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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原創 長河浪花 (六)

(2010-11-22 19:54:30) 下一個

下午五點, 院長匆匆趕來找高遠,把他從實驗室叫到辦公室, 關上門說, 高博,好消息,好消息啊,我曾暗示過所裏可能有重大進展,昨天下午美國和英國方麵終於和我們學校簽定了一個巨大的資助項目, 一周後就要從英國空運來四隻Fc基因剔除了的純種純係Bablen 純合子白犬,你看看這份料。

其實不用看資料, 高遠隻聽到老板說出的Fc基因剔除的Bablen純合子Bosha犬這幾個字,心裏已是一震,高遠知道這件事的分量,知道這種動物全世界不過百隻,是研究腫瘤發生的分子機製絕無僅有的最佳模型,也就是在美英法日和以色列等國的頂尖實驗室裏有。這種動物實驗模型的飼養設施,研究裝置和藥品試劑皆須進口,成本極其昂貴,實驗動物更貴。雖然國家重點實驗室每年的經費充足,但要開展這種實驗僅從資金上說是不可能的,而且並不是有錢就可申請得到的。

老板開了口,高博你應該知道,這種實驗動物模型很多國際一流研究所和大學都瞪著眼在等啊。整個學校就五個人知道,合同不簽下來不能走露半點消息,現在好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停了一下,程院長的眼睛直盯著高遠說,這件事明天由校長和書記來所裏宣布,教委和科技部也會來人。已經決定了由你主持這項研究,這個研究工程硬件條件要求比較高,需做無塵動物室和引進相關尖端儀器,但真正需要操作的人員不多,由三個人完成。紀雪為實驗執行者,動物室的王技師管理動物的食料配製和動物生活環境的調控。京醫病理室的張教授到時候會加入進來協助完成組織病理學的鑒定。

第二天早上十點半,,校院領導,所裏課題組長加上高遠都坐在了小樓一樓的會議室,往常高遠也下來開過幾次會, 每次開會前劉博馬博都會和高遠湊在一起開開玩笑說說閑話,而一人獨坐的段博就會在自己的卓前擺上一大堆資料,即可顯得忙碌,也可不顯得孤寒。但今天不同,通知的十點半開會,十點不到這幾個人都來了,高博進來坐在劉博和馬博旁邊時, 這兩個人半笑半點頭後就不太多說話了。 段博今天桌麵幹幹淨淨,坐得少走動的多,隨著時間接近各位領導的到來,段博進進出出好幾趟,碰見誰都打打招呼力爭攀談幾句。

院長準時宣布開會, 先請校長宣布一項重大決定。講了已番重大意義和來之不易後宣布,經程海藍所長建議,校領導審批同意, 現決定由高遠副教授具體主持完成這個重大項目, 希望在座各位繼續保持團結,奮鬥的優良作風,順利圓滿完成這個項目,謝謝各位。如果實在的去說, 所裏這幾位室主任,還包括在座的生命學院其它係所的主任,聽到由高遠主持項目,就把聽力變換成視力又轉換成腦力了。

劉博看了高博一眼, 這小子夠有城府, 怪不得那麽穩得住放得開。 就是太不夠意思,不言語一聲也罷了, 居然戲弄我, 哦, 我們家是菜園門啊?昨天晚上等到十點鍾多,老婆在被子裏麵還罵我是裏外都軟沒人扶的窩囊廢一個。

馬博看了高博不止一眼, 我把你當自己人,你來了後我什麽都知會你,發自肺腑的啟發你,愛護你,盼你好。我喜歡你,你也應該知道的。但你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怎麽就這麽賤呢? 我屁顛屁顛的上樓去和你討論此事, 你不可能不知道, 居然在我麵前滴水不漏。你就那麽傻?我難道還會和你去掙嗎?都是為你好啊。不領情也罷了,卻把我夜裏支到劉博家裏,走也不是呆也尷尬的熬到九點多鍾,你根本就沒準備去。本來馬博應該全心全意地高興和歡呼的,此時此刻心裏變得有些失落和沉墜,但情不自禁內心一角又有些暖意。 

段博看高博的次數最多, 心裏就是理不出個所以然來。怪呀, 奇怪!本來想程海藍把高博弄到五樓去幫他當管家是因為高博是一土博士,會甘心情願當雇傭,文章成果不爭不搶,也不擔心後院著火。當時高博在自己室裏來我也是這樣想的。可現在倒好, 沒來幾天又提副教授又當導師,現在又搶到這麽個千載難逢的美差,他高博憑什麽啊?阿?這個項目如果說程海藍親自抓,由他的學生做, 也合情也順理呀,說得過去啊。程海藍不抓也輪不到你高博啊?我是從美國國立衛生院CDC回來的, 除了程海藍, 就算算上他, 誰有機會到CDC去幹啊? 誰有機會在號稱分子生物學的聖經裏寫書啊?不公平。 不公平!

