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地方
剛來美不久,依據兄長早年的一些文字和記錄整理出來一個本家家譜。多年以前,還在我讀碩士的時候,父親曾經口述過一個家譜給我,內容比這個更詳盡,可惜留在了國內。那時候,還是年少輕狂,沒有深刻的家族觀念,也沒有詳細詢問過父母關於祖上的情況。赴美後,遠離家鄉和親人,親情和家族的意識才漸漸浮出水麵。尤其有了茱兒,當她的出生證上填寫英文名字的時候,當別人玩笑地稱她為小老美的時候,心裏顫悠悠的,有那麽一些懊惱和遺憾,雖然明知十八歲時還會有機會確認國籍。所以,當我婆婆聊起夫家家係的時候,便有一種記錄下來的衝動,也有了追溯本家家係的念頭。可巧有兄長的一些文字在手邊,遂整理成一係。我自己的記憶卻是零散的,星星點點,像散開在雜草叢中的打碗碗花。
1 舊宅·奶奶·四爺
在我的印象中,家是一座老宅,兩層木質樓房,有東西廂房,坐北朝南,灰瓦屋脊青石屋簷,尺高的石條砌成的台階之間,是兩個小小的花圃,黃燦燦的金絲蓮、粉藍的喇叭花、各色的大理花、月季、菊花隨著季節依次開放。院牆外緊挨著是兩棵蘋果樹,一棵桃樹,一株鑽天楊,再前是一片小小的園子,三邊依次種著一株花椒 、一株核桃、一株酸梨樹,地裏依時令種小白菜、韭菜、黃花菜和豆角。至今記得,夏日裏天長暑熱,往往會做晌午飯,揪一把鮮嫩的椒葉、放幾瓣野生的小蒜在酸菜湯裏,香氣撲鼻,滋味無窮。大門斜前方有兩棵大梨兒樹。往右轉,在西廂房背後,有兩棵高大的甜梨樹。
那時年幼,隻記得正樓作儲糧納柴用,上有兩門兩窗,樓梯在臥室裏,常常門窗緊閉黑乎乎一片,沒別的事不會輕易靠近。若要上樓取柴禾,必定姊妹幾個一起去,獨自是不敢上樓梯的。當然,這也有好處,我們小孩經常在麥草堆中窩酸梨兒,大人們是不知道的。關於正樓最美好的記憶,是一次隨奶奶上樓取東西,開了樓門,望出去是對麵山嶺,通往城裏的山道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黃昏時候,村裏炊煙四起,夕陽的餘暉塗亮了鱗次的屋頂,天空透亮如水。刹那間,心裏充滿了模糊的喜悅和自豪:我的父親在山那邊的城裏工作,總有一天,我也會沿著那條山道去城裏。——去城裏是那時最大的夢想。幾年後,隨父母遷往城裏時,果真滿心歡喜,沒有絲毫背井離鄉的惆悵。
那時,西廂房住著伯父一家,我們住東廂房。東廂房緊挨著廚房,樓上是家裏的儲藏室,米、麵、油、調料以及正月裏的臘肉、包子、花卷兒等等都放在那裏。那也是對我最有誘惑的地方。每次奶奶上樓都會毫不遲疑地跟著,期望能得到一塊肉臊子或半塊餅,就是什麽都吃不到,哪怕看看聞聞也是歡喜的。——生活的困難,在我就是這點記憶了。樓簷上有雞窩、雞架,常和姐姐們搶著去撿雞蛋,也常被西天的雲彩吸引了目光。有時在院子裏玩,抬頭望見湛藍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絲雲彩,仿佛就搭在房頂上。那是記憶裏最清澈最美好的天空。那時村裏還沒通電,晚上摸黑去玩的時候,總是等不及月亮出來。記得秋收的一個晚上,幫二伯父家收麥草,白天剛碾過麥子的新草,還留著熟麥的清香,軟軟的,在月光下泛著微微的黃色。那晚的月色真好!莫非是十五?路上的每一個坑坑窪窪都看得一清二楚,連房屋拐角和樹下的陰影也不那麽黑暗,反倒有了某種虛幻飄渺的美麗。那也是記憶裏最明亮的月光了。自從進了城,仰望夜空時,再也沒有了繁星密布的景象。
