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馨小屋

一個喜歡做夢的人, 後來愛上了寫作。總是想把生活過得快樂,豐富多彩。
正文

三擊掌

(2010-09-06 11:13:08) 下一個
葉廣苓

《三擊掌》,京劇傳統劇目,又名《紅鬃烈馬》。說的是唐朝丞相王允的三女兒王寶釧因婚事與父反目,被父親剝去衣衫,趕出家門,父女三擊掌,誓不相見。
  ——《京劇大觀》

  1

  我父親有將兒子脫光了衣裳趕出家門的習慣,小時候我曾親眼見過父親將家裏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訓斥,隻一味地讓脫衣服。隔著窗戶,我聽見父親壓低著聲音憤怒地命令老七,你脫!你給我脫!

  老三說老七犯了大錯,原來老七偷偷給柳四咪往南京寫過幾封很纏綿的信,柳四咪是誰?柳四咪是我的大嫂,那些信被我大哥翻出來送到了父親手裏,小叔子迷戀嫂子,太荒腔走板,難怪我父親生氣。

  誰都不敢進去勸,依著父親的脾氣,勸解者的下場不會比肇事者好到哪兒去。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母親是從來不往裏摻和的,對兒子們的“遭難”,她采取的是置若罔聞、不予理會的態度。很大原因是這些兒子都不是她親生,我的大哥和她同歲,就是下邊的幾個年齡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兒子們叫她“娘”,是礙於父親的情麵,客氣多於親情,母親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準確。父親極少在家裏出現,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遊曆,嚴格說怹老人家實在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他的兒女們大多在他無為而治的狀態下成長起來,他的教子方針卻又是無為而無不為,一旦他因為哪件事生了氣,動了真格兒的,那結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對兒子們來說就十分的悲慘。

父親從來不對女兒們發脾氣,他把對女兒們的教育交給了母親。母親的教育方針是“鎖”,說是鎖,也不是誰都鎖,我們家隻有兩個女孩被母親鎖過,一個是我三姐,再一個就是我。三姐曾經被母親在後院的小屋裏鎖過一個月,吃喝全由窗戶往裏遞,據說連放風的時間也沒有,比囚徒還慘……我沒有三姐那樣的“榮幸”,因為淘,動輒也會被鎖進去,因了我的機動靈活,能伸能縮,三兩個時辰也就放出來了。

  我還記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從南屋出來的,父親對老七“教育”得十分徹底,連褲衩也扒得精光,絕對的一絲不掛。時已立冬,老七光著屁眼子在院裏站著,三十歲的老七這時候已經談不上有一點兒尊嚴了,他簌簌抖著,低著頭麵朝著影壁,背負著從各屋窗簾後投出的驚異、憐憫和幸災樂禍的目光。父親不依不饒地還將他往大街上趕,老七無言地抗拒著,他知道,走出家門將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現眼,將是把臉丟到大街上的無可挽回,不唯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們都是如此,大門內北牆的影壁是他們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線,再不能朝前走了。父親也不糊塗,把兒子趕到影壁處也就適可而止,不再硬逼,過與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親一下沒攏住,我從屋裏躥出來,來到光屁股的老七旁邊,老七立刻用雙手將他不便之處捂了。

  我說,嘻嘻……

  老七一臉尷尬,低聲嗬斥,滾!

  我說,我看見你的屁股啦!

  老七滿臉通紅,還是讓我滾。

  母親遠遠地站在台階上叫我,讓我進屋去,說要跟我玩翻繩。我不去,翻繩哪裏有浪裏白條一樣的老七好看,那條繩子隨時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卻不是隨時可以見,我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母親不便過來,他們之間有條越不過的溝,我相信,母親要是老七的親媽,她早就跑過來了,可惜母親不是。

  我圍著老七不斷地走動,好奇又無恥,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齜牙咧嘴,一門心思全為了對付我,早已忘了正屋裏老虎一樣的父親。小北風刀子一樣地刮著,太陽要落山了,出外覓食的老家賊們嘰嘰喳喳地飛回來了,鑽進了房簷下頭的窩。我圍著線圍脖,戴著線帽子,穿得暖暖和和,站在影壁前感受著傍晚的美好,在看老家賊們回家的同時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這出光屁眼子的戲如何收場。

掌燈的時候,父親穿著大衣要出門,母親問父親到哪兒去,父親說上吉祥聽戲,吉祥上演程硯秋的《三擊掌》。我說我也要看《三擊掌》,父親就拉上了我一塊兒往外走,走過老七身邊,父親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也學著父親哼了一聲。

  事後我才知道,父親的離去是給了老七一個麵子,父親前腳走出家門,老七後腳就像兔子一樣逃回後院,動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黏稠的性情,用看門老張的話說是“一道白光,倏乎不見”,可惜這樣的精彩我沒有看到。

  《三擊掌》是我愛看的一出戲,戲裏頭花枝招展的王寶釧會在台上當眾脫衣裳,我對脫衣裳向來有興趣,母親給我縫了個“小布人兒”,那個“布人兒”的裙子,一天能讓我穿脫三四遍。“小布人兒”的裙子脫下以後是個光溜溜的布包,包上縫著醜陋的胳膊腿,“布人兒”的胳膊和腿一樣粗細,鼻子眼是母親讓老三拿毛筆畫上去的,是真正的死眉瞪眼,假模假式。《三擊掌》的王寶釧美麗而靈動,跟我的“布人兒”不能同日而語,王寶釧絕不是簡單的“小布人兒”,人家是邊脫邊唱,脫了身上嫩粉的長衫,裏頭還有一件淡青的,下頭也有裙子,不是光光的兩條腿。我想王寶釧如果繼續脫下去,淡青的裏頭還會有鵝黃、水綠、妍紅、姹紫,無窮無盡……

  父親沒領著我去看什麽《三擊掌》,而是三拐兩繞地來到了北新橋箍筲胡同的王阿瑪家。王阿瑪叫王國甫,外人叫他王三爺,父親叫他“FOX”。我問過父親王阿瑪為什麽是“FOX”,父親說 “FOX”是“狐狸”,他們的同學都管王阿瑪叫“FOX”,王阿瑪善於變化,在球場上踢中鋒,狐狸似的狡猾,變化莫測的球技把對方整得眼花繚亂。父親和王阿瑪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同學,兩個人都是帶著大清的長辮子出去留學的,用現在的話說應該是公派出國,王阿瑪學的是經濟理財學科,我父親學的是古典講習學科,不在一個教室上課卻在一個寢室住宿,屬於莫逆之交。而我之所以能記得王阿瑪叫王國甫,是因為“國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見王國甫就想起綠青果、紅海棠、黃蜜棗、白瓜條那些鮮豔無比的蜜餞來。也的確,王阿瑪的家裏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個白玻璃瓶子裏,瓶子的形狀是個碩大的蘋果,這個玻璃蘋果是王阿瑪的兒子王利民從國外帶回來的,捷克出產,十分漂亮。

  王阿瑪家的院子裏有西洋式的噴水池也有中國式的金魚缸,屋裏有楠木太師椅也有意大利皮沙發,給人的感覺是中西合璧,舒服無比,卻又不倫不類。

  一到王家,父親就像禮物一樣把我交給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輪椅上,會驚喜地摟過我說,丫兒又長高了。

  王太太長得很漂亮,六十多了還是很精彩,抹著紅唇,描著眉毛,燙著頭發,戴著亮閃閃的耳墜子,比我的母親時尚。母親說王太太是遊曆過外洋的,外國話說得順溜,不打磕絆,非一般京城老娘們兒能比。我特別欣賞王太太那曳地的長裙和身上那條光影閃爍的披肩,那披肩來自法國,是王利民送給他媽的禮物。我就想,這個王利民很是有眼光,他知道什麽好看什麽不好看,知道該給女人送什麽樣的東西,不似我的父親,下了一趟南洋,給我母親帶回一盒子呂宋煙,而我母親根本就不抽煙,結果還是照顧了他自己。王太太的披肩柔軟細膩,有精美的繡花,沉重的流蘇,我將披肩抓在手裏,愛撫地摩挲,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和妒忌。王太太說,丫丫要是喜歡,將來我就把它送給丫丫。

  我問將來是什麽時候,王太太說就是她死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問王太太什麽時候死,不過我知道,王太太膝下無兒無女,這條披肩她不給我也沒人可給,包括她的亮耳墜子和玻璃蘋果,將來肯定都是我的。

  父親不讓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兒子的話,王家避諱這個話題。

  但是我希望,將來我也能有一個王利民一樣的兒子。

  王太太隻能關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們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隻尖嘴大狗,擱現在的話叫蘇格蘭牧羊犬,簡稱“蘇牧”,依王太太的話說,瑞伯是她的老兒子,除了不會說話,什麽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見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興,使勁往王太太懷裏拱,還拿後腿踹我。背過王太太它就朝我齜牙,喉嚨裏嗚嚕嗚嚕的,非常不友好。我對這個長毛的“小兒子”自然也沒多少好感,把玻璃蘋果裏的吃食很誇張地往嘴裏填,饞得“小兒子”原地轉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時候,父親就跟王阿瑪聊他們在日本學校裏的事,他們說到因為輸球,宿舍的寮長將他們全體扒光了趕到雨地挨澆,看得出這個話題讓他們都很興奮,兩個人仰著腦袋哈哈大笑,王阿瑪頭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親的胡子上著著實實地掛了一條鼻涕。可以想見,十幾個大小夥子光著眼子在雨地裏站成兩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實在是一種讓人記憶深刻的風景,這個懲罰絕對比訓斥到位,以至於都成了老頭子了,兩個人還在津津有味地絮叨,還在為此而歡樂。後來父親給王阿瑪學說扒老七衣裳的事,曆數老七的不是,王阿瑪開始還咯咯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說話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著她的“小兒子”對父親說,四爺,您千萬別介,別介……別跟我們似的……

  父親說我們家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沒有血性,硬是怎麽趕,也趕不出家門。

  王阿瑪說,真趕出家門就麻煩了!

