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4
酒大俠的這一篇傳做到這裏，已經包括了友誼、事業、流浪等主題，還冒出了點豔史的苗頭。我知道很多人希望我把這段豔史往深裏發掘，挖出各種花邊小消息，以便看清酒大俠俠骨柔腸的真麵目。但是作為嚴肅的傳記讀者，我們要有寬闊的視野，要把個人的豔史放在時代的大環境中來考察。沒有酒大俠的時代，就不會有酒大俠；如同沒有長安，就不會有李小花一樣。所以現在，讓我們暫時把眼光從酒大俠和李小花以及他們的“長二九一二九”號公共車上收回來，看看他們置身其中的這個城市，重點看看他們每天在其中穿行的、這個城市的西北角。
當時長安城西北，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匯集了騙子、小偷、文人、江湖藝人、發明家等社會各界人士，有大秦人大食人波斯人突厥人天竺人等世界各國朋友。還有一些到長安來賣糕的回鶻人。一般情況下，人們與這些回鶻人的交道，都以同一句話開始和結束。開始是充滿新奇喜悅的“呀，賣糕的！”，結束是充滿驚恐憤怒的“哦，賣糕的！”這後一句話有一次被一個路過的大秦人聽到，雖然不知其意，卻感覺其中蘊藏了豐富複雜的感情，於是把這句話傳到了大秦。所以後來大秦人的後代們動不動就說“哦，賣糕的！”
這裏也是長安城最大的算盤交易中心。出售各種型號、材料、價位的算盤，同時也兼賣收發消息用的鴿子。算盤本來是沒有牌子的，最多隻在攤前掛個“張記”或者“王木匠”的招牌，或者掛個紅豔豔的蘋果，以便老用戶尋找。有一天，上文所說的那個大秦人經過一個沒牌子的雜牌算盤攤，覺得這裏的算盤做工不錯，於是拿起幾個來輪流看了看，用生硬的官話問老板：這是什麽牌子的？老板看他光摸不買，早已厭煩，沒好氣地說：哎，別摸！此大秦人買了一個算盤回去，逢人便說我這是“哎別摸”牌的。還是這個大秦人，有一天急需買消息鴿（估計是要搬家回大秦，急著找房子），慌慌張張跑到市場裏，逮到一個老板就問你這裏有消息鴿賣麽。這老板是光賣算盤的，一整天還沒開張，正沒好氣，懶得搭理這洋鬼子，隻朝遠處人頭攢動的一個攤位前努努嘴說：喏，擠呀！大秦人擠進人群，買了五籠鴿子。之後反饋這“喏擠呀”牌的鴿子挺好用，飛得快、識途能力強、抵抗野鴿子誘惑的能力強、最主要是結實抗摔，能夠抵禦房頂上比武的人的殺氣。這些鴿子是如此效率高，以至於他本來預算的五籠鴿子，放來放去，最後還剩下許多，回來要求退貨，被幾個精壯大漢打了出去。隻得當作寵物帶回大秦去了。這些都是題外話，就此放下不表。
這個地方除了人口眾多、魚龍混雜、算盤嘩嘩作響、鴿子飛來飛去之外，還是長安教育事業的中心。著名的長安大學堂以及不遠處同樣著名的盛唐大學堂就座落在這裏。另外，方圓二十裏內還星羅棋布著體現教育麵向群眾精神的華夏百姓大學堂，體現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精神的長安番語書院（據說李白寫嚇蠻書之前，在其中進修過幾個月），還有體現皇上恩澤方外蠻地的天子收蠻大學堂。我們這裏要重點描繪一下長安大學堂，首先因為它位於酒大俠和李小花的行車線路上，其次，這是一個很適合各種豔史和傳奇發生的地方，說不定會在酒大俠的故事裏，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長安大學堂占地廣闊，有好幾個門。“長二九一二九”號公共車經過西門、西南門和南門。這幾個門有個共同特點，表麵上守衛森嚴，但是實際上守衛們都很和氣，負責指路、失物招領、兌換零鈔、扶老太太過馬路，就是不怎麽守門。所以長安大學堂除了非常時期以外，基本是可以隨便進出的。自從李小花看明白了這點，就常常在收車以後，帶著酒大俠從大學堂的西門昂然而進，對門口的守衛視而不見。
我早發現了，這些守衛，如果你視而見他，他就視而見你；如果你視而不見他，他也就視而不見你。——李小花如是說。
酒大俠其實不是很想視而不見守衛地闖進大學堂裏去。他心想我一個公車司機你一個售票員，跑到人家大學堂裏做什麽呢？又不是勘查新線路，又不是招攬新顧客，闖進長安大學堂，對咱們的事業好像也沒什麽幫助嘛。
