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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

(2011-04-02 14:51:40) 下一個


我注意到那個男人已經有一陣子了。

我站在聖米歇爾大街和學府路交叉口的人行道上,一邊微微跺著雙腳,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身邊行色匆匆的人們。我所在的地方是巴黎拉丁區的繁華地帶,身邊這些人裏,有年輕的、趕著去上課的學生,有提著公文包、一邊走路一邊打電話的銀行職員,有穿了鮮豔顏色的風衣、相約逛街的老婦。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一雙雙如蝴蝶般在我麵前翩飛的腳。我總是先注意到人的腳,準確地說是人的鞋。這些鞋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款式各異,色彩斑斕。這個學生細長的腿裝在棕色人造革的靴子裏,這個銀行職員的黑皮鞋該擦油了,這個老婦靜脈曲張的小腿裹著肉色的薄絲襪、顫巍巍立在一雙紅色漆皮鞋上方。

我就是這樣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因為他穿了一雙包住腳踝的、半高幫的皮鞋。一個男人穿這樣款式的皮鞋,我還很少見過,於是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除了那雙半高幫的皮鞋之外,這個男人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他微微發福的身體裹在一身藏青色的條紋西裝裏,下麵是白襯衣和一條中規中矩的領帶。他已經有點謝頂,看得出來作了一些掩飾,試圖用定型水把兩邊的頭發梳到中間去。臉刮得很幹淨,戴著一幅款式簡約的眼鏡。一句話,這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在人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普通中年男人,年輕時大約算不上什麽帥哥,現在來看,並不出眾,但也並不討厭。

我注意到他的半高幫皮鞋時,他剛從街對麵的Gibert書店出來,右手提著書店的袋子,左手摸著下巴,在書店門口稍微站了一站,臉上有猶疑不決的神氣。最後他像是下了決心,走到路口的紅燈下,斑馬線的一端,和那裏等綠燈的人們一起站著,似乎準備過馬路。
這時,27路公共車從我麵前開過。等車過了,我再把眼光投向路口的斑馬線,綠燈已經亮起,人們開始穿行,可是那個男人卻不見了。

我在原地又微微地跺了一會兒腳,覺得有些涼意,於是決定換個地方,沿著聖米歇爾大街走到盧森堡公園去。

轉過身剛走了一兩百米,我就差點撞上了一雙半高幫皮鞋。
我嘟嚕了兩聲,穿藏青色條紋西裝的男人沒有道歉也沒有停留,飛快地從我身邊走過。這就是巴黎人,他們行色匆匆,他們疾走如風,他們不道歉,他們不停留。
這個男人的背影比他的正麵要好看,因為我看不到他隆起的小腹。他的右手依然提著Gibert的書袋,左手裏也多了一個袋子。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胸間湧上一種熟悉的、灼熱的疼痛。

我收回了邁向盧森堡公園的腳步。我決定跟蹤這個男人。
他的步子邁得又大又快,巴黎的速度。我緊緊盯著Gibert的藍色袋子,盡量不引人注意、默默地跟隨他。
沒有人注意我。事實上,沒有人注意別人。路人的眼光空靈而專注,似乎能同時觸及萬物,卻又從不駐留。有一些人臉上帶著夢幻般的微笑,嘴唇翕動,但我知道他們不過是在與自己對話。更多的人臉色漠然而堅毅,似乎正心無旁騖地邁向一個重要的目標,又似乎這走在路上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目標,需要你心無雜念、目不斜視。

一條卷毛狗突然擋住我的去路,對我狂吠。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往後退縮。這條狗身長不滿一尺,聲音卻大得出奇。它的主人是個紅頭發的老太太,死命扯著皮繩,厲聲說:“阿爾方斯,閉嘴!”阿爾方斯被扯得踉踉蹌蹌,終於還是走了,一麵走一麵還恨恨地回頭看我。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動物!我驚魂未定地搖了搖頭,往前一看,Gibert的藍色書袋剛剛向右拐到了學府路上。我緊走幾步,看到那個男人已經越過Champollion小街,到了Champo電影院門口,正在湊近櫥窗,看上映的電影片名。
我沒有過街,靠著牆站在路邊的角落裏,心想:他會不會進電影院去?

