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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二十一章

(2023-05-28 08:53:50)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二十一章

1

第二天,天剛擦黑,葛翠玲慌裏慌張跑來找鍾偉明。

“不好了,出事了!你快去吧,鍾大夫!”

    鍾偉明不知何事,跟在神色慌張的葛翠玲身後急急忙忙跑到李豔麗宿舍。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屋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

    葛翠玲緊扣屋門:“豔麗,開門呀!你快開門呀!”

    稍許,裏麵傳來陣陣輕微的呻吟聲和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

    葛翠玲在外麵又是一陣猛烈的敲門。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聲門插銷響動,鍾偉明把門輕輕地推開,眼前的景象使他驚呆了:

李豔麗裸露著身子,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爬到門前,抬起身將將打開門插銷,一頭暈倒在血泊裏。兩條白皙的大腿之間搭拉著一根長長的紅紅的臍帶,腿上、整個小腹、屁股上滿是汙穢的血跡。

屋子裏昏暗冰冷,木床旁的一個大臉盆裏蜷縮著一個肥肥大大的嬰兒,隻是早沒有了呼吸。

從床邊一直到屋門口,李豔麗的身子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辦公桌上扔著一條寬寬長長纏肚子的白紗布,屋裏到處是衛生紙、紗布,還有手術剪、止血鉗。

鍾偉明什麽都明白了。

兩人急忙把李豔麗抬上床,給她蓋上被子,葛翠玲手忙腳亂地點著屋裏的火爐,鍾偉明囑咐她為李豔麗輸上液。

由於出血過多,李豔麗陷入了昏迷。

鍾偉明見屋子裏有了點熱乎氣,讓葛翠玲在一旁幫忙,他戴上膠皮手套,為李豔麗手取胎盤。

胎盤取出後,立即讓葛翠玲注射一支縮宮劑,出血很快止住了。

葡萄糖液體一點一滴地輸入李豔麗的血管裏,年輕漂亮的小護士轉危為安,慢慢蘇醒了過來。

當她睜開眼,看到院長和葛翠玲站在自己的麵前,羞愧難當,禁不住扭過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鍾偉明悄聲對豔麗說:“小李,什麽也不要想,好好養病,一切都會過去的。”

    豔麗哽咽著:“院長,我......我......”欲言又止。

    “別叫我院長,我現在不是院長,”鍾偉明故作輕鬆地說,“可你放心,我會管你,過幾天你身子硬朗些我找車送你回家。”

豔麗一聽回家,著急地說:“不!不!不!您千萬不要讓我回家,千萬別讓我們家知道,我媽要是知道了還不為我羞死呀?”

“嗚嗚嗚,”又是一陣更加傷心的哭泣。

    葛翠玲在一旁為豔麗打抱不平起來。“你的男朋友也真不懂事,讓你懷了孕也不接回家去想辦法?我明天給他打電話,看他怎麽說。”

    豔麗聽了她的話,止住了哭聲,頗有些不愛聽地說:“你別說了!不是他的......”

    “什麽?不是他的?是誰的?那你不讓告訴他,你說是誰的,讓他來伺候你。”

    豔麗一邊流淚一邊哀求葛翠玲,“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誰的也不是,我反正不想活了,誰也不要管我!”

    鍾偉明急忙勸說道:“豔麗,你別胡思亂想,你不想回家就在咱們衛生院養著也好,有大家在,不會虧待你。”

    葛翠玲在一旁還不依不饒地追問到底是誰的孩子。

    鍾偉明說:“你別問了,一會兒天大黑了,咱們倆還得想法把這個孩子埋了呀!翠玲你以後嘴要嚴著點,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我們對外就說小李生病了,誰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去唄。”

夜深人靜,冰凍的草原寥無聲響,隻有西北風猛烈地刮著,吹走了雪地上新落下的白雪。房子是白的,草原是白的,眼前的一切除去烏黑的天就是慘白的雪,好似天公在為這可憐的嬰兒送葬。

鍾偉明與葛翠玲作賊的一般,偷偷抱著死嬰從辦公室溜了出來。天氣出奇地冷,鍾偉明拿鐵鍬的手剛剛伸出來幾乎快要凍僵了。他用鐵鍬刨開一片積雪,使勁地挖地,鐵鍬碰在凍土上好似遇到了一塊鐵扳,紋絲不動。

鍾偉明心急如焚,他想:“難道老天爺不讓掩埋這個可憐的孩子嗎?不知什麽人作的孽,到讓我們為他著急!陳文生?會不會是陳文生?”想到陳文生,他眼前一亮。“陳文生與豔麗交往過密,豔麗這姑娘就是詠娥所說的耳軟心活一類的傻姑娘,男朋友不在跟前,女人架不住男人對她好,很容易被感動。”

心裏想著豔麗的事,由不得又想到了秀琪。秀琪的存在,對於鍾偉明來說,是一種永恒的誘惑,鍾偉明此時忘記了寒風將他的臉吹得生痛,十個手指已經麻木了,他在心中暗暗發誓:“秀琪,我愛你,千真萬確地愛你,這種愛是任何時候也不可能改變的了,但是你放心,我要對得起你,我不會毀了你,不會抓住你不放,你回來吧,快些回來吧,等你這次回來,我一定跟你好好談談,你應該遠離我,去尋找你的幸福。當你有了令人滿意的歸宿,我會天天為你祈禱,日日為你祝福。”

    “灰堆!”凍得揣著兩隻手,不斷跺著步子的葛翠玲,忽然像發現了新大陸般高聲喊叫了起來。

    鍾偉明順著喊聲抬頭望去,前麵不遠處,有一大堆辦公室傾倒出來的灰燼,凸起在平坦的雪地上。走到跟前用鐵鍬用力一挖,果然有些鬆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草草地挖出了一個一尺多深的小坑,將嬰兒放進坑裏,上麵填埋些摻和著積雪的牛糞灰,用腳踩瓷實,二人慶幸一個人也沒遇到,人不知鬼不覺,大功告成。

2

梁秀琪做夢也想不到,探親歸來,蘇木裏謠言四起,有人說衛生院的李豔麗春節不敢回家,躲在屋裏生了個胖乎乎的男嬰;也有人說秀琪回家是為了做人工流產。眾說紛紜,所有的疑惑全都集中在鍾偉明一人的身上。

鍾偉明倒像個沒事兒人似的,不顧四周的人們說三道四,反而對李豔麗關懷備至,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每天晚上走進秀琪的屋門,他不知是故意還是不知不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豔麗的身上。日子長了,李豔麗倒覺得過意不去,怕冷落了秀琪。

那件事發生後,葛翠玲告訴過她,為了取出滯留的胎盤,鍾偉明親自下手,把手和整個胳膊從她的外生殖器一直伸進她的子宮。雖然救了她的命,豔麗畢竟是未出閣的大姑娘,想起這些,實在不好意思。

    鍾偉明知道豔麗的心事,知道那件事對一個姑娘來說有多麽大的壓力。他對於豔麗的不檢點,不是帶著惡意的輕蔑,而是帶著天生的同情,這種同情沒有十分明顯地表示出來,但還是能使豔麗感覺得到,使她獲得了安慰和鼓勵。

豔麗每當想起自己的傷心事,痛不欲生,幾次要尋短見。她將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深藏在心裏。

這些日子,人們像避瘟神似的,看見李豔麗就會趕緊躲開。以往,幾個沒病也要讓豔麗給打針的小夥子也不來找豔麗尋開心了,豔麗成了人們唯恐避之不急的喪門星。

偉明一心打算為她保密,卻不想如此的風流事,怎麽能遮掩的過去。豔麗,還有那個漂亮的女大學生的故事,經人們添枝加葉,在這個偏僻的街鎮上不徑而走。

有一天晚上,秀琪坐在床上,偉明坐在木椅上,爐內的火焰燒得正旺,屋裏充滿了溫暖。一支白蠟燭閃著昏暗的光,豔麗在燈光下鬱鬱不樂,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本書。偉明與秀琪說了幾句話,他在秀琪麵前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嘮叨,甚至小小的放肆和輕浮秀琪也不會加以責難。不過,麵對豔麗,他又像阿姨麵對幼兒園大班的學生,開始給她講故事,講文化革命中的新鮮事,講一個姑娘可能感興趣的一切話題,這幾乎是豔麗每天晚上最開心的時刻了。

    鍾偉明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看圖片似的一樁樁一件件溫習著,連每一個最小的細節都不放過,何況還有秀琪和豔麗這樣美妙的聽眾。

秀琪脫下鞋,往床裏挪了挪,她靠在被垛上,蜷縮起雙腿,躲進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躲在陰影裏,這樣她就不但不引起豔麗的注意,而且可以盡情地欣賞偉明的臉龐了。望著偉明溫柔而又剛毅的麵孔,聽著他的聲音,秀琪心裏感到了某種充實和滿足。

她想:“偉明過慣了窮日子,為今天的幸福感到自豪,有勇氣,從不誇誇其談,不抱怨,開朗,熱情,慈愛,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就是念念不忘我們曾經相愛的日子。”秀琪知道他還愛著她,他的一舉一動,他說的每一句痛苦自責的話,他的每一個眼神,都足以說明這一點。

    偉明麵對精神頹喪的李豔麗悄悄地問:“豔麗,今天吃的什麽飯?”

    李豔麗說:“熬了點大米粥。”

    鍾偉明又問:“看什麽書呢?”