  我回來告訴母親,父親扒哥哥們的衣裳是跟日本人學的,他在日本大學裏就被扒過,箍筲胡同的王阿瑪也被扒過。母親說,父親扒兒子的衣裳不是跟日本人學的,是跟《三擊掌》學的,王丞相的女兒王寶釧拋彩球擊中薛平貴,王丞相嫌薛平貴窮,硬是不答應,王寶釧不聽她爹的,王丞相便讓女兒將身上的衣裳脫了,再不要進王家的門。說到這兒,母親學著王寶釧唱道:

  上脫日月龍鳳襖,下脫山河地理裙。
  兩件寶衣來脫定,交與了嫌貧愛富的人。

  我不敢恭維母親的唱,跟我們家的人比,母親的戲曲水平屬於朝陽門外平民市場唱落子的檔次,“小老媽兒在上房打掃塵土嘛嗨嗨,掃完了東房掃西房……”母親唱這個還行,唱《三擊掌》的王寶釧,沒板沒眼,還時時地跑調。母親沒文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她當然不知道什麽是FOX,什麽是中鋒,也不知道捷克和法國在地球的哪一角落,甚至搞不清楚父親留學過的東京帝大是不是由日本皇上來主事。母親活得有些糊塗,想來也淒慘,嫁了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父親這件事本身就夠委屈的了,更何況父親在事業上一無所成,整天扯些個沒有用的鹹淡,今天考證個版本,明天作一首唱和詩,全是不能當飯吃的勾當,家裏的老底眼瞅著日日漸空,父親甩手出去雲遊,家裏隻好全靠典當過日。父親對家境的每況愈下也不急,說他自從進入“古典講習學科”的那天起就斷了升官發財的念頭,就注定了這輩子要跟枯燥的古舊書本打交道,越是這樣便越是對了。

  相反,王阿瑪回到國內卻是大展宏圖,他的眼光和魄力,他的善變和靈動,再加上他曾經搞過洋務的父親的佐助,沒有幾年便成了京城的工商大亨。我是在二十一世紀研究老北京工商史的時候才重新認識王國甫這一人物的,史料的記載使我見識了這位老人的另一麵,這是一個不為我熟識的王阿瑪,一個嶄新的王阿瑪,一個所走道路和我父親完全不同的王阿瑪。

  我也明白了父親扒兒子們的衣裳,為什麽會適可而止。

  2

  父親和王阿瑪學成回國的時候,宣統還在皇帝位子上坐著,我的祖父剛剛過世,依著慣例,父親承襲了祖父鎮國公的稱號,代降一等,被封為鎮國將軍。鎮國將軍是不用上班的,不多不少的俸祿也按時拿著,這就注定了父親的閑適無為,注定了他在事業上沒什麽大出息。

  王阿瑪回來,理所當然地接管了王家的產業——京津滬三處叫作“和瑞祥”、“錦瑞祥”、“長瑞祥”的大綢緞莊,做了一個風風光光的少東家。

  中國的絲綢錦緞一直是宮廷服裝的主打,千百年來幾乎無多改變。自光緒以來,“和瑞祥”的料子幾乎四成供應大內,所以“和瑞祥”料子采辦得就考究、精細,集中國南北之精華,非其他綢緞莊能比。

  我們的老祖母在做姑娘的時候和端康太妃是朋友,太妃悶得慌了,就將祖母叫進宮去“陪著說話兒”,祖母進宮有時半日便回,有時一住半月,時間的長短全看太妃的高興與需要。有一回,祖母從太妃處回來,捎回兩匹洋布,說是太妃的賞賜,原來洋人將洋布送到了宮裏,送到了太妃的眼皮底下。祖母說洋人的布料輕柔、精美,比國產的漂亮,她一直以為中國的緞子是最好的,蘇杭江寧,供著北京,供著宮裏,幾十輩子傳下來的,無一更改,沒想到,跟外國的東西一比就不行了。

  父親的第一任夫人瓜爾佳氏看了那些布料愛不釋手地說,這顏色,怎麽染上去的?這質地細得跟雲彩似的,輕得一點兒分量沒有,中國料子上的花不是繡上去的就是織上去的,還沒見過印上去的呢。

  祖母說,洋商人除了棉布還有呢子,羊絨呢子。但是大清國的人從來不穿呢子,它倒可以做轎子,防水。洋商人說了,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種顏色,說他們國家的印染業是最發達的。

  瓜爾佳母親問洋人幹嗎往宮裏送這些料子,祖母說他們要通過朝廷,從各口岸大量進口這些料子,給中國人穿。瓜爾佳母親說這樣的料子一定很貴,祖母說比中國的便宜幾倍。瓜爾佳說,那洋人不是虧了嗎?漂洋過海地運過來,紙似的賣出去,他們圖的是什麽?

  祖母說,他們為的是友好,和大清國的友好,他們熱愛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爾佳母親說,話說得不錯,可洋人的心思讓人總揣不明白。

  祖母將太妃賞賜的花布賞給了即將出世的長孫“做小衣裳”,瓜爾佳母親肚子裏正懷著我的大哥。
  父親多了個心計,將其中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學那裏。他同學的生意正做得如日中天,名聲大振。

  學過經濟管理的王國甫在經營上比他的父親多了些手段,多了些眼光,他提出了“明碼標價,以貨盈人”的經營原則,傳統中國的商業方式是標貨不標價,顧客買貨先得“問價”,而“價”又是由商家“說”的,這就難免有了很大的隨意性,讓顧客的心裏有了疑慮,有了不信任感。王阿瑪學習東洋,標出價格,看似小事,卻讓買主一目了然,方便之外便是踏實。商界還有話說,“貨不壓庫利自生”,王阿瑪將他父親留下的“和瑞祥”的庫存在半個月之內大甩賣甩了出去,以便騰出地方裝新貨,在采取薄利多銷方針的同時,對店員管理也學日本的辦法,“號規”嚴明,即“和瑞祥”的店員上班要提前半個鍾頭到達,站隊背誦店規,店員一律要剔光頭,穿長衫,說話不許高聲,不許吃生蔥生蒜,不許吸煙喝酒,上班身上不帶錢,不許結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工作時間不許會客,親戚朋友來購物必須由其他店員接待,本人買商品需開具發票,經別人檢驗才能拿出店門……在新掌櫃的經營下,“和瑞祥”的影響迅速擴大,顧客盈門,生意紅火,盈利比在他父親手裏時翻了一倍.

  父親到箍筲胡同王家時,王阿瑪正坐在院子裏選布樣,父親將帶來的花布給他看,王阿瑪仔細地審視花布,說是英國萊爾茲紡織廠的出產。父親說,都是棉花織出來的,人家的怎就這麽精美?

  王阿瑪說,人家的機器先進,工藝精湛,咱們比不了,咱們的布還是窄麵手織布,印花也簡單……說著,拿過旁邊的布樣讓父親看,說這本是英國毛呢樣,那本是絲紡樣.

