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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四章

(2023-04-11 08:51:04)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四章

1

八月末一個淒涼的黃昏,草原消失在白茫茫的濃霧裏,天黑了,霧漸漸地暗淡了下來,潮氣把蘇鐵的褲腿全打濕了。

蘇鐵罵罵咧咧,好歹把羊群圈到了一起。夜裏,沉悶的秋風從草原上直吹到蒙古包前,風把曬焦的草香味吹散到空中。天上布滿黑雲,雷聲單調地、隆隆地響著,但就是沒有一個雨點落到被白天炎熱煎烤的大地上。蚊子多得像紗幕一樣籠罩了整個草原,輕微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雲霧般的蚊群在羊群頭上漫無目的地飛舞,往羊的耳朵裏、眼睛裏、肚皮上亂鑽亂撞,亂叮亂咬,羊群不堪其苦,東跑西竄。

電光在空中閃個不停,羊群被成群的蚊子叮咬得無地自容,咩咩亂叫。蘇鐵圍著羊群又轟又趕,沒有半點空閑。後半夜刮起了涼風,折騰了半宿的羊群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眼見著一隻隻趴下了身子,昏昏欲睡。

蘇鐵上眼皮打下眼皮,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倒在棚車裏,披著蒙古袍,牙齒打戰,身子跟心都凍得發抖,不知不覺睡著了。秋涼的夜裏,不論是人還是羊群,都特別貪戀溫暖的睡眠,蘇鐵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再看守護了一夜的羊群,早已無影無蹤。

    等到聞訊趕來的牧民們在很遠的地方找到羊群時,淒涼的雜草叢生的山坡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一隻隻白花花、又肥又大、長著圓圓的大尾巴、赫赫有名的烏珠穆沁肥尾大綿羊。羊群被狼撕咬得七零八落血跡斑斑,幾十隻肥碩的大綿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丟掉了性命。

蘇鐵為這次慘痛的損失羞愧難當,捶胸頓足後悔不已。寬容的大隊領導沒有過多的責備,隻是一再叮囑,給羊下夜千萬不要睡覺,讓大家牢牢記住這次血的教訓。

2

自打丟羊事件後,鍾偉明再也不敢掉以輕心,每天外出看完幾個病人,快馬加鞭趕忙返回自家的蒙古包,與幾個難兄難弟共同維持著這個動蕩不安搖搖欲墜的家。

插隊的第一年,國家每人每月發給十元的生活補貼,有了最基本的生活費,有沒有活似乎關係不大。可好景不長,補貼馬上就要取消,你要活命,要拿錢買糧食,要探親回家,就要有活幹,就要想方設法掙工分。

剛剛到大隊的那幾天,知青們以為共產主義來到了呢。早上有牛奶,穿上了現成的蒙古袍、大馬靴,不缺吃不少穿,每人還有一匹夢幻般的高頭大馬。可是好夢曇花一現。現在,要放羊,要揀牛糞,要買糧食,要自己洗衣服做飯。沒有牛奶,沒有奶豆腐,偶爾殺隻羊,沒過幾天就不見了葷腥,蔬菜更是無冬至夏從來沒有過。

    時光如梭,轉眼秋風瑟瑟,大雁南飛,草原上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起來。

    這是個寒冷、潮濕、漆黑如墨的夜晚,瀟瀟秋雨讓人覺得一身冷颼颼、黏糊糊的。鬼知道那些狡猾凶殘的惡狼怎樣躲過了牧羊犬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棚車裏給羊群下夜的陳文生為什麽睡的如死狗一般,大家誰也沒有聽到羊群的騷動和牧羊犬的狂吠,整個羊群被狼群裹挾著走遠了。

    天剛蒙蒙亮,陳文生在棚車裏猛然驚醒,探出頭一看,羊群早跑得無影無蹤。想起上次蘇鐵丟羊的慘狀,他驚惶失措地跑進蒙古包,大喝一聲:“快起吧,羊群又跑丟了!”

    聽到喊聲,大家七手八腳穿上衣服,出去抓回馬匹,韝上鞍座,拿上套馬杆,蘇鐵、小龍往東,文生、偉明往西,要武一人去阿爸嘎日布家求援。五個人心急如焚,快馬如飛,急匆匆去尋找丟失的羊群。

陳文生與鍾偉明往西跑不遠就是一片茂密的蘆葦蕩,二人慌不擇路,一前一後,騎在高高的馬上四處瞭望,一頭鑽進了蘆葦蕩的深處,驚得熟睡的野鴨、野鳥四處亂飛。

清晨,沼澤地上空彌漫著濃濃霧氣,碧綠的河灣草地上寂無人蹤,沼澤裏長滿了劍形葉片的水菖蒲,水麵上漂著一層綠色的浮萍。

文生與偉明磕磕絆絆,慢得異乎尋常,馬蹄子踏著稀泥跨嗒跨嗒地響,兩匹馬小心翼翼地在軟綿的沼澤地裏走著。

陳文生慌裏慌張,忘記了牧民們一再的告誡:在葦塘裏一定要走平靜的水麵,表麵深不可測的河水一般不會有陷泥,倒是那些貌似平靜,長得高出水平麵的水草墩四周,往往潛藏著隨時可能吞沒人與牲畜的沒頂之災呢!

陳文生騎馬沿著水泡子邊往前走,馬蹄陷在泥裏,每條腿一直陷到膝蓋以上,每走一步都要吃力地將腿從泥裏拔出來,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走了不大一會兒,陳文生和鍾偉明發現,現在已經進退兩難。兩個人的馬每邁一步都幾乎把整隻蹄子陷進滯重而深沉的泥沼。黃膘馬在這片泥沼中氣喘籲籲地挪動腳步,昏暗的泥沼無邊無沿地延展開去,陳文生邊走邊望,一頭紮進長滿一灘灘水草的沼澤。

沒走多遠,黃膘馬的馬腿陷進了沒膝的汙泥裏,黃膘馬拚命的掙紮,四蹄吃力地上下趵踢,隻一會兒的功夫,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沒有力量再掙紮了。

陳文生用鞭子死命地抽打馬屁股,馬被打得火燒火燎地疼,被陳文生的吆喝嚇得直哆嗦。黑色泥漿瞬間沒過了馬的膝蓋,陳文生騎在黃膘馬上,眼見黃膘馬的身子下沉,他的馬靴筒裏也灌滿了黑泥漿。他神情慌張,臉色慘白,恐懼地想:“看來我和黃膘馬誰也出不去了。”

黃膘馬掙紮著,下沉著,渾身變成了黑泥的顏色。瀕死的感覺湧上陳文生的心頭,求生的欲望使他不顧一切,他一麵更凶狠地抽打馬匹,一麵大聲吼叫起來:“不好了!偉明!救命呀!”

陳文生驚慌失措,一使勁,從泥水裏拔出雙腳,他用腳踩著黃膘馬背上的鞍座,連滾帶爬,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奮力一躍,撲向身旁一簇簇的蘆葦。

文生的身子躍到了蘆葦的邊緣,他用兩隻手緊緊抓住幾根如筷子般粗細的蘆葦,兩隻腳卻陷在泥沼之中,沉重的身子隨著他的掙紮在一點點往下陷。蘆葦禁不住他的分量,一點點拔出水麵,而文生的雙腿卻不斷地下陷,下陷。

    刹那間,泥槳飛濺,黃膘馬絕望地長嘶一聲,在泥沼地裏蠕動著身子,拚死掙紮。由於陳文生離開了馬背,黃膘馬沒了負擔,盡管它的四蹄已經完全陷入了沼澤,憑著烏珠穆沁馬與生具有的靈氣和力量,連竄帶跳,連刨帶尥,總算逃離了滅頂之災。

    陳文生無暇顧及黃膘馬,更加恐慌地大聲高喊:“偉明!鍾偉明!”

鍾偉明騎著大白馬在蘆葦叢中平靜的湖泊裏奔跑著,聽到陳文生絕望的呼喊聲,跑近一看,他的兩條腿全都陷進了沼澤,身子緊貼著泥漿,不顧一切地趴在危險的沼澤裏。

鍾偉明顧不得多想,打馬跑向文生。

在沼澤地的邊緣,大白馬不情願地吃力地向前邁著步子,快到跟前,鍾偉明把手中長長的套馬杆伸向了陳文生。

他把生的希望帶給了文生,也把死的危險帶給了自己。他不知道能不能救出文生,也不知道自己和大白馬是否會一起陷入深不可測的沼澤。

    陳文生用手緊緊抓住套馬杆的繩索,鍾偉明見狀,學著馬倌們套馬時的姿勢,掉轉馬頭,騎在大白馬背上將身子弓向前方,用力握住套馬杆,雙腿死命夾緊馬肚。大白馬在爛泥地裏掙紮,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突然,大白馬如有神助,拚命向前一躍,把陳文生拖出了危險地帶。

要武飛奔著來到了嘎日布的蒙古包,神色慌張地向阿爸一家人述說丟羊的經過。

聽說知青的羊群又丟了,嘎日布放下手裏的奶茶,拿上套馬杆,急忙韝好馬。他一腳踏上馬鐙,扶著鞍鞽,對郝必薩哈拉圖吩咐道:“昨天夜裏刮的是東南風,早晨是東風,一定往白音塔拉跑去了。我跟要武先去,你趕緊多找些人四處找找,看來凶多吉少!”