    豔麗回答:“還是您拿來的那本《人民文學》。”

    雖然鍾偉明和秀琪不斷給豔麗一些安慰和鼓勵,但她的眼睛裏總流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的神色。

    鍾偉明抬起兩隻手,湊近火爐烤著,自言自語地說道:“能有這樣一個暖和的屋子,一個烤火的地方,屋裏有一個人,也曾經是我的夢想啊。”

    豔麗不解地抬起頭看著他。

鍾偉明眼裏放光,看著疑惑不解的豔麗娓娓道來:

“厄運和逆境有時會毀了一個人,將人推上歧途,我慶幸自己熬了過來,十一年,十一年呀!1968年來插隊,1979年才到的衛生院,最艱難困苦的日子到底過來了。我有時特別知足,因為你們想象不到我年輕時穿得有多破?家裏有多窮?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裏,我們一家人窮困潦倒,望不見出頭之日,無可奈何地混日子。我整天邋邋遢遢,有時候甚至故意作賤自己,抽煙、喝酒、熬夜打牌、漆黑的夜裏縱馬狂奔,那時我經常想,死亡對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解脫,可是我沒有摔死、凍死、醉死、餓死,我活了過來。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那些年麻疹、百日咳、痢疾、肝炎、結核病比比皆是,我走到哪吃到哪,走到哪住到哪,在那樣的狀態中居然沒有讓我感染上致命的疾病,這不能不說是幸運。不過,豔麗,你知道嗎,我能在精神上撐這麽多年,沒有淪落成酒鬼、煙鬼、二流子,那都得益於一位遠方的姑娘。”

    豔麗不解地搖了搖頭。

鍾偉明接著說:“那天刮白毛風,詠娥給牛犢鋪的那件皮得勒,那件破的不能再破,補得不能再補的皮得勒,我插隊穿了它足足有五六年!我就穿著這件皮得勒,在狂風暴雪中,騎在馬上,凍成一團,為了活命,我不得不計算著路程,從一個蒙古包出來,趕緊奔向最近的一個蒙古包。下了馬,我的手腳也早凍得不好使喚了,鑽進蒙古包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脫下氈疙瘩烤腳。手腳烤暖了,喝碗熱茶,身上暖和了,再奔向第二個蒙古包。就這樣,在零下幾十度的嚴寒裏,我才沒有被凍壞。

你們想想,我渾身上下沒有一件象樣的衣服,沒有一雙不破的鞋,天暖了穿那件破舊的夾蒙古袍;天冷了,穿那雙帶補丁的大氈疙瘩;整日穿梭在牧民的蒙古包中間,遊蕩在茫茫無邊的草原上,活像個幽靈。好在我會看病,牧民們又天生心地善良,慢慢地,人們仿佛忘掉了我是北京人,是漢人,我與牧民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玩在一起,打牌、下棋、賽馬、摔跤、上山采蘑菇、串蒙古包喝酒、聊哪個姑娘長得漂亮、哪個媳婦最招人。在全大隊,我是最困難的小夥子,比牧主出身的子弟、比好吃懶作邋裏邋遢的窮漢還不如,二十大好幾娶不上個媳婦!好心的額吉們整天為我著急,怕我一輩子打了光棍。我上無片瓦,下無插錐之地,沒有一根牲口毛,哪個姑娘肯跟我!唉,說起來可笑荒唐到了極點,我們這些要解放全人類的革命接班人,毛主席的好學生,一直以為全世界隻有我們才能吃飽肚子,才是最幸福的一代,卻為找不到媳婦而整日憂心忡忡。想起來也夠勇敢的,真令人無法想象,沒吃沒穿,回不了城進不了京,分不到工作上不了學,父母一家轟回了四川老家,生死未卜,我竟還有心追求北京知青中的一些好姑娘。

記得有一次我卑鄙地欺騙一位姑娘,十分浪漫地約她到敖包山,原打算替我的好朋友也是一位北京知青送情書,可我卻情不自禁地向那位姑娘求愛。

就是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連一件新一點、幹淨一點的衣服都沒有,渾身上下充滿了膻氣,內衣、內褲裏爬滿了虱子,最重要的是我回不了北京,一點希望也沒有,這是所有知識青年都知道而又心照不宣的事。

繁重的勞動和貧困把我吸幹了,使我變得衣不遮體、醜陋不堪。就因為這些,我的自尊心,還有我們這一代人樹立起來的永不泯滅的理想,在貧窮和困苦,在孤獨和初戀的夭折中消磨得無影無蹤了。其實早在事情的開始就知道了它的結尾,可是一個人一旦被愛情所迷惑,他是不會顧及後果的。”

鍾偉明停頓了片刻,微微眯起了雙眼,仿佛在追憶那遙遠的過去。回頭看了眼秀琪,他輕聲地,故作神秘狀地告訴豔麗:“那時候我千方百計想騙個姑娘上手,知青裏的好姑娘都是名花有主,走的走,溜的溜,有些姑娘寧肯嫁給北京城裏離過婚的、有了孩子的老頭子。

近處的姑娘騙不了,恰好一位遠方的女同學不知怎麽心血來潮給我來了一封信,確切地說是情書,因為信中那些感人肺腑情意綿綿的話,我從來沒有見過,至今還能倒背如流。

你聽,‘親愛的明哥,你好嗎?你還記得我嗎?你讓我找得好苦......’

天呀!在我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時,真是三生有幸,竟有這樣一位純潔無瑕、涉世未深的姑娘送上了門。

於是我隔三差五,不停地寫呀寫,寫了不知多少封信給她。我向她傾訴我的愛,傾聽她的思念,回憶我們天真無邪的童年,述說我們分離的痛苦,相思的惆悵。離的遠,我當然容易騙她,我說自己生活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富有,仿佛是個不缺吃不缺穿的大牧主,其實連去看她的路費也沒有。”

鍾偉明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豔麗聽得發楞,急切想聽到下文。她的雙眸依然呆滯無神,在飄忽不定忽明忽暗的燭光中閃著疑惑的亮光,可是,突然,她坐直了身子,仿佛渾身充滿了活力,兩道目光也變得有神了,她第一次對鍾偉明的談話感興趣,直勾勾地望著他。

她也許是第一次如此認真,但確實在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鍾偉明。她覺得自己不知為什麽突然漲紅了臉,還是禁不住張嘴追問起來:“後來呢?”

鍾偉明這天晚上出奇地健談。往事曆曆在目,像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裏顯現出來。

豔麗沒想到院長還有這樣一段曲折痛苦的羅曼史。她聽著聽著,開始察覺院長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鍾偉明的臉陰沉了下來,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之中,他繼續說:“我敢說我寫的每一封信都是畢恭畢敬飽蘸心血寫就,雖然是在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候,可是每句話都是從我心裏傾吐出來的。我當時隻要一想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光明;我明知道與她交往不會有什麽結果,還是不願意放棄。她的信,她信中的每一句話成了我生活的,可以說是我生命的全部。就這樣,我們書信往來了有兩三年,我們兩個真是一對兒癡人!通過書信,其實要幾個月才能收到一封信,感情就發展到了愛侶們要幾年經常在一起,才能達到的難舍難分、爐火純青的地步。

難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愛呀?現在看來充其量隻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可是,就是這種精神上的、這種虛無縹緲的愛,對於我來說是多麽重要、多麽難能可貴呀!它給我的生命帶來了希望,使我不甘沉倫,不甘墮落,看到了自己並不是不可救藥,是我堅定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後來的日子裏,無論我幹什麽,總想起我遙遠的朋友,她的愛已經變成我存在的基石。豔麗,你想想,那是十年呀!人能有幾個十年?‘文化大革命’漫漫十年,沒有盡頭,那時候誰能想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動的‘文化大革命’還有終結的時候,還有徹底被否認的時候。

你能想象善男信女們不再迷信神佛,不再信仰上帝嗎?不可能。我們對毛主席的信仰,全國人民對毛主席的敬仰也不可能被更改。

我的理想,我的青春,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文化大革命’中,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戀中,在永遠的等待和期望中,消耗怠盡了。我老了,都快三十了,還是孤身一人,我成了被專政的父母和白音塔拉額吉們的一塊心病,他們真怕我打一輩子光棍。

我沒有一件象樣的蒙古袍,沒有一雙不破的蒙古靴,沒有一頂遮寒的草原帽,隻有七八歲的敢幹瑪小姑娘從小就說起,要給我縫一件蒙古袍的希望。

慢慢地,我們的戀愛使雙方都幾乎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我們兩人都迫切地希望見上一麵,都早已把自己的一切,鮮血、熱情、生命——當然我是個窮光蛋,沒有財產可言,甚至比生命還寶貴的貞操(如果男人也有)都決定獻給對方。

那位姑娘聰明漂亮,端莊秀麗,是個無與倫比的美人兒,我相信那是她生命中惟一一次真摯而熱烈的愛情。她對我的誘惑是永遠的、巨大的、唯一的,她是一位高貴的公主,我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牧民。

當機會終於來臨了的時候,我什麽都不顧了,找保爾,就是調走的保爾書記,借了二百塊錢,夜以繼日地趕到北京。可是,我知道,我們見麵之日,也是我們分手之時。我們的社會地位、家庭出身,門不當戶不對,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這是那個時代所決定的。

我不怪她,也不怪她的父母,他們反對我們的結合,也是為了他們的親生女兒著想。換了誰也會毫不猶豫地反對這種畸型戀愛。誰能把自己的兒女往火坑裏推呢?

