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沃爾特•米提的秘密生涯(譯文)

(2006-05-02 13:02:13) 下一個
譯者題記:傑姆斯•瑟貝爾(James G. Thurber),一八九四年生於俄亥俄州哥倫布市,一九六一年去世。著名幽默專欄作家、漫畫家,曾在《紐約客》作編輯達三十多年。這部一九四一年的短篇小說是他的代表作。主人公沃爾特•米提的現實生活庸碌可憐,令人同情。他自己沒什麽技能,太太對他頤指氣使,陌生人衝他吼叫嘲笑。可是,這個沒有目標而又膽小怕事的人的內心世界卻充滿了悲壯浪漫的英雄氣概,總是幻想著成為叱詫風雲的人物。瑟貝爾用極為誇張的語言描述了米提的悲壯幻想,加上不斷重複的各種現代機器的“啪哢嗒、啪哢嗒”以及毫無意義的偽醫學詞匯如“管兒瘤”之類,使人忍俊不禁。小說發表後,沃爾特•米提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其實,沃爾特•米提在今天更是無所不在。現代科技的發達給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米提式幻想機會。今天我們可以在卡拉OK跟前當歌唱家,在電子遊戲裏當鐵血殺手、超級球星、武功高超的俠客、一言九鼎的政治家,在網絡上當作家、詩人、思想家、批評家(當然還有翻譯家)。瑟貝爾創造的這個人物令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沃爾特•米提跟自己的相似之處。於是,我們在嘲笑他的同時無法不嘲笑自己、在同情他的時候也無法不為自己達不到的某種願望感到遺憾。在這種意義上,每個人都是沃爾特•米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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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衝出去”!指揮官的聲音好像破碎的薄冰。他渾身軍戎,編織厚重的白色大殼帽神氣地遮住一隻冰冷的灰眼睛。“出不去了,長官。我覺得飛機已經成了台風的戰利品啦”。“我並沒有問你覺得怎麽樣,伯格上尉,”指揮官說。“把動力燈打開,把她加速到八千五!我們衝出去”!引擎的撞擊聲加快了:嗒、啪哢嗒、啪哢嗒、啪哢嗒、啪哢嗒、啪哢嗒。指揮官注視著駕駛窗上越來越厚的冰。他走過去扭動那兩排複雜的按鈕。“打開第八號輔助設施!”他喊道。“打開第八號輔助設施!”伯格上尉重複著。“第三號炮塔全速!”指揮官喊道。“第三號炮塔全速!”全體飛行員在巨大的激速飛行的八引擎水上飛機上一邊忙碌一邊互相呲牙笑。“這老家夥一定會把我們弄出去的,”他們互相說。“這老家夥就是地獄也不在乎!”……

“別這麽快!你開得太快了!”米提太太說。“開這麽快,要幹嗎去呀?”

“唔?” 沃爾特•米提說。他瞧了瞧坐在旁邊的太太,充滿了驚駭。她看上去那麽陌生,就好像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在人群裏衝他大喊大叫。“這車開的有五十五邁了,”她說。“你知道我不喜歡超過四十。你剛才有五十五了。” 沃爾特•米提繼續朝瓦特布利開,一句話也不說。那架SN202水上飛機轟鳴著衝過海軍二十年曆史上最凶猛的暴風雨,在他心裏那遙遠而親密的航道裏消失了。“你又緊張了,”米提太太說。“你總是這樣。最好再讓蘭紹大夫好好給你瞧瞧。”

沃爾特•米提把車在一座建築物跟前停了下來,好讓太太到理發店去做頭發。“趁我做頭發的功夫,別忘了把套鞋買回來,”她說。“我不需要套鞋,”米提說。她把小鏡子放回手袋。“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她一邊說一邊下了車。“你不是年輕人了。”他在腳底下給引擎加了點兒油。“你為什麽不戴手套?是不是弄丟了?” 沃爾特•米提把手伸進兜裏,取出了手套。他戴上手套,一旦她走進建築物不見了,他把車開到第一個紅燈前,就把手套又摘了。“快點兒,兄弟!”一個警察在變燈的時候衝他嚷,米提趕緊帶上手套,朝前衝去。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開了一陣子,然後經過一家醫院,朝停車場開去。

……“是那位百萬富翁,銀行家威明頓•麥克米蘭”,漂亮的護士說。“是嗎?” 沃爾特•米提一邊慢慢摘下手套一邊問:“誰負責他的病情?”“蘭紹醫生和本波醫生,不過這裏還有兩位專家,紐約的萊明頓醫生,還有倫敦的普裏查德-密特福先生。他剛飛過來。”陰涼的長長走廊的另一頭打開了一扇門,蘭紹醫生走出來。他看上去異常激動而且形容憔悴。“哈羅,米提,”他說。“我們簡直對麥克米蘭無能為力了,這個百萬富翁銀行家,羅斯福的親密私人朋友。管兒瘤(注一)。三期。你要是能看看就好了。”“好啊,去看看。”米提說。