高遠接到電話來到動物實驗室新裝修好的犬舍前時,四隻白毛
Bosha犬已運到了。每個小犬都被一個鋁製四周有細密絲罩圍著的長方型運輸籠子裝著,裏麵有儲水和飼料瓶盒和保暖墊。 最後這幾隻小狗被穿著隔離衣的紀雪和王技師送進犬舍分別安置好。從哪天起紀雪就穿起了鞋褲衣帽一體的防護服呆在隔離間裏照顧這四隻可愛至極的白毛球般的小犬們。紀雪將四隻幼犬按個子和其它特征分別起名為雪球1號,2號,3號和4號,分別為它們戴上寫有名字的項圈。在實驗開始之前紀雪的任務就是讓小狗狗們熟悉和適應環境,它們可以在一起玩耍活動。郝冬雲有閑時就過陪著紀雪和小雪球們,但她隻能呆在外麵隔著玻璃看著,雖然因不能進去恨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時不時指手畫腳的讓紀雪摸摸這隻,抱抱那隻,在外麵笑得前仰後倒。

一個月後,四隻小雪球就都把紀雪當做了犬媽媽,圍著她撒歡。紀雪不曾想過她竟會對小動物如此的親近癡迷。她將個子最大行動較緩慢的雪球1號取名小白熊。將那隻總喜歡旋轉著追咬自己尾巴的雪球2號叫小陀螺。將總喜歡呲牙咧嘴的雪球3號叫笑麵虎,將她最喜歡的個子最小但最勇敢的雪球4號叫假小子。最小的老四最頑皮,和誰玩耍都用腳撲,用頭頂,或體身擠壓欺負其它玩伴。 但隻要紀雪說聲,假小子,別胡鬧,她居然就會老實許多,站著或臥著讓其它小犬推她擠她。如果紀雪說聲假小子快來, 她就會跑來紀雪麵前,或叼著去拉紀雪的褲腿,或仰倒在地,蜷著的四肢朝天,身體像船一樣兩邊搖動,偏頭斜眼頑皮的盯著紀雪看,小尾巴刷左刷右的極力討好紀雪。其它小犬各也有其招,都會圍著紀雪撒嬌爭寵。如果不是郝冬雲來叫她吃飯睡覺,她都會忘卻時間伴著這四隻雪白毛球。 

轉眼間實驗即將開始,兩隻做為對照組,兩隻做為實驗組。紀雪這幾天居然為分組而傷透腦筋。在她的眼裏,都是自己的寶寶,挑誰做實驗組她都不忍。還是郝冬雲出了個主意,抓鬮!這天晚上,郝冬雲專門抽時間和紀雪來完成這項件艱巨任務。郝冬雲坐在外麵看著,紀雪把四個消毒後的網球寫上對照或實驗各兩個,然後讓小雪球們坐成一條直線。她先將一個對照球拿了起來,看著四個小雪球,它們都探著小腦袋盯著小球哈嗤哈嗤的等著。紀雪特別的看了一眼最小的老四假小子,她也是瞪著紀雪手裏的小球目不轉睛顯得迫不及待。紀雪猶豫了片刻,將球輕輕的拋了出去,四隻毛球立即衝向網球,但平常逞強的假小子,居然讓2號小陀螺叼住了寫有對照的網球。拿起第二個寫有實驗的小球,紀雪猶豫了好長時間,又將網球換成對照,看著冬雲在外麵臉貼著玻璃,鼻子都擠歪了做著讓她拋球的手勢,紀雪再將寫有實驗的球拿在了手上,她閉上眼將球輕輕的拋了出去,這時4號假小子竟一躍而起,一瞬間就將球叼進了嘴裏,假小子興衝衝的跑到了紀雪前麵,將球放在了紀雪的腳邊,然後後腳著地前腳下彎的站立起來去舔紀雪已是煞白的臉。紀雪一把將假小子圈在懷裏,小狗更是高興,小尾巴在紀雪的肩頭發捎掃去掃來的輕輕擊打著紀雪。聽見冬雲敲打著玻璃牆,紀雪輕輕的把假小子放進她的籠子裏。將另一個寫有實驗的球丟了出去。完事後紀雪走出隔離室,一把抱住冬雲。冬雲說行了,這是天意。我知道你特別的喜歡假小子,但我就知道,今天不論結果怎麽樣你都不會好受。算了吧,它們畢竟是實驗動物,況且無論如何它們都最多隻有不到兩年時間好活。我知道你喜歡每一個毛球,不是嗎?紀雪點點頭,眼裏卻閃著淚花。紀雪完成分組,1號小白熊和4號假小子為實驗組,2號小陀螺和3號笑麵虎為對照組。

