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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詩的格律》

(2010-06-26 06:44:47) 下一個


聞一多:《詩的格律》


假定“遊戲本能說”能夠充分的解釋藝術的起源,我們盡可以拿下棋來比作詩;棋不能廢除規矩,詩也就不能廢除格律(格律在這裏是 form 的意思。“格律”兩個字最近含著一點壞的意思;但是直譯 form 為形體或格式也不妥當。並且我們若是想起 form 和節奏是一種東西,便覺得 form 譯作格律是沒有什麽不妥的了)。假如你拿起棋子來亂擺布一氣,完全不依據下棋的規矩進行,看你能不能得到什麽趣味?遊戲的趣味是要在一種規定的格律之內出奇製勝。作詩的趣味也是一樣的。假如詩可以不要格律,做詩豈不比下棋、打球、打麻將還容易些嗎?難怪這年頭兒的新詩“比雨後的春筍多些”。我知道這些話準有人不願意聽。但是 Bliss Perry 教授的話來得更古板。他說“差不多沒有詩人承認他們真正給格律縛束住了。他們樂意戴著腳鐐跳舞,並且要戴別個詩人的腳鐐。”

這一段話傳出來,我又斷定許多人會跳起來,喊著“就算它是詩,我不做了行不行?”老實說,我個人的意思以為這種人就不作詩也可以,反正他不打算來戴腳鐐,他的詩也就做不到怎樣高明的地方。杜工部有一句經驗語很值得我們揣摩的,“老去漸於詩律細”。

詩國裏的革命家喊道“皈返自然”!其實我們要知道自然界的格律,雖然有些像蛛絲馬跡,但是依然可以找得出來。不過自然界的格律不圓滿的時候多,所以必須藝術來補充它。這樣講來,絕對的寫實主義便是藝術的破產。“自然的終點便是藝術的起點”,王爾德說得很對。自然並不盡是美的。自然中有美的時候,是自然類似藝術的時候。最好拿造型藝術來證明這一點。我們常常稱讚美的山水,講它可以入畫。的確中國人認為美的山水,是以像不像中國的山水畫做標準的。歐洲文藝複興以前所認為女性的美,從當時的繪畫裏可以證明,同現代女性美的觀念完全不合;但是現代的觀念不同希臘的雕像所表現的女性美相符了。這是因為希臘雕像的出土,促成了文藝複興,文藝複興以來,藝術描寫美人,都拿希臘的雕像做藍本,因此便改造了歐洲人的女性美的觀念。我在趙甌北的一首詩裏發現了同類的見解。

絕似盆池聚碧孱,嵌空石筍滿江灣。

化工也愛翻新樣,反把真山學假山。

這徑直是講自然在模仿藝術了。自然界當然不是絕對沒有美的。自然界裏麵也可以發現出美來,不過那是偶然的事。偶然在言語裏發現一點類似詩的節奏,便說言語就是詩,便要打破詩的音節,要它變得和言語一樣——這真是詩的自殺政策了(注意我並不反對用土白作詩,我並且相信土白是我們新詩的領域裏,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壤,理由等將來再仔細的討論。我們現在要注意的隻是土白可以“做”詩;這“做”字便說明了土白須要一番鍛煉選擇的工作然後才能成詩)。詩的所以能激發情感,完全在它的節奏;節奏便是格律。莎士比亞的詩劇裏往往遇見情緒緊張到萬分的時候,便用韻語來描寫。歌德作《浮士德》也曾用同類的手段,在他致席勒的信裏並且提到了這一層。韓昌黎“得窄韻則不複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這樣看來,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隻有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隻有不會做詩的才感覺得格律的縛束。對於不會作詩的,格律是表現的障礙物;對於一個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現的利器。