櫥窗裏最大的一張電影海報是黑白的,上麵有個戴著鋼盔、匍匐在地的男人。我看著這男人,覺得他有些麵熟。
“道格拉斯。”身邊有人說。
我轉過頭去,說話的是個頭發銀白、紳士模樣的老人。
他身邊的年輕亞洲女人用帶了外國口音的法語,驚奇地問:“道格拉斯?演《本能》的那個?”
老頭兒笑了,說:“不是邁克爾,是他的父親,柯克·道格拉斯。”
那女人“哦”了一聲,說:“我就說嘛,有這片子的時候,邁克爾·道格拉斯都不知道有沒有出生呢。不過他們父子倆長得可真像啊。”
老頭兒不再說話,隻是滿意而矜持地微笑著,拍拍女伴的肩膀,兩人一起走遠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女人側著頭,似乎在聽男人說什麽。她的個子比身邊的男人還高,所以除了側頭之外,還必須微微低著頭。她的黑發在微風中輕輕飄揚,柔和地拂過老人銀白色的發鬢。他們是什麽關係呢?我不禁想。師生?情侶?或者兩者都是?我們是在巴黎,在巴黎的心髒,文化和欲望共同像鮮血一樣湧動,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可是我已經走神得太久了。我必須把視線收回到我的男人身上來。

他在影院門口逡巡了片刻,並沒有想進去的意思,卻拿出手機來,一邊打電話,一邊沿著Champollion小街往上走。這條街很窄,我在街的這麵,雖然聽不到他說什麽,卻幾乎能看見他眼鏡片下眉頭的時而緊皺時而舒展。
他走到了 Medicis影院跟前。這次他因為正在打電話,根本就沒有停留。我在街對麵一邊走,一邊看到影院櫥窗裏的一個濃眉露肩美人的大幅黑白海報。影院門口有兩個牌子,胖胖的老板娘正在招呼:“觀看《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的觀眾,請在一號口排隊。”人行道太窄,已經排滿了人,那個男人不得不繞過排隊的人們,走到街麵上。他的步子仍然邁得又大又快,我在街的這邊幾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

我們來到了索邦大學麵前的廣場。雖然天氣不算很好,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座還是坐滿了人。 有一些外地的遊客正在拍照。廣場中心的噴泉周圍,三三兩兩地坐著人,聊天,讀書。

那個男人合上手機,對著廣場出了一會兒神,又看了看表。他是不是約了人在這裏見麵呢?我有些忐忑地想。
他走到噴泉旁,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去,左右看了看,不動聲色地伸長了腿,似乎舒了一口氣。
我慢慢向他走去。大概走得太近了,他的眼光突然從我身上掠過。我嚇了一跳,趕快轉過身,裝作瀏覽廣場邊Vrin哲學書店櫥窗裏陳列的書。他並沒有注意我,很快地把眼光移開了。

我謹慎地、一點點移動到離他不遠的花台後麵,我的心咚咚狂跳,甚至蓋過了耳邊噴泉的隆隆聲。我偷眼看著他把裝滿書的藍色袋子放在腳邊幹燥的地方,打開另一個袋子,從裏麵拿出一瓶水,一隻蘋果泥麵包,開始斯文地吃起來。我幾乎能聽到他心滿意足的歎息。

我下定決心,走近他。噴泉的巨大水柱水花四濺,隨風而來,水珠紛然落在我身上。可是我依然義無反顧地走近他。這時,籠罩在廣場上的灰色天空突然綻裂,一縷陽光投射下來,噴泉細密如織的白色水霧中浮起一道隱約而璀璨的彩虹,映照在我溫柔的眼珠裏。

他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麵包屑從他嘴邊和指間細細掉落,我輕輕抖抖肩膀,身上的水珠沿著我的灰色羽毛悄然滑下。我低下頭,喉嚨裏發出嬌羞的咕咕聲,繞著那雙半高幫皮鞋,不緊不慢地啄食起地上的麵包屑來。

胸口灼熱的疼痛感消失了。小時候媽媽對我說的話果然沒錯。她說:“你不是心疼,你隻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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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醒來已經是黃昏的評論:

謝謝誇獎,嗬嗬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clipmom的評論:

別針媽,你好!
醒來已經是黃昏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clipmom 回複 悄悄話 哇,這篇真好看!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陳默的評論:

嗬嗬,這是交給豆腐莊的作業,算是一個寫作練習吧
陳默 回複 悄悄話 太喜歡這篇了!

結尾太驚豔了。~~
托寶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pplaud的評論:

這種不負責任的閱讀態度,實在是令人發指呀!哼哼
applaud 回複 悄悄話 親愛的托兒,在你這兒,我開始養成習慣了-- 看前兩段,然後就跳到結尾;然後再按正常順序看。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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