憑著多年的經驗,嘎日布把要武一直領到了羊群的身邊。

    送到惡狼嘴邊的綿羊還能企盼什麽?結果比上一次損失更慘重,一百多隻抓好了秋膘、待價而沽的大綿羊躺倒在枯黃的已經敗落了的原野上......

好牧民放羊算的是加法。

一群羊,夏天讓狼叼上幾隻,得病損失幾隻,秋天膘肥了,把老的、生過病的、不生育的賣個好價錢。等熬過了整整一個冬天,老弱病殘,優勝劣汰,該賣的賣了,該死的死了,剩下的都是些身強體壯的大羯子和正當育齡的好母羊。清明節一過,為母羊接羔,等牲畜吃飽了青,再數羊群,去年八百,今年也許就是一千了呢。

畜群隻有貧下中牧才有資格放養,知青們不知道珍惜放牧的機會,牧主、富牧及他們的子弟望穿雙眼也難得到一群牲畜可放。

3

    熱心勤快的小朝克到百十裏外的公社采購糧食,順便從公社郵局給鍾偉明捎回一封加急電報。時好時斷的電話線這幾天碰巧暢通無阻,電報從旗郵局通過電話直接傳到了公社。

    在一張電報紙上,七扭八歪地寫著這樣幾個字:“速回京全家遷回四川老家”

    看了電報,鍾偉明如同挨了當頭一棒,頓時傻了眼。天呀,真是禍不單行!

    鍾偉明躺在冰涼的氈子上,腦袋嗡嗡作響,心裏懵裏懵懂。他實在想不明白,“文化大革命”初期,急風暴雨式的抄家、揪鬥乃至全家被趕出北京城的厄運都已經熬過去了,為什麽看似一切都已風平浪靜的1969年卻要舉家遷回遠在千山萬水之外、崇山峻嶺之中的四川祖籍呢?想著想著,66年發生的一切又浮現在眼前......

    1966年,報紙上莫名其妙地開始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話”,後來,又是報紙上發表了《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積極參加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社論,廣播裏、課堂上,到處都在學習、談論著這場偉大的革命,人們熱血沸騰,如夢方醒,才知道在地方、在中央、在任何一個角落,都有這樣一條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黑線,才明白這場革命是關係到我國前途的大事,也是關係到世界革命前途的大事。

    1966年8月5日毛主席在中南海大院裏親自書寫並貼出了他的大字報《炮打司令部》在報紙上公開發表後,在黨中央、中央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的統一指揮下,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勢如破竹,疾風掃落葉般在全北京、全中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學校的學生們懷著對毛主席最真摯的愛,懷著對階級敵人刻骨的仇恨,按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布署,開始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階級敵人猛烈開火,開始揪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鬥地、富、反、壞、右以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大學、中學乃至小學都成立了紅衛兵組織;教室裏、樓道中、校園內外,凡是能張貼大字報的地方都貼滿了紅的、綠的、黃的、白的大字報;學生們將他們的智慧,將他們的才能,將他們的滿腔熱忱都獻給了毛主席,獻給了“文化大革命”,獻給了大字報;一張張足有一張課桌大小的大字報上,或端端正正或龍飛鳳舞,書寫著校長、老師們的滔天罪行。學校裏不再上課,代之以無休止的批鬥會。

批鬥會上,紅衛兵們士氣高昂,給那些走資派校長、老師,給那些揪出來的階級異已分子剃鬼頭,戴高帽,掛牌子,抹黑臉,逼他們彎腰下跪,用皮帶打得他們皮開肉綻。

鍾偉明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革命徹底搞糊塗了,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這一班之長被剝奪了權力,不能再站在講台上指手劃腳地向同學們說東道西了,代之以團支部書記計春芳。

一開始,鍾偉明還為計春芳這種越俎代庖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團支書怎麽能代替班長呢?他覺得這就如同讓一個國家的書記替代共和國主席一樣,簡直荒唐透頂。

計春芳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毛主席一貫教導我們,隻有黨指揮槍,而絕不允許槍指揮黨。”

計春芳本是班主任挑選的合格的接班人,她出身好,學習也不錯,雖然不如鍾偉明那樣有威望,可是鍾偉明這樣的家庭出身已經沒有什麽培養前途了。計春芳入了團,當了團支部書記,後來,沒過多久,眾望所歸,又當上了紅衛兵組織的頭頭。

不過當上了紅衛兵頭頭的計春芳並沒有心慈手軟,她帶頭第一個揭發、批判班主任郝老師,還將家庭出身不好,喜歡打扮,愛漂亮的郝老師剃了陰陽頭,圈進牛棚勞動改造、批鬥,直到她拖著一條殘疾的腿,再也走不進學校的大門。

    鍾偉明從上中學的第一天起,一心一意,足足奮鬥了三年,像一個虔誠的教徒一樣,做夢都想加入共青團。那個年輕、漂亮,北師大的高材生,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的郝老師那樣喜歡他,一心一意依靠他、培養他,相信鍾偉明會上高中、大學,會是一名優秀的班幹部。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家庭問題鍾偉明屢屢受挫,被無情地拒之於團組織的大門外。

“文革”開始後,學校停課鬧革命。班裏以計春芳為首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取名為“毛澤東思想戰鬥隊”。計春芳素來看不上蘇鐵,嫌他學習不好又是個淘氣包,想不到蘇鐵仗著自己出身好,有人緣,公開與計春芳分庭抗禮,對著幹。

蘇鐵當上了紅衛兵的小頭目,因為不服從指揮,春芳一氣之下罷了蘇鐵的職。蘇鐵也不是吃素的,第二天招兵買馬另開張,成立了一個新的紅衛兵組織。

蘇鐵和他的簇擁們左思右想,憑什麽馬克思、列寧叫主義,毛澤東隻能叫思想?毛澤東是世界上千年,中國一萬年才出的一個天才、偉人,按理說怎麽也不能低於馬、恩、列、斯。為了顯示自己學識淵博,為了在名稱上先聲奪人,震計春芳一下子,蘇鐵拍板,幹脆把新成立的組織取名叫“毛澤東主義戰鬥隊”。你“思想”叫得響,我“主義”更威風,看誰幹的過誰。

《毛澤東主義戰鬥隊》的大旗打出去了,紅袖標也印發給了每一個人,可蘇鐵又犯了難,幾個幹將湊一起,誰也不會編詞,誰也寫不好毛筆字。寫不出大字報就沒了投向敵人的劍與槍,等於讓別人看笑話。

紅衛兵組織首先要保證它的純潔性,絕對要出身好的學生,鍾偉明當然沒有資格參加。蘇鐵靈機一動,率領大家把班裏的桌椅堆起來,大部分堵在樓梯口,進出有口令,戒備森嚴,外人不能隨便進入;一部分摞起來擋在窗戶上,防止敵人從窗戶外偷襲。教室成了《毛澤東主義戰鬥隊》的堡壘、司令部。

    司令部屋角放著鎬把、鐵棍、板帶,還用報紙包著兩把菜刀;課桌上擺著紙、硯、筆、墨。

    蘇鐵知道偉明寫一手好字,頭腦敏捷,出口成章,以前他的作文經常讓老師當作範文在學校裏巡展呢。蘇鐵偷偷叫來偉明,他巴不得日夜留在堡壘裏呢。既便不讓他出頭露麵,不讓他戴紅衛兵袖章,能參加“文化大革命”,能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做一點貢獻,死而無憾。

    “偉明,這兩天樓道裏全是他媽的計春芳她們的大字報,你也趕快寫,多寫點,一定超過她們!”

    “寫什麽呀?”鍾偉明麵露難色,感到無從下筆。

     蘇鐵想了想,“他媽的,校長、教導主任都讓他們揭發完了,你看還有誰該批判?”

    鍾偉明從校長數到班主任,忽然來了靈感。

“寫郝老師。”

    蘇鐵說:“郝老師那麽年輕,有什麽可寫的?”

   鍾偉明抖著小機靈,“愛漂亮,好打扮,資產階級思想呀!”

  “你看著辦。”

“有了!教俄語的羅老師注意了沒有?藍眼睛,尖鼻子,黃頭發,他怎麽會俄語?肯定一個蘇修特務!”