想不到這個姑娘竟鐵了心,背著父母,偷著給我寫了無數封信,她要找我,她要到草原上來,她說不惜耗盡青春和生命,哪怕走遍茫茫草原,也要不顧一切地找到我。

也是命該如此。這些信,真是匪夷所思,如泥牛入海,沒有一絲蹤影,當時我一封也沒收到。

我每天孤獨地站在敖包山上,望眼欲穿。

我從想她、愛她變成了恨她。

誰知道後來她到了北京,為了我苦苦地等待了一年又一年,而我對這一切竟毫無所知,或者說毫無所措;因為我為了生活,為了活命,為了能享受人的快樂,早已娶妻生子,木已成舟。

我是個兒女情長、胸無大誌、膽小如鼠的人,我怎麽敢、怎麽能再去想她、愛她,我怎麽配再去追求她,我這個沒出息沒本事的懦夫!

這種矛盾,這種痛苦,還有我對她無盡的思念,無時不在吞噬著我,令我痛不欲生。我當初誤以為她背叛了我,最後竟是我背叛了她。唉,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稍微停頓了片刻,鍾偉明仿佛要從那個令他痛不欲生的時刻走回來,他鼓足勇氣,努力驅散心頭的惱恨似的,接著說:“我是最不信命的,可婚姻這玩意兒,是要有緣分才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千奇百怪,它偏偏不給安排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愛的偏又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早晚得分離。梁山泊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利葉,古今中外,比比皆是,也許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我也看透了,愛情的真諦其實是痛苦。”

豔麗差一點叫出來:“何止是痛苦......”

“陰差陽錯,那位好姑娘終於沒能和我走到一起。豔麗,你可能懷疑這個充滿悲哀的故事,不是親身經曆,你可能以為我是在編?其實在‘文化革命’那個年代,這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我父親二十多年前被打成了反革命,我還以為他幹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反對革命、反對政府的事來呢?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因為與廠長打了一架,還沒動手,隻是吵吵,就被廠長的丈夫,有權有勢的區公安局長一句話打成了反革命。那時候‘血統論’肆虐,家庭出身決定一切,父母有問題,不要說上大學,找工作,搞對象,要不是遇到了詠娥,我也許當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呢。”

豔麗目不轉睛地看著鍾偉明,聽著他講這個真實、悲慘的愛情故事,聽到後來,情不自禁地破涕為笑,“不至於吧?您講得這樣慘。”

鍾偉明還想繼續說下去,忽然覺察到秀琪一直沒說話,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他的話戛然而止。

豔麗微微張開嘴,茫然若失地看著鍾偉明的眼睛。

豔麗麵對著鍾偉明,沒有注意到,秀琪那裏,悄悄地扭轉過身子,臉朝裏,早已熱淚盈眶,聽到後來,禁不住潸然淚下。

秀琪在心裏說:“偉明,何止是你欺騙了我,我也欺騙了你!我有許多難言之苦,可怎麽對你說呢?”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突然,偉明用他那低沉有力的聲音哼唱起了這樣一首俄羅斯民歌。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豔麗望著偉明,用委婉、天真、傷心的腔調也跟著唱了起來。

“陣陣雪花掩蓋了他的足跡,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隻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這支憂傷的情歌旋律那樣熟悉,那樣動人心魄,秀琪猛然想起,這就是他們在北京時唱過的一首蘇聯歌曲。秀琪坐直了身子,她仿佛看見了當年瘦弱的偉明在暴風雪肆虐的草原上一步步蹣跚走來,看見了形單影隻的偉明在烈日下站在敖包山上,絕望地瞧著遠去的小路。秀琪諦聽著從草原上傳來的馬嘶聲和屋裏這個男人深沉的吟唱和一個女人幽怨的伴唱。

每個女人都會心甘情願地為他伴唱。她想。也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來。

“……我要變成一隻伶俐的小鳥,一直飛到愛人的身邊。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我的小路伸向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啊,跟著愛人到遙遠的邊疆......”

豔麗左顧右盼,她的眼睛裏閃爍著久違了的光芒。她注視著偉明,奇怪院長今天為什麽感情充沛地有點反常地唱起了歌。並且她不得不承認,他唱得確實好。

3

這些日子,豔麗的身體雖然恢複了許多,卻整日愁眉不展,她永遠走不出那噩夢一般的時刻:她裸露著下身,從陰道口露出一段長長的臍帶,臍帶拖在地上,血不斷地往外湧著,白皙的大腿紅一塊白一塊,渾身上下血跡斑斑,她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她披頭散發,地上擺著那個生下來就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自己的親骨肉——幸虧他沒有活。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又不甘心,美好的青春年華剛剛開始,可是,如果讓她再與男人睡覺,她寧肯去死。

豔麗雖然守口如瓶,打心裏恨透了那個男人。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事不全怪一個人。那些日子,家庭主婦不在家,她恨不能時時刻刻與他在一起,與他親不夠,摟不夠,睡不夠。

她偷吃了禁果,這是老天對她的懲罰。但在自己最需要人的時候,她曾經最親愛的人,曾經最信任的人,一個男子漢,無論如何要出來看看她,照顧照顧她呀!

豔麗不是不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走錯了一步,異性相吸,都是性造的孽,好漢做事好漢當,她不會連累任何人,她不會逼著誰來承認是那個死嬰的父親,她不要什麽人承擔多大的責任,在人們猜測這出戲的始作俑者是誰的時候,在人們議論紛紛,把懷疑的目光指向了院長的時候,她又多麽需要一位勇敢的男士站出來呀!

她今天才徹底認識了那個長得高高大大、英俊魁偉的男人,他不過是個懦夫,十足的偽君子。她發誓再也不去他家串門了,再也不理他了,雖然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人安慰,需要人愛。

李豔麗事件後,陳文生,這個始亂終棄者,出乎意料地變得安穩順從。上班後遇見李豔麗,他依然會擺出萬分的溫柔,百般討好她,豔麗卻總是待搭不理的模樣。

葛翠玲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如夢方醒,她在心中暗想:“好呀你個陳文生,我到處放風說那個野孩子是院長的,看來你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不定也插了一杠子呢!”

於是,如同看管自家唯一的一頭小牛犢似的,每天看管住陳文生,不離他的左右。她逢人便講:“陳文生這個傻東西,人家偷驢他拔橛,你還往那姑娘跟前湊什麽,萬一人家賴上你,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

    這一天,李豔麗在病房裏為病人輸液,鍾偉明看到她一人忙得不可開交,跑去幫忙。秀琪在辦公室裏看到了,老大的不高興。她這裏胡思亂想著,外麵有人吵吵嚷嚷。

    “快來看呀!有條狗叼著個小孩兒跑呢!”

喊聲驚動了衛生院的人們,大家懷著好奇心紛紛湊到窗戶前往外瞭望。

一條大黑狗嘴裏叼著一個粉撲撲赤身裸體的嬰兒屍體,死嬰身上的半截臍帶、肚上的紗布還依稀可見。在人們的喊叫聲中,黑狗驚慌失措地跑向人來人往的供銷社。

鍾偉明一看,心裏暗自大叫一聲“不好!”急忙走出衛生院辦公室,來到灰堆旁一看,果然那裏被狗扒出了一個大坑。

鍾偉明暗暗責備自己,明知道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應該想到灰堆也會隨著大地解凍而變得蘇軟起來。現在如何是好,人們本來就私下裏議論紛紛,疑神疑鬼的,這下鐵證如山,野狗叼著死嬰四處亂轉,將豔麗的痛處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如今有口難辯。

李豔麗隔著窗戶往外看,不看還好,這一看,一聲驚叫,把手中的注射器往地上一扔,雙腿癱軟,一頭栽倒在地。鍾偉明急忙把她扶起來,攙進宿舍。

豔麗躺在床上,不斷地抽泣,說起話來語無倫次,後來就成了表情麻木的號啕大哭。

第二天,豔麗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迷惘神情,她蕩漾著的美麗風韻消失了,臉上掛著令人感到恐懼的慍怒,她的眼睛哭紅了,還時時噙著淚水,目光裏露出的是極度的痛楚和憂鬱的絕望。

每個男人都恨不得變成了太監,得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每天總有地方吵吵鬧鬧,醫院內始終籠罩著令人窒息般的氣氛。

    蘇木領導對李豔麗事件十分重視,特意找鍾偉明談了話。白依拉書記問:“鍾偉明,你們衛生院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知道嗎?為什麽不匯報?我希望你能查清楚此事,我們要作出嚴肅處理。”

    鍾偉明點頭稱是,口裏卻不過多的解釋。

    白書記又說:“一定要查出是誰幹的這件事,太不像話了!”

