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看一個人有沒有靈魂,看他的眼神。
我是一個想象力豐富又有點神經質的人,我愛看靈異小說,我相信這個世界“六道並存”,我還常常覺得自己有些超乎常人的地方 - 我能看到一些不屬於這個“道”上的東西! 比如說,經常在人群中、巴士上、地鐵裏…. 看到一些灰頭灰腦的人,眼神遊離,腦袋低垂…… 直覺告訴我:他們不屬於這裏! 他們隻是裝成了人形,又或者借助了別人的軀殼,遛達到這裏來了。我每天與他們擦肩而過,但從不與他們眼神交流。總之,我不去騷擾他們,他們也別來騷擾我,大家相安無事……不過,因為他們的存在,令這個本來不算太擁擠的世界,看上去擁擠了很多。
我生活在北美一座繁華的城市裏,我是那種典型的“城市動物”,就是每天穿梭於鋼筋水泥的森林中,為兩餐營營役役、勾心鬥角、機關算盡……與其他“動物”殘酷爭奪著僅存少有的一點資源,總希望能殲滅身邊多一頭動物,就能獲得多一份資源……
這座城市的冬天特別漫長,也特別寒冷。市中心的所有寫字樓,中間都用通道連著,這樣走完整個downtown, 都無須走到外麵。每天穿過幾座大樓走回自己的寫字樓,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來來去去,見到的都是那些麵孔,不同的隻是:那家秘書小姐今天又換了新裝;那個銀行職員昨天剪了個新發型……..
每天經過downtown中心的證券大樓,大堂裏總是坐著一個胖胖的保安員,每次見到我都會對著我笑,還帶點輕佻地向我打招呼:“早上好,寶貝!”……. 然後在這個時候,我總會見到迎麵走來一個男人 – 一個“露宿者”模樣的人! 衣不蔽體,邋邋蹋蹋,身上的布破成一片一片,腳上的鞋爛得露出了兩個腳趾頭,頭發又粗又硬,象鋼絲似的盤在頂上。他腳步散慢,每次走過,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發黴的腥臭味,令人幾乎窒息……
在這樣一片鋼筋水泥的高級寫字樓中,在這樣一群衣香鬢影西裝革履的人潮中,每天竟有這樣的一個人走過! 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正視過他一眼,更沒有人與他說話,他就象個透明的影子,陰暗地、猥瑣地,但又無所顧忌地,每天定時定點地出現。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不屬於這個“道”! 以前讀過一些心理學的書,說那些流浪街頭的露宿者,其實他們內心極度自卑惶恐,他們害怕人群,甚至害怕見到光。因此他們總是躲在黑暗的角落,象天橋底、樓梯旁…. 不讓正常人看到。並且他們愛與同類聚在一起,這樣他們才會感到安全。而這個“人”,每天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最多的地方走來走去,並且獨立獨行,已經很不正常。
不過更令我肯定我的判斷的是:他的眼神! 雖然他總低著頭,不過有一、兩次他抬起,我看到了! 我的心一直寒到了底部! 他的雙眼空洞無物,一片森白,看不到眼珠子。當它們射過來,你隻感到一道陰森無比的光射來,令人不寒而栗 - 那不是屬於人的眼睛!
我相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會看到他,而我也總裝作看不到他的樣子,冷漠地走過。即使要忍受那惡臭無比的味道,我也不敢用手捂著鼻子,怕被他發現。不過經過他側麵時,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其實有著深刻的五官,是那種標準的北美男人的麵孔,他的鼻梁上有一道細細的如蜈蚣一樣的疤痕,不過這並不影響他五官的整體……. 我有時候甚至突發奇想:如果有一天他洗幹淨了臉,梳理好頭發,其實應該不錯……
我同情那個可憐的生命,被這樣一個肮髒的靈魂附著在了上麵,難逃生天! 我可以想象他每天一定如在煉獄中一般,我暗暗祈禱他能有一天掙脫禁錮……
這天我又經過這裏,遠遠地我看到一個男人向我走來,我隻感到眼前一亮! 好帥! 這個男人穿著筆挺的西服,梳著整齊的頭發,臉上還有著讓人舒服的微笑。俊朗的五官,有點熟悉,我想是象某個電影明星吧。當他經過我的身邊,我突然發現他高聳的鼻梁上有一道細細的如蜈蚣一樣的疤痕! “是他!” 我在心裏驚叫! 他逃出生天了!