    蘇鐵一拍大腿,“對!就寫他,快,快,快,”蘇鐵連說了幾個快字,唯恐別人搶了頭功。“蘇修特務,沒錯!明天先貼出大字報去,我帶人把丫挺的抓來鬥了再說。”

    “還有教體育的湯老師,女生都說他是流氓,專愛找女生聊天,沒完沒了的,還......”

     沒等偉明說完,蘇鐵再一次斬釘截鐵地下令:“對!就先寫這幾個,湯老師大流氓?臭丫挺的,好呀,可揪出個大魚來。”

    蘇鐵、偉明和《毛澤東主義戰鬥隊》同仇敵愾,大氣磅礴,戰鬥捷報一個接一個。鍾偉明也從最初的失魂落魄轉變到狂熱的騷動。

    鍾偉明回到家,快樂得飄飄然。一路上認識他的同學仿佛都在羨慕他,誇他是毛主席的好戰士。他得意洋洋地跟家裏的姐姐忙著講他的豐功偉績,母親卻在一旁嘲笑他:“偉明,你可不是紅衛兵,你整人,別讓人家整了你吧。”

    除了批鬥牛鬼蛇神,書寫大字報,學生們見麵三句話不投機就要拳腳相加。除了打架鬥毆,習武摔跤,人們無所事事。練習樂器,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了年輕人最時髦的追求。

    學校駐進了解放軍,帶領學生們更加積極地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之中。1967年要招兵,要求進步的學生們紛紛報名。大家都把走進這所毛澤東思想大溶爐,當成了自己畢生的夙願。

一天下午寫完了大字報,蘇鐵與偉明一起往家走,蘇鐵勸偉明不要去報名。他私下裏泄露了軍代表說的話:參軍的政審最嚴格,因為家庭問題,偉明根本不具備最起碼的報名條件。

鍾偉明急得寢食不安。晚上,關在自己陰暗的小屋裏,浮想聯翩,熱血沸騰。他想:“黨呀,毛主席,我忠於你們的一顆紅心用什麽來表白呢?不讓我入團,不讓我參加紅衛兵,今天連報名參軍的權利都沒有!解放軍這所毛澤東思想的大溶爐,這所無數革命青年向往的革命大學校,我一定要去,去不成寧可死!”想到此,鍾偉明翻出削鉛筆用的薄薄的刮胡子刀片,一咬牙,割破自己的食指,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用自己的鮮血,鄭重其事地寫下了請求報名參加解放軍的申請書。

    鍾偉明把血書交給了軍代表,他用堅定、響亮、從容不迫的聲音說:“邢排長,我請求給我一個報效祖國的機會,讓我表明我對黨、對毛主席的一片赤膽忠心。我當什麽兵種都行,最好讓我上前線,讓我去衝鋒陷陣。”

   鍾偉明要求參軍的決心和熱情感動了軍代表,他們與負責報名的老師商量,破例讓他報了名。

經過第一輪體檢,全班隻有蘇鐵、曹家仁、高大林和鍾偉明身體合格。

高大林嚴重色盲,自知自己眼睛不好,臨到檢查視力,急得團團轉。還是小個子軍代表,人稱智多星的邢排長臨時出了一個主意。

醫院裏,等待體檢的同學排著長長的一隊。

“高大林,誰叫高大林?”

    邢排長衝鍾偉明一擠眼,“去,去呀!”

    鍾偉明不情願地走進了眼科體檢室。

   “你是高大林嗎?”

   “是!”

   “坐下,先檢查視力。”

    鍾偉明冒名頂替,總算讓高大林過了視力檢查這一關,他也體麵地退了下來,不再參與競爭入伍的行列。

    鍾偉明終於明白,讓他報名已是對他的格外恩賜。一個黑五類、一個反革命的狗崽子要想參軍,簡直是白日做夢。鍾偉明的血書最終替代不了嚴格的政審,空有一腔報國熱情,替代不了鐵的紀律。多虧那時不曾盛行剖腹,否則鍾偉明們也許會毫不遲疑地剖開自己的胸膛,讓人們看看那顆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心是真的還是假的,是紅的還是黑的。

    鍾偉明參軍未果,一件件可怕的事接踵而來。

鍾偉明的大姐長得豐滿漂亮,年方二十,這一天,因剛剛參加工作不久,手裏有了工資,新近又交了男朋友,特意打扮俊俏,開天辟地頭一回在四聯理發店燙了發,穿了雙高跟鞋,從單位往家走。途經西單,見大街邊站滿了身穿黃軍裝的小青年,男男女女十個二十個的一堆,胳臂上都佩戴著紅衛兵袖章,腰係武裝帶,一個個麵色凝重,慷慨激昂。這一堆圍著個女紅衛兵,隻見她站在高台階上,手裏拿著一大摞紅紅綠綠的宣傳單,好似經曆著九一八事變,悲憤地宣講著什麽。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大姐無心看熱鬧,一門心思想早點回家,她快步穿過十字路口,見馬路這邊圍著更大一堆人,一個剃了光頭的男紅衛兵手裏抱著更大一摞宣傳單,一邊講一邊一張一張地發給路人。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看起來這些紅衛兵都是些稚氣未脫的中學生,他們一個個英姿勃發,當著這麽多群眾的麵演講使他們激動得漲紅了臉,他們高聲宣講著“文化大革命”和毛澤東思想,嚴肅的表情充分顯示了他們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

鍾偉明的大姐緊跑慢跑,她骨子裏有一種感覺,覺得這樣的革命與自己無關。當她走到宣武門的時候,一隊紅衛兵攔住了她。一個女紅衛兵走到她身旁先發製人地問:“什麽出身?”

大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想撒謊說個官冕堂皇的工人什麽的,可是從沒撒過謊的人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幾個女紅衛兵將她團團圍住,人們從她的慌亂中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一個小個子對她說:“你燙頭發是資產階級的表現,現在要破四舊,就要剪掉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的發型。”

話沒說完,幾個人擁上前,一個按肩,一個按頭,兩個人抓住她的胳膊,一個拿著大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將她的頭發剪得亂七八糟淩亂不堪。

大姐哭喪著臉,捂著頭正要逃之夭夭,一個男生高喊一聲:“高跟鞋也不行!”說著上前一把捋下大姐的高跟鞋,用大菜刀將鞋的高跟垛了下來。

如果在深山老林有人明火執仗,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人搶劫,如果不分青紅皂白打人、罵人、侮辱人、私闖民宅,那無疑不是土匪也是流氓。

可是,在今天,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就另當別論了。打、砸、搶、抄家、破四舊、寫大字報、批鬥牛鬼蛇神、奪權等等,都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並領導的,一切都合理合法,順理成章。

年輕人盼著革命,想著革命,最具權威的報紙在文革初期曾經欣喜地誇讚他們:令人非常高興的是,在這場大革命中,一大批本來不出名的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闖將。他們有魄力、有智慧,說得出,做得到。革命的青少年們,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 他們的革命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 

大姐流著淚,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她那慌裏慌張神經有些錯亂的怪模樣,一家人從來沒有見過。她走進屋,趕緊閉上門,心有餘悸抽泣著告訴家人,街上到處是狂熱的、胳膊上帶著紅袖章、腰係武裝帶的紅衛兵,他們站在馬路兩旁,看到梳辮子燙頭發的女人就用剪刀把她們的頭發剪掉,看到穿高跟鞋的就把她們的高跟剁掉,稍有不從,武裝帶就會呼嘯著掄過來。姐姐脫掉砍下高跟的皮鞋,捂著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心神不安、膽怯地向大家講述著剛剛經曆的恐怖,忽聽屋外人聲嘈雜,大呼小叫亂作一團。

“抄家了!抄家了!”

“走啊,快去啊!”

“抄家了,抄家了!看看去呀!”

“來了好多紅衛兵呢,抄家剛開始,從胡同東頭到西頭,一家也跑不了,快看看去呀!”

    喊聲如晴天霹靂,人們嘴裏說的話仿佛是專門說給這一家人聽的。

   “快去,快去呀!好像是東頭瘸子他們家,資本家唄,活該!”

   “還抄誰啊?”

   “反正地富反壞右,一個也跑不了!”

   “不會來咱們院吧?”

   “立慧!你快去告你爸,別讓他回來!”一個女人用哭腔,聲嘶力竭地喊著。

    “媽,他們要來了怎辦呢?”