    蘇木長看看十分尷尬的鍾偉明,想到外麵風言風語,傳說鍾偉明與這個那個姑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隻得先給他一個台階下,說道:“你先回去吧,有什麽事多匯報,千萬不要讓那個姑娘再出什麽事了。”

    鍾偉明巴不得談話早些結束,趕快起身離開了蘇木辦公室。

狗叼嬰兒的事件發生後,李豔麗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地步。有人連哄帶勸,讓她說出與她通奸的男子是誰。有人想看笑話,有人希望供出是鍾偉明,有人倒要看看陳文生是不是省油的燈。

哪成想李豔麗一個弱女子,把全部的不是都攬在自己身上,死活不說出那個人來。

豔麗的事令鍾偉明進退維穀,人們知道他這個院長職位早已搖搖欲墮,雖然還沒宣布正式罷免,萬一糞盆子扣在他頭上,縱有千張嘴也難辯清,到那時,說不定一紙正式任命陳文生為院長的公函就會到達了呢。

當人們都在為鍾偉明擔心,都在為他既將被免去院長一職而耿耿於懷的時候,秀琪到毫不在意。

當她終於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她真想為偉明歡呼。她想,這就是偉明。李豔麗這樣大的事,鬧得滿城風雨,他不理不睬,代人受過,默默地承受著所有的壓力。他就是這樣一個善良、誠實的人,在別人眼裏也許有些迂腐,在秀琪眼裏,他的表現讓她知道了什麽是“仁者愛人”。

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了。隻要有一個人了解他,隻要秀琪能夠體諒他,明白他的心思,鍾偉明就心滿意足了。當有些人看到鍾偉明要倒黴了的時候,背地裏幸災樂禍,鍾偉明卻完全浸沉在有個知音所帶來的心醉神迷之中。

4

初春季節,鍾偉明到旗醫院參加外科培訓班,詠娥一個人在家忙的不可開交。好幾頭母牛要在這幾天下犢,白天不能讓它們走遠,將它們圈在家附近,夜晚還要起來照看幾次。早春的夜晚天氣格外寒冷,剛剛生下的牛犢讓媽媽舔幹淨身上的胎衣,蹣跚著站起來,鑽到媽媽的肚皮下吃幾口奶,就要趕快把它們抱回屋裏,像照顧初生的嬰兒一樣照看著它們。

萬一有哪頭母牛難產,如同人生孩子一樣,產程過長,牛犢就會在宮腔內窒息而死。為牛助產是詠娥的拿手好戲。家裏的活偉明顧不上,他就知道他的那個衛生院,詠娥嘴裏叨嘮著,自己還是一年如一日沒白天沒黑夜地忙活著。夜裏照看完兩頭“初產婦”,天剛大亮,詠娥趕緊起床,趕出小牛犢吃奶,擠奶。

燒好奶茶,照看著小其其格喝完早茶,又忙不迭地堆牛糞,打掃牛圈。好在其其格特別聽話,一個人關在家裏也不哭鬧,天氣好時,還會跑出去幫媽媽轟趕牛犢。

    秀琪查完病房,處理好幾個病人,一時無事,坐在辦公室裏看書,門被人推開了,陳文生怏怏地走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診斷床上,麵對秀琪,也不開口說話,竟“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秀琪摸不透陳文生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張嘴問:“陳大夫今天喝了什麽好酒了,笑個不停?”

    陳文生站起身,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飽嗝,神秘莫測鬼鬼祟祟地湊到秀琪身旁,好似怕驚嚇了秀琪似的,輕聲說:“小梁,我想勸勸你,年紀輕輕的,何必在這兒混呢,不瞞你說,我有個朋友在旗裏,我打算給你介紹介紹,他也是大學畢業,你們兩個條件、年齡、學曆正好......”

看到秀琪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拄著下巴,也不答言,默默地發呆,文生認為他的話起了作用,頓時來了精神,反而湊得更近了,仗義地說:“你個人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秀琪抬起頭與陳文生自認為多情的目光突然相遇了,她的臉紅了,用她甜美的聲音挖苦道:“有好的還是陳大夫自己留著吧,本人勞駕不起。”

陳文生緊盯著秀琪的眼睛,聒怪地說:“咱們誰跟誰呀?別跟我客氣,都是北京老鄉。”

“北京老鄉?誰說的?我可是外地農村來的。” 秀琪認真地說。

“別逗了,我全知道,你不但生在北京,長在北京,還在北京上的大學。”陳文生的神情裏滿是愛慕可又不得不假裝莊重。

“小梁,我真替你可惜。”文生忽又變得十分嚴肅。“雖然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可也別站錯了隊,別上了賊船,你還年輕,又這麽漂亮。”

秀琪的臉突然沉了下來,“陳大夫,這是什麽話?有事說事,別這麽陰陽怪氣的。” 她知道陳文生是個一慣花言巧語、文過飾非、弄虛作假、善於搞陰謀鬼計的人。知道他表麵上對鍾偉明言聽計從,實際上早心懷叵測,欲置鍾偉明於死地。
    陳文生故作矜持而莊重的樣子,嗓子都有些走腔了,“今天,今天,我特別,特別,正式的勸告你,”說著話,他從白大衣口袋裏掏出厚厚的一遝信紙,舉到秀琪眼前,說道:“秀琪大妹子,我給你看樣東西,可是全院人都簽了字的,早就想勸勸你,別跟著別人亂跑,三年河東,三年河西,誰知道誰會什麽時候倒黴呢?”說著話,把一遝信紙放到了秀琪的桌麵上。

秀琪疑惑地望著幸災樂禍的陳文生,左右為難,坐在原處一動未動。

陳文生看著秀琪那張俊俏而有點氣惱的臉,喜形於色,他心不在焉地攤開那幾張信紙,信紙第一頁的上款,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旗人民檢察院......”秀琪的腦子裏“嗡”地一聲。

秀琪想:“早知道陳文生聯合幾個人在告偉明的狀,調查了好多次,以為早解決完了呢,想不到陳文生賊心不死,如今竟然告到了檢察院,要置偉明於死地。不知道這上麵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材料,今天趁著陳文生高興,先看一遍不妨。”心裏打定了主意,顧不得臭氣熏天的陳文生湊得那樣近,嘴裏呼出的煙味、酒味、臭味噴到她的臉上,她屏住呼吸,臉上不露聲色,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幾張信紙。

    陳文生見秀琪並不煩他也不惱他,望著秀琪一雙鉤人魂魄的明眸,似能吹破的一張嫩臉,一張小嘴恰似新破的石榴,不覺心旌搖曳起來。他的屁股從辦公桌上往裏挪了挪,饒有興致喳喳地說個不停,見秀琪想拿起信來看,順手把信收了回去。

    秀琪討厭陳文生的這副嘴臉,本想反唇相譏,不過,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了這種輕蔑態度,反而向陳文生嫣然一笑,說:“未來的陳院長,什麽事這麽神秘啊?”

秀琪的笑臉使文生不由得一怔。院長兩個字是他夢寐以求的,現在由秀琪的嘴裏說出真讓他喜出望外。

陳文生一麵湊得更近了,一麵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隻眼睛朝秀琪的身上骨碌碌亂轉。

半醉半醒地,瘋瘋癲癲地,陳文生遞過信紙,就手在秀琪的小指頭上捏了一把,然後故作大度地說:“看吧,看吧,好好地看。秀琪,你先別著急看,我們這次已經有了十分的把握,看來鍾偉明好日子到頭了。你看可以,你先得想想,如果我們告得有理,你簽不簽字?”說著話,那隻上去的手,猶猶豫豫地,一把將秀琪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裏。

陳文生突如其來的舉動令秀琪怒從心中生,她麵對這種狂妄放肆的輕薄之舉剛要發作,門“怦”地一聲開了。葛翠玲從門外走了進來,把這一切看了個正著。

    妒忌秀琪的葛翠玲,對於人家說秀琪和豔麗是清白無辜的早已非常反感,如今眼看輿論開始變得合乎她的心意,內心中暗暗竅喜,她已經準備了大量的材料,大批的汙泥濁水,一旦時機成熟就好向她身上潑去。

門開了,葛翠玲突發的驚詫讓她變得十分敏捷,她一步跳到辦公室中間,聲嘶力竭地“哇呀”一聲吼叫,象一頭母獅子似的撲向了秀琪。她逼近秀琪,憤怒讓她的腔調完全變了,曆聲斥問:“好呀,你這個臭婊子,找不到對象到處招引別的男人,我今天算是看見了,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陳文生見自己的老婆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滿臉歹毒,粗聲粗氣,數落得那個美人兒沒有一句話。他尷尬地躲在一旁,斜了秀琪一眼,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聽診器。

這些天來,一提到李豔麗的私生子,文生就發覺葛翠玲狐疑的目光緊緊盯著他。這次借機調戲秀琪,又被她逮了個正著。陳文生心中發虛,臉上冒汗,見葛翠玲並不理睬他,而是直奔秀琪而去。趁著她亂嚷嚷的時候,文生裝得若無其事,巴不得溜之大吉。

葛翠玲得理不饒人,用手指點著秀琪的鼻子破口大罵。

秀琪不敢出聲,一來文生攥著自己的手讓這個潑婦看見了,二來自己一個未結過婚的年輕女性,怎麽能與這樣一個母老虎撒潑打罵呢。

葛翠玲得寸近尺,更加肆無忌憚,聲音更大了,手指幾乎碰到了秀琪的臉上。

“成什麽事了!大姑娘生孩子,招男人,這個衛生院可是出了名了,如今還勾引到文生頭上了,真是瞎了眼,也不看看我是誰,我不活剝了你的皮!哭,哭什麽哭,那個浪丫頭剛走,你又跟著浪,沒有男人趕快找一個,別再生了!” 

委屈、憤怒、恥辱,從來沒有過的難堪,秀琪又氣又急,禁不住眼淚浸濕了眼眶。她想痛痛快快地把這潑婦和那個狗男人罵個狗血噴頭,可是,她生來沒有罵過人,不知髒話如何出口。隻見她瞪圓雙眼,紫脹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葛翠玲的高聲叫罵引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人們湧進衛生院,湧進辦公室,裏裏外外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們不知為什麽,隻見葛翠玲大庭廣眾之下如同一個英雄似地站在那裏,把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罵得不敢抬頭。

    聽到罵聲,詠娥放下糞叉也走進了衛生院辦公室。她撥開擁擠的人群,走到葛翠玲身後,見葛翠玲不依不饒點著秀琪罵個不停,自以為占了十分的理兒,有了萬分的功勞。詠娥擠進人群,擠到葛翠玲身邊問:“怎麽了,你幹嗎老罵她?”

