7.哥哥
我們這輩堂兄弟姊妹共十七人,自家姊妹四人。長兄愛好文學,性情閑散,宅第仁厚;嫂子是哥哥的同窗同學,性格開朗、不拘小節,與我們關係融洽。兒子皮膚黑,同學起了個“黑蛋”的綽號。但他性情善良,年節裏總是舍不得殺買來的雞鴨魚。大姐二姐和我都是中文係的畢業生,今均已成家立業,兒女繞膝。大姐夫高高瘦瘦的,是名醫生,中藥配得頗有一點兒門道,病人吃了都誇有效,也是家人、親戚的保健大夫,大小疾病、開藥打針都找他去。他們的女兒,大眼睛小嘴巴,漂亮極了,隻是前些年身體單薄,大家戲稱“林妹妹”。二姐夫是我們中學同屆同學,天生一頭卷發,做事周全仔細,大家托事給他,均有“你辦事,我放心”的同感。也善飲,為人熱情豪爽,常是門庭若市,大家戲稱他家是“駐省城辦事處”。兒子虎頭虎腦,膽大機靈,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長兄遵循了“父母在兒不遠遊”的古訓,與父母生活在一處,我們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與夫婿一起散居各地。
哥哥大我六歲,是家裏的長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小時候,父親常年在城裏工作,隻有年關才能見到他。母親是老師,為了奶奶的緣故——她一直不肯進城,說舍不得老家——就在村裏的小學任教。我們家沒有地,吃的是商品糧,按說是不會太窮的。然而,因為沒有分家,合著伯父他們,大大小小也有十幾口人,再加上家裏紅白喜事、生病住院不斷,日子非常緊張。記事起,我們就在幫家人幹活。依著年齡的大小,我們姊妹仨負責拾柴、掃樹葉、給豬打草,哥哥得挑水、喂牛、割草、拾糞、背土,稍長一點就得跟大人往幾裏外的地裏背糞,或割麥、背麥,或挖洋芋、背洋芋,跑遍了山裏的溝溝坎坎。每次幹活,他總是搶先幹完了自己的分內,然後幫我們。他是我們的依靠和保護神,隻要看到他笑了,我們便放了心。其實那時候,他也是個孩子。奶奶去世全家進城時,他不過才十五歲。然而,他是長子,義不容辭。
照顧我們,是他的首要責任。那時候,哥哥正是好玩的年齡,三個不懂事又難纏的妹妹,是他最大的麻煩。尤其是我,不像姐姐她們那麽安靜,年齡最小膽最大,天不怕地不怕,最容易出事。每每想溜出去玩的時候,他先得想方設法擺脫我們的糾纏。然而,三個姑娘六隻眼,哪那麽容易逃脫。即帶了我們,就不敢掉以輕心,哪怕是在平坦的麥場裏,跟十幾個男孩玩打仗,也會在麥垛裏先挖個窩,慌稱是司令部,把我們安排在那裏守電話,然後才殺殺打打的去玩,還時不時回來看一下,“匯報戰況”。帶我們出坡後,他若想玩時,總把我們安排在安全的地方,然後,他才去玩。記得有一次幹完了活,他把我們安排在路上坐下休息,自己和一個最要好的侄子玩打仗,比賽從山坡上往下滾。前幾次都在我們的歡呼中穩穩地停在崖邊,誰知最後一次沒刹住,咕咚一聲掉下山崖。我們嚇得哇哇大哭,大聲喊他。半天沒有動靜,大侄子戰戰兢兢地探頭一看,隻見他頭朝下腳朝上被一塊大石頭卡在崖下的溝口,再往下就是亂石堆。那次,他摔斷了左肩的鎖骨。
當然,更多時候的受傷,是為了滿足我們的要求。一般而言,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五六月滿山的野花,他總會采了來插在我們的發梢。秋天的草莓、黑莓、野杏、山桃、酸梨、黃芪、黨參,總會滿足我們貪婪的饞嘴。一年秋天,出坡的路上看到一顆山桃,高高地長在半崖上,結滿了核桃大的果子,朝陽的一枝最粗,果子已經黃了,陽光下分外誘人。姐姐們賴著不走了,非要吃桃。他比劃了一下高度,用一把鐮刀卡在土中掛住身體,用另一把鐮刀一下一下剜出一個踏腳的小窩,踩穩右腳,再剜一個窩,踩左腳,就這樣左一窩右一窩,慢慢接近了桃樹。看到他的手抓住了朝陽的桃枝,她們歡呼起來。就在這時,隻聽得“砰”的一聲,連人帶桃跌了下來:原來,發黃的桃子不是因為成熟,而是因為斷枝。從下麵仰望,是看不到斷痕的。那些年,諸如此類的事情,數不勝數。
哥哥是調皮的,也是剛強的,諸如割了手、摔了腿、扭了腳、跌了頭、劃了臉之類的事,從來不哭。那次摔斷了鎖骨,還咬著牙把一背簍柴禾背回了家。然而,他是多情的。印象中,見他哭過三次,都是為情。第一次是奶奶去世。那天正是臘月八,奶奶臥床不到三日,神智非常清楚,他怕吵了奶奶,便與堂兄弟姊妹出去玩,等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去了。他後悔自己沒能守住奶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第二次已是多年後的六月,全家遷進城裏,他因為根底差、更因為根本沒學過英語的緣故正在複讀,與大姐同時過了預選,準備高考,我和二姐也麵臨初中畢業。那時,爸爸住院了,最初懷疑是胃癌。我們驚得不知所措。手術前,四個人背著父母私下裏商量,都要爭著留在家裏照顧父親。