實驗的基本過程是,先將對照和實驗組同時同量注射一種免疫抑製因子,48小時後再次將四隻小犬同時同量的注射第二種免疫抑製因子增強劑。24小時後,將實驗組小犬輻照超強劑量射線,每24小時一次,共五次。由於免疫抑製因子和免疫因子增強劑非常昂貴,且有效期很短,注射後藥力效用期也短,空運到後就必須非常精確的按時按量將實驗所有的階段準時完成。

免疫抑製因子和其增強劑按時空運送來,紀雪到高遠辦公室裏和他最後確認了實驗方案。核實完畢後,高遠看到紀雪臉色不太好,似很憔悴,就說這些實驗不複雜,你不要太過緊張,注意休息好。我明天就去上海,由於這次是我們首次舉辦大型的國際會議,所以會前會後還要做一些接送招待的會務工作,完事後我會盡早趕回來。看著紀雪沒有走開,似有欲言又止的樣子,高遠又說你準備得很充分,不會有問題,需要幫助時就找動物室的王技師。紀雪看著高遠,眼睛有點紅紅的,她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後來出事後高遠回想這天與紀雪交談時的情景,深深感到自責,如果他多和紀雪多交流幾句,哪怕問一下她還有什麽顧慮或想法,紀雪就會把這幾天來日夜折磨煎熬自己的心事說出來,也不至於毀了整個實驗。

高遠回到所裏已是下午,馬上到室裏找紀雪,但沒見她人。 下午快下班時, 郝冬雲和紀雪一起來到高遠的辦公室,進門後郝冬雲將門給關上,兩人站在高遠前麵低頭不語。高遠看了一眼紀雪,不由有些吃驚,問紀雪你咋了, 病了嗎? 紀雪依然無聲的搖搖頭。高遠轉頭向郝冬雲,你們怎麽了? 冬雲嘴角抽動了幾下但還是沒有開口。 高遠又問,動物實驗都很順利吧? 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妥當, 因為紀雪明顯是得了重病, 她麵色發黃,眼睛紅腫,嘴唇灰白,嘴角四周處布滿了皰瘡,頭發淩亂。 聽見高遠問實驗, 紀雪身子晃了晃,鼻子吸了吸,抬起頭怔怔的看著高遠說,高老師,您處分我吧,實驗全砸了。高遠心裏一驚, 但還是站起身來,將兩個圈椅推到她們倆麵前說,都坐下,不要著急慢慢說, 是怎麽回事?誰也沒坐下, 誰也沒開口。 高遠又說了一聲,你們倆都坐下, 這次聲音比較大, 兩人都抖動了一下, 然後又都坐了下來。高遠看了眼紀雪, 掉轉頭去,郝冬雲,你知道怎麽回事嗎?郝冬雲抬起頭看了紀雪一眼,嘴角咬著眼睛珠梭著又把頭低了下去。 

紀雪終於開口了, 她站了起來,一字一句的重複剛才那句話,我把實驗做砸了,我等著學校的處罰。高遠說怎麽做砸了?為什麽?紀雪又坐了下去, 眼裏開始流淚,高老師, 我恨我自己, 我就是恨我自己啊。 我辜負了您, 辜負了院長和學校。 我應該早點說我做不了, 但我想我能做, 我可以豁出去。。。高遠聽到這裏不禁問了一聲,豁出去? 冬雲揉了揉紀雪的肩膀說, 還是我來和高老師吧。 