    聽到田詠娥的聲音,葛翠玲心中不禁一驚,看到詠娥滿麵怒容,臉色似岩石般的冷酷,恍如晴天打了一個霹靂,心中又恨、又惱、又怕,她心虛地說:“她調戲文生!”

    “她調戲文生?她怎麽調戲他了?人家一個大姑娘,是親他了還是摟他了?”

    葛翠玲支支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詠娥對秀琪說:“別哭,怎麽回事,先說清楚,我到要看看誰家的男人這樣可人疼?”

    秀琪見有人給她撐腰,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陳大夫進來攥住我的手不撒,葛護士看見了還賴我。”

    秀琪的話還沒說完,葛翠玲跺著雙腳咆哮起來,指桑罵槐地大罵了起來:“誰是什麽東西還不知道,野孩子都生家裏了,裝什麽假正經!文生才當了幾天臨時負責人,他能勾搭誰?願這個願那個的,他要是早幾年當院長,保不起也勾搭個年輕漂亮的呢!”

平心而論,葛翠玲對陳文生早產生了猜疑,一直在生他的氣,找種種理由發泄。他以前多麽的強壯呀!她憑蛛絲馬跡,憑豔麗的一個眼神和文生的一句話尋找破綻。她在旗醫院進修七個月,李豔麗天天吃住在他們家,鬼知道他們都作了些什麽。

陳文生愛女人。這一點葛翠玲比誰都清楚。而這種愛她認為應該全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可是現在這種愛日漸減少了,因此她可以斷定,他準是把一部分愛移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

當初隻是吃豔麗的醋,豔麗走了,她把所有的恨自然而然地全部轉移到了秀琪的身上。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個秀琪一來,她感覺鍾偉明對她更加冷淡了,而以前他對她又是多麽的關懷備至呀!是她毀了她的希望,毀了她的夢想,她暗暗地發誓與這個女人不共戴天!

    詠娥聽葛翠玲話裏有話,聲色俱曆地問:“院長怎麽了?他勾搭誰了?你給我說清楚!”

    葛翠玲聽了詠娥的問話一時瞠目結舌,望著目光犀利,手腳麻利,往日能幹的鐵姑娘隊隊長,心裏不覺矮了三分。不過想想這些年受的窩囊氣,舊仇宿怨一齊擁上心頭,她壯著膽轉向了詠娥,“嘿嘿”一聲冷笑,反問詠娥:“我倒要問問你,她和你什麽關係,我罵她你管得著嗎?”

    詠娥也是火爆脾氣,早已沉不住氣了,接住話音大罵起來:“你說清楚,院長勾搭誰了?誰生在家裏了?那個孩子是誰的你知道嗎?給臉不要臉,跑這兒撒野來了!”

    “誰的?你的!當個院長媳婦也不管著點,這到好,院長丟了,臉上多不光彩呀,別拿我撒氣,還是管管自家的事吧,別腆著臉管別人的閑事!”

    “我的?是我的!我們那個偉明最沒心眼兒,我淨罵他,別人躲還躲不開,你卻替別人擔不是,誰說你好了?葛翠玲!你也別罵,回家問問你們老爺們兒去,問清楚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再罵也不遲,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來這兒裝瘋賣傻!” 詠娥的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像一股激流一樣從她口中噴湧而出。

詠娥直截了當的話讓葛翠玲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原先設想了許多解恨的話和辦法被詠娥徹底打亂了,一時下不了台。她雖然早就暗地裏恨死了詠娥,可又有點怕她。她就是不能容忍一個比她能幹的女人,何況詠娥還是農民出身,讓她這個北京來的女知青臉往哪兒擱。

她假裝對詠娥不屑一顧,扭歪了嘴唇,閉口不談私孩子的事情了,話音也降了兩個分貝,一邊心神不定地搓著兩隻手一邊假裝斯文地對詠娥說:“喲,你是哪兒來的呀?你哪兒懂得這些感情的事,你還是回家種莊稼吧,免得讓人給甩了多難看呀。”

    聽了這話,詠娥毫不相讓,衝著葛翠玲說:“你也用不著諷刺我,你倒是北京來的又怎麽著了呢?先不說在人瘸隊長家裏混吃混喝,剛來那陣兒,領著兩個孩子,象個要飯的似的,沒吃沒喝的,大嫂大嫂叫得怪親熱的,這會兒又看不起我們來了,仇敵似的,還不是眼熱我們有幾個牲畜,有能耐自己養呀,大草原也不是我們買下的。”

    葛翠玲一慣說話尖酸刻薄愛嘲諷別人,這會兒詠娥的話揭了她的傷疤,讓她怒不可遏。她就容不得別人說她家窮,容不得同事、鄰居比她漂亮,容不得一個農村女人比她能幹。詠娥的話使她惱羞成怒,“嗷”地一聲高叫,像一隻出山猛虎,不顧一切地向詠娥撲了過去。她揮動兩隻手,拚命要抓詠娥的臉,已經發胖了的身軀一扭一扭地,氣喘籲籲,頃刻之間暴怒的狂流與剛才的斯文假醋相去迥然。她兩眼圓瞪,好似一對銅鈴,渾身顫抖,臉色氣得發了青,張開一雙手吃力地向上猛撲。

詠娥見她撒潑打人,一邊罵著一邊舉起兩隻粗壯有力的胳臂,一把抓住葛翠玲的頭發,一用力,將她按倒在地。兩個人罵著扭打著,在狹窄的辦公室裏滾成了一團。

外麵看熱鬧的人群,有人嗷嗷叫著起哄,牧民們嚇得不知所措,都不去勸架。有人小聲說:“這個潑婦,到處造謠生事,早該教訓教訓了。”

    秀琪為人文雅含蓄,說話溫柔,連半真半假的口角和爭執都很少發生過,哪見得這樣粗野的打罵場景。見詠娥為了保護她挺身而出,與葛翠玲打成了一鍋粥,顧不得擦眼淚,著急地勸解著:“大嫂,別打了,別打了!”

    詠娥將葛翠玲壓在身下,掄圓了兩隻手狠命抽打著,還不解恨,嘴裏咬牙切齒地罵著:“讓你個瘋老婆到處造謠,讓你到處瞎說!”

待到有人勸解開二人,葛翠玲的頭發被詠娥扯下了好幾縷。

她蓬頭垢麵,圓圓的胖臉青一塊紫一塊,鼻孔流著血,邋遢不整,好不狼狽。

好漢不吃眼前虧,葛翠玲被詠娥罵得狗血噴頭,動手也自知不是詠娥的對手,隻有幹吃虧的份。她咬咬牙,嘴裏罵罵咧咧地發著狠,瞪圓雙眼,聲嘶力竭地叫罵著:“你個壩前來的臭娘兒們,還想欺負人!你敢打我,我好歹是北京人,你算什麽東西,別看你跟著鍾偉明,早晚讓人給甩了!還想回北京?你一輩子別想好事了,這輩子別想生兒子!”

她嘴裏著三不著兩地罵著,雖然身上吃了虧,心裏也痛快了許多,不禁暗自思忖:“我有姑娘也有兒子,不管怎麽說也是積德行善落了個兒女雙全,你們家有幾個臭錢有幾頭爛牛有什麽可羨慕的,隻有一個丫頭片子,我看你田詠娥永遠生不出個兒子來!”心中這樣想著,也感覺到了勝利,眾目睽睽之下,她腳不離地快步如飛連跌帶撞地出了衛生院。

    人們在哄笑中送走了假裝洋洋得意離去的葛翠玲。

“該打,這臭娘兒們,就是嘴不好。”

5

    鍾偉明從旗裏開會回來,家裏早亂成了一鍋粥。

    住院的病人沒治好幾個已經走得所剩無幾了。這些日子手術一個沒做,要做手術的病人也都轉往別的醫院去了。那些可惡的病人和家屬還說什麽“陳領導給咱們看看小病還成,做手術開腸破肚的,我們可不放心,鍾偉明不回來,遠就遠,我們還是到旗醫院去吧。”把陳文生的鼻子都快氣歪了。幾個年青的醫生巴不得沒人管教,每天不按時上班,白天出去串門,晚上喝酒作樂,山南海北,下棋打撲克,樂得逍遙。

再看鍾偉明家裏,大院當中的壓水井鐵管不知被什麽人半夜塞進了一團團破布,堵得嚴嚴實實,一點水也壓不上來。

幾十頭牲畜每天都離不開水,用壓水井飲牲口,既省勁又省時間,免去了許多麻煩。如今自家的壓水井不能用了,牛犢和大牛都要趕到大口井上飲水。

詠娥一個人用大水桶一桶一桶將水從一丈多深的井裏提上來,倒在井槽裏,又忙著轟趕來搶水的別人家的牛群,忙得詠娥什麽都顧不上。她忘了累忘了髒,忘了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甚至忘了吃飯。忙忙叨叨飲完牲畜還要打掃牛圈,挑草喂牛犢,喂弱畜,一天下來累得幾乎快要散了架。

    葛翠玲看著仇人受罪的模樣,心裏樂滋滋的,走過鍾偉明的家門口禁不住要笑出聲來了。可是,隻要看見詠娥站在那裏,她就要收斂一點。詠娥不是別人,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有人沒人,麵子不麵子,看見葛翠玲得意洋洋的樣子,她不管不顧,使勁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大聲罵起來:“哪個王八蛋缺德鬼害紅眼病,看人家過的好又堵井又砍牲口,我就不信還敢殺人放火不成!沒錢別眼紅呀,有能耐自己掙呀!沒什麽別沒良心,才吃了幾天飽飯就忘了本,缺德不得好死!”