  太陽光底下,那些布樣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阿瑪說,下個月他準備在上海和北京兩個鋪子分別進30匹英國色布和絲綢,看看行情再說。父親說這樣便宜的料子30匹進得少了,王阿瑪對父親說,四爺,我是想……買布不如買機器,中國的棉花不比英國的差。

  父親說,你要辦工廠!行嗎?辦廠子得要錢,要機器,要地盤,要人。

  王阿瑪說,中國除了機器沒有,其他都不缺。

  3

  王阿瑪從商業轉到了工業,從賣布轉到了織布,那時候流傳著一句很時髦的話,叫作“實業救國”。

  王阿瑪聘了我父親當生產總監,想的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父親與王阿瑪雖不是兄弟和父子,卻有著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這樣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繹得出來。

  “生產總監”一聽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親的“生產總監”如同他的“鎮國將軍”一樣,是飄浮在半空的,憑借父親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幹得好這差事才是見鬼。父親從擔任“總監”到卸任,他根本也沒鬧清楚織布是怎麽回事,狗看星星似的在車間裏瞎轉。父親在廠裏也有辦公室,辦公桌玻璃板下頭壓著的不是戲單就是當票,沒有一點兒跟生產有關的內容。

  王阿瑪的工廠在南城,父親回來跟家裏人說,王三爺廠裏的機器轟隆隆響,白布嘩嘩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著白圍裙,白套袖,幹淨、利落,跟洋大夫似的。祖母說跟洋大夫一樣幹活的工人她還真沒見過,機器嘩嘩的,想必三爺掙的錢也一定嘩嘩的……

  王阿瑪一連開了兩個織布廠,沒幾年又開了火柴廠,火柴廠的名字叫“丹楓”。“丹楓”是王阿瑪在日本念書時發表文章用的筆名,從根上論,這個名字還是我父親給取的,取自他們宿舍窗戶外頭那棵楓樹,樹一到秋天就火紅火紅的,很是惹眼,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適,王阿瑪很欣賞這個名字。

  有了數家工廠,王阿瑪闊起來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兒子,給兒子取名叫“利民”。父親說這孩子的名兒聽著像口號,不像人名,王阿瑪說孩子將來也要像他一樣,利國利民地幹實業,改變中國的落後麵貌。

  正月的時候,王阿瑪過來接我祖母上“吉祥”聽戲,接祖母的是輛洋馬車,馬車零件鋥光瓦亮,紫紅大絨的彈簧坐墊是北京頭一份,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著頭,凡人不理地驕傲著,趕車的穿著洋製服,挺著小腰坐在車前頭,細看竟然是金發碧眼的洋人。這陣勢讓我們家看門的老張驚奇得嘴也合不上了,說他進北京幾十年,頭回看見這麽好的車,比醇王府的馬車還氣派,他問王阿瑪車是打哪兒弄來的。王阿瑪說,跟洋機器一塊兒進口的,我東西南北城地跑,沒輛好車不行。

  老張問那個趕車的洋人是不是跟車一塊兒進口的,王阿瑪說是他上租界裏雇的,這年月,隻要有錢,鬼都能給你守門。老張說,明兒個我攛掇我們老爺也弄倆洋人來當門房,保準有人來看稀罕。

  王阿瑪說,你還不如弄倆猴來呢……

  王阿瑪扶著我的祖母上了車,那是我祖母有生以來頭回坐洋馬車,祖母掩飾著自己的新奇和喜悅,不動聲色地端著。老太太回來說,看的戲是《三擊掌》,罷了,行頭陳舊,演員也不賣力氣,扮王寶釧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臉的褶子,沒踩蹺,一雙大腳片子在台上踢出一溜煙塵,遠不如國甫的馬輕便,看王寶釧不如看趕馬車的小洋人兒舒坦。

  矜持的祖母對王阿瑪的馬車記憶深刻。

  王阿瑪是商人,是FOX,在他的鼓動下,我們家以祖母為首,女眷們大都用私房錢入了王家工廠的股份,看門老張也隨大流入了兩股。祖母和老張入的是火柴廠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塊大洋,老張出了十塊,他們認為,火柴家家都得用,北京城哪家不籠火點燈抽旱煙?那些火鐮紙撚到底不方便,洋火的用途廣泛極了,那是個千千萬萬年的生意,賠不了。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祖母已經不能坐著王阿瑪的洋馬車到“吉祥”聽《三擊掌》,她老人家病得起不來炕了。王阿瑪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說,老祖宗,您好了我用車拉著您上妙峰山燒香去!

  祖母說,上妙峰山是下輩子的事啦,看你這麽喜興,今年又是大賺了。

  王阿瑪說,老祖宗,托您的福,不是我大賺了,是您也大賺了,我那個“丹楓”是股份製,咱們大家夥都賺了。

  祖母問王阿瑪她賺了多少。王阿瑪說,翻了四倍,一千大洋變了四千。祖母說,四千好,是個整數,用它來發送我大概是夠了……

  王阿瑪說,您這是要撤股哇!
  祖母說,不撤股我還能陪你玩一輩子?

  祖母死在冬至的早晨。真真應了她老人家的話,置辦棺槨,請和尚、喇嘛念經,連請客帶出殯,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塊,老太太算計得準。

  天有不測風雲,生意場如同戰場,好像一個風箏,王阿瑪起得快也落得快。有天早晨,滿街的洋布,一夜間突如其來,襲擊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小販們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縐洋呢子,兩大枚五尺,買四尺花洋緞,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婦們圍著布攤搶購。我們家看門老張也加入了搶購行列,抱著布料從人堆裏鑽出來,照直了往家跑,進了門就嚷嚷,簡直就是白撿哪,洋人傻,不會算賬,他們哪兒精明得過咱們啊。

  父親訓斥老張,你跟著起什麽哄?

  老張說這樣的料子給他唐山的媳婦捎回去,他媳婦準得傻眼,娘們兒家哪兒見過這個,這樣的好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織不出來!

  正巧王阿瑪帶著他那長得豆芽菜一樣的兒子到我們家來,王家那兒子能吃不長肉,走道好往前探頭,說話愛挑眉毛,眼睛一轉一個主意,一轉一個主意。父親不喜歡王利民,說王利民雖生在富貴之家卻有著貧賤之相,兩耳扇風,敗家的祖宗,王家的家業早晚得糟在這小子手裏。這話當然不能當著他的同學說,但總是對那孩子不熱情,見麵說不上三句話就給打發開了。王利民愛上我們家來,一來是廚子老王做的山東飯好吃,連吃帶拿,每回都不會空著手回去,二來是喜歡老張,愛聽老張 “豬八戒上了北新橋電車不打票”那些不著邊際的神聊,更喜歡老張那口濃鬱的唐山腔調,慢慢地這個王利民竟然也學了一口純正的“老太兒”話,把“熬小魚”說成“鬧小魚兒”,把“怎麽了”說成“咋著咧”。王利民還會用唐山話唱民謠:

  張宗昌吊兒郎當,破襪子破鞋破軍裝,
  騎著破馬,扛著破槍,走一步放一槍……

  大家聽著王家少爺說唐山話都覺著可樂,當著王阿瑪說他們家的兒子聰明伶俐,將來前途無量。其實王阿瑪跟我父親一樣,也是看著他的兒子不順眼,動輒一個耳刮子就扇過去,讓那豆芽菜兒子莫名其妙,防不勝防。

  這回王利民到我們家來沒學唱“張宗昌吊兒郎當”,而是看上了停歇在我們家門口的剃頭挑子,他爸爸進了院他不進來,留在門口跟剃頭的套近乎,玩人家的 “喚頭”。“喚頭”是剃頭匠的招牌幌子,兩根相連的生鐵叉子,用根捅條一撥,發出“噌”的聲響,人們一聽到這響動,就知道剃頭的過來了。王利民在門口把剃頭匠的“喚頭”刮得山響,一條胡同都跟著嗡嗡地顫,那聲音實在是不好聽。

  王阿瑪邊往裏走邊皺眉,看見老張正在門房擺弄手裏的布說,老張,你也買這個……

  老張說,便宜呀,三爺,您是開綢緞鋪的,您看看這洋縐,比咱們北京的元青染得好多啦,色多正。

  父親迎出來說,國甫,我看街上賣洋布的不是個好買賣,這些人是瘋了。

  王阿瑪臉色鐵青,門外,“喚頭”的響聲一陣高過一陣,王阿瑪回身出門,照著正在玩弄“喚頭”的王利民就是一巴掌。王利民脖子一橫,扔了“喚頭”就跟他爸爸瞪眼,我母親趕緊出來,將王利民攏到後院看胖狗阿莉跳圈去了。老張還不知趣地把洋布往王阿瑪跟前湊,王阿瑪看了老張手裏的布料說,唉,比不上人家呀,咱們的杭綢、湖綢是好,就是經緯線頭泡,一毛一大片。

  老張說,三爺,您織布廠用的機器不也是外國買來的嗎?

