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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宗罪——郵票和花

(2011-04-21 13:21:35) 下一個


午飯時分,老吉爾興衝衝地回到家裏,直奔書房,從一個小信封裏取出那枚好不容易得來的粉色郵票,翻開自己厚厚的集郵冊,小心地把郵票放到它的同係列夥伴們邊上,眯縫著眼,湊近去仔細看了很久,終於滿足地歎了口氣。

這枚1936年發行的,Achille Ouvré刻版的《巴黎上空的飛機》,他已經找了很久了。同一係列的,他已經收齊了五枚,可是這枚原麵值2.5法郎的,怎麽也找不到,老吉爾幾乎已經絕望,直到今天早晨逛郵票市場,無意間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它。老吉爾激動得雙手顫抖,完全沒有看價錢,就差沒把錢包給賣主說“您自己隨便拿”了。

沒錯,吉爾·勒羅瓦就是我們身邊常見的、生活無憂的中產階級,曾經努力培養一個愛好,來打發自己無聊的退休生活。可是這個愛好很快就成了迷戀,漸漸有吞噬一切的趨勢。吉爾退休近十年來,所製作的集郵冊已經塞滿了書房的各個角落。第一次走進他書房的人,一定以為集郵是他從小就培養的愛好。吉爾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為什麽自己這個見慣了堅固和冰冷機器的工程師,會在離開工作之後,突然對這樣一些薄小而脆弱的泛黃紙片,迸發出從未有過的熱情。
“它們是我命中注定的小情人,這麽多年一直在隔年的舊信封上等著我來光顧呢。”老吉爾對著來訪的客人哈哈大笑,得意地抖動他花白的小胡子。
他的太太夏洛特在旁邊聳聳肩,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眼睛裏卻含著笑意。

夏洛特和吉爾結婚多年,像許多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已經把吃飯散步聊天都當作愛情。他們從不吵架,至少在他們的女兒伊蓮娜眼裏是這樣。伊蓮娜在自己工作的鞋店擦拭皮鞋上的灰塵時,常常會想:自己的父母親就像一雙鞋,看上去似乎各自獨立,可是彼此無法分離。
夏洛特深綠色的眼珠含笑地看著女兒:
“親愛的,那你的另一隻鞋,什麽時候才能帶回來讓我看看呢?”

夏洛特和吉爾很希望有個外孫抱在膝上玩。可是女兒既然總是找不到自己的那隻鞋,夏洛特也隻好學著丈夫,用一點業餘愛好來點綴自己漫長的退休生活。點綴這個詞,在這裏用得恰到好處。因為夏洛特找到的東西,是花。
就像吉爾在退休之前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狂熱的集郵愛好者,夏洛特在退休之前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傑出的園丁。這個汽車工廠的會計,幾十年裏不斷跟冷冰冰的數字和圖表打交道,生命的暮年卻陡地浸入了一片瑰麗馥鬱之中。夏洛特種得出方圓幾十裏最漂亮的奇種鬱金香、玫瑰、馬蹄蓮,各種應季或者不應季的花朵,各種本土和外來的觀賞植物。 她的房前屋後,總是圍繞著蜜蜂和蝴蝶,老吉爾甚至會抱怨蜜蜂們的嗡嗡聲,影響了他專心致誌地修補殘破郵票。
當然,吉爾的抱怨和夏洛特的聳肩一樣,是不用當真的。他們很愛對方。

每天,當吉爾在郵票市場流連或者在集郵俱樂部跟人交流心得時,夏洛特在花園裏,如同一隻勤勞的蜜蜂,澆水、除草、施肥、鬆土、嫁接、授粉、蒙膜。雨天,他們倆都在家,吉爾埋頭在他的集郵冊上,夏洛特一邊烤蛋糕,一邊擔憂地看著窗外,說:“希望雨別下太久,否則我那幾盆千葉蓍就危險了。”
在郵票和花朵之間,老兩口的退休生活慢慢地平靜地流淌著。

有一個雨天,夏洛特在烤蛋糕的當兒無聊地翻看一本雜誌,突然,她的眼光緊緊盯著雜誌的的一頁,不再移動了。
夏洛特沉默不語,可是她的深綠色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又猶疑又渴望又苦惱又狂喜的神氣,這種神氣最終引起了吉爾的注意,他剛剛把一枚1967年的《瑪麗·居裏》小心地平整了卷曲的四角,走出書房來透透氣,順便看看下午茶的點心烤好了沒有,卻一下子見到了妻子的眼睛。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夏洛特一言不發,把手裏的雜誌遞給他。
吉爾眯起眼睛:
“蒙特列爾?怎麽了?”
夏洛特的聲音激動得微微顫抖起來:
“蒙特利爾,全世界第二大的植物園!全程導遊陪同講解,現在報名還有特價!”
吉爾微笑了:
“我的小太太”,他說,“你在家裏悶得慌,是嗎?你想去,那就去吧。明天就報名?”
夏洛特的眼睛裏發散出狂喜的光芒,可是這光芒立刻熄滅了,她懊惱地說:
“我的花,需要每天澆水侍弄。我不能離開。”
說著她搖了搖頭,把雜誌放回桌邊的小筐裏,起身去開烤箱。
吉爾深思地看著她的背影。片刻之後,他笑了,說:
“你去吧。我負責幫你澆花!”
夏洛特從廚房裏奔出來,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說:“你真的可以嗎?”
吉爾說:“當然。這簡直就是舉手之勞嘛。”
夏洛特多麽快樂啊。她抱住吉爾,在他花白胡子拉紮的臉頰上親了又親。吉爾嗬嗬笑著,臉頰和眼眶都有些發熱。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那個體態苗條的姑娘來了。那姑娘現在就在他麵前,卻隻有深綠色的眼睛還跟當年一樣了。