原來,自從四隻小狗狗來後,紀雪日裏夜裏照料陪伴它們, 不知不覺就對小家夥們產生了濃烈的感情。狗先天和人類走得最近,狗對人類的忠誠,依戀,感應,諒解,注定要獲得人類同等的回應。高遠走後的第二天,紀雪就按計劃給四隻狗注射了免疫抑製因子,又注射了增強劑。 做到這些對紀雪就已經很困難了, 盡管她自己,還和冬雲一再的重複強調給自己打氣,這是實驗動物, 做實驗是為了消除人類痛苦,免除人類恐懼,以致挽救人類的生命。但是在紀雪的潛意識裏又覺得這些並不能充分的說服自己。 她在極度的矛盾中咬著牙將實驗組的小白熊和假小子做了第一次輻照。第二天兩隻可憐的小雪球就變成了真正名副其實的雪球了, 她們身體縮成一團,毛發直立聳起,團在那裏一動不動發著抖,不吃不喝,對著紀雪瞪著圓圓的淡藍眼睛,看見紀雪走近時隻有尾巴還能稍稍擺動一下。紀雪抱抱小白熊, 又抱抱假小子,一刻也不忍離開。 這兩隻小狗隻要一聽見紀雪走動的聲音,閉上的眼睛就會睜開,看見紀雪往門的方向移動, 就同時都會發出噝噝的叫喚,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看著眼前的景象,想想再過幾個小時後還得在進行第二次輻照,紀雪心如亂麻,神智恍惚。 一方麵她反複對自己說這是必須做的事情,不可能還有第二種選擇,否則給學校給老板給高遠都會帶來災難性後果。而自己完成實驗也正是完成自己立誌腫瘤研究,為挽救更多人的生命而進行的努力。但另一個方麵,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不斷地襲來,挽救人類生命為什麽要建立在奪取人類朋友生命的基礎上呢?麵對著眼前的兩隻弱小而通人性的動物,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來說服自己,在萬物生存的自然界裏應該有什麽生命比她們的生命要更珍貴。在她母親患腫瘤離開前,守望著被疾病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母親,她曾下決心自己要為征服癌症盡己全力,但此時她甚至開始懷疑人類對治愈疾病甚或爭取延長壽命的努力了。地球上萬物的協調平衡僅僅是以人類為中心而隨心所欲嗎?這種隨心所欲最終能成功做到控製萬物的彼消我長嗎?紀雪屬於那種絕頂聰慧而又敏感多思的人,即使不是這個實驗的進行,在她的潛意識裏已經根植了對人類和自然協調共濟的思索,有了維護大自然規律的認知。但平時不及細想的事情現在如此尖銳且活生生的碰上了,生命存亡一線,沒有時間,不能妥協,必須抉擇。 

冬雲盡量抽時間坐在外麵陪紀雪,看著紀雪不吃不喝不睡覺,憔悴恍惚,也跟著犯愁難過。眼看已是淩晨4點鍾了,距第二次輻照的時間已過了好幾個小時,她不得不把紀雪叫出來提醒她。聽到紀雪所言的矛盾和憂慮,她不禁大吃一驚,她能理解紀雪的情感,但不能理解紀雪突如其來的另類觀念。她覺得紀雪需要時間調整,就問紀雪願不願意讓她來替她完成後麵的實驗。 紀雪剛聽郝冬雲說替她做完實驗,覺緊繃的身心突然的鬆弛下來,心情也不禁有了一點輕鬆甚或愉悅的感覺。但沒過多長時間,她改變了主意。 她讓郝冬雲回去睡覺,讓她自己靜一靜,然後她會完成這次實驗。 看著紀雪堅定的態度,冬雲覺得讓她自己想透徹過來會更好,冬雲覺得紀雪因該也能夠想透徹。就和紀雪說,你做完了趕緊回去睡覺,明早多睡一會兒,我幫你把早餐帶回宿舍。

冬雲走後,紀雪坐在小狗狗旁抵著頭沉思了一會,她反複告訴自己別再鑽牛角尖了,別再偏執了。她甚至用最古老最有說服力的辦法來說服自己, 那就是如果你找到十個人,十個人處在你自己的位置會如何去做,她的結論是十個人都會將實驗做完。還有一點至少具有同樣的說服力, 那就是高遠希望她做好實驗,她是高遠的學生,不能讓高遠失望,不能拖累了高遠。 她不僅僅把自己當作高遠的學生,她心裏還喜歡他,從第一次看見他走上講台,她就喜歡上他了。 和她最要好,形影不離的冬雲沒過多久就發現紀雪的心思,本來是冬雲聊實驗時不可避免的提到高遠,不久就變成了紀雪有意無意的問到高遠,冬雲就開始慫恿紀雪走近高遠。 紀雪的個性胸存主見,做事明快,敢做敢為,因為極其聰慧和沉靜,所以沒有為自己的性格吃過虧。但這幾天發生的事把她的智慧和行動力逼致死角。

近清晨五點鍾時,她恍惚的站了起來,將實驗儀器調整好,然後將小白熊抱起來飛快的放進了輻射艙內,確認關艙完畢後,她按下了啟動按鈕。 照射完畢後,她打開艙門抱出了小狗, 但是小狗已經一動不動停止了呼吸。同時在機器的儀表板上,那個顯示超高輻射劑量的小紅燈正在一閃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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