  王阿瑪說,機器也分好壞,我那些洋縐雖然也是雙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發展得快,工藝好。說著拿過老張手裏的一塊雪青料子說,比如這個,它經線是雪青,反過來緯線可是藍的。咱們的裏麵都一樣,邊也不如人家的齊整。

  老張說,那您改呀,隨著他們改。

  王阿瑪說,改?再怎麽改,我也比不過他們的連扔帶賣呀。

  那天,王阿瑪要跟我父親商量織布廠的生產細節,我父親哪裏提得出半點看法,全是哼哼唧唧的應付,白拿人家的薪水,關鍵時候卻頂不上事兒,連母親也替父親難堪,隻好一遍一遍地倒茶,吩咐老張趕緊到四牌樓“瑞珍厚”叫幾樣上好菜肴來。

  王阿瑪沒從父親這兒得到任何有利建議,有些窩火,飯也沒吃,在後院找到了他的和狗滾成一團的兒子,二話不說,揪了耳朵就走。

  父親紅著臉送到門口,母親覺得歉疚,讓老張提著飯館送來的食盒在後頭攆。

  老張從王家回來說,那兒子到了家就被他爸爸扒光了衣裳,光著眼子趕出了家門口,理由是嫌他的兒子喜歡下九流的勾當。母親說,王阿瑪生了咱們老爺的氣,是把火往王利民身上撒呢,冤枉了那孩子。

  老張說,那兒子倒也不吝,一絲不掛,門神一樣地站在王家大門口,任著來來往往的人看稀罕。看的人多了他便亮著嗓自我介紹,說他是身後頭這家的兒子,姓王,叫王利民,他爸爸叫王國甫,是“和瑞祥”的東家,“丹楓”火柴廠的董事長……王家門口圍了裏三層外三層,人們指著王家大門嘻嘻哈哈。王阿瑪不以為然,王太太卻丟不起那人,讓仆人拿了條毯子,將王利民裹了,扯進門來。王利民還較真兒,蹦著高說,是你們把爺請進來的,不是爺自個兒要回來的!

  母親說,這孩子怎麽是這麽個性情!

  幾個春去春來,王阿瑪的生產和生意步履艱難,“和瑞祥”不得已放下了架子,向引車賣漿者靠攏,把布匹壓到了最低價,有些大路品種,比如陰丹士林布、安安藍布、名駒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進價銷售,等於就是賺個熱鬧。客人進鋪子買布還贈送手巾、畫片、小手絹,就這也是十分的不景氣,偌大個鋪子,有時候一天進來十幾個顧客。與此同時,織布廠的生產也是大溜坡地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倉庫裏,讓耗子做了窩。
 