手術室裏,大家小聲地互相介紹:“萊明頓醫生,米提醫生。普裏查德-密特福先生,米提醫生。”“我讀過你寫的關於鏈絲菌病的書(注二),” 普裏查德-密特福一邊說一邊跟米提握手。“精彩極了。”“謝謝,”米提說。“不知道你也在聯邦,米提,” 萊明頓嘟囔道。“有你在,還把我跟密特福弄來對付一個三期病人,這不是多餘嘛。”“你太客氣了。”米提說。一部巨大複雜的機器,密密麻麻的管道接連著手術台,這時候開始運轉起來,啪哢嗒、啪哢嗒、啪哢嗒。“新麻醉機出故障了!”一個住院醫叫道。“整個東海岸都沒人懂得怎麽修理它!”“嘿,安靜點兒!”米提用低沉而冷靜的聲音說。他跳到機器跟前,機器發出異常的聲音,啪哢嗒、啪哢嗒、噗,啪哢嗒、噗。他開始扭動一長串閃著光的按鈕。“給我一支自來水筆!”他叫道。有人遞給他一支自來水筆。他從機器裏拔出一個有毛病的活塞,把自來水筆插進活塞的位置。“這支筆能讓我們堅持十分鍾,”他說。“繼續手術。”一個護士跑過來,對蘭紹耳語了幾句,米提看到他的臉變白了。“金雞菊開始起作用了,”蘭紹緊張地說。“你可不可以擔任主刀,米提?”米提看了看他,看了看懦弱的喝多了酒的本波,又看了看另外兩位著名專家臉上的無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他說。他們為他套上一件白袍;他調整了一下口罩,套上薄手套;護士遞上了閃閃發光的……

“倒,倒!老兄,留神那輛別克!” 沃爾特•米提拚命踩閘。“停錯線啦,老兄,”停車場看車的說,一邊仔細瞅了瞅米提。“呦,真的,”米提小聲說。他小心翼翼地從寫著“出口”的通道倒出來。“把她先停這兒吧,”看車的說。“回頭我給她找個地方。”米提下了車。“嘿,把鑰匙留下呀!”“噢”,米提把車鑰匙地給看車的。那人跳進車裏,把車精確地停到該停的地方,一切都是那麽輕易,輕易得簡直傲慢無理。

“這幫人就是他媽的臭神氣,”米提心裏想著,一邊順著中央大街走下去,“跟什麽都懂似的。”有一回在新密爾福郊外,米提想自己把防滑鏈摘了,結果錯把鏈子繞到車軸上。修車的從一輛撞廢了的破車裏爬出來,幫米提把鏈子繞下來;那修車的年紀輕輕,一臉的壞笑。打那以後,米提太太總是讓他到車鋪去卸防滑鏈。米提對自己說,下回我把右胳膊掛上吊帶,省得這些家夥們壞笑。我把右胳膊拿吊帶掛起來,讓他們知道我不可能自己卸鏈子。他踢了一腳人行道上半融化的雪。“套鞋”,他跟自己說,然後開始尋找鞋店。

沃爾特•米提拎著鞋盒子從鞋店出來,回到街道上,開始回想太太要他買的另一件東西是什麽。從家裏出發到瓦特布利來之前,她對他說了兩遍。從某種意義上,他痛恨這種每周一次的進城旅行——他總是出錯。紙巾,信紙,還是刮胡刀?不是。牙膏,牙刷,小蘇打,金剛砂,積極性還是投票權?他放棄了。可是她肯定記得。“那什麽在哪兒?”她會問。“甭跟我說你忘了買那什麽。”一個報童從身邊走過,喊著什麽瓦特布利的審判。

……“也許這東西會幫你想起來。”地方檢察官將一把沉重的手槍猛然推到證人席上沉默不語的人跟前。“你見過這支槍嗎?” 沃爾特•米提拿起槍來,內行地查看了一下。他靜靜地說:“這是我的維布裏-菲可斯50.80。”法庭裏響起激動的嗡嗡聲。法官敲著桌子維持秩序。“我相信,不管用什麽火器,你都是個神槍手?” 地方檢察官暗示地說。“我們抗議!”米提的律師喊道。“我們已經證明,被告不可能開這一槍。我們已經證明,在七月十四號晚上,被告的右手掛著吊帶。” 沃爾特•米提短暫地舉了一下手,爭論不休的律師們都停住了。“拿任何牌子的槍,”他平淡地說,“我都能在三百尺以外輕而易舉地殺死葛力高利•菲茲赫斯特——用我的左手。”法庭裏一下子亂成一鍋粥。一聲女人的尖叫壓過瘋人院般的混亂,一個漂亮的黑發女孩猛地撲進沃爾特•米提懷裏。地方檢察官粗暴地看著她。米提坐在椅子裏,身子沒有抬,就給了他腮幫子一拳,“你這無恥的雜種狗!”……