    “別管!你快去!你快去!”女人用力說出這幾句話,已經忍不住哭了起來。

  跑步聲、喊叫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地遠去了。人們說的話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裏。姐姐不再哭泣,站在那裏目瞪口呆,好似囚犯等待發落;母親驚愕地停下從沒有停下過的手工活,粗糙的草紙還卷在擀麵杖上,她卻想不起揉搓;旁邊加工成型疊好了的衛生紙摞的高高的,轟然倒下,母親全然不知。她臉色陰慘慘地、絕望地看著幾個嚇破了膽的孩子,無可奈何地等待天崩地陷的一刻。

“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地、富、反、壞、右的家庭幾乎無一幸免,都要被紅衛兵們抄家。這些家庭不但要被抄、被碰,家庭成員要挨打,全家還要轟回農村老家。

鍾偉明所處的家庭首當其衝,聽到抄家的聲音,他們一家人怎麽能不聞風喪膽,以為大禍臨頭了呢?

鍾偉明壯著膽偷偷地溜出屋。來到街上,果然看到許多紅衛兵擁進胡同口東頭一座小四合院。不一會兒,長得瘦骨嶙嶙、駝著背、滿頭白發、尖嘴猴腮、醜陋無比、哆裏哆嗦的劉大媽被紅衛兵們推推搡搡趕出了院門。

幾個女紅衛兵當街按住劉大媽的頭,把她的頭發剪掉一半。有人早做好了一個大大的長方形木牌,上麵寫著“反動資本家”,掛在了老太婆的脖子上。老太婆顫顫巍巍低著頭站在那裏,人不人鬼不鬼,頓時成了眾人責罵、毆打的對象。另一些紅衛兵走裏出外,將這個曾經是資本家的家庭抄了個底朝天。

這家的收音機、自行車和好幾塊手表以及地上鋪的地毯,牆上掛的外國鍾表,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被沒收;擺在桌上的古董,掛在牆上的幾幅油畫,幾摞書,全被當場打碎、撕毀、焚燒。屋裏鍋朝天碗朝地,箱子、櫃子全被翻騰得亂七八糟,衣服、被子扔得到處都是。紅衛兵們翻箱倒櫃,隻想找出些手槍、電台、變天賬一類的東西,證明這些反動的資本家妄圖變天的賊心不死,也好顯示紅衛兵們的豐功偉績。

    劉大媽,這個平時待人刻薄、吝嗇,自恃家中有幾個臭錢,凡人看不起的古怪老太婆,頓時威風掃地,可讓那些忌恨她的街坊鄰居們出了一口惡氣。

    幾個芳齡不過十七、八的女紅衛兵,一身黃色的軍衣、軍帽,手裏舉著貨真價實的軍用武裝帶,權當皮鞭,呼嘯著一下下打在劉大媽的身上。

    “你說!你家裏藏的金銀財寶變天賬在哪兒?”紅衛兵們狠命地打著、罵著,高聲恐嚇著。

    劉大媽躺在地上,一次次擦去頭上浸出的片片血跡,一句話也不說。

    “打!使勁打!不說就打死你!”有幾個男紅衛兵也湊了上去。

人們打著罵著,罵著打著,冷不防,從人群裏擠出了一個人。

“讓讓,讓讓。”

人們定晴一看,原來是劉老太太雙腿殘疾的寶貝兒子“三兒”。

三兒拄著雙拐,一瘸一拐地走到紅衛兵們麵前。他表情嚴肅,雙目圓瞪,慷慨激昂,緊握著拳頭,當眾揭發他反動老子的滔天罪行。

“她,她們是反動資本家!”由於激動,三兒渾身顫抖,他指著老太婆,“她,她們有東西!”

人們驚呆了,紅衛兵們驚呆了,一瞬間一點聲音也沒有,大家不約而同地望著三兒。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三兒突然啞火了,一時想不出什麽合適的毛主席語錄。

“反正,反正,反正就在那兒!你們找吧,我看過他們在那兒埋過東西。”

充滿了正義感的三兒大義凜然,大義滅親,頗有些獻殷勤地指著床下說。

“啊,有電台?”

“是不是有槍啊?”

“八成是變天賬。管它呢,先挖出來再說!”

    聽了三兒的話,紅衛兵們聞風而動,找來鐵鍬,在鍍金的席夢思床下掘地三尺,果真挖出幾塊用油紙包裹著的黃燦燦的金條。

躺在地上不聲不響的劉大媽,渾身上下都是血,她精瘦的身子,半寸長的小腳,讓人覺得她再也不會站起來了。看到人們打開油紙,捧出金條,劉大媽突然瘋了一般,忽地站起身,哭著喊著拚命撲向那些黃燦燦的金條。

她掙紮著撲向手舉著金條的紅衛兵,一邊搶一邊對著兒子大哭大叫:“三兒呀!那是媽留著給你將來治腿娶媳婦用的,你們可千萬不能拿走呀!”

    老太婆的瘋狂哭鬧,絲毫沒能贏得紅衛兵們稍許同情,人們蜂擁而上,用皮帶、用腳上穿的大皮靴狠狠抽打著、踢踹著,劉大媽全然不顧,瘋了一般要去奪回她的金條。

“不,不能!我的金......”

“讓你頑固不化!讓你頑固不化!”幾個紅衛兵用皮帶又是一陣猛抽。

“撲”的一聲,老太婆頭上被皮帶鋼釺打開了一個洞,鮮血泉水般噴湧而出,老太太一下撲倒在地。

一個剃了禿頭的大個子男紅衛兵,手裏拿著黃軍帽不住地扇動打出了汗的禿頭,嘴裏罵著:“裝什麽死,還要不要黃金了?”說完,照著老太婆的細腿猛地踹了下去,一腳踹折了劉大媽的一條腿。

“嗷”的一聲,劉大媽還在掙紮著的身子咕咚倒在地,昏死過去。

人們在爭著搶著傳看抄出的黃金。不要說這樣沉甸甸黃澄澄的金條,既便是小小的黃金戒指,人們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今天可開了眼。

這裏戰鬥尚未結束,有人偷偷向紅衛兵通報,在西頭還住著一家真正的大地主呢。紅衛兵們聞訊,丟下老太婆,拿上戰利品,呼嘯一聲,又都擁向胡同西口的一個大雜院。

解放前當過地主的趙大爺,平時總愛陰沉著臉,對待街坊鄰居奸詐小氣,混得沒有一點人緣,不少人正想看他的熱鬧。

紅衛兵們衝進他家,一陣亂翻亂砸,有人在一個陳舊的大木箱裏翻出了幾本又黃又舊的房契和地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變天賬!紅衛兵們打呀,罵呀,揍呀,一陣瘋狂的拳打腳踢,大家也覺得累了,況且那老地主家除了幾本變天賬,再沒有什麽油水可挖。

他家裏一付木板搭的大床,破被子、舊褥子,一些不值錢的舊家具,連家裏的飯碗都是些又大又蠢的粗瓷大海碗,最可恨的是他家窗下竟還擺放著農村用的鋤頭、鐵鍬、大木耙和搖煤球用的篩子,裏裏外外透著土。

平時總是笑眯眯的趙老頭,長著付大驢臉,本來早禿了頂,頭上四下裏稀稀落落的有幾根毛,今天讓紅衛兵們一打,嚇得幾根毛都髭了起來,更沒了人樣。

趙老頭知趣,自打紅衛兵開始批鬥他,他就主動匍匐在地。一個紅衛兵用皮帶打他,大家蜂擁而上,在老地主的身上劈啪劈啪一陣亂打。胡同裏響起了一陣低沉的、不成人聲的慘叫。趙老頭挨一下打,叫一聲,不求饒也不反抗,任紅衛兵男女踏上一隻腳,呼嘯著往他身上沒頭沒腦地掄皮帶,哼哼著裝慫。

    “打!打!打死你個老地主,看交代不交代?”

    “啪!啪!啪!啪!”

    “唉喲,媽喲,唉喲,媽喲。”

    慘叫聲和打擊聲此起彼伏。

    不知何時有人開來一輛解放牌四輪大卡車,紅衛兵們喊嚷著,隻允許趙大爺家裝上些簡單的行李,一家七口人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低頭哈腰,被勒令立即上車,轟回河北農村老家監督改造,永世不得返回京城。

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道,大卡車緩慢地開動了。

卡車上,鍾偉明的同班同學,人高馬大的趙大喜,探出了半個腦袋,哀怨的眼神死死盯著躲在一邊的鍾偉明。鍾偉明渾身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趙大喜慘兮兮的眼睛裏倒底是什麽意思。

“鍾偉明,我的好朋友,救救我呀!”抑或是“鍾偉明,你別美,下一個就是你!”

