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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2014-10-23 03:07:11) 下一個


今天,我和老鼐結婚十周年了。身邊有結婚六七十年的例子,所以不敢貿然說老夫老妻之類的話,不過也算是互相熟諳得到了左手摸右手的地步。從結婚七周年開始,我每年碼一篇字,已經忠誠地碼了三篇。回頭看看,發現一年比一年碼得不認真。莫非是時間越久,越無話可說?又或許是該說的話都已說完?

今年跟往年一樣,要說有什麽感想,我好像真沒什麽感想。但老鼐是個喜愛記錄家庭曆史的人,我又是個連吃隻包子都要碼兩三千字的字癆,這麽個有階段性意義的紀念日不碼點字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就勉強再碼一篇吧。

回首前塵,我仍然堅持認為,假如我沒有嫁給老鼐,多半不會離開中國。所以我仍然堅持認為,我是為了愛情而背井離鄉的。這個理由沒什麽特別光彩之處,但也沒什麽特別不光彩之處。為了愛情背井離鄉,本質上跟為了理想、為了事業、為了掙錢背井離鄉,並沒有不一樣的地方。雖然我有時候也會叫囂“我從那麽遠的地方來跟著你,你必須怎麽怎麽樣”,但我心裏自然是明白的:當初又沒人用刀逼著我從那麽遠的地方來。這種事情,還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我與我丈夫在瑞士相識,那是一個美麗清潔的國家,地上纖塵不染,人民彬彬有禮,給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中立國果然名不虛傳,不僅擅長幫別國洗錢,還擅長幫別國拉皮條牽紅線。一個中國人、一個法國人,偏偏要跑到這土地上來相識。我不知道這國家的環境對於我們倆的眉來眼去有沒有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如果當初是在法國認識老鼐,會不會還是眉來眼去呢?我不知道。按照緣分理論,也許我們就算被一起丟進豬圈裏也會對上眼;又也許我們隻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了合適的人。總之我們到現在都非常喜歡瑞士,每當說起這整潔刻板的國家和它整潔刻板的人民,心裏總是充滿溫情。

既然已經到了左手摸右手的境界,除了在交流時要說一門外語之外,我很少意識到老鼐是個外國人。一碗麵條啪地摔到他麵前,加一勺可樂燒排骨,愛吃吃,不吃拉倒。他似乎也常常忘了我是個外國人,因此才會在我詞不達意的時候表現焦急。這種時候我就憤怒地提醒他:先生,我做出用你的語言跟你交流的努力,你最好耐心一點。而他往往倒打一耙:誰讓你這麽多年都不耐心教我中文?否則我願意跟你用中文交流啊。

老鼐的中文永遠不可能跟我一樣好,這也許是我最大的遺憾。幸好我的法語不差,還算有能力在法語和中文這兩門語言裏都能找到無限有趣之處,所以精神交流還算是無礙。而且他的中文不好,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在丈母娘家避免了很多麻煩。他與嶽父嶽母的交流永遠停留在吃東西、打麻將、看照片這些愉快的層次,他們絕沒有能力深入討論某個話題,更沒有能力吵架。相比之下我就要辛苦得多,婆家的什麽雞毛蒜皮都聽得懂,還得參與討論、發表意見,工作量陡然增加好幾倍。當然,我盡管有能力,但也是不跟公婆吵架的,吵架這種特殊禮遇嘛,留給丈夫就夠了。

我們吵不吵架?當然吵架。一個南蠻和一個西戎湊到一起,兩人又都是較真鑽牛角尖的性格,怎麽可能不碰撞出火花?我雖然是個性子剛烈的少數民族,老鼐這個巴漂過的法國外省佬也好不到哪兒去。托小貓現在一犯倔脾氣,老鼐就說“像你!”我公婆看了卻說:“有點像她爸爸小時候。”所以這是算不清的糊塗賬。