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喊了一聲:“嗨! 你好!” 他的腳步頓了頓,他回過頭,將信將疑地望著我:“你…. 對我說話嗎?” “是的! 對你說話!” 我大聲地說。“你….看得見我?” 他仍然有點驚慌……唉,可憐的人兒! 被那個肮髒的靈魂霸占了身體這麽久,暗無天日,以至現在逃出生天了,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是他望著我的眼神,鮮活,溫暖 – 這才是屬於人的眼睛! 我的心更定了。
“ 我看得見你,你回來了!” 我說。
“是的,我好懷念這裏…….” 他環視著四周說。
“你以前一直在這上班?” 我問。
“是的,直到去年的最後一天。” 他說。
他竟然被掠去靈魂足足大半年了! 可憐的人兒!
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他的。不過我想,來日方長, 以後每天都能見到他了。
我們揮手道別。
這天我很開心。雖然知道以後又會多一頭“動物”與我在森林中搶食了,不過內心僅存的一點良心,還是歡喜看到一個同類又回到了正道。
第二天,我又如常經過那裏,我期待著見到神采飛揚的“他”。突然地,遠遠地我又聞到了那股如腐屍般的熟悉的味道,然後,我看到了他 – 他低著頭,衣不蔽體,蓬頭垢麵! “天! 他又被侵占了!” 我心裏驚叫著! 他的腳步比平常更加緩慢,他臉色蒼白,神情疲倦,仿佛身體被掏空了似的……. 然後,當他走到我的身邊,我突然聽見“轟….” 一聲響,他整個地倒在地上了!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我聽見胖保安大聲喊著,衝了過來。然後人群迅速地圍了上來……
我的腳象被黏在了地麵,我的血液不斷地往腦海上衝。我震呆了! 我震呆不是因為他倒下了,而是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讓開! 大家讓開點!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 胖保安仍在那大聲喊著。
在一陣熙熙攘攘中,那具腥臭的身體,被抬上了救護車。
我仍然站在原地沒動。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你沒事吧,寶貝?” 胖保安走過來問我。
“你…看到他?” 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在問。
“當然看到! 都暈倒了,還能看不到?”
“不…我是說,你每天都看到他?”
“那當然! 他每天都從這裏經過,閉路電視都能看到!”
“那昨天呢?昨天你也看到他?”
“他恰恰昨天就沒來! 我想…他病了吧!”胖保安同情地說。
“不! 他昨天來了! 他換了一身衣服! 你沒看見他?”
“不可能! 我昨天一整天都坐在這,根本沒見到他!”
“不! 他昨天真的來了! 我還跟他聊了兩句,就站在這裏,這個鍾點…. 不信,你看看昨天的閉路電視!” 我已經有點歇斯底裏了!
胖保安一臉的疑惑,同時對我挑釁他的工作態度,有點憤恨。於是我們一起查看昨天的錄像。
果然看見我了! 我就站在這裏,手舞足蹈地說著話,很興奮……. 而我對著的是:空氣!
寒意一陣陣地從我的背脊梁湧上來…….
“昨天,是…什麽日子?” 我鐵青著嘴唇艱難地問。
“是萬聖節,寶貝。” 胖保安說。
“去年的最後一天,這裏發生過什麽事?” 我繼續顫抖著問。
“去年? 嗯…. 讓我想想…. 哦,想起來了! 去年的最後一天,這裏有個基金經理,29歲,從39樓跳下去了…..” 胖保安說。
我隻感到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
眼神空洞冷漠的,原來是同類;鮮活溫暖的,是“兄弟”。
原來我們的判斷,往往是錯誤的。
自那之後,我再也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了。
(萬聖節故事,純屬虛構)
人的 旅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