家,是抵禦一切可怕的東西的避難所,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以家為界,任何人也不能跨進家的大門。隨著對偉大領袖宗教般的信仰和熱誠,家的大門終於徹底失守了。

親眼目睹這種情形,白天身臨其境,夜間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從這一天起,鍾偉明惶惶不可終日,如驚弓之鳥,知道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看見有紅衛兵走過來,就會以為來抄自己的家。他不想讓紅衛兵抄家,可他恨這個家,又恨不得讓那些勇敢無畏的紅衛兵戰士們徹底砸爛摧毀這個家。

4

    考驗他的時候終於來了。

    第二天,鍾偉明惴惴不安地走進教室,往日老師不在,由他這個班長代替老師的講台空無一人,同學們都已入座,課堂裏出奇的安靜,黑板上用粉筆寫著一行鬥大的字:“徹底與反革命家庭決裂,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很顯然,今天這個講台是留給鍾偉明的。不過,不是讓他站在講台上給同學們主持什麽會議,也不是讓他講解什麽難題,而是讓他坦白、讓他交待、讓他檢舉揭發生他養他的親生父母和這個被稱之為反革命巢穴的家。

    鍾偉明戰戰兢兢地往講台上走,往日的自信和驕傲跑的無影無蹤,心中充滿了委曲和怨恨。他走的如此之慢,以至於被後麵的人推推搡搡,他紫漲著臉,走到講台上,害怕地四下打量了一下。

他要講,他要大聲疾呼,不!真想剖開胸膛掏出那顆火熱的,對黨,對毛主席,對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無限赤誠的心。他覺得喉嚨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當著這麽多的同學,流下了這樣多屈辱的眼淚。

幾位吊兒浪蕩流裏流氣的同學,自認為平時深受鍾偉明管教之苦,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你鍾偉明道貌岸然,也有今日啊!一位同學別出新裁,走上講台將一頂紙糊的大高帽扣在鍾偉明的頭上,大喊大叫起來。

“快說呀,你不是要揭發嗎?怎麽不說了,是不是又改變主意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有人怪裏怪氣地隨聲咐和。

    “快說!你這個反革命的狗崽子,你是怎樣與你這個反革命家庭同流合汙的,不老實交代就揍死你!”

坐在前排的蘇鐵,看到自己的好朋友猥猥瑣瑣狼狽不堪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大喝一聲:“你們瞎叫什麽!再鬧先揍你們幾個一頓!”

整個會場情緒激昂,人仰馬翻地鬧騰了起來。主持人計春芳隻好站出來維持場上的秩序。等亂哄哄的人聲稍稍安靜了一點,計春芳不失時機地大聲對亂起哄的同學說:“大家請安靜,不要鬧,讓鍾偉明慢慢說。”

    班上不少平時與偉明不錯的同學看到蘇鐵帶頭護著偉明,計春芳也明裏暗裏偏袒他,大家指著那些人,群起而攻之,一齊高喊起來:“你們別瞎喊,讓他自己慢慢說!”

    這時有的同學站起來高聲朗讀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

    有人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接著背誦了又一段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力的行動。”

    說著話,有人跳上講台用手使勁往下按鍾偉明的脖子,大叫:“低頭!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一邊罵冷不丁從後麵狠狠踹了鍾偉明一腳。

    鍾偉明不防,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扶著講台站起來,麵無人色,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同班的同學會這樣嘲弄他,侮辱他。他的心怦怦亂跳,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受過這麽大的驚嚇。他呆若木雞地站在講台前,任憑同學們在他周圍大聲哄笑,奔來跑去,大喊大叫,他站著一動不動,強忍著不哭出來。

    蘇鐵等人見狀急忙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

    台上的人幸災樂禍輕描淡寫地說:“敬愛的林付統帥教導我們說:‘好人打壞人活該!’”

......毛主席語錄一段接一段,保護鍾偉明和反對鍾偉明的同學在用他們的智慧,用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林付主席的話批駁著對方。

“你說!你們家是不是藏著變天賬?”一個同學質問道。

“是不是有手槍?有什麽反革命計劃?”一個同學更嚴曆地問。

“你這個反革命的狗崽子,還不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

同學們的質問如同扔過來一顆顆炸彈,狂風暴雨般的喊聲頃刻襲來,每一聲呐喊都如同一根皮鞭在抽打鍾偉明的臉。

以前和鍾偉明要好的同學大多數都反戈一擊,加入到批鬥鍾偉明的行列。少年們要革命,要一心一意地聽毛主席的話,麵對班裏這樣一個潛在的敵人,他們的心腸變硬了,膽小懦弱的女同學壯起了膽,握緊拳頭,高舉著手臂,大聲呼喊:“說!說!快說!不說就打死你!”

鍾偉明心裏隻有恐懼。

    鍾偉明被幾個大個同學踹了幾腳,羞辱了一番,大家嘲笑他,責罵他,老師不公平地站在教室門外,不敢言聲。

“大家不要亂,讓鍾偉明自己講!家庭出身是自己不能選擇的,可是走什麽樣的道路是自己能夠選擇的,我們相信,隻要鍾偉明同學深刻認清反動家庭的本質,與反革命家庭徹底劃清界線,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還是歡迎他的。” 主持人計春芳牢牢地掌握著鬥爭大方向,及時化幹戈為玉帛。

    關鍵時刻計春芳力挽狂瀾,幾個流氓學生勢單力薄終未能繼續擴大戰果,在蘇鐵他們的保護下,鍾偉明幸運地得以免去許多人不能幸免的皮肉之苦,盡管頭上臉上塗得滿是糨糊、墨水,狼狽不堪。

回家吧,鍾偉明一路念叨著。他又傷心又氣憤,挨了頓批鬥,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急急忙忙跑著,不願意讓同學們看到他在學校裏哭。他恨不得馬上跑到家,用眼淚來發泄一下心中的懊惱,用大吵大鬧,用摔杯子碰碗來發泄他的憤怒。他迅速跑過樓道,穿過那些大門四敞的教室,他覺得裏麵傳出的陣陣笑聲都是在嘲諷他。

離開學校,鍾偉明無可奈何地走上那條狹窄筆直的馬路,感覺這條路好遠好遠,仿佛一路上行走的同學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都在說:“看呀!這就是那個反革命的兒子,就是三班那個臭積極分子鍾偉明。”

鍾偉明低下頭不敢多想,隻得橫起心,把哀傷、羞愧、憤怒都壓下去。他飛快地穿過雜亂無章的狹街小巷,走近自家的大門口,遠遠地看見小秀琪蹲在門外的上馬石上。鍾偉明急忙整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拽了拽淩亂不堪的衣服,撣了撣身上的土。小秀琪看見鍾偉明大老遠的走過來,站起身,一言不發,竟躲瘟神似地起身跑回了家。

    地、富、反、壞、右叫黑五類,他們的孩子叫狗崽子;工人、貧農、下中農、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叫紅五類,他們的子女叫革命接班人。國王的兒子叫太子,他們的女兒叫公主,以此類推,鍾偉明當然隻能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了。

    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遽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裏跳出來了,鍾偉明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色平靜,顯得泰然自若,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他極不情願地邁進了自家的門檻,隻見大姐獨自坐在角落裏正在哭泣。

    就在今天早上,大姐不願忍受家中幾乎快要窒息的沉悶,找出兩個破提包,裝上自己的衣物、零星用具,要離開這個家,到單位的集體宿舍居住。走到胡同口,被秀琪媽和幾個正在值勤的街道積極分子,如今街道革命委員會的成員擋在了路邊。

    “你要幹什麽去?”老大媽們問。

    “我去上班。”

    “上班?不對吧?上班還帶這麽多的東西?你要走我們得檢查,誰知道裏麵有沒有變天賬、電台一類的玩意?是不是要轉移呀?還是看看好吧?”

大姐被這公開的、肆無忌憚的侮辱激怒了,她扔下提包,拉開拉鎖,掏出裏麵的內衣、襯褲、臭襪子、被單。

“看吧,你們看吧!有什麽?有什麽?”

說完,哭哭啼啼,發瘋般地跑回家,也不說話,號啕大哭。聽到門響,大姐回頭看見鍾偉明走進屋。望著鍾偉明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著他滿身汙垢,神情抑鬱,兩眼發呆,仿佛地獄裏走來的小鬼一般的弟弟,她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家庭有問題,誰的父輩或祖輩作孽,是地主、富農、資本家或頭上戴著壞分子、反革命、右派的帽子,他們的子女注定不能參加紅衛兵,不能入團不能入黨,不能參加運動,不能串連,升學受影響,工作受影響,交朋友結婚更要受影響。不但這一輩兒,子孫後代都要背著家庭有問題的黑鍋。

    一貫爭強好勝不甘落後的鍾偉明,為了表現自己,為了讓人們看到他是真心真意背叛自己的家庭,使盡渾身解數,絞盡腦汁,用盡世間最惡毒最難聽的語言,牽強附會,無中生有,連開好幾個夜車,給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親生父母,羅列出十大罪狀,用楷書工工整整抄寫成大字報,勇敢地張貼在自家大院門外。

鍾偉明的大作《揭發反革命家庭的滔天罪行》白紙黑字揚揚灑灑十大張,轟動了整個大院、整條胡同。

大院裏的街坊鄰居,胡同裏的老少爺們兒,甚至大街上的行人路過這裏,看到門口堆著許多人,也紛紛圍攏過來,駐足觀賞這一奇文佳作。一傳十,十傳百,大門口外,人越聚越多,看大字報的人評頭品足議論紛紛。

    “想不到這個小偉明平時不言不語,還真挺革命的呢!”

