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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托飛刀

(2011-05-21 10:23:59) 下一個


就算是再平庸的人,也總會有一兩處閃光的地方。

小時候看一個電影,好像叫作《大上海1937》,情節統統不記得了,隻記得裏麵有一個杜月笙削梨的鏡頭。杜月笙原是水果店的夥計,練就了一手削梨的好功夫,後來當了黑幫老大,刀功依舊,電影裏隻見他一手提著梨柄,刀光閃動,梨皮四下飛濺,唰唰唰幾個迅捷無比的動作,一隻梨就削好了。

杜月笙當然不是平庸之輩。會削梨並不是他身上的閃光點,而是這梟雄貼近生活的一個可愛注腳。杜月笙對自己的這手削梨技術,感情大概很複雜。一方麵,這技術是他寒微出身的一個證據,讓人一看就想起當年水果店的小杜。按理來說,他飛黃騰達之後,是應該藏著掖著的;另一方麵,人有一技在手,總是按捺不住施展的欲望,否則就不會有“技癢”這種說法了。試想在大上海叱吒風雲的杜老板,在一個悠閑的午後,廳上待客,身穿一襲白綢長衫,慵懶地從水晶盤裏拈起一隻梨,與客人談笑之間,刀光如雪,梨已削好,反手在旁邊的金盆裏洗一洗手。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瀟灑自如。倒是也頗有幾分旖旎風光的。

不過我這裏要說的當然不是杜月笙,而是我自己。

我從未在水果店裏當過夥計,迄今為止也沒有成為黑幫老大的苗頭。但這些並不妨礙我也練成了一手削果皮的好功夫,雖然比不上杜老板的手法眼花繚亂,但應付平常生活是綽綽有餘了。很多人削蘋果時熱衷於練習讓削下來的蘋果皮一圈圈附在蘋果上不掉下來,我不一樣,削水果隻遵循三個字:快、穩、準。別人削一隻蘋果的時間,我可以削三隻,果皮薄而不斷,但並不附在蘋果上,而是迤邐地垂下來,到最後一刀之後才悄然落地。

一大家子人圍坐時,我往往是削水果的那一個,而且樂在其中,並不當此是苦差。

我這手功夫,當然不是從娘胎裏帶來的。一切要歸功於小時候在我外婆手下削柿子皮的那段光輝歲月。

那些滿廳滿堂,堆積如山的柿子……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們似乎還在我眼前,閃著金燦燦的光。

那些柿子,是我外婆到當時的農貿公司領回來的,要削了皮,在院子裏晾曬得半幹,再送回農貿公司去,讓他們做柿餅。掙的是其中這一點削皮的手工費。生柿子和削了皮的柿幹都要過秤,對於我們削皮者來說,這中間的差數當然是越小越好。因此,幹這個活,隻有兩點要求:皮要削得越薄越好,速度要越快越好。

每年一到秋天,我外婆就準備好削柿子的各種武器:磨得飛快的小刀無數把,白線手套無數幅,晾曬用的架子和簸箕若幹。一切準備就緒,半熟的硬柿子從農貿公司運回來,往廳裏一倒,火熱的削柿子工程就開動了。從這一刻開始,來的都是客,請你在小凳上坐一坐,閑聊也好,談正事也好,嘴上說話,手裏都別閑著,發給小刀一把,手套一幅,等話說完,十幾二十隻柿子也削好了。

手套是必須的。否則生柿子烏黑黏稠的汁水很快就會腐蝕你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那些手套這兩個手指的部位都無一例外的磨損嚴重並且黑漬重重。小刀的刀刃的中上部位無一例外地磨得凹進去——你們可以想象這個部位的使用率是多麽大。現在我父母家裏還留著一把當年用過的小刀,每次看到刀刃上那個凹進去的部位,我就似乎聞到了生柿子的澀味。

那種熱火朝天的集體勞動景象,讓所有進門的人都無法置身事外。當然,幹活的主要是大人。小孩子們感興趣的是用柿子當作炮彈互相攻擊,或者偷半幹的柿幹來吃。正因為這樣,所以這批小孩子裏,唯一一個心甘情願、樂在其中的勞動者,脫穎而出,到今天還被當年的大人們津津樂道。