又有一種打著浪漫主義的旗幟來向格律下攻擊令的人。對於這種人,我隻要告訴他們一件事實。如果他們要像現在這樣的講什麽浪漫主義,就等於承認他們沒有創造文藝的誠意。因為,照他們的成績看來,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注重到文藝的本身,他們的自身的人格是再美沒有的,隻要把這個赤裸裸的和盤托出,便是藝術的大成功了。你沒有聽見他們天天唱道“自我的表現”嗎?他們確乎隻認識了文藝的原料,沒有認識那將原料變成文藝所必須的工具。他們用了文字作表現的工具,不過是偶然的事,他們最稱心的工作是把所謂“自我”披露出來,是讓世界知道“我”也是一個多才多藝,善病工愁的少年;並且在文藝的鏡子裏照見自己那倜儻的風姿,還帶著幾滴多情的眼淚,啊!啊!那是多麽有趣的事!多麽浪漫!不錯,他們所謂浪漫主義,正浪漫在這點上,和文藝的派別絕不發生關係。這種人的目的既不在文藝,當然要他們遵從詩的格律來做詩,是絕對辦不到的;因為有了格律的範圍,他們的詩就根本寫不出來了,那豈不失了他們那“風流自賞”的本旨嗎?所以嚴格一點講起來,這一種偽浪漫派的作品,當它作把戲看可以,當它作西洋鏡看也可以,但是萬不可當它作詩看。格律不格律,因此就談不上了。讓他們來反對格律,也就沒有辯論的價值了。

上麵已經講了格律就是 form 。試問取消了 form ,還有沒有藝術?上麵又講到格律就是節奏。講到這一層便可以明了格律的重要;因為世上隻有節奏比較簡單的散文,決不能有沒有節奏的詩。本來詩一向就沒有脫離過格律或節奏。這是沒有人懷疑過的天經地義。如今卻什麽天經地義也得有證明才能成立,是不是?但是為什麽鬧到這種地步呢——人人都相信詩可以廢除格律?也許是“安拉基”精神,也許是好時髦的心理,也許是偷懶的心理,也許是藏拙的心理,也許是……那我可不知道了。

前麵已經稍稍講了講詩為什麽不當廢除格律。現在可以將格律的原質分析一下了。從表麵上看來,格律可從兩方麵講:(一)屬於視覺方麵的;(二)屬於聽覺方麵的。這兩類其實又當分開來講,因為它們是息息相關的。譬如屬於視覺方麵的格律有節的勻稱,有句的均齊。屬於聽覺方麵的有格式,有音尺,有平仄,有韻腳;但是沒有格式,也就沒有節的勻稱,沒有音尺,也就沒有句的均齊。

關於格式,音尺,平仄,韻腳等問題,本刊上已經有饒孟侃先生《論新詩的音節》的兩篇文章討論得很精細了。不過他所討論的是從聽覺方麵著眼的。至於視覺方麵的兩個問題,他卻沒有提到。當然視覺方麵的問題比較占次要的位置。但是我們的文字是象形的,我們中國人鑒賞文藝的時間,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來傳達的。原來文學本是占時間又占空間的一種藝術。既然占了空間,卻又不能在視覺上引起一種具體的印象——這是歐洲文字的一個遺憾。我們的文字有了引起這種印象的可能,如果我們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所以新詩采用了西文詩分行寫的辦法,的確是很有關係的一件事。姑無論開端的人是有意還是無心的,我們都應該感謝他。因為這一來,我們才覺悟了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詞藻),並且還有建築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這一來,詩的實力上又添了一支生力軍,詩的聲勢更加擴大了。所以如果有人要問新詩的特點是什麽,我們應該回答他:增加了一種建築美的可能性是新詩的特點之一。

近來似乎有不少的人對於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表示懷疑,以為這是複古的象征。做古人的真倒黴,尤其做中華民國的古人!你想這事怪不怪?做孔子的如今不但“聖人”“夫子”的徽號鬧掉了,連他自己的名號也都給褫奪了。如今隻有人叫他作“老二”;但是耶穌依然是耶穌基督,蘇格拉提依然是蘇格拉提。你做詩模仿十四行體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十二分的小心,不要把它做得象律詩了。我真不知道律詩為什麽這樣可惡,這樣卑賤!何況用語體文字寫詩寫到同律詩一樣,是不是可能的?並且現在把節做到勻稱了,句做到均齊了,這就算是律詩嗎?

誠然,律詩也是具有建築美的一種格式;但是同新詩裏的建築美的可能性比起來,可差得多了。律詩永遠隻有一個格式,但是新詩的格式上層出不窮的。這是律詩與新詩不同的第一點。做律詩無論你的題材是什麽?意境是什麽?你非得把它擠進這一種規定的格式裏去不可,仿佛不拘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非得穿一種樣式的衣服不可。但是新詩的格式是相體裁衣。例如《采蓮曲》的格式決不能用來寫《昭君出塞》,《鐵路行》的格式決不能用來寫《最後的堅決》,《三月十八日》的格式決不能用來寫《尋找》。在這幾首詩裏麵,誰能指出一首內容與格式,或精神與形體不調和的詩來,我倒願意聽聽他的理由。試問這種精神與形體調和的美,在那印板式的律詩裏找得出來嗎?在那亂雜無章,參差不齊,信手拈來的自由詩裏找得出來嗎?