    “快看!好像這大字報上說這家還藏著點什麽東西?”

    “我看這個反革命家庭一定藏有發報機。”

    “說不定還有手槍呢!”

    “兒子揭發老子,真行!”

    “這算什麽呀!這叫大義滅親,聽說有的學生為了參加紅衛兵,親自動手打他爸爸,斷絕父子關係......”

    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有人陰陽怪氣,有人慷慨激昂。

    鍾偉明站得遠遠的,將身子隱藏在大門洞裏,露出半個腦袋,得意忘形地暗暗竊喜。望著聞訊趕來的“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鋒、毛主席最忠誠的戰士、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們,一種嫉妒的心情油然而生。

突然,從一大堆紅衛兵中間竄出了一個英俊、漂亮的學生,隻見他胳膊上佩戴著鮮豔的紅衛兵袖章,頭戴國防綠軍帽,一身軍裝颯爽英姿。人群裏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鍾偉明!鍾偉明!小英雄!小英雄!”

    “這就是那位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小英雄鍾偉明!”

  “歡迎!歡迎!歡迎你加入到革命陣營中來!從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紅衛兵戰士了。”

  “走!我領你們去徹底砸爛這個反革命家庭!他們的秘密我全知道,我都告訴你們!”

    “給他戴上,戴上紅衛兵袖章!革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這才是毛主席的好戰士!”

   ……

     突然一聲大吼讓鍾偉明膽戰心驚:“這就是那個反革命家庭的狗崽子!”

    鍾偉明眼前的海市蜃樓被這一聲吼震得無影無蹤……

鍾偉明順著吼聲看去,一個紅衛兵正手指門洞裏的他。

“出來!出來!”紅衛兵們紛紛吼道。

    鍾偉明戰戰兢兢地走出門洞,一個漂亮的女紅衛兵問他:“大字報上不是說你們家有電台嗎?在哪兒呢?你領我們去!”

    “電台?”鍾偉明這才認識到自己胡謅的嚴重性。他小小的年紀,適應這種瞬息萬變的複雜情況確也力不從心。

    本想揭發反革命家庭的罪惡,徹底背叛這個家庭、這個階級,殊不知引火燒身,一場災難眼看就要發生。

    十幾名俊男靚女,身穿綠軍裝、腰係武裝帶,雄糾糾氣昂昂的紅衛兵戰士蜂擁趕來,由於激動和義憤,他們的臉漲得通紅,不由自主地捋胳膊挽袖子,高呼起革命口號。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周圍像敲大鼓一樣轟響起來了,稱讚的呼叫聲被毛主席語錄所替代,響徹雲霄,然後又慢慢地低沉下去,平靜下來。

    “同誌們,廣大的革命群眾們,你們看到了吧,就在你們身邊潛伏著一個多麽可怕的階級敵人!”

    一個剃了光頭的大個子男紅衛兵,高高地舉起手臂,像一場戰鬥中挺身而出的指揮員,對圍觀的紅衛兵和群眾大聲說:“紅衛兵戰友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在我們這個小胡同裏想不到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罪惡多端的反革命家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我們不徹底砸爛這個十惡不赦、罪惡多端、妄想變天的反革命巢穴,我們這個街道就會被資產階級所占領,被仇視社會主義的階級敵人所占領!毛主席、文化革命領導小組早已吹響了戰鬥號角,戰友們,讓我們以革命的大無畏精神,衝向我們這個胡同裏最後一個反革命巢穴,搗毀它,砸爛它,踏上一隻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

    “好!衝呀!”紅衛兵戰士們同仇敵愾一呼百應。

    一場災難就要發生,結果不言而喻。等待鍾偉明的隻能是批鬥、抄家、挨打、挨罵,最後全家被趕出北京城。

    鍾偉明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恥辱、恐懼悄悄滋生了出來,將他剛剛感覺到的成功和喜悅衝洗得一幹二淨。

    正當紅衛兵們以雷霆萬鈞之力,翻江倒海之勢,個個如衝鋒陷陣的威武戰士,蜂擁吼叫著衝進大院的時候,一個威嚴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聲音震懾住了大家。

    “站住!大家聽我說!”

    隨著話音,一位身穿黃色舊軍裝,剪著短發,胳膊上佩帶著紅袖標的中年婦女出現在大家背後。她高大俊美,威風凜凜,目光炯炯,表情嚴肅。那英姿,那神態,不亞於革命樣板戲中的江水英——她就是秀琪的媽媽。

    秀琪媽高聲對大家說:“我是這個街道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大家不要亂,這個家庭不是一般的四類分子家庭,比較複雜,我們正在審查處理這個反革命家庭,請大家相信,我們一定會嚴厲處置。”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令缺少鬥爭經驗的紅衛兵戰士們大惑不解。正當人們議論紛紛,不知所措,暫短停頓的一瞬間,秀琪媽叫出偉明的媽媽,回身哢嚓鎖上屋門,像解放軍戰士押送著一名俘虜,把滿懷屈辱,被眼前的情景嚇破了膽的鍾媽媽帶出了大院。

鍾偉明悄悄地哭了起來,淚如泉湧。

    忽然,有個紅衛兵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我看咱們應該把這個胡同的名子改一改,什麽‘儲、庫、營’它儲藏什麽?庫存什麽?是誰的營地?還不是封、資、修的大本營!我建議應該改為‘東方紅胡同’或者‘衛紅胡同’好不好?”

    “好!”紅衛兵們異口同聲。

    整個民族被傳染病似的熱情掃蕩之下,所謂善良,所謂人性,所謂人類的理智,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有幾個紅衛兵當著鍾偉明的麵對鍾媽媽拳腳相加,鍾偉明楞在那裏不知所措。

鍾媽媽挨了一頓毒打,被剃了陰陽頭,她鼻青臉腫,臉色慘白,被秀琪媽拽走了。

這些紅衛兵畢竟是些沒有組織臨時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看到反革命被勝利地押走了,大家一哄而散。

    鍾偉明在大草原上害怕過走夜道,害怕過狼,也害怕遭遇階級敵人的襲擊。但最痛苦的莫過於少年時代那些連續不斷的恐怖。這以後許多年,它們像噩夢一樣纏繞著他,像疾病一樣折磨著他。

5

   鍾偉明急於趕回北京與家人再見一麵,同伴們見還沒過冬羊群損失慘重,早已心灰意冷。於是順水推舟,將餘下的羊群交給了大隊,無需再受這份洋罪。

    天氣還不算冷,陰雨連綿,一連幾天難得見到蒼白無光的太陽。快到十月了,野鳥開始遷徙,夜裏,經常能聽到仙鶴淒切驚心的悲鳴掠過涼意已深的草原上空。一群群候鳥匆匆南飛,逃避即將來臨的嚴寒和高空凜冽的西北風。

遠離北京,遠離家人,僅僅一年多一點,鍾偉明恍如隔世。想起這個多災多難的家,想起身體瘦弱臉色慘白的母親,他的心一陣陣抽搐。

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強烈、如此真切想家的滋味。

蒙古包拆了,同住一個蒙古包的戰友都要走了,他們再也不需要這個家了。 鍾偉明歸心似箭,隻想著回家。

有一天偉明到女生包去串門,爾尼似乎與這位老同學沒有什麽太多的共同語言,倒是書怡你一言我一語的與偉明聊得火熱。趁爾尼出去的時候,書怡趕緊從箱子裏取出一本書,神秘莫測地對他說:“偉明,你看看這本書,別讓別人知道,別給我弄丟了。”

來到草原後,鍾偉明隻看到過《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毛澤東詩詞》,他翻開牛皮紙包著的書皮,《牛虻》兩字霍然入目。他說:“我還是小學六年級時看過一遍,好像沒怎麽看懂。”

書怡說:“你好好看看吧,絕對震撼人心。”

書怡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偷地把禁書、黑書、封資修的書傳給偉明看,真是慧眼識英雄。她知道,這些男生裏麵,也許隻有鍾偉明一個人能看懂《牛虻》,隻有他一個人需要看《牛虻》。

當鍾偉明如饑似渴地閱讀《牛虻》時,他震驚了,他的靈魂從沒有受到過如此劇烈的觸動,讀到最後,不禁淚流滿麵。不知為什麽,在大草原上,他的感受這樣強烈,以至於好幾天的功夫,在睡夢裏還會抽嗒起來,喉嚨裏哽咽著,吃不下東西。

   讀懂了《牛虻》,鍾偉明每每靜默沉思。自己的父親是否有過這樣深沉的愛?