王阿瑪不甘心,把兒子王利民送到國外去學紡織,想的是兒子學有所成,成為紡織精英,回來為王家的事業添磚加瓦。王利民走的時候很隆重,我母親和大哥代表我們家到火車站去送行,王家人愛排場,雇用了洋鼓洋號隊,幾十號子人在月台上吹奏“蘇武牧羊”,甚是嘹亮壯觀。王利民在“蘇武牧羊”中走上火車,很有風度地向大家揮手。母親回來說是開了眼,說就是總統出行大概也沒有王家整得這麽氣派,都是“牧羊”那曲子鬧的,把王太太哭得淚人兒似的,恨不得把家都給兒子帶了去,不算托運的行禮,光路上的吃食就搬上去四個大籃子,臨開車還把幾個“天福號”醬肘子從車窗遞了上去。王利民的女同學們送了不少花,嬌紅嫩粉,把王利民映襯得像戲台上的王三公子,從窗戶往裏望,看不見人,隻看見花。我大哥說,王利民的火車車程隻有三個小時,他要在天津換船,這一大堆累贅下了火車都得扔。
  跟王阿瑪一比,我父親就顯得很窩囊,很無能,我的幾個哥哥甭說出國,連出京也難,老二考上了上海同濟大學,家裏硬湊不出費用,隻好進了家門口的藝術專科學校。同是日本留學的同窗,反差竟是如此之大,用我們家老二的話說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他給我父親當兒子,虧了!
  如果說一向大而化之的父親這輩子還幹過什麽實事的話,就是給他的同學為織布廠做了一個調查,這也沒辱沒了“生產總監”的稱號,沒虧待數年來從織布廠領的薪水。
  父親用考證版本的認真態度給王阿瑪遞交了一份調查報告,報告說王阿瑪的兩個織布廠平均的虧損率是45%,其中南城的盛義廠為最嚴重,76%,照這樣下去,再用不了半年,兩個廠子就得宣告破產。王阿瑪雖說是學經濟的,有著中鋒的靈活卻缺少後衛的沉穩,對政治的熱情往往忽略了經濟,在某種程度說王阿瑪並不比我的父親清醒多少,一聽說他的盛義廠虧損76%,急了,拍打著報告衝我父親喊,你計算得不準確,76%?核算它什麽也不生產,就是在那兒一天天耗費!
  父親說,主要原因是積壓,外國布對咱們的衝擊太大,英國人、日本人,幾個國家都在江南建了紡織廠,用咱們自己的原料,生產出來的布再賣給咱們自個兒,門也沒出就把錢賺了,現在連軍隊的軍服用的都是洋人工廠出的洋布,把咱們擠對得隻剩下了4%的市場,而且這4%隨時有可能丟。
  王阿瑪還不信說,形勢真有這麽嚴峻?
  父親說,形勢就這麽嚴峻。產得多,賠得多。
  王阿瑪問有什麽補救辦法沒有,父親說沒有。王阿瑪讓父親再幫他好好想想。父親說有一條誰都不願意走的道,就是大量裁人,像盛義廠索性關門,另一個廠裁掉60%到65%工人,使生產呈半休眠狀態,以待將來恢複生機。
  王阿瑪說,它要是恢複不了生機呢?
  父親說,那就是死。
  王阿瑪吟沉半天說,……織布廠休了眠,就意味著我的工人都失了業,辭掉65%……這……
  父親說,現在也別說“實業救國”這一類的話了,你救不了國,你連你的65%都救不了。
  王家太太來我們家串門,在我母親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主要是想兒子。我母親見王家太太哭也陪著掉眼淚,心裏尋思王家真要破了產,不如讓父親把他們接我們家來,就是喝粥也是有我們一碗就有王家一碗。王太太走後,父親笑話母親的小家子心態,說王家不是齊化門外平民市場賣炸開花豆的小販,一缸豆子說賠就賠個精光。母親問王家的工廠是不是真到了要關門的程度。父親說,他們要真能關門就好了。
  母親說,剛才王太太說了破產的話,真破了產,他們不會淪落到大街上要飯吧?
  父親說,要輪上他們要飯,全中國98%的人都得餓死。織布廠受洋人擠對,不景氣,他們還有火柴廠呢,一個丹楓火柴公司的利潤,抵得上三個織布廠。
  母親說,那王太太還哭什麽呢?把我嚇得以為天要塌下來呢……
  (四)
  什麽兒女啊,都是冤家對頭!
  這是句氣話,在我們惹母親生氣的時候,這句話就由母親嘴裏冒出來。王家後來發生的事情,進一步驗證了母親這句話的真理性。
  出國留學的王利民在外國待了不到一年就跑回來了,據我大哥說,這小子到了國外從來就沒進過學校門,成天舉著牌子在街上遊行,糾著一幫人開會,去了大半年,連字母也念不下來……王阿瑪對兒子的突然回國自然是萬分的不滿意,跟我父親說,指望著他好好學本事,回來把工廠起死回生,救民於水火……他倒好,自動退學,一拍屁股回來了!放著好好的道不走,他要回來幹革命,革命能當飯吃嗎?這哪兒是我的兒子!你說他隨誰?隨誰!
  父親說,回來也好,回來您身邊有個幫襯,兒子不要多,管用就好,我們家七個兒子,自立的沒一個,呼呼啦啦在跟前圍著,都是囔糠的貨,提拉不起來,推搡不出去,看著都讓人煩心。
  讓王阿瑪更沒想到的是,從國外回來的王利民竟然站到了他的對立麵。
  北京市成立了總工會,工會的任務是要組織工人和資本家展開鬥爭,爭取工人的合法權益。王利民是搞工會的,他要發展骨幹,要搞宣傳,提高工人的覺悟,讓工人們認識到,工會是工人自己的組織,是為自己謀利益的。北京幾個大廠互相之間加強了聯係,定期舉辦職工訓練班,培養工運骨幹,推動工運進一步開展,王利民是他們的教員。
  我的三姐就是這個時候和王利民摽到一塊兒的。
  王利民到我們家來,戴著格子呢帽,穿著格子呢坎肩,披一件格子呢大衣,細高個兒,清瘦的麵孔,模樣越長跟王阿瑪越像。王利民跟他父親不同的是說話愛用反問的語氣,愛打手勢,喜歡一邊說話一邊在屋裏走來走去,沒有一刻停歇,像關在籠子裏的狼。我的哥哥們都不喜歡王利民,說他聰明外露,對世界的認知屬於那種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我父親認為這孩子太過浮躁,說話咄咄逼人,太直白,不給人以回身餘地。總之王利民在我們家很沒有人緣,除了我三姐以外,能跟他說到一塊兒去的就是我的母親和看門老張,他們說王家的兒子比他的爹心地善良,不擺譜,能體貼下人。
  我的三姐是瓜爾佳母親的女兒,性格剛強,是那種寧死不彎的主兒。我沒有見過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卻聽過她不少傳聞,聽說她長得和我很像,母親有時看著我會無端地掉眼淚,我就知道怹老人家是又想起死去的三姐了。1948年我的三姐被國民黨秘密槍殺在德勝門城牆根底下,我們家的人去認屍,才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她是我們家唯一的一位革命英烈,她以她的死,為我們家的門楣上掙來了一塊“革命烈屬”的搪瓷牌子,那塊牌子後來一直掛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斑駁得麵目不清。進進出出,母親一看見那牌子就歎息,說好端端的三丫頭變成了幾個字被釘在了門框上,這都是王利民鬧的,沒有王利民,我們家的三姐不會幹上革命,她會像我的其他姐姐們一樣,順順當當地嫁人、生子,成為幸福的姥姥和奶奶。母親總覺得對不住三姐,對不住三姐的生母瓜爾佳氏,把對三姐的歉疚遷移到我這個與她長得很相像的人兒身上,就慣就了我一身的毛病。戴著紅領巾的時候,我曾有一度認為自己就是三姐的化身,是革命英烈的延續,紅領巾是革命者的鮮血染成,這血自然有我三姐的一部分,因此道橫著走,話往硬裏說,把一切整得很不自然,把群眾關係搞得很糟糕。哥哥們說,三丫頭信仰共產主義,也不能怪那個王利民,是性情使之然,那丫頭是越勸越拗,越打越硬,越關越跑,認準了的事就要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我想這就是烈士的性情了,換位置想,讓我處在三姐的位置,雖然我們長得很像,但是在嚴刑拷打麵前,我不是逃兵就是叛徒,母親的一頓春餅,幾句好話就能讓我丟盔卸甲,在美食麵前,我往往變得意誌很薄弱。烈士不是誰想,就能當的。
  我的三姐變成了牌子,守在門口,一輩子沒離開家。變成了牌子的三姐在“文革”的時候為我們遮擋了不少風雨,不少紅衛兵小將在這塊牌子跟前望而卻步,使我們免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抄砸。當然這都是後話,是另一篇小說裏的內容了。
  回過頭再說王利民。
  父親從工廠回來說,織布廠的車間成了王利民糾集工人聚會的場所,有事沒事工人們常到辦公室來找他,把好端端的辦公室變成了烏煙瘴氣的“窮雜之地”。有王利民撐腰,工人們進入辦公室就顯得理直氣壯,說話直門大嗓,隨便地抽煙放屁,動作也很誇張,全沒了規矩。王利民跟他們勾肩搭背,表現得很“普羅”,商量事情也不避諱職員們,所談內容隻有一個,就是如何跟他的爸爸作對。
  兩個廠,六個車間,十六個小組,推舉了十名代表,除了有一個因為機器軋了手沒來,九個都齊了。王利民就跟他們商量反對裁員,反對減薪的策略,說工廠是大家的工廠,大家吃飯穿衣,養家糊口,都跟工廠牢牢地係在一塊兒,勞工神聖,廠子裏的事情應該是工人說了算,不是資本家說了算……
  我父親坐在旁邊聽,心裏很不是滋味,裁員減薪的主意是他提出來的,因為這個惹出了麻煩,他覺得很對不住老同學,就偷偷把王利民們商量的情況告訴老同學。用現在的眼光看,我父親應該是個地地道道的工賊,資本家的忠實那個……有關這段經曆,解放後父親從未談及過,雖然怹老人家成了新中國的知名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統戰對象,畢竟有過這樣的不光彩。虧得父親在“文革”前就過世了,否則“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扣在他頭上是一點兒不冤的。