夏洛特快樂地參加旅行團,奔赴美洲大地去參觀她夢中的植物園了。這一去就是兩個星期。
她回來的那天,吉爾差不多沒認出她來。她本來就曬得紅褐色的皮膚顏色更加深了,燦爛地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她步履輕盈,容光煥發。她仿佛年輕了十歲。
見麵了,擁抱了,給丈夫的禮物拿出來了,夏洛特像隻小鹿般,跑到屋後的花園裏去,視察自己的領地。吉爾在書房裏拆開自己的禮物,是一隻漂亮的放大鏡,柄上刻著“蒙特利爾歡迎你”。他最近看郵票漸漸覺得有些吃力,這真是適時的好禮物。

他喜滋滋地把放大鏡湊到麵前的集郵冊上去,突然聽到花園裏傳來淒厲的尖叫聲。
吉爾急匆匆地衝出屋去,見到夏洛特站在花園一角單獨辟出的溫室門口,語無倫次地指著溫室裏說:
“你……你把我的叉唇萬代蘭……”

夏洛特的叉唇萬代蘭,千辛萬苦托人從亞洲帶回來的種,嘔心瀝血地培育,好幾次都以為前功盡棄了,可是它終於開出了孱弱而嬌豔的花朵。夏洛特欣喜若狂,今年又細心地分株、移栽,眼看著就要成為方圓幾百裏種這種名貴蘭花的唯一一人了,可是現在,她的叉唇萬代蘭再也開不出花來了。她發了瘋般地拔起一把幼苗來,它們從根部腐爛了,奄奄一息了。
她猛地回頭,目光如劍,盯著吉爾的臉:
“你每天澆幾次水?”
吉爾無辜地睜大了眼睛,說:
“三次啊。早上中午下午各一次。”
夏洛特說:
“我跟你特別交待過的……這個花,是唯一不能每天澆的……我說了又說,說了又說,你回答我:嗯,明白了。 你當時在做什麽?你在做什麽?為什麽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她的聲音森冷如冰,又熾熱如火。

吉爾很惶恐。是啊,他當時在做什麽呢?正在看新得到的那套《圖盧茲》係列的郵票?是的,他想起來了。也記起夏洛特確實在他耳邊絮叨叨地說著話,他確實順口說:嗯,明白了。
吉爾抓了抓頭,看著夏洛特雙手捧著那些夭折了的幼苗,心裏很是抱歉。他想:這個,確實是自己的錯了。改天得想法彌補一下,跑跑花卉市場,托托人,看看能不能再搞點這個稀罕花朵的種來。
他想說些道歉的話。可是夏洛特轉過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走掉了。

整個下午,吉爾都在集郵俱樂部裏渡過。他覺得這樣臨陣脫逃不太光彩,可是又想,把夏洛特一個人留在家裏晾一晾,不失為一個讓她消氣的好辦法。回家前,他特地繞到杜隆點心店去買了一盒杏仁小甜餅。
“這個,比什麽甜言蜜語都有效。”他想。

夏洛特不在屋裏。花園深處工具屋的燈亮著。吉爾溜進廚房裏,聞到爐子上牛肉湯的香氣,他滿意地笑了。
他走進客廳,把那盒杏仁小甜餅放在顯眼的地方,正像出門到花園裏去,突然,他停住了腳步。
壁爐的火是燃著的。
這樣的春夏之交的天氣,屋裏屋外都很暖和,可是壁爐的火竟然是燃著的。
吉爾的心裏,突然湧上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他慢慢地走近壁爐,火光熊熊,映紅他的臉和花白胡子,可是他突然渾身冰冷,血液都似乎凝固。
他近十年的心血,狂熱的愛情,那幾本厚厚的集郵冊,正在壁爐裏,兩根木柴中間,熊熊燃燒著。
他似乎聽到巴黎上空的飛機冒著黑煙墜地,圖盧茲城被火光吞噬,瑪麗·居裏在火中哀鳴。

幾分鍾如同幾個世紀。吉爾站在壁爐麵前,甚至沒有起過搶救的念頭。他隻是任自己石化、粉碎,像聖女貞德一樣,默然在火堆之上體會煎熬。

幾分鍾後,他恍然驚起,看了看四周,慢慢走出房門,向花園深處走去。腳下有東西絆得他一個踉蹌,他拾起來,緊緊握在手裏。那是一把鐵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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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婭米的評論:
嗬嗬,接受批評。這個因為主題是“憤怒”,我寫的時候也不自覺地憤怒起來了。:)
接下來的一隻新蛋,看看能不能畫得雲淡風輕點。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這隻蛋畫得很象樣。讚一個!

不過,我個人覺得你太過於注重戲劇效果。強烈的戲劇效果有時反而消弱了“痛”的感覺。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自己坐個沙發,向同學們羞愧地承認:我給自己規定的那個限製在2000字左右的條件,實在是太難達到了。這一篇超標近一千字,已經刪無可刪。
2000字,看來真的不太現實。2500字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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