像很多夫婦一樣,我們在原則問題上往往是不會有分歧的,否則當初也就不會成為夫婦了。所有的分歧都來源於各種雞毛蒜皮不起眼的小事。這就是現代生活的殘酷之處,讓兩個很有精神交流的人不得不麵對瑣碎因而產生矛盾。我總說,象我們這種物欲淡薄又懶惰的人,其實最適合做要求不高的寄生蟲:瑣碎留給別人處理,兩人隻需要聊聊天喝喝酒,不知有多爽。

所以保持生活的勇氣和保持愛情不是一回事。愛情不僅僅需要生活的勇氣,還需要把這勇氣稍微拔拔高,有一點出瑣碎而不染的風骨。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表達清楚,簡而言之,在我看來,相安無事的搭夥過日子隻體現了生活的勇氣而已,而世人常常把這勇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未必是壞事,生活的勇氣也未必就不如愛情高尚。但我一方麵努力生活著,一方麵仍然保持很純粹、很形而上的愛情觀。我的意思是:婚姻裏夫妻間的互相扶持和幫助,有相互依賴和責任的因素,而愛情是應該區分於責任和依賴的。其實何止愛情,所有的情感都應該是這樣,可以與相互依賴並存,但應該與之區分開來。所以,理想的愛情和友誼,在我看來,應該是無功利的,在不需要利益往來、甚至不需要互相幫助的情況下才能開出純粹的花。亞裏士多德好像也是這個意思,中國人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不過這個話題要是真論證起來就扯得太遠了,隻能趕快下結論說:理想主義者的天生毛病,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鼐每次聽到我嘮叨“我怎麽嫁給你這個法國人”的時候,就犀利地說:“你知足吧。你如果不嫁給我,多半會嫁給個漢人,還是聽不懂你的母語,而且還給你一大堆難處理的婆家關係。你這性格,如果嫁個漢人,每天吵架的時間都不夠用。你自己想想,更願意選哪個。”

我想了一想,那我還是選擇這個法國人吧。至少他會穿著丈母娘做的方口布鞋,戴頂破鬥笠、背著個籮筐給外公送貨。而一個漢人孫女婿多半不願意。

從上麵這句話就能看出:滿懷純粹愛情理想的我,實際上卻心胸狹隘得能計較最細微的東西,具體到一隻籮筐和一頂鬥笠。愛情誠然不能辜負,但蠻夷之名又豈能辜負。我一生之所以糾結,就是因為太貪心,什麽都不想辜負。而我之所以愛我丈夫,就是因為他在與我討論十四行詩或者與我吵架的同時,對我的蠻夷習氣仍然不失敬重。

我們在相識的第三年結婚,沒閃也沒拖,算是正常節奏。結婚的過程很麻煩,在中國和法國辦各種手續,兩人都殫精竭慮、焦頭爛額。做禮服的裁縫每次在我去試衣服的時候都對我說:您怎麽每次來都瘦一點?我每次都得改衣服,您不能再瘦了。

我們倆都是非常怕麻煩的性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不是個外國人,估計我們單單衝這結婚的麻煩勁兒也不會結婚了。當然,如果我不是外國人,結次婚也就不會這麽麻煩了。如果我不是外國人,也許我們壓根就不會結婚。對於法國人來說,同居和結婚並沒有很大區別。但因為我是外國人,一紙婚書對我們倆在中法兩國之間居留和來往,辦理各種行政手續,提供了很多方便。婚姻與現實生活有關,與愛情其實是沒有必然聯係的,既不是愛情的墳墓,也不是愛情的保障。這一點,我們倆都很清楚。

結次婚是如此麻煩,我們現在想起來都心有餘悸。兩人總說:衝這麻煩勁兒,咱們結一次婚就夠了,最好一婚到底不浪費,不然豈不太虧?