哥哥說,若真的是癌,那麽,他留下照顧父親,大姐去讀大學,二姐不必考中專,我也一定要上高中。我們仨不同意,他扭過頭大聲說:我是老大,我說了算!轉身的刹那,我看見他哭了,眼淚靜靜地流下來。第三次便是我出國臨行前,他隨著家人親戚在車站送我。上大學,讀碩士,工作,再讀博士,我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婚後隻在家過了一個年,便要遠涉重洋。心裏難舍難分,麵上拚命不流露出來。所有的人都囑咐過了,哥哥也囑咐過了。然而,就在車啟動的瞬間,他忽然跑到窗前,大聲說:“記著:‘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那是我們兒時最喜歡唱的一支歌。他的眼淚在車離開的刹那奔湧而出,模糊在我的淚眼裏。
然而,哥哥也是開朗的,並且熱衷文學。一直記得小時候的一個情景:夕陽西下,山峰塗上了金色的邊,一重一重的往天邊延伸,越來越淡。哥哥背著背兜走在前麵,仿佛罩著一個光圈,蒿草從背簍裏長長地斜伸出來,一步一搖,他在唱:“西瑪雅拉山哎......”他的嗓音高亢,嘹亮,隨著黃昏的風飄向遠方。那時候,正月裏的社火班子、戲台上,都活躍著他的身影。中學裏,每到周末,他會吹著口琴,給我們姊妹仨的合唱伴奏。唱歌、跳舞、吹口琴、彈吉他都是他的興趣,但都比不上寫作,他所有的零花錢都買了書。那時候,家裏並不富裕,一月才有那麽一塊兩塊的零花錢,我已經記不得自己的份子化在了哪裏,但哥哥的份子都進了一口方正的紙箱,變成了讓我眼饞的各種各樣的書。那些書是與街頭化二分錢租一本的小人書不一樣的,厚、大、沒有圖畫而且字小,自己多半讀不懂,覺得非常深奧,因而越發的渴望。初中的我總趁他高興的時候,央求著借出一本兩本來解饞。可是,一向慷慨的哥哥在這種時候卻非常吝嗇。死纏硬磨才借一本,還追著叮囑不能蹭上飯、滴上油,不能弄破他精心包上的書皮,更不能弄髒書頁。而且,還書的時候要談讀後感。我一向是“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總是走馬觀花的看完,讀後感也是坑坑哧哧半天也說不到點子上。哥哥終於生氣了,宣布從此不借書給我。於是,自己便琢磨著偷。魯迅說過“偷書不算竊”麽。那是一個夏日中午,趁哥哥午睡的時候,我偷偷打開了他的紙箱,心裏打著鼓,手心汗浸浸的,以最快的速度摸了一本,揣在懷裏溜開。躲到陽台的陰影裏,拿出來一看,書名是《愛的藝術》,作者是一個外國人。我很失望——那時候,最討厭讀外國人寫的書了,人名怪模怪樣,說話也別別扭扭。想拿回去換又怕發覺,勉強翻了幾頁,再也讀不下去了,就那樣捧著書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手裏的書不見了,隻有哥哥瞪著眼瞧著我。呐呐的想辯白幾句,終於也沒說出聲。還是哥哥先開了口,說那不是我該讀的書。我必須上了大學才可以讀。然後,不聲不響地遞給我一本別的書。
高中時候哥哥開始投稿,寫的散文詩歌開始發表,我們也在他的帶動下,搞了一夥同學辦起了班報,自己寫作、編輯、設計、刻板、印刷,那真是一段忙碌而難忘的日子。後來,上大學的哥哥經常帶著高中的我們參加他們的文學集會。記得那些炎熱的晚上,在他的筆友家,聽他們一遍又一遍如歌似哭的朗誦: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的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道路上......”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也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
就這樣,在哥哥的熏陶下,閱讀成了我最喜愛的課外活動。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並且促使我以後選擇了文學專業。我也果真上了大學才再次翻閱《愛的藝術》,也才知道了和他們當年一樣年輕的海子。當然,這都是後話。
我上大學的時候,哥哥工作了,成家了。他說他要過“以詩為歌,邊走邊唱”的一生。十幾年來,他果然執著於自己的選擇,“以夢為馬”,無怨無悔。
8.尾聲
“養兒方知父母恩”,誠哉!就在女兒出生、我坐月子的時候,心裏越發地思念親人和家鄉,夜夜夢回故土,也才有了用文字記錄的衝動。簡略地敘述自己所見、所聞、所感,聊以傳達對親人的熱愛。其意不過是為了懷念和追溯——懷念我曾經曆的生活,追溯一條根。我隻想讓我的孩子記住,我們的根在中國,在秦嶺末梢的一個角落。那裏生活著我們的親人,也長眠著我們的祖先。也借此告訴我的孩子:家,就是父母和親人居住的地方,是心中不舍不棄的依托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