葛翠玲聽見罵聲也假裝聽不見,有了上次的教訓,她可再也不想惹往日的鐵姑娘了。

在衛生院,在秀琪的身邊情形可大不一樣了。葛翠玲當著眾人的麵對秀琪冷嘲熱諷,仿佛生下了私生子的不是李豔麗而是秀琪。看到沒人理睬她,葛翠玲怒從膽邊生,莫名其妙地潑婦一般破口大罵起來:“他媽的,看著像個人似的,穿得衣冠楚楚漂漂亮亮的,還不都是一樣,個個男盜女娼,整天裝什麽假正經,過不了多少日子咱們衛生院還得生下幾個雜種來!”

那些肮髒的詞語即使是沒有文化沒有修養的鄉下人也很難罵出口。秀琪,一個城市來的姑娘怎麽能與她一爭高下呢,隻得偷偷地背過身,假裝沒聽見,將委曲和恥辱一並吞下肚。

6

    晚上,在秀琪那間簡陋而又整潔的宿舍裏,蠟燭的光亮半明半暗,燭光下影影綽綽,鍾偉明皺著眉頭,壓抑著滿腔怒火,麵對秀琪,有秀琪在,他的心裏話隻願對她一人訴說。

“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我剛搬到公社時,家裏窮得一個牲口毛也沒有,那時衛生院的人個個都跟我挺好,選個先進模範什麽的,都舉雙手投我的票,後來我當了院長,陳文生一家子恨不能將我供起來,他曾經含著眼淚向局長訴說我的恩情。不幾年的功夫,我們家有了幾十頭牲口,日子過的好了,衛生院也富裕了,家家的日子都改善了許多,人們卻不甘寂寞,不甘過平平靜靜的日子了。

也是我們那個詠娥太愛爭強好勝,白天黑夜不要命地幹活,那些牲畜簡直成了她的命根子,這不,今年我們家的牲畜頭數蘇木所在地幾十名幹部中名列第一,存款第一,遠遠超過了糧站主任。我領導的這個衛生院今年又拿了綜合評比全旗第一。唉,這就有人看不慣了,仿佛隻有受窮才是我鍾偉明的本色。從我記事起就經常挨餓,家裏沒有過自行車、收音機,母親的眼淚流成了河。我能不珍惜今天嗎?能不加倍的努力工作嗎?對這樣的日子能不滿足嗎?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是我鍾偉明的福氣,是我挨整了一輩子的父親、母親的福氣,是所有中國人的福氣。可還是有人不滿意!”

    秀琪一人在那裏點頭不語,茫然若有所思,聽偉明說完了話,她一肚子委曲,剛想說“你有什麽對不起陳文生的,他為什麽專門與你找別扭?”話沒出口,眼淚先撲簌簌流了下來。

偉明見秀琪傷心的樣子急忙說:“我都聽詠娥說了,是我不好,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竟保護不了你,讓你受氣,讓你擔驚受怕。不過,你別怕,其實陳文生隻不過是隻紙老虎,插隊這麽多年我太了解他了,軟的欺,硬的怕,他是個既沒有靈魂又沒有良心的人,倒是他那老婆軟硬不吃,渾不講理,雖然是個低能兒,心眼又壞,集粗俗、暴躁、平庸、陰損為一身,倒是有些不好對付。唉,世上什麽最可怕?狼不可怕,畜牲不可怕,我遇見多了,我孤零零一個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荒山野嶺,那麽多狼沒動我一根毫毛。世上最可怕的是人!你對他再好,也不知道他在哪一天、哪一刻、以什麽方式,突然對你發動攻擊。

葛翠玲不過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拿陳文生當槍使。她不愛他,一點也不愛,可是她又不容忍別人幸福,不願意看到別人比她過的好。她明明知道陳文生在外麵拈花惹草,她當然不樂意,可也沒辦法,她恨不得自己也找個情人給自己解除煩惱。我敢說,我們這位親愛的北京老鄉每天都在幻想著最荒唐的風流事。我敢說,她不如一個農村的女子,不是人老珠黃,而是心胸狹窄,心靈猥瑣。說句心裏話,我有時真為詠娥驕傲,她比葛翠玲之輩不知要強多少倍,當然葛翠玲更無法與你媲美。”

    秀琪哽咽著說:“我也是,來這兒給你找了不少麻煩,讓人家疑神疑鬼的,要不是覺得對不起大嫂,我真想對那些人宣布,我跟你......”

    偉明苦笑著放低了聲音,“我何嚐不是這樣想呢,如果不是詠娥,換了任何另外一個人,一個北京人,我也許早跟你跑了。可是我不能。詠娥是鄉下人,沒文化,也不會說蒙話,在我最困苦的時候嫁給了我,我們相濡以沫這麽多年了,我怎麽能將她一人甩在荒涼的大草原,讓她一個人還有小其其格孤苦伶仃地任人欺負呢?詠娥又是炮筒子脾氣,我如果偷偷地走了,與你私奔了,她真要氣死呢。”

    秀琪聽了這話不禁破啼為笑,“誰叫你私奔了!”

    她已經不再繃著臉,眼神也顯得誠懇親切了,但鍾偉明覺得她的親切中含有一種故作鎮靜的特殊味道。

    偉明看著秀琪,滿臉嚴肅地說:“說真的,我越來越覺得離不開你了,如果你走了我真不知怎麽活下去,不過,你的存在才是許多人嫉妒的真正原因。我如今有了地位,有了錢,有了牲畜,有了媳婦,有了孩子,還有一個天仙般的美人作伴,人家不嫉妒死才怪呢!告狀又告不贏,造謠也不那麽太靈驗,可能最好是再生出個私生子什麽的,要不然今天給堵了水井、打折一條牛腿,明天還不知道要幹出什麽來呢!”

    聽了偉明的話,秀琪的心往下一沉,她真的為偉明擔起心來,著急地說:“你真得防著點才好,夜晚最好不要一個人出去了,陳文生他們狗急跳牆,萬一對你下毒手。”

    偉明說:“我看還不至於吧,如果他們還有點良心的話。不過,如果時間倒退幾年,要放在‘文化大革命’,我可就慘了。”

    秀琪說:“如果一個人多點仁慈,多點善良,多點寬容,多點愛心,少點邪惡,少點嫉妒,少點猜疑,少點爭風吃醋,少點爾詐我虞,這個世界會多平靜,我們這個小小的衛生院會多和諧,我們的生活會更好,心情好、生活好自然會健康長壽。”

    鍾偉明苦笑一聲,說:“如你所說,就不會有‘文化大革命’,就不會有戰爭,就不會有生活中的種種不悅。難啊!”

    秀琪說:“不過我敢說,陳文生還不算是我碰到的頂壞的一個。這麽多年,我見的多了,在這個世界上,什麽人沒有?號稱什麽‘毛主席最可靠的接班人’、‘毛主席的好幹部’、‘毛主席的好學生’的大有人在。別看那些人滿嘴的仁義道德,其實滿肚子壞水,貪汙盜竊,男盜女娼,無所不為。”

    見偉明不言聲,秀琪開玩笑地說:“你可不準學壞喲!要不我以後就不理你了。”接著又說:“我知道,你才不會呢!李豔麗出那麽大的事,追究半天,不了了之,多虧了你代人受過。”

    稍稍停頓了片刻,鍾偉明用眼睛使勁盯著窗外,仿佛要看穿外麵的漆黑似的,一幅茫然若失的樣子。他不敢正視秀琪的眼睛,慢慢地輕輕地說:“秀琪,我早該和你談談了,雖然我不想讓你走,可是,我總不能留你過一輩子呀。我想一開春我就送其其格和你回北京......”

    偉明的話還沒說完,秀琪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別說了,你不用趕我,我早晚會走,不過,我要高高興興痛痛快快地走,我要看著你功成名就,再也沒有什麽危險,再也沒有人嫉妒、沒有人告狀。”

鍾偉明搖了搖頭,“別傻了,那恐怕要到共產主義,到無階級的社會才能實現吧?其實嫉妒也許能成為一種美德,它能激發人的鬥誌,使軟弱的人變得堅強,使處境險惡的人不甘現狀,努力改變生存狀況。

我那些年特別嫉妒蘇鐵,都是插隊知識青年,畢業於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在同一個時間來插的隊,他能每年回一次北京,而我不能;他穿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衣服,而我卻隻能身穿破爛不堪的蒙古袍;他沒有錢可以向北京的家裏人要,而我沒錢卻還要接濟更加貧窮的一家人;他可以公開大膽地追求秦書怡和任何一位姑娘,而我卻沒資格;他沒文化可以上大學回北京,而我隻能留在草原上為一天多掙幾個工分風裏來雨裏去拚命地去奔。

庸俗的人會把嫉妒變為一種犀利的武器,把被嫉妒對象作為假想敵,作為自己往上爬的階梯,這種事我一輩子都幹不了。我也嫉妒有文化上過大學、中專的幸運兒,我卻不甘命運的嘲弄,會更加刻苦學習,再苦再累也要學習,也要看書,雖然沒有人發給我大學畢業文憑,可我發誓要達到大學畢業生的水平。”

    秀琪羨慕地發自內心地望著偉明插嘴道:“比我這個大學畢業生強多了。”