別人那裏是海枯石爛的盟誓,我們這裏就成了毫無詩情畫意的算計。這樣的確顯得很缺心眼,但是任何缺心眼的話語,隻要有缺心眼的耳朵能聽懂,就成了浪漫。我這一生孜孜追尋的就是能聽懂我缺心眼話語的缺心眼的耳朵。幸運的是,盡管有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我丈夫的耳朵多數時候還是夠缺心眼的。有時候也會發生意外:他的缺心眼跟我的缺心眼沒對上,那大家就吵一架唄。

婚禮前幾天,我左太陽穴的位置長了個巨大的包,可能是精神緊張導致內分泌失調。眼看我就要頂著一個大包結婚,幸好婚禮前夕那個大包結的痂終於掉了,讓老鼐不至於在眾親友麵前跟一個三頭蛟候通海一樣的女人互許終身。

老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家裏人多,早上到他洗澡時熱水器裏沒了熱水,新郎官還是堅持用冷水洗了個澡,結果感冒了。副區長宣讀婚姻法的時候,我聽到他在我身邊偷偷吸鼻子。之後的一係列照片,細細看,能看出他的紅鼻頭來。

老鼐和我都不是基督徒,所以我們沒在教堂結婚,隻是遵循法律程序去巴黎十四區的區政府走了個流水過場,不超過半個小時。為了這半個小時,還是有很多親友特地趕來了巴黎觀禮。給我們主婚的是十四區的副區長。不要以為我們很牛,其實大家的婚禮都至少是副區長主持的。我娘家來了三個人,在婆家六七十人的代表團簇擁下顯得勢單力薄。但就來到婚禮現場的艱難程度看,這三個人抵得一千個人了。

之後到外省拍照、餐廳吃飯。吃了什麽我不太記得了,隻記得甜點是威尼斯小船貢多拉的形狀,因為當時我們號稱要去威尼斯度蜜月。貢多拉旁邊放了一個裝飾得花團錦簇的盒子。晚上宴終人散後,兩人關起門來打開盒子數支票。結果等到支票都花得精光,過了兩年多,威尼斯之旅才最終成行。

新婚時老鼐已經開始做助教,我還有獎學金。我們不算窮得叮當響,但在巴黎生活,經濟也不算寬裕。租住十四區一個30幾平米的閣樓,房租當時就已經600多歐元。家裏本來有幾件舊家具,新買了一個書架,不舍得出錢讓店家送貨,兩人到塞納河對岸的大眾化家具超市Conforama親自抬了回來。抬著一個巨大的長方體的箱子坐地鐵,感覺像殺了人在運送屍體一樣,結果坐地鐵時慌裏慌張坐反了方向,隻好又反方向抬回來。結了婚跟沒結婚也沒有多大區別,照樣工作、學習、去圖書館、去菜市場。菜市場的老板叫我“Mademoiselle”(小姐),我像特呂弗電影裏新婚的女主人公一樣糾正說:“Non. Madame.” (不。是太太。)我們在家裏用一個野營的小煤氣爐做飯,把衣服攢著到學校洗衣機裏去洗,去學校圖書館上網,周末到拉丁區去看電影。秋天黃葉紛飛的時候,我穿著高跟鞋,小碎步跟著老鼐的大腳丫子篤篤走在Denfert-Rochereau大道上。那段時間一定像其它所有時候一樣,有許多瑣碎的煩惱,不過現在回憶起來,卻隻有瑣碎的快樂。

後來我們搬了幾次家,去了好幾次中國,生養了一個孩子。十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我天天看著老鼐,不覺得他有什麽變化,但看看以前的照片,發覺他還是老了許多,我自己當然也是一樣。當年婚禮照片上的賓客裏,有好幾位已經作古。當年許多還在地上爬的小孩子,現在長得比我還高了。

托小貓三歲時,我們帶她去巴黎,專門到十四區舊寓所前指給她看爸爸媽媽當年住的地方。對麵就是個幼兒園,如果還住在這裏,下樓就可以接孩子了。外省姑娘托小貓現在已經快六歲,她的爹娘年輕時是巴漂過的,她長大後不知會不會巴漂?就算巴漂還不一定是巴黎,今天她剛對我說:“媽媽,如果以後我跟一個巴西人結婚,我就可以踢足球了!”時代真不一樣啊,三十幾年前我從沒跟我媽媽說過:“媽媽,如果以後我跟一個法國人結婚,我就可以吃蝸牛了!”