這個勞動積極分子,當然就是我。

我當時是少年兒童啊,一隻柿子要兩隻手才能合攏。但這並不妨礙我很快就成為了削柿子皮的中堅力量,水平和速度在家裏一大堆參加勞動的人裏排名三四,段位比我媽媽都高。能達到這個成就,究其原因,第一是我熱愛勞動,不怕苦不怕累地投身於這一單調重複的手工勞動;第二是我專心,從坐下去的那一刻起,我的眼裏就隻有飛速旋轉的柿子和寒光閃閃的刀;第三是我虛榮,大人們隻要一稱讚,我就得意萬分,從而再接再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其實我今天回想起來,這一二三條原因,說到底隻是源於一個更深層的原因:我無聊。沒有玩具,沒有別的消遣,隻好專注於一門不用動腦的技能,練就出神入化的水平的同時,其實也是走火入魔了。

當年有幸目睹我削柿子的人們,到了今天還記憶猶新:
“她從大門進來,把書包一丟,不聲不響拿起一把刀子,開始幹活。刀在她右手裏,可是她右手幾乎不動,隻是飛快地旋轉左手的柿子。柿子皮越來越長,始終不斷。一眨眼的功夫,一隻柿子就削好了,上麵一絲剩餘的皮都沒有。削下來的皮,薄得對著燈可以看個透明。”

我外婆描述完這幅景象,嗬嗬地笑,又補充道:“她歪著頭,咬著牙,眼睛裏除了柿子和刀之外,似乎就沒有別的東西。”

我聽完這番話,悚然心驚。這不就是“癡”麽。原來孩童時的我,發起癡來,竟然是這般力量無窮的。難道我當時已經到了刀就是我,我就是刀,刀人合一的境界?

多年過去,少年子弟江湖老。當年的舊農貿公司已經倒閉,大批量生產柿餅的風潮也早結束了。那段日子隻留給我們一些可供回憶的火熱景象,幾把殘缺的小刀,還有我的一手經年不衰的刀技。

我初識老鼐,兩人共餐之後,他從果盤裏拿起一隻蘋果,紳士地說:我給你削。我心想:好!且看西鼐南托,究竟哪個刀法更勝一籌。

卻見他把蘋果擺放在自己麵前,橫一刀、豎一刀,再斜著兩刀,切作八塊。一塊塊拿起來,厚厚地削一層皮,再把中間的那點核去掉,遞給我。

我愕然道:你削蘋果都要切成小塊才削皮嗎?

他說:是啊,一隻蘋果,我切成八塊,八口就吃完了。你難道不是這樣削的嗎?

我笑而不語,另拿過一隻蘋果,凝神靜氣,下刀如風,越來越長的蘋果皮蜿蜒地從我刀下流出,如一條長蛇,慵懶地盤在桌麵上。

我舉起光禿禿的蘋果,咬一口,笑說:我是這樣削、這樣吃的。

說完我幾口把蘋果吃完,咬得隻剩下中間的蘋果核,與桌上的蘋果皮擺在一起,誌得意滿地說:你看,我這樣削法,整個蘋果隻會產生兩件垃圾:一條長長的皮,一個光禿禿的核。

老鼐毫無豔羨之色,說:為什麽非要隻產生兩件垃圾呢?我吃一隻蘋果,產生一堆垃圾,反正都是扔到垃圾桶裏去呀。

親愛的鬼子先生,如果換了今天,你自然明白,小托飛刀,例不虛發。我所熱衷於重溫和展示的,不是技藝,而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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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過耳風的評論:

老鼐當時最怕的大概不是被削,而是被剝……:)))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pplaud的評論:

我覺得他一定是強作鎮定。
過耳風 回複 悄悄話 老鼐很有勇氣,不怕小托同學像削蘋果一樣把他給削了
applaud 回複 悄悄話 老鼐當時心裏就沒有那麽一點點的哆嗦?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林卡的評論:

糾正一下哈,他雖然切了八塊,卻隻用了四刀。
虛幻中的小李,飛刀不脫手的時候,總在雕一個人像;現實中的小托,飛刀不脫手的時候,雕的不是人像,而是蘋果。
所以我們倆的境界還是有區別的。:)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flowers2288的評論:

那我得先學查良鏞改名,起個“犬苗”的筆名:)
林卡 回複 悄悄話 好,若先看了這一篇兒,那便是“溫柔八刀戰小托飛刀”。

飛刀展示的,“不是技藝,而是記憶”。現實裏的小托,和虛幻中的小李,境界有一比。
flowers2288 回複 悄悄話 托寶貓, 你該寫武俠小說。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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