“小狗餅幹,” 沃爾特•米提說。 他停下來,瓦特布利的建築群從煙霧彌漫的法庭裏冒出來,又把他環繞著。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女人笑起來。“他說‘小狗餅幹,’”她對同伴說。“那個男的跟他自己說‘小狗餅幹。’” 沃爾特•米提趕緊走開了。他走進一家叫A.&P.的商店,不是他走過的第一家,而是街那邊更遠處一家小一點兒的店。“我想要一些給很小的小狗吃的餅幹,”他對店員說。“哪個牌子的,先生?”最偉大的射手想了一會兒。“盒子蓋兒上寫著‘小狗兒叫著想吃它’的那種,” 沃爾特•米提說。

米提看了看手表,大約再有十五分鍾,太太的頭發就做完了,除非他們吹頭發的時候出毛病。偶爾他們吹頭發的時候會出毛病。她不願自己先到旅館去;她喜歡他先到旅館,跟往常一樣在那兒等她。他在旅館的門廳裏找到一把巨大的皮椅子,麵對著窗戶,把套鞋和狗餅幹放在椅子旁邊。他拿起一本舊的《自由》雜誌,陷到椅子裏去。“德國人能靠空戰征服世界嗎?” 瓦爾特•米提看著轟炸機和街道廢墟的照片。

……“轟炸把年輕的瑞利累壞了,長官,”中士說。米提上校透過蓬亂的頭發抬頭看了他一眼。“叫他睡覺,”他疲倦地說。“讓大夥都睡覺。我自己飛過去。”“可是不行啊,長官,”中士緊張地說。“轟炸機至少需要兩個人來控製,而德國人的高射炮又把天空炸得一塌糊塗。馮•裏克曼的軍團目前正在此處和薩利埃之間。”“得有人把炸彈扔下去,”米提說。“我去。來點兒白蘭地?”他給中士打開一瓶酒,自己也開了一瓶。地下掩蔽部外頭,槍炮轟鳴。破碎的木頭和木屑直飛到房間裏來。“這回可真夠近的,”米提上校毫不在乎地說。“緣邊射擊離我們越來越近啦,”中士說。“一生隻活一回,中士,”米提帶著淡淡的稍縱即逝的微笑說。“真的是那樣嗎?”他又倒了一杯白蘭地,扔掉空瓶子。“從沒見過像您這麽喝白蘭地的,長官,”中士說。“請您原諒,長官。”米提上校站起身來,把巨大的維布裏-菲可斯自動手槍紮在腰上。“那可是四十公裏的地獄啊,長官,”中士說。米提喝光了最後一瓶白蘭地。“說到底,”他輕聲說,“什麽不是呢?”炮聲更近了;夾著機關槍的嗒嗒聲,從什麽地方還傳來新型火焰噴射器恐怖的啪哢嗒、啪哢嗒、啪哢嗒。沃爾特•米提走到掩蔽部的門口,嘴裏哼著《我的金發女郎》。他轉過身,對中士揮揮手。“別了!”……

什麽東西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在旅館裏到處找你,”米提太太說。“你幹嗎躲在這把舊椅子後頭?這樣我怎麽能找到你?”“越來越近了,” 沃爾特•米提模模糊糊地說。“什麽?”米提太太說。“你買了那什麽了嗎?小狗餅幹?這盒子是什麽?”“套鞋,” 沃爾特•米提說。“你不能在鞋鋪就把套鞋穿上嗎?”“我當時也這麽想,” 沃爾特•米提說。“你有沒有想過,有些時候我也會想?”她瞧了他一眼。“咱們到家以後,我得給你量量體溫,”她說。

他們穿過旋轉門,走到大街上,旋轉門發出輕微的嘲笑的噪音。從這兒到停車場要走兩個街口。當他們經過街角的藥店,她說,“在這兒等著。我忘了件事,一分鍾就回來。”她走了不止一分鍾。沃爾特•米提點起一支煙。開始下雨了,雨裏還夾著冰。他站在那裏,背靠著藥店的牆,抽著煙。“去他媽的手絹兒吧,” 沃爾特•米提輕蔑地說。他又使勁吸了最後一口,把煙屁股扔了。然後,嘴唇上帶著帶著淡淡的稍縱即逝的微笑,他麵對著行刑隊的槍口,身軀挺直,一動不動,昂然而倨傲。戰無不勝的沃爾特•米提,最終還是沒人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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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管兒瘤,原文是obstreosis of the ductal tract。米提想象中的醫學術語。
(注二)鏈絲菌病(streptothricosis),一種牲畜常見的皮膚病。米提顯然搞不清人病與畜病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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