    “秀琪,你知道,我買了那樣多的醫學書籍,訂了那樣多的雜誌,我每晚學習到半夜十二點,從來如此,不敢有絲毫的怠懈,不但如此,我還要在技術上、能力上、工作上、家庭生活上超過他們。我十分珍惜今天這樣的好時代,想想‘文革’,我們想學習想進步想掙一點點錢,想解決最起碼的溫飽都不行。今天沒有什麽人來束縛我們的手腳了,我們為什麽還要互相嫉妒、互相猜疑、互相攻擊、互相拆台呢?我隻覺得時間太少,精力太不夠,水平太有限,如果能給我四五年的時間,哪怕隻有三二年,到一所最普通的大學,我會學到很多,我會超過所有的人。”

    提起上學,提起那場曆經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鍾偉明心中的怒火頓時燃燒了起來。

“‘文化大革命’中,你知道,我這樣一個從小學到中學,連年的三好生、班幹部,卻不能參加紅衛兵;一家人被趕到了鄉下;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來到最偏遠的大草原,可是又怎麽樣呢?我的日子連最貧窮的牧民也不如。我無親無故,孤苦伶仃,沒有欲望,沒有悔恨,隻有那幢寂寞的房子和無法改變的清貧年複一年,隻有對往事的一點點惆悵......你看,改革開放才剛剛幾年,我們家就超過了許多人,成為白音塔拉幹部中的首富了。

我沒上過學,隻是一個赤腳醫生出身的土大夫,可方圓百裏哪個人不來找我看病?那些樸實的心地善良的牧民們無論有了什麽病都會千方百計找我,這些年,我救活了無數生命垂危的人,而那個學校畢業的陳文生卻被人不屑一顧。

一日複一日的磨難使我懂得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你可以去恨,可以去嫉妒,但無論何時都要牢牢記住,更要去愛!要勤奮,一個人隻要能忘我,熱愛生活,熱愛工作,熱愛別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幸福康寧,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你看,就是這種惡劣的環境和嫉妒的心理,使我變得如此膽大妄為,變成了讓這樣多的人妒忌的對象。”

略微停頓了片刻,鍾偉明歎了口氣接著說:“也有許多我嫉妒的事卻改變不了它,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你知道,我最最嫉妒那些家庭出身好的青年人,就是這個今天看來微不足道的家庭出身,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阻礙了你和我的結合。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秀琪,如果能夠再讓我們愛一次,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鍾偉明接著說:“我現在才深深體會到,如果你身邊的女人不能和你有共同愛好,不能一起欣賞音樂,不能一起談巴爾紮克、大仲馬、歌德、雨果、魯迅、郭沫若,不能一起談兩個人都感興趣的話題,隻為了錢、錢、錢,即使生活的再好,也是多麽的不幸和痛苦呀。”

    秀琪手裏拿著毛衣一針一針地編織著,好半天不再搭言,默默地在心中體會鍾偉明的話,突然又似感悟到了什麽似的,說:“偉明,你可千萬不要看不起農村人,看不起詠娥,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她那樣愛你,雖然沒有什麽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我敢說她的愛絕不會摻假,絕不會三心二意。想起大嫂,我才覺得我竟是多餘的了。偉明,我是應該走了,我多在這裏呆一天讓你整日心猿意馬的,我覺得真對不住好心的大嫂了。”

    說到要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鍾偉明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在不十分明亮的蠟燭光下仔細端詳著秀琪。他的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對秀琪的愛戀之中,他的眼睛裏閃耀著熾熱的光芒,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這時,他的目光和秀琪的目光又一次相遇了,他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瞥眼光便好似完成了一宗交易。

秀琪腦後的披肩發如噴湧而下的瀑布,一縷頭發不知怎麽隨意覆在她臉上,使她的臉更添了放任的媚姿。她的眼睛放著光,在用寧靜的目光回望著鍾偉明的眼睛。她的眼神好似一泓湖水,散發著無窮的魅力。她在用心說話的時候並不忘記手裏的毛活,手中的毛衣針還再飛快地穿梭不停。

她輕盈的動作,微微的笑容,如花初放的優美的臉,烏黑的明眸和坦露在外麵白皙的脖梗,看得鍾偉明如醉如癡。

    秀琪站起身,將織了一半的毛衣放在鍾偉明的後背測量,“我怕給你織小了,看來還成。”

    鍾偉明說:“女人總愛不厭其煩地將所有的感情一針一線地織進一件毛衣裏,你也是。”

秀琪微微地笑了,那笑容雖然是萬般柔情和美麗的,竟也是那般地淒涼。

鍾偉明望著她,好像望著一朵盛開著的山丹花,嬌豔欲滴,百般嫵媚,他早想把它摘下來呢,又不忍心因此毀了它,令它凋謝。

四隻眼睛彼此對視著,不自覺地無意識地在尋找對方,一雙是深情的體貼入微,另一雙是深藏不露的激情。

鍾偉明回轉身,望著眼前活生生的多次在夢境裏將她擁進自己懷裏的秀琪,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第一次輕輕地用手抓住了秀琪握著毛衣的一隻手。

接觸秀琪的一刹那,鍾偉明的心中呼地一下如觸了電一般,熱流瞬間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奇怪自己為什麽如此敏感,他並不是年輕時沒有機會接觸女性的那個鍾偉明了。他平時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原來它還是那般熾熱。毫無疑問,天下隻有秀琪才是他最鍾情的女子,才是他最愛的人。

可是,她要走了,在這個問題上,兩人已經達成了共識。

    “我們為什麽不能稍稍地互訴衷情呢?我認為到時候了,到了我們在昏暗的蠟燭光下傾訴自己的愛慕之情的時候了。”

    秀琪任憑自己冰冷的手攥在鍾偉明的手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把他的手輕輕地推開。但不知怎麽搞的,她反而緊緊抱住了他。伏在他耳邊小聲地問:“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鍾偉明搖了搖頭。

    秀琪從鍾偉明的手裏掙脫出來,返身放下毛衣,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條金燦燦的純金項鏈,問偉明:“我從來不愛刻意打扮,士為知已者容,你看我戴這條項鏈好看不好看,如果你認為好看就幫我戴上。”

    鍾偉明知道,全蘇木的機關幹部,任何一位女性都沒有這樣一條純金項鏈,在草原上它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奢侈品,盡管秀琪也很愛美,經常換衣服,她每一件上衣、褲子在草原上也是最時髦的,幾乎都要引得年輕的姑娘們爭相效仿,可是這樣一條金燦燦的項鏈秀琪從來沒有佩戴過呢。

    他疑惑的目光引起了秀琪的嘲笑,“哦,你可千萬不要吃醋,這是我大學畢業時我媽送給我的。”

    鍾偉明低聲對秀琪說:“不,我不喜歡珠光寶氣濃妝豔抹的女人,你完全沒有必要佩戴任何裝飾物,你細嫩的肌膚,你的天生麗質,你的樸素,你的本色才是最漂亮最迷人的,任何手飾、項鏈裝飾物都不過是點綴,都有損你的魅力和自然美;你不戴首飾,也不塗脂粉,打扮得越是素靚,越顯出豐神絕世,還有你一頭烏黑的披肩發,真是迷人極了。記住,不要燙發,不要將它剪去,任何發型都無法與這瀑布一般的秀發媲美。你現在的這個樣子是我最喜歡的,我多希望有這個福氣天天能夠看見她。”

    秀琪說:“好,就聽你的,既然你不喜歡我戴項鏈的樣子,我就永遠不戴;既然你喜歡披肩發,我就永遠保留這個發型。好嗎?”

鍾偉明激動地將秀琪一把拉進自己的懷裏,迫不及待地吻秀琪的臉。

她接受了他的吻,而且似乎企盼已久;她接受他的吻,不隻充滿了無限歡欣,而且完全是兩人自然的本意。

突然,秀琪使勁推了他一把,聒怪地說:“不要命了,咱們在這兒的模樣都印在窗簾上了,外麵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偉明急忙放開手,連連說:“對對對,我真糊塗。”說著話,牽著秀琪的手,倆人悄悄走到屋門口,躲進黑暗之中,忘情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7

鍾偉明做夢也想不到,當他摟抱著秀琪的時候,竟象個初戀的年輕人似的,渾身顫抖,激動不已。他仿佛從來沒有愛過,從來沒有擁抱過一個女人。隻有在夢境中與這個女人恩愛纏綿過,隻有這個女人才能使他最溫柔的心扉開啟,才能打開他的情欲,使他身不由已把所有的激情都集中在她身上。

他用嘴認真地緊緊地吮吸著秀琪的嘴唇,用舌尖濕潤她幹燥的唇邊。

秀琪不再猶豫,她勇敢地回吻著她鍾情的男人,盡管他不再年輕。可是,他的狂熱似毫不亞於初戀的情人呢!