但是李小花姑娘是個浪漫主義的姑娘。要闖進長安大學堂，自然有她的道理。
從大學堂西門進去，一路上曲徑通幽、紅牆綠樹黃瓦，風景極好。等到繞過幾棟小樓，眼前就豁然開朗，一片茫茫水氣。原來這鬧市中的學堂，裏麵竟然有個湖。此湖周圍綠樹環繞，湖心小島上也一片鬱鬱蔥蔥，天藍水明，因此得名“蔚明湖”。湖邊有塔，相傳伯牙曾在此鼓琴，因名“伯牙塔”。大學堂的這個部分，風景是如此之好，以至於一年四季遊人如織。夏天，湖邊有賣涼白開紀念品T恤衫的；冬天，結了冰的湖上有出租冰鞋帽子手套的。置身此地，你會感覺到，長安大學堂原來是長安大公園。蔚明湖畔，夜幕降臨之後，人影憧憧之時，蟲聲唧唧、明月在天、水影朦朧，又是談情說愛的好地。以至於許多城南城東甚至外地人，慕名而來，專門來此談情說愛。
說到這裏，我們就明白了李小花硬把酒大俠往這裏拉的居心。就算是兩個陌生人，結伴在這湖邊曖昧朦朧的氣氛裏走上兩圈，關係也會變得曖昧朦朧起來。更何況是曾經的青梅竹馬、現在的工作夥伴呢。
酒大俠第一次走到這湖邊的時候，是個晴朗的晚上。頭上是滿月，伯牙塔像一張薄薄的剪紙一樣，貼在藏青色的天邊。湖對麵的樹從頂上冒出一幢高樓的尖頂，那是長安大學堂的藏書樓。湖邊的石頭上，有人獨坐撫琴，是一曲《幽蘭》。李小花見到這幅景致，感動得一塌糊塗，興奮得一塌糊塗。情不自禁地挽起了酒大俠的手臂，說：小酒，我餓了，我們去吃點夜宵吧。
大學堂南部，也就是學生下榻的館舍周圍，就有夜宵吃。不同的攤位，出售包子、粥、小火鍋、拉皮、烤肉串、老玉米。也有一處，為了安慰長安大學堂的大秦天竺大食等番邦學生，有番式餐點出售。奇怪的是，大秦天竺大食的學生們，常常吃的是包子和小米粥。而咬牙切齒試圖用刀和叉對付盤中的雞翅膀的，卻常常是大唐人。
李小花站在水牌前看了一會兒，說：小酒，我們吃番菜吧。
酒大俠本來是想吃酸辣麵或者拉皮的。但是李小花要吃番菜，那就隻好吃番菜。他們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小二上來招呼，說：公子小姐好，我們店裏這幾天酬賓，黑椒牛扒打八折，要不要來一個？
李小花興高采烈地說：好，那就來一個，七分熟，再來個奶油蘑菇湯。
酒大俠奇怪地看著李小花，問：你怎麽這麽懂行？
李小花低聲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我看書學的。等一下我還要喝杯咖啡。小酒你快點菜呀，這裏的菜是各點個的。我剛才點的那些是我自個兒吃的，你得點你的菜。
酒大俠看著菜牌上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菜名，猶豫了半天，說：給我來個炒麵吧。
小二說：我們這裏有咖喱雞絲炒麵，榨菜肉絲炒麵，豬頭肉青筍炒麵，茄汁鹹魚炒麵，還有臭豆腐茼蒿炒麵。公子要哪一種？
酒大俠把問訊的眼光投向了李小花。李小花說：給他來個咖喱雞絲炒麵。
小二轉身而去，片刻之後又回來，在桌上放下明晃晃好幾把金屬利器。李小花手疾眼快，一把按住酒大俠拔劍的手，低聲說：別怕，這些是吃飯用的，不是凶器。
酒大俠籲了一口氣，說小花，這裏吃個飯怎麽跟要上刑似的。李小花笑得花枝亂顫，說小酒你真土，虧你還是來過長安好幾回的，還不如我這個頭一回上京的呢。
菜上來了，酒大俠對著麵前的各種利器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最後還是選擇了那個像釘耙一樣的東西，把盤子裏的麵條像叉幹草一樣叉起來往嘴裏送。可是第一叉麵條送到嘴邊，他突然停住了，眼光定定地盯著窗外，就此凝結成一座沉思者的石膏像。
李小花手上暗暗使勁，把銀牙咬碎，玉腕累斷，終於切下了一塊牛肉來，放到嘴裏。抬起頭來，見到酒大俠這幅模樣，嚇了一跳，問：你怎麽啦？
酒大俠死盯著窗外的包子鋪，說：那個喝粥的，背影好熟悉啊……就是現在剛結完帳，站起身來要走了的那個……
突然，酒大俠騰地站起身來，把手裏的釘耙和麵條一扔，叫了一聲：小過！就往門口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