對老宅的記憶是和奶奶聯係在一起的——就在新屋建成的那年臘月初八,奶奶去世了,沒來得及搬進新居。對奶奶的記憶是和她那件黑色大襟外衣聯係在一起的。印象中,奶奶盤發,纏一塊黑紗包頭,常年穿一件黑色棉布大襟外衣,右扣,第一個鈕扣上係著一塊白色手絹。小腳,褲口紮在綁腿裏,幹淨利落。她的衣襟是百寶盆,也是我們的避風港。她常常會出人意料地從衣襟裏摸出半角餅子,一塊土豆,一顆水果糖,一個梨、蘋果、核桃、桃子、杏,一截黃芪、黨參、薺薺根或者一把草莓什麽的,隨時塞在我們手裏。我們是她忠實的跟屁蟲,無論她去哪裏,都會磕磕絆絆地跟著,哪怕上茅房,也要拽著衣襟一起去。忙的時候她也急,輕聲嗬斥:“讓開,我的小娘哎!”冬天,我們常常偎在奶奶懷裏曬太陽。我最年幼,纏著她的時候也最多。夜裏都搶著跟她睡一炕,貼著她的後背,感到無比的安心。
奶奶不識字卻識大理,對人熱情慈愛,年紀輩分都高,親房鄰居有什麽事都習慣討她的主意,婆媳妯娌有什麽矛盾也找她排解,就是新嫁娘想家也喜歡說給她聽。記憶裏,她總是笑著的,皺紋一道一道排在額角,像盛開的金絲菊。奶奶高壽,活到八十三歲,卻不幸守寡四十餘年。爺爺病逝時父親才六歲。四十多年來,她一個女人家,從早到晚忙出忙進,把孩子們拉扯大。為了逃避兵役,把二伯父過繼給了三爺爺,三伯父過繼給了四爺爺。為此,奶奶過世後,連夜趕來的三伯父號啕大哭,以頭搶地,說奶奶把他給了人,歸西時也不等他回來。其實,奶奶最自豪的就是這幾個兒子了。她常滿足地說:“我的兒子都是幹部。”聽見車喇叭進村便說:“是我兒回來了吧?”也常在過年的時候給我們吩咐喜話:“我娃長大了當大幹部!”對她而言,“幹部”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幹部”就更了不起了。
父親們總是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因此,一進入臘月,奶奶有空就去村口轉悠,常常望著山道念叨:“怎麽還不回來?怎麽還不回來?!”若真的看到人來,聽聲音是父親他們時,便興高采烈,對我說:“快去,跑回去給你媽說!”我便飛奔回去再飛奔回來,依舊拽著奶奶的衣襟,等父親們從溝底上來。我的興奮不僅僅因為父親他們的歸來,還因為終於可以吃到奶奶為他們留下的核桃了!那些核桃,裝在一個小布口袋裏,奶奶密密麻麻地縫了口,放在熱炕上烘著,每晚我們都用腳踢來踢去。踢一腳響一聲,心也跳一下,想像著核桃的美味,企盼著父親們的歸來。
春節裏,村裏熱熱鬧鬧地唱大戲,奶奶便興衝衝地看大戲,早早吃完晚飯來到場地,坐在從來不搬回家的條凳上,一場不拉,就是下雪也要看完。她總是得意地對外村人說:“看,台子上都是我的兒子、媳婦和孫子!” 那一刻,仿佛她平生所吃的苦、所受的累都得到了回報。可不是嗎?二伯父的生,三伯父的醜,父親、母親的花旦,堂哥堂嫂們的淨、生、青衣,有時候我們也充當衙役、丫鬟,滿戲台除了我們一家,真沒幾個別家人。
奶奶是個勤快的人。每天等我們起床的時候,她已拎著糞兜糞鋤繞村一周回來了。那時候,因她不願意離開老家,母親便在村小任教,姊妹們也在村小讀書。我還沒上學,母親和姊妹們去學校後,我便隨著奶奶準備午飯,淘菜、洗土豆,去樓上拿個辣椒,跑到大門口的小園子裏掐根蔥什麽的。有時候也會跟她去自留地裏幹活,順便摘點豆角、黃花。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跟奶奶種土豆。她在前麵挖一個窩,我跟在後麵扔一個子。那一年,我們祖孫種的那片土豆長得最大。於是,我便很得意,以為是自己的功勞。