    偉明與秀琪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壓抑了多年的激情如噴發的火山,熾熱的情感使兩個人忘記了所有的危險與禁忌,隻有狂熱的吻與回吻,偉明甚至偷偷地騰出一隻手,摸索著伸進了秀琪的內衣,無所顧忌地撫摸著秀琪溫暖滑潤的肌膚和高高凸起的富有彈性的一對乳房。

    “我們為什麽要折磨自己呢?”他吻著她的臉說。

    這會兒,她的臉上洋溢著一片柔情,她聽出他的聲音裏攙和著眼淚,她手裏也感覺到濕潤。剛才不愉快的心情轉瞬間煙消雲散,她不顧死活地緊緊摟抱著他,在他的頭上、臉上、手上印滿數不清的熱吻。

    他的手掌從她的胸膛滑到她的後背,柔軟的觸摸使她心曠神怡,同時又感到震驚和恐懼,好象靈魂都出了竅。

鍾偉明心靈的深處產生過一點點混亂,但是,由於這寂靜的夜所給予他的高尚情操,它神聖地維護著他的良知。蠟燭光依然一眨一眨泛著暗淡的光芒,偉明摟抱著秀琪輕盈美妙的身體,觸摸著她那晶瑩純潔的皮膚。溫柔綺麗的秀琪,在偉明眼中,任何舉止都是魅力無窮的,任何言辭都是那樣可愛。

一陣狂熱的吻後,呼吸甚至都有些來不及了,兩個人誰也沒有鬆開臂膀,還是緊緊地纏繞在一起,隻是挨在一起的臉和壓在一起的嘴唇分離開來。

偉明將嘴放在秀琪的耳邊,吻著她香氣四溢的秀發。此時,秀琪最初的顫栗漸漸消失了,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的胸中湧了出來,她輕輕地合上了雙眼。

    偉明伏在她耳邊悄聲說:“親愛的,我愛你,老天真是不公平,為什麽將你送到我身邊又很快要離去?”

聽了偉明急切、溫柔而飽含怨悔的話,秀琪剛才還勢如波濤翻滾的那些思想此刻早已無影無蹤,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不,讓我留下來,隻要你同意,我絕不會走!”

見偉明不言聲,她接著說:“雖然我在跳舞場上超群出眾,但我絕不是水性楊花好賣弄的風流女子;雖然追求我的大有人在,你知道嗎,其中有我的大學同學、有幹部子弟、有軍官還有有錢有勢的人,但我對所有的男人都愛不起來,我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麽?上大學的時候我沒心思談戀愛,不喜愛過多的梳妝打扮,我不需要嫵媚動人,不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妖豔的、俗裏俗氣的城裏人。真的,自從與你取得了聯係,我就習慣於每天想你,把你當成我唯一的戀人,我對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屑一顧,如今,隻習慣於你的聲音,你的笑容,你的氣息和你一雙溫柔的手。”

    秀琪感到她呆在偉明的身邊除了幸福還有一種難言的痛苦,因為她看到,詠娥心裏總有一種她難以理解的古怪情緒。她時而仿佛很喜歡她,時而變得很冷淡,脾氣暴躁,莫測高深。她感到很苦惱,可是又無法對鍾偉明講出來。

“別說傻話了,親愛的,我什麽也不想隱瞞,當你剛剛來到我的身邊,我可是下了決心要斬斷我們之間的情緣呢!”鍾偉明堅決地說。

“我曾熱烈地崇拜你的美,而我又是容易想入非非的人,總是抱著美好的信念去追求、去幻想,你在我身邊,對我是永恒的誘惑,如果能得到你,我寧願拋棄所有的財產、名譽、地位,拋棄一切。可是一想到我們的未來,我就不寒而栗。

我怎麽能那樣自私,把我的幸福建立在犧牲你美好前途的基礎上呢。人一旦陷入愛情是不會聰明的,我看愛情在書本裏要比在人生中更有欣賞價值呢。舞台上的愛情有喜劇也有悲劇,而在人生中,愛情常常招致不幸。秀琪,真是不可思議,我們天天在一起,一年多了,葛翠玲她們的謠言造了足足有好幾大車了,她們正盼著我們的私生子出世呢!可我卻不敢吻你一下,不敢碰你一下。我愛你又怕你,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又想讓你真的離去。我想這種感情絕不是簡單的肉體的吸引,這種感情就是愛情嗎?親愛的,你是我心目中的絕代佳人,是自然界塑造的空前絕後的完美作品,我不敢設想你是真心的愛我,我怕你會突然不耐煩了,一走了之。”

    “你真是個書呆子,我能來找你,就說明了一切。許多年前,你還是個一無所有的窮知識青年時,我就決定將我的一切奉獻給你了。偉明,今天,明天,永遠,我都屬於你,隻要你還愛我。”

秀琪發自內心深深地愛著偉明。不僅因為他的善良,誠實可靠,還因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閃閃發亮的眼睛、烏黑的眉毛、頭發和白裏透紅的臉上,有一種招人喜愛的生理上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語言。他們倆不謀而合地喜愛醫學、文學、音樂、體育,他們都心地善良,與人為善,樂於助人。

可是,他們在醫治別人的時候,卻治不了自己的創傷。

蠟燭光一閃一閃的,鍾偉明吻著秀琪闔上眼簾笑盈盈伸過來的雙眸,吻著她涼絲絲的臉。

    她溫存地、悄聲地沉思著說,更像是自言自語:“明天我隻要一想起這個夜晚就會心驚肉跳,不過,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了,我愛你!”暗影裏的一對兒又是一陣更瘋狂更熱烈的吻。

    這一年來,給了秀琪一種新奇的、美麗的感受。和過去那種猶如在荒漠中生存的歲月比起來,真比幾百年還強。

秀琪終於從鍾偉明的懷抱裏掙脫了出來,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坐回到自己的床沿邊,重新拿起了毛衣。

她想低下頭如梭般地飛快織起來,可是辦不到。隻能心不在焉地一邊慢慢織一邊抬起頭情不自禁地說:“你現在不是困在鄉下的一個窮知青了,我覺得你可以走了,明年跟我一起走吧,我們一同回北京,帶上詠娥、其其格,帶上你一顆慈愛的心。

那樣,我們就可以年年、月月、日日幽會,我們不要拆散你的家庭,不要妨礙詠娥的感情,我們就是我們,隻要能夠經常見麵,聊聊天,親熱親熱,就足夠了。

偉明,我知道我們都有過錯,可是誰讓我們相愛著呢!像我們經受過相思的痛苦,一起感到過困惑,災難最終也沒能使我們的愛情夭折。如今,我們這一代人總算趕上了太平盛世,難能可貴的是我們終於又走到了一起,並且仍然相愛著。偉明,說句實在話,我聽說你們夫妻二人沒有共同語言,經常吵架,有些合不來,我真有點高興了,這是多麽可惡的妒忌心理呀。”

鍾偉明一動不動,用眼睛死死盯著秀琪那雙美麗多情的眼睛,洗耳恭聽她委婉動情發自肺腑的話語,這時也忍不住打斷了秀琪的話。

“不!愛情是沒有什麽原因、沒有什麽借口的。你如果走,千萬別有什麽顧慮,我隻希望能經常給我來信,哪怕隻有隻言片語。至於回北京,事情絕不是那樣簡單,回北京不是我們可以隨心所欲的。秀琪,你不要管我,你該走一定要走,你回了北京我們可以照樣見麵,每年我都會回去找你,當然,你如果結了婚就另當別論。不過,隻要你同意,最起碼十年一次,我會照樣充滿激情地去找你,與你聊天,向你傾訴,甚至我們可以熱情地親吻,做愛,什麽都行,隻要你那時沒忘了我。”

    “十年?”秀琪驚訝地問。“你可真夠心狠的,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再過十年,你恐怕隻能見到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了。”

“不,秀琪,我們不會永遠年輕,就我的年齡來講,坦率地說,在這件事上我已經感覺到了悲劇的色彩。我領略過生活,唉,我領略過人間的生活百味。十年很漫長,可是過去的十年歲月似乎比一個昨天還短。我想,十年以後,當你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個理想的丈夫,我們的愛情就會戛然而止。

十年後,並非你的容顏與魅力有所衰退,而是希望已不複存在。

什麽是希望?在寶日格斯台圍起的那個大大的陵園裏麵,長眠著六十九名知識青年呀!麵對遼闊的草原,我常常無言以對。當我們享受青春、愛情的時候,他們卻在冷雨飄零的日子裏魂歸黃泉。那些早已化為塵埃的軀體,那些飄散的靈魂,是否都找到了歸宿?其中有一位北京插隊知識青年,可能與我同齡,那可是位真正意義上的革命者,是最優秀的青年,當年他不過二十來歲,風華正茂,在那次山火中,就是他,作為連隊指導員身先士卒,帶領著戰士們奮不顧身地衝進火海。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我騎著小青馬,跟著嘎日布也去救了火,我想如果不是跟著牧民一起去,說不定我也早已喪生火海了呢。”

提起這些傷心的事,秀琪不再言語,她停止了手中的活,默默地注視著窗外。外麵是黑壓壓低沉的天空,是廣闊的光禿禿的草原,隻有微風輕輕刮著,如泣如訴。秀琪一語不發,仿佛在心中為那些早逝的年輕人祈禱,壓抑和幽怨使她幾乎不能自持了,淚水浸滿了她的眼眶,她甚至暗暗地原諒了偉明。

“十年就十年吧,隻要偉明健康地活著。當我們色衰容謝,青春不再的時候,當我們年老多病,誰也不喜歡你、不待見你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愛你、陪伴你,那才是值得慶幸的事。偉明,隻要我們還活在人世,畢竟可以思念,可以期盼,這是那些地下的人無論如何也作不到的呀!”

    偉明在這樣靜謐的夜晚娓娓道來,一點也不枯燥,而且顯得多麽宜人呀,這些話與安寧的夜,與秀琪的心情多麽相得益彰,使她心中一切淒楚、一切悲傷、一切辛酸都隨著他的話音消散了。秀琪不知道,她與偉明的感情是愛情還是人間最奇妙淒惻的友誼。她隻覺得這一年多來,是她一生中僅有的一個巔峰,是幸福的頂點。

    “真願意一輩子如此。”秀琪默默地想。

    鍾偉明站起身,“我要走了,太晚了。”說著話,低下頭俯身又一次吻了秀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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