奇怪,想家的時候竟也想起了父親。

    鍾偉明怨父親給這個家庭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恨他帶給他們太多的不公平。如今,這個家庭解體了,他鍾偉明已經遠走高飛,二姐也去插了隊,一家人都要走了。

  鍾偉明為從小對父親的態度懊悔不已。父親呀父親,這一去十萬八千裏,不知何時才能再與你相見。

    鍾偉明知道父親多年屢受挫折,整天沉默寡言、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可是他脾氣倔強,是個寧折不彎的人。

“文革”初期,造反派讓偉明爸揭發他的頂頭上司,也是解放前將他引到革命道路上,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救過他的老局長;他卻不把這難得的立功贖罪的機會放在眼裏。如果昧著良心,按照造反派的旨意,就說老局長是叛徒,是個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已分子,那又怎麽樣呢?文革中打倒一個人如同踩死一隻螞蟻,況且老局長出身資本家,說他反動名正言順。

可他卻不。

他絕不妥協,絕不昧良心,絕不出賣朋友。他不顧個人安危和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夠給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帶來的可怕後果,堅決地對造反派們講:“我隻知道老局長介紹我參加的革命,他為了北平解放嘔心瀝血,九死一生,他不是叛徒!他沒有背叛過黨,沒有出賣過同誌,他背叛的隻是他的家庭,他如果不革命,完全可以舒舒服服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看罷《牛虻》,鍾偉明突然體會到了什麽是父子情,漸漸體會到了父親的難言之苦。

唉,父親,遭受了多少不白之冤,受到了多少殘暴的批鬥,兩鬢斑白,早已喪失了自由,佝僂著身子,未老先衰的父親,你的兒子插隊走時你都沒權送他一程!如今你終於解脫了,獲得了自由,這自由卻是以一家人永遠離開北京,去農村接受勞動改造為代價。四川大山中又會是怎樣一番天地呢?

想起父親,想起骨瘦如柴的父親,被剃了光頭的父親,曬得黝黑削瘦的臉頰、眼角邊早早生出過多的皺紋的父親,鍾偉明內心中就會充滿無限的傷感和歉疚。

    “父親,你能諒解恨過你、罵過你、傷害過你的兒子嗎?”鍾偉明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想著,環繞在他良知的內心深處,是一份驅不散、斬不斷、難舍難分的骨肉親情。

6

    草原到北京能有多少裏?從地圖上看近在咫尺。在那個動亂年代,草原偏僻荒涼,交通閉塞,不通火車不通汽車,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牛車、馬車。心急如焚的幾個知青隻能坐上牧民買糧食的牛車,趕到附近的重鎮——白音塔拉公社所在地。

    公社所在地可說是一個公社政治、文化的中心。不過,在茫茫的草原上這個重鎮也隻是孤零零的幾棟房屋而已。不通火車,不通汽車,連馬車也不見蹤影。天呀!什麽時候能走出這大草原?

    一天天的等,一天天的盼,鍾偉明哥兒幾個住在公社招待所,一早上吃飽了飯就到大道邊瞭望。第六天下午,從北麵的草原小路上慢慢悠悠駛過來一輛拉了半車破皮子的大馬車,是兩個搞完副業往家奔的壩前農民。

    看見馬車,孟要武幾個急忙跑過去臉上堆滿了笑,好言相求:“車老板,是上壩前吧?拉上我們吧,我們想回北京等了一個星期了,實在找不到車。”

    車老板一見幾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打心裏不想再增加幾匹老馬的負擔,不耐煩地說:“我說小青年,你們還是想法找別的車吧,你們看看我這幾匹馬,又老又瘦,要再加上你們幾個大小夥子,可就實在拉不動了,要半道趴了蛋,你們有個好歹的,我們可擔待不起。”

    “什麽,什麽!不拉?不拉打丫挺的!”陳文生一聽不拉,氣不打一處來,頓時瞪圓了雙眼。

    蘇鐵見狀急忙打圓場。“大叔,讓我們坐上吧,再不回去今年冬天就別想回去了,從這兒到有汽車的地方好幾百裏地,一下大雪可就回不去了。”

    鍾偉明站在那裏真想給那個瘦骨伶仃的車老板跪下。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讓我們坐上吧,馬拉不動我們就下去走,好幾百裏地,我們又不認識道,您......”

    車老板無奈地回頭望著端坐在馬車上的人,開口問:“怎麽著?田頭,拉不拉?”

    那位被稱作田頭的農民田德海是個名副其實的頭,包工頭。他看著一張張焦急萬分的臉,想想這些遠離家鄉遠離父母的孩子,頓生惻隱之心。他見陳文生橫眉立目,知道如果不拉恐怕也過不了關,天知道這些小青年們急了眼會幹些什麽。他說:“唉,看他們挺可憐的,沒辦法,一塊坐著走吧!可得先說下,這幾匹瘦馬再讓你們坐上去可真夠嗆,平道你們坐著走,上坡你們就下來。”

    “行行行!”五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不等車老板說完,幾個知青歡呼雀躍,一窩蜂地爬上破舊的大馬車。

    坐在裝著破皮爛氈的大車上,三匹老馬拉著一車的東西再加上額外幾百斤的負擔,一路上如蝸牛爬行一般,在草原土路上蹣跚而行。近處是垂到路上的野草,遠處是起伏的山崗,亂蓬蓬的山溝。草原土路被雨水衝刷得千瘡百孔,像條蛇似的盤桓縈回著,一直往南方伸展開去。路途漫漫,百無聊賴,幾個年輕人昏昏欲睡。

“上坡了,小夥子們,這幾匹老馬實在拉不動,下來走走吧。”每當要上坡,包工頭客氣地勸大家。

誰也不說什麽,幾個人不情願地跳下大車跟在車後麵步行。下坡了,大家急忙跳上車,任憑幾匹馬不約而同地小顛起來,歡快地向前跑去。

人多,車走的慢,足足走了兩天的功夫,下起了雨。綿綿細雨打在青年們的身上又濕又冷,沒有雨具,幾個人隻得狼狽地挨著雨淋。

車老板懶洋洋地吆喝著,打著盹。老田頭抽完煙,看著幾個小夥子受罪心裏不是滋味,對他們說:“你們幾個要是不閑髒從車上扯幾張羊皮擋擋雨吧。”

    幾個北京人硬著頭皮抽出了幾張又髒又硬又油的生羊皮,頂在頭上遮擋風雨。泥濘的道路變得越來越難走,車軲轆陷進綿軟的泥漿裏,平添了許多負擔。後來,幾個小青年見包工頭下了車,再後來,連車老板都步行著趕車,大家不得不跟在馬車後麵,幾乎全靠自己的兩條腿了。

    “雪皚皚,夜茫茫,高原寒,炊斷糧......”幾個年輕人觸景生情,哼唱起了長征組歌,可是沒過多久,他們就再也唱不出來了。渾身發冷打顫,越冷越餓,越餓越冷,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茫茫大草原無邊無際,越走越遠,越走越沒有盡頭。

    “還有多遠呀田大叔?”

    “離壩根還有二十多裏地,我說小夥子們,你們在北京可沒受過這樣的罪吧?”

    “別提了,一下雨我奶奶都不讓我出去,怕身上淋濕了得病。”小龍說。

    “唉,現在要是有碗炸醬麵可就好了!”文生說。

    “算了,不要說炸醬麵了,就是有個窩窩頭也好啊。”有人接茬說道。

    艱難的旅途,單調的草原景色,乏味的話題,使幾個小青年感到疲憊不堪。

深秋,草原像著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偶爾露麵的陽光並不暖和。微風無聲地吹動著發黃了的野草,四周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道路好像永遠沒有盡頭,蜿蜒曲折,時而爬上一座小山崗,時而下到一片沙窩子裏。極目遠望,幾個小青年看到的是使人無限傷感的枯黃。

走到下午,眼見來到了麥日圖大壩,翻過這座大山就意味著走出了草原,第二天就會有開往縣城的汽車。天有不測風雲,天將擦黑,大車偏偏在山腳下拋了錨。車老板一臉無奈地說:“小夥子們,實在對不起,車胎給紮了,馬也累了,又都是上坡路,我們是走不成了。這裏離壩前最近的營子還有二、三十裏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你們還是趁著天亮趕快走著走吧。”

    包工頭不厭其煩地把應走哪條路,到了哪個營子有大車店,一一叮囑了一番。

    文生看看要武,說:“走就走吧,要不上哪住去?”