律詩的格律與內容不發生關係,新詩的格式是根據內容的精神製造成的,這是它們不同的第二點。律詩的格式是別人替我們定的,新詩的格式可以由我們自己的意匠來隨時構造。這是它們不同的第三點。有了這三個不同之點,我們應該知道新詩的這種格式是複古還是創新,是進化還是退化。

現在有一種格式:四行成一節,每句的字數都是一樣多。這種格式似乎用得很普遍。尤其是那字數整齊的句子,看起來好像刀子切的一般,再看慣了參差不齊的自由詩的人,特別覺得有點希奇。他們覺得把句子切得那樣整齊,該是多麽麻煩的工作。他們又想到做詩要是那樣的麻煩,詩人的靈魂不完全毀壞了嗎?靈感毀了,還哪裏去找詩呢?不錯靈感毀了,詩也毀了。但是字句鍛煉得整齊,實在不是一件難事;靈感決不致因為這個就會受了損失。我曾經問過現在常用整齊的句法的幾個作者,他們都這樣講;他們都承認若是他們的那一首詩沒有做好,隻應該歸罪於他們還沒有把這種格式用熟;這種格式的本身,不負絲毫的責任。我們最好舉兩個例來對照著看一看,一個例是句法不整齊的;一個是整齊的,看整齊與淩亂的句法和音節的美醜有關係沒有——

我願透著寂靜的朦朧,薄淡的浮紗,

細聽著淅淅的細雨寂寂的在簷上,

激打遙對著遠遠吹來的空虛中的噓歎的聲音,

意識著一片一片的墜下的輕輕的白色的落花。

說到這兒,門外忽然風響,

老人的臉上也改了模樣;

孩子們驚望著他的臉色,

他也驚望著炭火的紅光。

到底哪一個的音節好些——是句法整齊的,還是不整齊的?更徹底的講來,句法整齊不但於音節沒有妨礙,而且可以促成音節的調和。這話講出來,又有人不肯承認了。我們就拿前麵的證例分析一遍,看整齊的句法同調和的音節是不是一件事。

孩子們 / 驚望著 / 他的 / 臉色

他也 / 驚望著 / 炭火的 / 紅光

這裏每行都可以分成四個音尺,每行有兩個“三字尺”(三個字構成的音尺之簡稱,以後仿此)和兩個“二字尺”,音尺排列的次序是不規則的,但是每行必須還他兩個“三字尺”兩個“二字尺”的總數。這樣寫來,音節一定鏗鏘,同時字數也就整齊了。所以整齊的字句是調和的音節必然產生出來的現象,絕對的調和音節,字句必定整齊(但是反過來講,字數整齊了,音節不一定就會調和,那是因為隻有字數的整齊,沒有顧到音尺的整齊——這種的整齊是死氣板臉的硬嵌上去的一個整齊的框子,不是充實的內容產生出來的天然的整齊的輪廓)。

這樣講來,字數整齊的關係可大了,因為從這一點表麵上的形式,可以證明詩的內在精神——節奏的存在與否。如果讀者還以為前麵的證例不夠,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分析我的《死水》。這首詩從第一行

這是 / 一溝 / 絕望的 / 死水

起,以後每一行都是用三個“二字尺”和一個“三字尺”構成的,所以每行的字數也是一樣多。結果,我覺得這首詩是我第一次在音節上最滿意的試驗。因為近來有許多朋友懷疑到《死水》這一類麻將牌式的格式,所以我今天就順便把它說明一下。我希望讀者注意新詩的音節,從前麵所分析的看來,確乎已經有了一種具體的方式可尋。這種音節的方式發現以後,我斷言新詩不久定要走進一個新的建設的時期了。無論如何,我們應該承認這在新詩的曆史裏是一個軒然大波。

這一個大波的蕩動是進步還是退步,不久也就自然有了定論。

(原載《北京晨報·副刊》十五年五月十三日)


(來源: http://www.6book.com.cn/Article/ShowArticle.asp?ArticleID=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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