當年從窗戶看出去,能遠遠看到艾菲爾鐵塔。如今十年過去,巴黎和艾菲爾鐵塔都沒有老,老的隻是我們。皺紋白發什麽的先不說,兩人的體重加在一起,比當年婚禮前夕一共多了將近二十公斤,這二十公斤裏老鼐占了大頭,但我也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時間都去哪兒了,時間都長成肉了。我本來不是美女,老了就老了無所謂;老鼐雖然是個帥小夥兒,不過好像也不太在意皮囊。那就這樣吧。

獨在異鄉為異客,因逢佳婿胖八斤。不悔細腰成大肚,大肚去時多一人。

昨夜半夢半醒中不安心,迷迷糊糊地在身邊亂抓,抓到老鼐的手。他鼻息沉沉,應該是睡著的,卻還是用力捏捏我的手,以示撫慰。我握著他的手,心有所感,忍不住有流淚的衝動,卻還沒來得及流淚就睡著了。

一世寒冷煩惱,謝謝你的左手捏捏我的右手,謝謝你給我溫暖的愛。溫暖得讓我想流淚、又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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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良辰,連平時不愛動筆的司馬先生也破例賦詩一首。十四行,規整亞曆山大體。雖然他很可能永遠看不懂我這篇文章,所幸我能看出他的詩寫得是多麽好。現把我的洋洋幾千言口水文章和他的精美十四行詩收錄在一起,以資紀念。

Décade    - by 司馬鼐

Paris, vingt-trois octobre au matin. J’ai dit oui
Et tu n’as pas dit non, sous ce ciel sans nuage
Qui augura si bien de notre mariage.
C’était en deux mil quatre un peu avant midi.

Chalon*, vingt-trois octobre au soir. Je t’avais dit :
« Je t’aime pour la vie, c’est un très long voyage. »
La danse préluda au doux pèlerinage.
C’était en deux mil quatre un peu après minuit.

Venise, au petit jour. C’est Noël. Une pierre
Bleue éclaire ta main, amante trentenaire.
C’était en deux mil six sur un pont byzantin.

Henryville*, la nuit. Je t’écris ce poème
Qui d’un fidèle amour célèbre l’an dixième
Et l’automnal jeudi de nos noces d’étain.

*這兩個城市名被我替換成了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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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4)
評論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謝謝,謝謝。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希望今後每10年都能讀到這麽充滿幸福感的文字,加油!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ymyheart' 的評論 :

謝謝你。祝你周末愉快,然後年底節日愉快!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祝福。感恩小貓有這樣的爸爸媽媽。為你們全家的緣分讚美。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八落' 的評論 :

客氣了。
八落 回複 悄悄話 令人羨慕不已.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貝bunny' 的評論 :

這樣的耳朵,如果找不到,割也要割一隻來。哈哈。
那首詩我請苗同學試試翻譯。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kingfish2010' 的評論 :

文人相傾。:)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婭米' 的評論 :

其實所有情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都應該是這樣。但是現實生活中的情感往往被太多東西影響或左右。於是人們往往忘記了這些情感本來應該有的純粹。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佳黎' 的評論 :

我隻寫了細瑣。你若讀出了幸福,那麽我很榮幸。:)
小貝bunny 回複 悄悄話 特別喜歡"缺心眼的耳朵"。愛人也好,朋友也好,終其一生,我們不就是一直在尋找這樣的耳朵嗎?

老鼐捏托寶的手真是讓人感動。十四行詩我看不懂,不過能讓托寶如此傾心,想來是錯不了的。
kingfish2010 回複 悄悄話 夫君的高大上和貓的碎碎念都很令我感動。。。文人相親啊!

祝賀並祝福!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特別感動!滿滿的都是愛情與恩情。

“理想的愛情和友誼,在我看來,應該是無功利的,在不需要利益往來、甚至不需要互相幫助的情況下才能開出純粹的花。” 深以為然!
佳黎 回複 悄悄話 細瑣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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