  那階段,北京不但織布廠,造紙廠、發電廠工人都在鬥爭,北京工人要求增加工資,反對裁員,舉行罷工!
  全北京電車停開,電燈不亮,連賣豆腐腦的也罷了市!
  資本家和工人代表要進行談判。
  王國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進行談判。
  王阿瑪和織布廠的工人代表談判地點就在盛義廠。工廠大門裏,太陽光底下,兩張桌被並成一個長條,一邊坐著王阿瑪,一邊坐著以王利民為首的工人代表們。王阿瑪覺得很別扭,對王利民說,有話咱們到家裏說,到辦公室說,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
  王利民說,這裏很PRO(英語簡略,“大眾”意思), 也很透明,這是再好不過的談判地點。
  王阿瑪說,我跟你,在這兒……我還是不習慣……
  王利民說,我跟您,現在不是父子關係,我的背後是六百多工人,我是工人的代表。
  王阿瑪說,這麽說你跟我是對立的了?你現在翅膀硬了,敢跟我對立了,我揍你個小兔崽子!
  工人代表們不幹了,他們高喊,反對資本家侮辱工人代表!
  父親回來跟我母親學說白天談判的經過,我們家的人聽著都覺著新鮮,老張在旁邊說,兒子跟爸爸對立了,這世道什麽事兒都有。
  王阿瑪怪可憐的,下棋兩邊的子兒還一樣多呢,這倒好……下老虎棋,老虎一個,羊一大群。這不是談判,是逼宮!
  母親說有話好商量,都是一家人,翻過來姓王,調過去還姓王,王阿瑪是我們家多年的老朋友了,父子真鬧僵了,掰不過來更麻煩。母親讓父親找市麵上的“說和人兒”去勸勸,母親認為“說和人兒”調解這些事比較有經驗。父親說那個王利民放話了,這不是他們爺倆的事,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鬥爭。母親說,那他們能不能不鬥爭?
  父親說,好像不能。
  母親問談判的結果怎麽樣,父親說條件不少,主要是不許王阿瑪單方解雇工人,裁減工人必須通過工會,還要保證工資按時發放,不得無故拖欠、降低……母親說,人家提得也在理。
  老張說要按這些條款,他早應該罷工,我們家已經拖欠了他半年多的工錢了,打過了八月十五父親就再沒給他開過薪水。父親說,工廠是工廠,家裏是家裏!
  老張說,它道理一樣不是。您欠我工錢,我是看在三太太(我母親)份上,沒跟您計較罷了。
  廚子老王也過來湊熱鬧,插進話說他也得跟父親要工錢,他的工錢欠得比老張還多,好幾次我的哥哥們過生日,上麵鋪買壽麵還是他墊的錢。父親說,我怎麽覺著咱們也在這兒下老虎棋呢,是不是咱們也並兩張桌子,我坐這頭,你們坐那頭?
  ……
  王阿瑪從工廠談判完了沒回箍筲胡同,上了我們家。一進門也不理視老張的寒暄,照直奔了後院父親的書房。母親知道王阿瑪心裏不痛快,告知我們家的孩子們,誰也不許嚷嚷,不許鬧,不許往後院跑,連我們家的狗阿莉也被拴了起來。
  母親進去送茶,聽見父親在問他的老同學,簽字了?
  王阿瑪說,簽了。
  王阿瑪的眼圈紅了,父親拍了拍老同學的肩沒有說話。母親知道,在與兒子的較量中,王阿瑪是輸了。數十年後的北京工運史記錄這次運動說,“罷工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鍛煉了工人階級,打擊了資產階級的囂張氣焰”……
  對這次罷工,在我們家族中還有著額外的記憶,就是那天晚上,王利民陪著他的媽來到我們家接王阿瑪回家。母親回憶說,那天王阿瑪在飯桌上幾乎沒話,隻是一杯一杯喝悶酒,菜也沒吃幾口。王阿瑪喝得臉色煞白,酒氣全走了心,別人也不好攔。
  王利民進來剛叫了一聲爸,就被王阿瑪抽了一個嘴巴。我父親沒攔,王太太也沒攔,都覺得王利民白天做得有些過分,教訓教訓這小子是應該的。王利民捂著臉站在他父親對麵,窘得說不出話。半天,王利民說,爸,我知道您有氣,有時候我們必須做出犧牲。
  王阿瑪說,我的犧牲夠大了,不但是工廠,我連兒子都搭進去犧牲了!
  (五)
  沒過多久,王阿瑪家裏就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使王家的境遇徹底發生了改變。
  應該說,王家丹楓火柴廠的生意一直在賺,由原來的年生產2500萬包擴大到了4000萬包。我們家最關心火柴廠生產的是老張,幾乎是見天在算他那十塊錢的本金,這些年翻來翻去變成了多少。老張說他投到王阿瑪廠裏的十塊錢是母的,會下小錢,那十塊錢在王三爺的錢窩裏滾,跟滾元宵似的,越滾越大,怕有幾千塊了,還是我們家老祖宗英明、有遠見,老祖宗那時候就知道,仗再怎麽打,世道再怎麽亂,火柴廠是永遠不會虧本的,老百姓離了什麽都行,離了火柴不行,你總不能讓人再回到鑽木取火的年代去吧,人但凡往前邁了一步,你讓他再退回去,是萬萬不可能的。
  父親讓老張給王阿瑪送去他從日本帶回來的“納豆”,納豆是日本飯桌上極普通的一種吃食,是一種發了酵的熟黃豆,黏糊糊,臭哄烘的,用稻草包了,捆紮成一個個小包,吃的時候挑在碗裏佐以醬油和芥末,使勁攪動,成為一種黏稠的糊。父親和王阿瑪都喜愛這口,就跟有些人喜好臭豆腐一樣,不吃還難受,上癮。納豆製作工藝複雜,受發酵時日的限製,帶到中國就顯得很珍貴。我們家的人每當看見父親用筷子折騰那麵目甚不清爽的納豆時,都用手捂了鼻子,不願正視,父親卻說,越吃越香哪!給誰誰不吃,母親吩咐,連父親吃過納豆的碗也要單獨刷洗,承受不起那臭。
  父親得了納豆自然要和老同學分享,讓老張坐洋車到箍筲胡同去,火速遞達,免得過了火候。老張樂得辦這件差事,他唐山老家的兒子定了親,正想找王阿瑪把他火柴廠的股抽回來,給兒子蓋房。
  老張到王家送了納豆,磨磨蹭蹭地不走,沒話找話地搭訕。王阿瑪問老張是不是還有事,老張不好意思地問他現在在丹楓廠裏有多少錢了。王阿瑪說這得讓管賬的算,就叫來了管賬的老張。管賬的老張給看門的老張一算,說看門的老張幾年來在丹楓已經有了237股。看門老張問237股是多少,王阿瑪說不少了,在北京買三間南房夠了。看門老張按捺不住喜悅說,三爺,我得謝謝您。西洋的規矩也不都是壞的,擱到廠子裏,錢就能生錢,它就成活的了,比我辛辛苦苦看門強。
  王阿瑪說,老張,你來不光是問我股份的吧?
  老張很張不開口地說,鄉下兒子要娶媳婦,我想拿這錢蓋房……您剛才說在北京買三間南房都夠了,要擱在我們鄉下,蓋三間北房它肯定也是沒有問題的。
  王阿瑪說,想要抽股也不是那麽簡單的……
  老張說,當初您當著老祖宗的麵說得好好兒的,存取自由,老祖宗能取,我咋兒就不行了呢!
  王阿瑪說,老祖宗那是死了,你還活著。
  老張急赤白臉地說,三爺您開始要是說人活著就不能抽股,我那十塊錢也就不交給您了,買點兒大白蘿卜吃我還下火呢,怎麽一賺了錢章程就變啦!
  王阿瑪說,丹楓的股東多啦,我不在乎你的237股,要想抽股得遞交申請,我這兒不是你們鄉下的儲金會,你想怎的就怎的……
  兩人正在磨嘴,仆人說有軍械局的人來找。老張趕緊起身告辭,被王阿瑪拉住說,你就坐這兒,抽股的事我還沒給你話兒呢。
  老張說,我在這兒不合適。
  王阿瑪說,沒什麽合適不合適的,來的不是皇上是流氓。
  一官僚和一軍人進來。官僚姓趙,軍人姓程,官僚留著鋥亮的大中分,軍人穿著筆挺軍服,好像都挺有來頭。官僚謙恭地遞上名片,軍人腳後跟一碰行了個軍禮。
  王阿瑪介紹老張說,這是老張,丹楓的股東。又對老張小聲說,雖然沒幾股。
  老張沒經曆過場麵,汗也下來了,誠惶誠恐地說,我那叫什麽股東。
  趙官僚看在“股東”麵上,跟老張點點頭,欠欠身子,把老張弄得屁股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溜下去。好在趙官僚沒太在乎老張,對王阿瑪開門見山地說,現在的局勢王三爺想必也知道,戰爭越打越緊,南邊、北邊還有東邊,幾路人馬各不相讓,北京這塊風水寶地,誰占住了誰就是王。咱們的軍隊,武器是沒的說,人家湖北那邊供著家夥,可這火藥還得咱們自個兒出,我們是想,您的丹楓生產火柴跟生產火藥是一碼子事,您要是改了火藥,那利潤是翻著倍地往上漲,這是一筆大生意啊,王三爺。
  王阿瑪看著老張說,是啊,現在他哪兒不打仗呢?打仗比攏火做飯還家常便飯!
  程軍人說打仗也是一樁掙錢的買賣,能掙大錢!王阿瑪說,不錯,要不然怎麽那麽多人不愛幹別的,他就專愛打仗呢。
  趙官僚說,生產軍火能發大財,而且來得快,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隻要王三爺點個頭,金條洋房那是小事,上邊再委任個什麽名分,大宗的錢還不是翻著跟頭來。
  王阿瑪說,老張,你看這頭點還是不點呢?這裏頭也有你的股份,要發大財咱們一塊兒發?
  老張說,三爺,丹楓是您辦起來的,您自個兒拿主意……您,您老跟我較什麽勁!
  王阿瑪堅持要聽老張的主意,老張說錢是好東西,誰都愛,順順當當來錢誰都盼著。程軍人誇老張看得明白,老張說,可我怕的是半夜睡不著覺。
  王阿瑪會心一笑,說他跟老張一個毛病,越到半夜越精神,一趟一趟地起夜,晚上不敢喝水,什麽天王補心丹,什麽棗仁安神丸,一把一把地吃,都是白搭!老張說,在被窩裏一個勁兒地放大屁!
  王阿瑪說,臭得我不敢掀被窩!
  兩人說著笑起來,程軍人也跟著一塊兒笑。趙官僚的臉色不好看了。趙官僚讓王阿瑪考慮考慮,他明天再來聽回話。王阿瑪說他明天跟太太上戒台寺看鬆樹去。趙官僚說那就後天。王阿瑪說後天商會在東安市場有活動,也沒工夫。趙官僚問什麽時候有工夫,王阿瑪說,這麽著,什麽時候我想把火柴改火藥了,我自個兒上軍械局找你們。
  趙官僚告辭的時候讓王阿瑪再考慮考慮,話裏有話地說,王三爺,一步棋走錯了,滿盤皆輸呀。
  王阿瑪說,棋子兒輸光了它還有棋盤呢。

