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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鄉記

(2014-08-31 07:06:09) 下一個


節前就覺得喉嚨隱隱疼,卻還沒有別的症狀。節日晚上,我坐在簷下,聞著空氣中殘留的鬆香味,看院中地下的餘燼,突然打了幾個冷戰,渾身發起抖來,立刻就覺得不好了,連忙上樓去躺著。

這一躺就躺了一天一夜,下不了床。昏沉沉地不知道是做夢還是自己瞎想,滿腦子翻來覆去地隻有那麽幾個念頭:這幾件事辦得似乎有不少紕漏……現在又該如何……將來又該如何……想一回,驚醒一回,又昏睡過去一回。後來跟老鼐說起,說我病得昏昏沉沉時怎麽總想同樣的事,他說葛朗台也一樣,彌留之際隻想著一件事。

發燒發到近40度。自己毫無胃口,卻還知道跟媽媽要白粥喝,怕空腹吃退燒藥傷胃。老鼐上樓來看我,女兒也來,說:“媽媽你好可憐。”我把頭轉開,說:“不要親媽媽,小心傳染。”

依稀記得自己喝了兩碗白粥,吃了幾回退燒藥。兩天以後,下床了,下樓了,好了。

我病好的當天老鼐和女兒就病倒。症狀完全一樣,長時間發燒,咳嗽。

我果然是鄉下女人,病也洶洶,愈也速速。老鼐和女兒就慘了,躺了很久才下床,之後還好長時間咳嗽不止。等他們倆終於重振精神,我已經大吃大喝很久了。

胃口很好,睡眠極差。常常一夜無眠,睜眼等著窗戶發亮。老鼐在旁邊打鼾,女兒在隔壁咳嗽,野貓在院子裏翻垃圾桶。我翻來覆去地想著剛辦完的幾件事,心裏有時擔憂、有時後怕、有時悔恨、有時蒼茫。
 
陽光來時就暫時忘記所有黑暗的念頭。打麻將、下棋、吃玉米、收拾舊書、飲烈酒。

斷斷續續重讀了一遍紅樓夢,頭一次覺得林黛玉真是不咋地。刻薄不是錯,錯在她原來也是個見風使舵的人,欺軟怕硬,跟眾人一塊兒起勁取笑劉姥姥,而對妙玉的搶白卻一聲兒也不敢吭。如果真是真性情,就該軟硬不吃,對劉姥姥和妙玉一視同仁地針鋒相對。不過轉念一想,誰又能保證自己的人性中沒有這樣的軟弱?

也重讀了幾本池莉小說,還是很喜歡她的曆史筆觸,又有恢宏的大氣又有狡黠的促狹。《預謀殺人》幾乎不像是女作家寫的。看到《雲破處》時想起去世了的舊同事。我當初向他推薦這篇小說,他看了之後一邊走進辦公室來一邊嘖嘖感歎“嚇人啊”的樣子如在眼前。
 
收拾舊紙數箱,盡數付之一炬。上次在昆明收拾後還幸存的各種漏網之魚散亂課堂筆記,現在全部揀出來燒掉了。其實那些筆記沒什麽人看得懂,就這樣扔垃圾桶也沒問題,但我在爐子裏焚毀時有一種氣勢洶洶的快感。滇人一炬,可憐焦土。

老鼐兢兢業業地幫我把關,對散亂筆記毫不留情,對其它該留下的筆記或文字錙銖必較,一個小紙片也或存目、或抄錄,然後把原稿仔細留下。他看我燒筆記燒得興高采烈,羨慕得很,好幾次請求替我燒。看來人性裏總有一種毀滅的欲望。我媽媽在我燒筆記的爐子上蒸包子、燉火腿,使得我這些舊紙的燒掉,多少總有了些現實的意義。

老鼐父女倆病一好,立刻精神百倍投入學習。托小貓除了繼續鑽研麻將技術之外,還新學會了下象棋,水平突飛猛進,沒幾天我就下不過她了。老鼐繼去年整理了我外婆的族譜之後,今年繼續往上追溯,開始整理我外婆的媽媽的娘家的族譜。這一姓的老祖宗是本邦有名的顯赫之士,從這一支來看,我也算官宦書香之後呢。雖然我是十幾代之下女兒的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這彎早已經不知拐到哪兒去了。

過了一節又是一節。到了中元節燒包,因為外公不在了,寫名字的任務落在我身上。我在小硯台裏找到一點已經結得硬如石頭的墨汁,用水化開,用一支搖搖欲斷的破筆把祖先們的名字一個個謄到白包上去。我外婆在旁邊看著,十分不以為然,搖著頭說:“什麽墨呀,寫的字灰灰的,都看不清楚……如果你阿爺在,會去專門買一瓶新墨汁、一支新筆來寫呢。”我一邊寫,一邊說:“阿爺是嫡孫,當然得認真。我不過是個幾代以下的外孫女,而且是早就出了門子嫁了人的外孫女,還給祖宗們寫封包寄冥錢,已經算不錯了。我就不信他們還敢挑三揀四。我這一輩的孫子孫女裏,除了我,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你就知足吧,再叨叨我就讓你自己寫。”

我的文盲外婆當然不可能自己寫,於是隻好乖乖收聲。心裏一定默默說“一代不如一代”。

收舊書時找到幾本老黃曆,2006年的那一本,二月的某個日期底下寫著“夜血”兩個字,是我外公的筆跡。又翻過幾頁,看到5月29號底下寫著:“6點50分,父去世。”是我媽媽的筆跡。我看著出了一小會兒神,交到老鼐手裏,知道他會珍而重之地藏起來。

不知道外公在天之靈還記不記得我。我常記得他對小孩子們凶巴巴的樣子,看到那兩個軟弱無力的字“夜血”時,心裏卻不禁抖了一下。天下人,不管凶也好善也好,到頭來總是軟弱無力,總是可憐。   

假期一如既往地過得很快。過兩次節、生幾場病、喝幾杯酒、下幾盤棋、燒幾疊廢紙、坐幾趟車,就過去了。

最大的病不是發燒,不是思鄉,而是悲傷。沒完沒了的悲傷,一望無際的悲傷,如影隨形的悲傷,不合時宜的悲傷。而悲傷一旦化為蒼茫,更是已經病入膏肓。

我已病入膏肓
即使我身在故鄉
故鄉啊
山如眉黛
清風撲窗
有些人正在老去
有些人曾經受傷
快樂充滿憂愁
夜晚總是很長
烈日把雕欄曬得褪色
雨水連綿打濕磚牆

要怎樣我才能不再害怕
要怎樣我才能抓住月光
要怎樣我才能一直歌唱
要怎樣我才能熱愛繁忙

我期望大笑
擁抱
愉快地搬弄是非
拜訪認識或不認識的街坊
回答所有問題
每天塗抹麵霜
毫無戒備地一邊喝藥
一邊吃糖

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即使你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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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婭米' 的評論 :

當時一口氣寫完,覺得有說不出的未盡的話,但再接著寫卻又寫不下去了。很奇怪的感覺。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特別喜歡這篇!讀完有說不出的疼痛。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拈花微笑' 的評論 :

疼痛如在喉,
可堪多回眸。
依稀少年字,
紙灰入水流。
拈花三百朵,
微笑上高樓。
相見無言語,
默默卻點頭。

這幾天見到區小隊長怎麽老想打油……慚愧,慚愧。:)
拈花微笑 回複 悄悄話 讀了童年腮腺炎般的親切與疼痛,看到了尚未散去紙灰上的青春匆匆筆跡,還有……

如此文字,除了默默地讀、點頭,真無法說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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