奶奶非常疼愛我們,有好吃的總是留給我們。也記得每個孫子的生日,到那天,必定煮倆雞蛋以示慶賀。有一次大姐過生日,白天忙來忙去忘了,睡下後才想起,奶奶立即起身,趕著補了兩個雞蛋。那些年,大姐身體弱,奶奶更精心,總讓大姐跟她睡。有一次,也許是晚上去玩的時候著了風,大姐夜裏老會驚醒,醒後哭鬧不睡。奶奶卻說,那是被什麽東西撞著了,受了驚嚇。於是,天黑後,她在大門口的石墩上放一碗水,拉長了聲音叫著大姐的名字,說:“回來,回來,回家吃饃饃,喝湯湯來......”她叫一聲,我們應一聲:“來了,來了。”如此三天,大姐果然好了。——現在想來,那番舉動並沒有什麽科學依據,可每每想起,還是感動的眼熱鼻酸,為的是奶奶的那份心。
奶奶一生好強,些微的頭痛腦熱、拉肚子,絲毫都不在意。於是,那天晚上她蒸了一大鍋饃饃後說不太舒服,不想吃飯,先去炕上躺著時,誰也沒料到她就此臥床,三天後便撒手塵寰。後來媽媽才告訴我們,奶奶患子宮癌已一年有餘,真不知她是如何忍受那份疼痛,笑著麵對每個人的。直至最後一刻,奶奶的意識都是清醒的。當時我在場,正爬在炕邊,下巴剛好抵住炕沿。她先說了句話,媽媽翻譯給爸爸說把她放在床上——先前,是媽媽一手照顧她(她最喜歡媽媽,以前病了時隻要媽媽伺候,別的媳婦包括兒子們都不要),不料兩三天下來,本來體弱的媽媽也患了重感冒,於是,爸爸接替了她,奶奶當時斜靠在父親懷裏。——然後,她笑了笑,示意要睡一會兒,便閉上了眼睛。她就這樣去了。當天,她還對父母說:“你爸就是今天去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支得過去?”隔了四十餘年,兩位老人還是趕在了同月同日。奶奶去的安祥,當時我並不知覺,既不害怕也不傷心,隻覺母親的聲音有點異樣,她說:“快去叫你二媽。讓你哥把娃們都叫回來。”——二媽就在臥室旁的廳房裏,哥哥怕奶奶煩,與大大小小的孫子去外麵玩了。
奶奶去世時,正是天寒地凍的季節,但她的喪事辦得風風光光。村裏專門發了電,徹夜燈火通明,家裏可著院子搭起篷布,吊喪、守夜的人絡繹不絕。那時,家裏已是四世同堂,孝子就從大院西頭跪到東頭。發喪的時候,花圈、挽幛已到了墳頭,靈柩還在半路上。於是,後來便有了一個說法:“寧看王家埋墳,不看林裏人唱戲。”林裏是旁邊的一個村。
屈指算來,奶奶過世已經三十餘年,但她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想起來,仿佛是昨天的事。除了奶奶,她們那一輩我隻見過四爺爺。記憶裏,四爺戴一頂黑皮帽,眉毛、胡子很濃,咳嗽起來非常威嚴。他的一院房就在我們家旁邊,院裏台階下有一棵蘋果樹,果子熟的時候,站在台階上伸手可及。但我們誰也不敢打它的主意,怕四爺發脾氣。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很厲害的一個人,除了正月拜年,基本上看不到他的笑。除了見麵叫一聲“四爺”,我基本上沒跟他講過話,他是怎麽去世的我也忘了。應該是因病吧?再上一輩的人,我完全沒有記憶,連後來父親他們聊天時說起的事,比如太奶奶之死等等,都不知曉。
您老果然有才。那種時候居然有如此境界,嗬嗬。聽說很多人在那種時候讀書看報的。。。
唉,唉,你怎知這是我最喜歡的李白古風呢。。。
看來,俺以後寫文得在題目上狠下功夫。努力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方向發展,嘿嘿。。。
原來如此。嗬嗬。:)
謝謝yanlan。自始至終認為,在鄉下度過的童年,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時光,讓我樂觀而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