  那幾天天氣悶熱悶熱的,母親說老天爺在憋雨,老張說隻要雨一下來,潮白河就得發水,京東保不齊就得泡湯。下午的時候王利民來找我三姐,沒說兩句話三姐就匆匆忙忙跟他往外走。被我母親攔在門道,母親問三姐幹什麽去,她說上陶然亭開會。母親說陶然亭那個荒敗的亂葬崗不是什麽好地方,丫頭家的不許往那兒跑。三姐堅持要去,三姐的脾氣拗,我母親的脾氣更拗,推推搡搡硬是不讓三姐出門。那時候我們家的人都還不知道她偷偷加入了組織,隻是覺得這個三丫頭有點兒邪性,不著家,愛在外頭交朋友。
  母親和三姐在門道裏拉扯,王利民也過來幫忙,他自然是幫著三姐逃脫母親的阻撓。母親指著王利民說,王少爺,你跟你爸爸怎麽鬥爭我不管,你不能往我們家裏攙和,讓我的閨女也跟我擺談判桌……
  王利民說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明天,為了一個嶄新的中國。
  母親把“為了嶄新的中國”的王利民推了個跟頭,從門裏推到門外,腦袋重重地磕在石頭門墩上。王利民坐在台階上,半天沒清醒過來,眼睜睜地看著三姐被母親拽進了屋,用鎖鎖了。三姐在屋裏嚷嚷,還喊口號抗議,母親一概不理。王利民過來力爭,母親索性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外,母親有的是時間,盡可以和他們耗。
  三姐在屋裏說了很絕情的話,說母親不是她的親娘,沒權利管她。母親說就是你的親媽活著,她今天也得關你!王利民說母親是封建專製,是腐朽沒落,關得住三姐的人,關不住三姐的心。母親對他自然也沒什麽客氣可言,自從他領著人和他爸爸在工廠裏下過那場“老虎棋”以後,我母親就對他沒了一點兒好印象。
  王利民很失落地走了,過了好多年,看門老張還對我說,我母親那天厲害得像隻母老虎。
  門口這樣鬧騰的時候,父親正光著脊梁在書房考證他的版本,熱出了一身痱子的父親處在煩躁之中,在電扇的嗡嗡聲中聽了我母親的講述,發下命令,鎖三丫頭一個月!
  憋了幾天的雨在半夜的時候終於下下來了,凶猛如瓢潑,夾裹著隆隆的雷聲,將天地混為一體。一道道閃電在瞬間閃爍爆裂,劃出猙獰的藍光,繼而是振聾發聵的巨響。
  我們家的南房漏了,老張和老王上到屋頂蓋苫布,一聲悶響,震得房上的人差點兒沒掉下來,玻璃嘩啦啦碎了好幾塊,狗阿莉嚇得從窩裏躥出來,在雨地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房上的老張說一定是發生了地震,老王說不是地震是爆炸!
  轟隆隆的聲響接連不斷,東邊紅了半邊天。
  父親披著衣裳站在廊子下往東看,東邊爆炸聲和雷鳴電閃響成一片。老張說這響動讓他想起了當年神機營軍火庫的爆炸。母親說,還沒到過年,怎的就放起了焰火?
  父親說,這響動可不是什麽好響動。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醒目頭條:“丹楓火柴廠爆炸,廠房夷為平地,炸死工人12名。”
  父親扔下報紙就往箍筲胡同跑,到了王家,誰也沒見著,看門的說王太太昨天半夜犯了緊痰厥,送到醫院去了,現在醒過來了,半邊身子全沒了知覺。父親又趕到醫院,在醫院的仆人說,聽說火柴廠炸了,王老爺天沒亮就從醫院奔了丹楓,現在大概還在火場。父親問少爺哪兒去了,仆人說有大半個月沒見著影了……
  父親從醫院趕到丹楓,遠遠就看見王阿瑪呆立在還冒著煙的廢墟上,一臉茫然。整個工廠已經找不到一間整裝房屋,車間變成了一個深深的大坑,工廠的圍牆塌了,附近數十間民房也遭了殃,廠子的裏裏外外一片狼藉。父親來到王阿瑪旁邊,王阿瑪沒有說話,周圍揚起的灰燼帶著殘存的餘熱將他們包圍,王阿瑪滿身滿臉煙土,看著自家工廠的遺骸,語不成聲地說,四爺,我早知道,它爆炸是早晚的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
  父親勸慰他說,國甫,咱們從頭來,咱們從頭來還不行嗎?
  王阿瑪說,我有多少家當,經得起這麽炸啊……
  王利民領著一群工人趕了來。王阿瑪的態度十分冷淡,他看也不看兒子。父親說,利民,你看看這……
  王利民說,爸,怪我,我和工人們沒把廠子保護好,讓敵人鑽了空子。
  王阿瑪說,你鬥爭去吧,你罷工去吧!這是你最想要的結果,是吧!?
  (六)
  日本人來了,一切秩序全亂了,包括我們家的生活。
  三姐自作主張,把正在念的大學也退了,誰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麽,鬼鬼祟祟地出去,鬼鬼祟祟地回來,常有些說不清來曆的人找她,人來了就插上門在房裏嘰嘰咕咕地談話。母親說三丫頭越來越不聽話,舉動越來越不正常,早晚會給她自己和這個家招來麻煩,要論根底,源頭還在王利民,沒有王家那小子,三丫頭不會走得這麽遠。
  王利民成了我們家不受歡迎的人,他到我們家來,母親沒了笑臉,老張也顯得冷淡,因了火柴廠的爆炸,老張總認為是王利民搞鬥爭不保護工廠的結果,任王利民怎麽解釋也不聽。有一天,王利民領來一個姓黃的生意人,跟我三姐在屋裏談了大半天。姓黃的一走,日本人就來了,三姐溜了,日本兵不容分說將父親架上了汽車,嗚嗚地開走了。我們家的天立刻塌了,首先是我的母親,充分顯示了她“母老虎”的本性,領著我的幾個哥哥來到了王阿瑪家,母親將一包砒霜拍在桌上,口口聲聲指責罪魁禍首王利民的不是,王利民不把那個姓黃的往我們家帶,我的父親不會讓日本人弄走,中國人進到日本憲兵隊,不死也得掉層皮!母親讓王阿瑪到日本憲兵隊去要人,要不回人她就死在王家。
  王太太剛剛出院不久,哪裏經得住這陣勢,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話來。王阿瑪也很氣,說要把王利民殺了,說要斷絕父子關係!
  還沒等王阿瑪去憲兵隊,老張就跑來了,說我父親已經回家了,原來憲兵隊主事的小田一郎,也是東京帝大畢業,念的也是“古典講習學科”,小田看在帝大校友的份上,自然給了情麵,其實他們也是沒抓到什麽真憑實據。後來為這事三姐說我父親是漢奸,父親說,我怎麽奸啦?我也沒認賊作父,我也沒出賣你們!
  母親憤憤的說,你這丫頭說話不著邊際,難道日本人非把你阿瑪殺了他才不算漢奸?
  王利民最後一次到我們家來是1939年的三月,天氣乍暖還寒,遮天蔽日的黃沙把北京弄得混沌一片,彌漫的土腥氣嗆得人喘不出氣,北京曆來的春天都是這個樣子。
  那天先到我們家的是王阿瑪,王阿瑪明顯瘦了,身上也沒了逼人的銳氣,用母親的話說是,“整個變了個人”。王阿瑪讓我父親協助他辦點兒事,當個證人。父親問證明什麽,王阿瑪掏出兩張紙遞過來。父親才看了一行臉色就變了,對王阿瑪說,國甫,這萬萬不行啊!
  王阿瑪說,我的脾氣你知道,隻有我說了算的事,沒有別人說了算的事,要不,丹楓也不至於落那麽一個下場。
  父親說丹楓是丹楓,這事是這事。王阿瑪說,甭說了,他一會兒就來,到時候你在證人那兒簽個名字就行啦。
  父親說他不簽!
  廂房傳來三姐的歌聲,父親說,國甫你聽聽,你別以為就你的兒子是孬種,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王阿瑪要跟他的兒子脫離父子關係,讓父親當證人,爺兒倆鬧到這一步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我母親聽到王阿瑪這個決定,將一碗茶全灑在桌子上,惶惶地說,三爺,兒子不聽話歸不聽話,您不能因為上回那件事再跟孩子計較了,我們家老爺全須全尾,毫發無傷地從憲兵隊回來了,那些過頭話就再甭提了……
  王阿瑪說不是為憲兵隊的事,是他的心已經死了,死了的心是再活不了了。父親問王阿瑪,王利民知不知道這個決定,王阿瑪說,他當然知道,我讓人把話帶過去了。
  正說著,王利民風風火火地進來了,三月的天氣竟然跑得滿頭大汗。王利民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爸,聽到這稱呼,我的母親眼圈一下紅了。王阿瑪問他讓老李捎的話帶到了沒有,王利民說帶到了,他要跟父親好好談談。王阿瑪淡淡地說,沒什麽好談的了,用你的話說是,兩個階級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既然不可調和咱們幹脆索性了斷,免得雙方都別扭。
  王利民說,階級是階級,血緣是血緣,咱們再怎麽對立您走到哪兒也是我爸爸!
  母親趕緊說,孩子說得對,三爺您得好好斟酌。
  王阿瑪斬釘截鐵地說,從今往後,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再不是我的兒子。咱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了!
  王利民說他爸爸不能這麽幹,王阿瑪說,如果你是一般人,領著人跟我對著幹,我或許還能接受,或許還會敬重你,佩服你,可一想到你是我的兒子,我就從心裏涼到外頭……我這輩子幹的一件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不該有你這麽個兒子!
  王利民說,爸,您應該為有我這樣的兒子驕傲!
  王阿瑪說,驕傲也罷,後悔也罷,都過去了。你在這上頭簽字吧,斷絕父子關係,往後咱們誰不認識誰。對了,再不許你姓王,你愛姓什麽姓什麽!
  王利民說,爸……我還有媽呢……
  王阿瑪說,父子不存在了,母子自然就沒了。
  王利民死活要見他媽,他把他的媽當成了救命稻草。王阿瑪提出,要見你媽也不難,要讓我收回斷絕書也不難,條件是跟我回家,在家老老實實呆上半年,和你的無產階級斷絕一切來往,做到這點跟我走,做不到,簽字!
  王利民問他爸爸能不能換個條件,王阿瑪說不能!
  王利民顯得很為難。母親說,孩子,你還猶豫什麽,跟你爸爸回家呀!
  桌上的座鍾滴答滴答,誰也不說話。王利民臉憋得通紅,看得出王阿瑪內心有些小得意。父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怎麽辦才好。母親想把那兩張紙偷偷抽出來,被王阿瑪一把按在桌上。
  誰也沒想到王利民作出了一個出人預料的決定,他低聲說,我……簽字。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聲驚雷,王阿瑪渾身一哆嗦,看著王利民,腦子轉不過彎來。父親喝了一聲,王利民!
  王利民表示他不能回家,在事業和家庭不能平衡的時候,他會選擇前者。王阿瑪氣急敗壞地說,你簽,你簽,你給我簽!
  在王阿瑪的威逼下,王利民很冷靜地在斷絕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大約是再不讓他姓王的緣故,簽字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省去了“王”,隻寫了“利民”兩個字。
  這一來,王阿瑪立刻陷入了被動地位,王阿瑪顧及麵子和尊嚴,沉著勁兒,毫不在乎地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將字據推到我父親麵前,讓我父親在證人上簽字。我父親當然不簽,說王家爺兒倆不能逼著他幹這事!王阿瑪說,已經成了既成事實,你簽與不簽,我跟他都沒關係了。
  父親突然脾氣大發說,那也不簽!你們爺兒倆的事,我不管!
  王阿瑪不理會我父親,對他的兒子說,你愛上哪兒上哪兒吧!走之前把你身上的衣裳扒下來,這是我花錢給你做的,你得把它還給我。
  王利民還有些猶豫,王阿瑪一聲斷喝:脫!
  看得出,王阿瑪是氣得很了,手不停地顫抖,嘴角抽搐。王利民見他父親這模樣,一聲不敢吭,趕緊將西服、褲子脫下。王阿瑪說,還有襯衣!背心!襪子!鞋!
  王利民脫得隻剩下了一條褲衩。
  王阿瑪讓王利民走,王利民隻好向門口走去。母親說,三爺,您這是何苦?您還沒瞧出來麽,孩子他不願意走。
  王阿瑪閉著眼不說話。走到房門口的王利民突然折身回來,快步走到王阿瑪跟前,撲通一下跪下了,剛才一直繃著的臉此刻變得無比生動,眼淚簌簌地流下來。王利民說,爸,您就是不趕我走,我也要走了,隻是沒想到是這樣一種走法。不管您認不認我,我永遠是您兒子。我走了,您就當我……死了……您跟媽多多保重,您年紀大了,到了該用兒子的時候,兒子不在跟前了……爸,我現在隻有往前走,不能後退,前頭是火,是血,我也會走到底,絕不回頭。
  母親說,快別說了,這是什麽話呀!聽著讓人瘮得慌!
  王阿瑪說,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永遠也不會想起你!
  王利民給他父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低著頭光著身子走出去。母親說,……你說你們這爺兒倆啊……
  父親站在房門口喊道,老張,老張!
  老張其實早就在二門裏窺測正屋的動靜呢,見父親叫他,趕緊跑過來,問父親有什麽吩咐。父親讓老張上老大的屋裏給王利民找身衣裳。老張看著王利民的模樣直樂,揶揄地說,王少爺,您真跟我們家三格格唱的一樣了,“莫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是天下的主人”……
  父親說,老張你給我住嘴!
  (七)
  王利民走了,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有一段,王阿瑪到我們家來得很勤,也沒什麽事,就是籠著手和父親圍著火爐呆呆地坐著,半天跟父親說,這茶是雪毫龍芽。
  父親說是雪毫龍芽。
  彼此再沒有言語。爐子上的鐵壺嘩啦嘩啦冒著白氣,縈繞的水氣中曾經在雨地裏共同挨過澆的兩個男人變得沉悶低落,王阿瑪吭吭地咳,那咳來自肺腑的深處,一聲聲敲擊著人們的心扉。父親用手帕擦汗,嚴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怹老人家何故會有汗液滲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瑪的造訪是受了太太的催促,來打聽兒子的下落,畢竟我們家有著他兒子的同誌——我的三姐。
  可惜什麽消息也沒有。到最後,連我們的三姐也消遁得無影無蹤了。
  《三擊掌》裏的王寶釧同樣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門,與父親誓不相見的,可人家後來還是見了,父女又重歸於好了。那是當了西梁王的王後,榮華富貴了,把爹與娘接了去,在金鑾殿上一通顯擺。“金牌調來銀牌宣,苦寒窯來了我王氏寶釧……”可惜,王阿瑪卻沒有等來這份榮耀,他的兒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個叫百戶坑的地方,據說王利民是新四軍的教導員,帶領部隊在轉移過程中遭遇伏擊,一場惡戰,幾千人命喪黃泉……所謂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就是說的這件事。
  王阿瑪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經是五年以後了,那天是我的周歲生日,母親請王阿瑪夫婦過來吃打鹵麵,母親為這個生日很認真地做了準備。我是我們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賤,屬於墊窩、拉秧的那種。“墊窩”是指母豬下的最後一個崽兒,瘦小衰弱,不成氣候,多數生下便被棄之,即不必為此耽誤工夫。所謂“拉秧”,是說瓜種完了,將瓜秧清除,留在蔓上的殘瓜,這樣的瓜會是什麽成色可想而知。一個賤丫頭過生日之所以能驚動王阿瑪,是因為父親的別有用心,依父親的意思,王家沒有孩子,想將我送給他們,以解老兩口膝前的寂寞。父親的心思隻有母親知道,母親不願意也得願意,她知道,跟父親沒有商量的餘地。生日那天,母親將我仔細地打扮了,特意脫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連腳褲,穿上了一雙紮著鼴貘虎(蝙蝠,老北京話)的紅鞋。在父親的要求下,我屁股後頭係著的棉屁簾也被解了下來,總之,父親要把我裝扮成一個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讓王家的人看著喜歡。
  那天,王太太因為腿腳不方便,沒有過來。王阿瑪也來得晚,竟然是走著來的,一鞋的土,一臉的灰。大家都覺著一向講究的王阿瑪今天特別邋遢,胡子沒刮,衣裳沒換,手帕皺巴巴的髒成了一團,捏攥在手裏像是擦桌子布。
  母親將我抱了出來,父親自然說了我不少好話,比如皮實、乖巧、聽話、好養活,聽那口氣不是介紹女兒,完全是在介紹一隻小狗。王阿瑪卻有些失神,一雙眼睛直瞅著窗戶棱,仿佛窗戶上有什麽必看的物件。父親將茶杯擱在王阿瑪麵前,招呼他,國甫,國甫……
  王阿瑪突然回過神來問,啊,你說什麽來著?
  母親接上說,他在誇家裏這個七丫頭聰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樂,向您討好呢……
  王阿瑪根本沒看一眼正向他討好的我,就是說根本沒把我這個賤貨放在眼裏,他的眼睛依舊看著窗戶,毫無來由地說,……這些年,我救國,發展實業,想讓國富民強,到了,究竟是怎麽個結果呢?國也沒富,民也沒強,我自個兒倒鬧個……
  父親說,國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瑪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說,四爺,瞞誰也不能瞞你,看看這個吧,我還不知道怎麽跟他媽交代……
  那是一張輾轉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戶坑。
  父親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說出。
  王阿瑪說,還記得吧,那天他是打你這兒走的,走的時候讓我扒得精光……我現在一閉眼就看見他光著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說,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讓日本人打死,也算是為國捐軀,可他是讓中國人給打死的……自個兒打自個兒……我想哭,我連眼淚都掉不出來……什麽事兒啊這是,讓我說什麽好?這孩子簽字據的時候,他簽了“利民”倆字,我不讓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實他心裏明白,這樣不完整的簽名壓根就不能算數!孩子是給我留著麵子呢……
  母親勸王阿瑪別太難受了。王阿瑪說,你們日子再拮據,再不好,可你們還有兒子、閨女!我呢,我什麽也沒有了!沒有了!織布廠的牌子被摘了,門口戳了兩個崗樓,站著兩個戴鋼盔的美國兵,變成了美國兵營……丹楓,那個丹楓,改成了跑馬場……
  王阿瑪沒吃打鹵麵,走了。
  父親也沒有提出將我送給他的話,時機不合適。不知怎的,這個話題後來竟然再也沒被提起過。
  王阿瑪走的時候,我們家的人很鄭重地將王阿瑪送出大門,目送著他向胡同口走去,黃風掀起他的棉袍,吹亂了他的白發……
  老張無聲地哭了。

  百戶坑在安徽的什麽地方頗讓人掛念,我父親後來和王阿瑪翻遍了安徽地圖也沒找到百戶坑,一直到兩人去世,成了他們一個心結。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涇縣城郊一個叫水西山的地方,見到了當地政府為“皖南事變”犧牲的烈士修建的紀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佇立,想念著那個從沒有謀過麵的王利民,他的魂靈應該在這裏得到了安息。我雖然沒有過繼給王家,後來卻是認認真真給那兩個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當了孝子的角色的。這些本應該是王利民所為。
  我告訴了王利民三姐的結局,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靈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點得到了溝通。
  也是一種慰藉。
  父親死後,將犯錯的孩子趕出家門也成了我們家的避諱,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幾十年中我從沒有對孩子說過“滾”字。我的哥哥們也從未有過將兒子們脫光衣裳趕出家門的舉止。但是現在的孩子們發生了變異,用不著趕,他們自己就會出走了,我的孩子從上小學到高中,竟然不辭而別離家七次,他走得理直氣壯,走得毫不負責任,走得毫無道理,有一回讓我不得不動用了公安局,滿城尋找。
  這些大概是王利民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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