    孫小龍說:“不行,給車老板倆人扔在荒山野地那還成?再說那麽遠的道一會兒就天黑了,誰認識道呀?還是等車修好了再說。”

田頭說:“你們別管我們,我們就這命,逮哪住哪,你們幾個敢走就走,不敢走就等我們車一塊走。”

“那得等多少功夫呀?”

“今天肯定走不成了,修上車軲轆,馬也不成了,怎麽也得明天了。”

    文生回家心切,心想誰還管車老板不車老板的,過了山就有村子住,就能早點到家了,誰也顧不了誰了,一邊想著一邊叫:“要武,走呀!”

    孟要武猶豫了片刻,終於邁開雙腳,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小龍累得不行了,要留下來,蘇鐵和偉明也甘願與好朋友同甘苦共患難。

“他們走就走,咱們幾個陪著車老板。”

    車老板看著幾個講義氣的年青人,笑了。“你們不怕累就走吧,我們慣了,走哪住哪,這算什麽。”

    車老板卸了車,給馬摘下套包,飲了水,幾匹老馬低著頭在野地裏一心一意啃著草,老田頭搬來幾塊大石頭,把整個大車支起了半邊,車軲轆懸了空,車老板拆下軲轆補胎,老田頭跑上山拾來不少幹柴禾,用車上帶的幹牛糞點燃柴禾,火上架個黑乎乎的破鐵壺,不一會兒的功夫燒開了一壺開水。

    哥兒仨又饑又渴,身上沒有幹糧,幾個人尷尬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了主張。

    老田頭從破書兜裏翻出一個大海碗,車老板也遞過來一個,老田頭拿去在小河裏涮了涮,又從一個癟癟的髒兮兮的布袋裏往外舀出大半碗雜糧炒麵,一邊舀一邊說:“就兩個碗,這炒麵可香了,你們在北京準沒吃過,今兒讓你們嚐嚐,你們先吃,吃完了我們再吃。”

    鍾偉明將包工頭遞過來的炒麵推給小龍,小龍也不客氣,用兩根幹柴棍一邊攪拌一邊迫不及待地填進嘴裏。

    蘇鐵吃了一碗,把碗又遞給鍾偉明。包工頭如法炮製,給每個人和了炒麵吃,雖然不算太飽,但畢竟肚裏有了點東西,幾個人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往南看,是一座不太高的山嶺,山上長滿了黑壓壓的樹木,一條小溪淌著清澈的泉水從南往北沿山道蜿蜒而下。小溪兩邊長著茂盛的河柳,柳枝將溪水遮掩得幾乎都看不見了。天上,一群群大雁由北向南不斷變幻著隊形自由自在地飛翔著。樹林裏一群群馬鹿驚奇地往這邊瞭望。

車老板補好了車胎,包工頭與他一起將車軲轆安裝好,兩人在小溪邊洗了手,也不言聲,不慌不忙地抖落出麵袋裏僅剩的小半碗炒麵,用開水和了,各用一根樹棍,你一口我一口,湊和著權且當晚飯。

吃完小半碗炒麵,車老板和老田頭半依半靠在大車旁,慢條斯理地卷起了煙。每人卷了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的大炮,興趣盎然地抽了起來,一團團難聞的煙霧隨風飄散。看著眼前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一縷縷白煙從嘴巴上嫋嫋騰起,老田頭知足地往肺裏猛吸一口煙,問幾個小青年:“你們在北京可沒這樣的景致吧?”

小龍回答說:“這地兒美是美,就是沒吃的、沒住的,不是人能呆的。”

    鍾偉明不安地說:“大叔,我們吃了你們的炒麵,害得你們沒有吃的了。”

    包工頭笑了笑:“沒關係,大老遠的外出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原想今天就到家了,誰成想半道壞車又得多住一宿。”

吃完了飯,過足了煙癮,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車老板和包工頭將大車的一頭橇起,用車上的苫布把整個大車圍了起來,一座簡簡單單能遮風避雨的帳棚轉眼間出現在幾個知青的麵前。

入夜後天色漆黑一片,潮濕的霧靄從河邊及周遭的泥沼地中朦朧升起,不一會兒就彌漫了幽暗淒清的原野。寒氣逼人,外麵黑如鬼影,誰都不再說話,車老板和包工頭昏昏欲睡,幾個小青年則無話找話說。

    帳棚裏鋪上幾塊破牛皮、爛羊皮,車老板和包工頭湊和著蓋一床棉被,三個小青年擠在一起,蓋著另一床又髒又味的棉被。天黑透了,外麵又飄起了蒙蒙細雨,晚秋的夜裏寒氣逼人,幾個人勞累了一天,躺在肮髒的皮子上,蓋著黑乎乎油乎乎散發著濃烈煙草味的棉被,肚裏有了食,地上鋪了厚厚的牛皮、羊皮,身上也不太冷了。沒過一會兒功夫,帳棚裏鼾聲大作,幾個小青年也昏昏然睡著了。

7

文生和要武回家心切,離開了大車和幾個夥伴,不顧一切急急忙忙往前奔。鉛灰色的黑雲在他們頭頂上盤旋,迅速向西邊飄去,彎彎的新月從雲隙間隻露了一下頭,烏雲又遮蔽了天空,陰涼的夜風在黑暗中吹得更強勁了。路邊一棵棵黑沉沉的大樹顯得影影綽綽,不遠處傳來水流衝瀉而下的嘩嘩聲,應和著河柳枝葉在夜風中輕擺的沙沙聲,一切不像是恬靜祥和的音樂,而像是安撫亡人的安魂曲。兩個人歇息了片刻,又死命地朝前走去。

要武心中充滿了恐懼,他累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地對文生說:“唉,咱倆真不應該走,我以為沒多遠呢,這山看著不高,可走起來怎麽沒完沒了,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認識路嗎?天黑了怎麽辦?能不能想法先找個住的地方?”說話的時候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文生不耐煩地說:“少廢話,不走也得走,要不都得喂了狼!”

    聽到有狼,要武更緊張了。“真是,要是遇見狼怎麽辦?文生你可別先走,我歇歇喘口氣就走,千萬等等我。”

文生和要武歇了一小會兒,不敢待慢,摸著黑繼續往前走。好在腳下的山路依稀可辨,倆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不知又走了多少個時辰,下起了小雨。天更黑了,路顯得更長,踢著腳下大大小小的石塊,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要武走得精疲力竭,又冷又餓,他不斷地哀求文生:“先別走了,歇會兒吧。”

    恐懼帶給文生無窮的力量,他身子骨畢竟比要武不知要好多少倍,他咬咬牙,狠狠地罵道:“操他媽的,什麽鬼地方,歇什麽歇,再不走就快凍死餓死了,你不走我走!”

    要武癱在地上,此時如果有十頭牛也休想將他拉起來,他想:“死就死吧,可別這麽沒完沒了地折磨我了,我實在走不動了,媽呀,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文生不客氣地真的邁開雙腿向前走去。要武癱坐在泥乎乎的山道邊,心中充滿了悲哀。在黑暗中他見文生真的撇下他一人獨自走了,他恐懼地站了起來,腳上卻如灌滿了鉛,沉重無比,說什麽也邁不開步。一行熱淚伴著小雨嘩嘩地流了下來。他一步一步往前挪,極度的勞累和恐懼,伴著說不出的委屈,使他不禁號啕大哭起來。

“嗚嗚嗚,媽喲......”

要武後悔自己為什麽莫名其妙地跟著文生上了路。回家心切,車老板又說離公社沒多遠了。唉,身子和精神都累到了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自己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了。

黑暗,寒冷,疲倦,饑餓,一起向他襲來。他恐懼地不顧一切嗷嗷地叫著。

“嗷,嗷,文生,文生......”

小雨下著,文生轉眼不見了蹤影。要武一拐一瘸咬著牙艱難地走著,他無論如何追不上文生。風在樹梢上呻吟、哀鳴,要武全身顫抖。他一聲聲哀求、呼喚著文生,一點沒有力氣,聲音在喉嚨裏滾動著。

“文生,等等我!文生......”

山上黑乎乎一片,除了淅淅落落的小雨,一點聲音也沒有。要武心中激靈一下,他忽然想起了文生說的狼。

天呀,這樣空曠荒涼的山野,這樣寂靜漆黑的夜晚,要是遇到了狼怎麽辦?想到此,他放開大嗓門,聲嘶力竭地大聲喊了起來:“文生!等等我!文生!你在哪兒?噢!噢噢噢!”

後來他的嗓子喊啞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可是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從喉嚨裏不斷發出吼叫。其實那隻不過是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一點微弱的聲音罷了。

“噢,噢噢噢......”疲憊不堪、饑腸轆轆的要武幾乎快要暈過去了,他的聲音更像狼嗥。

山上空曠無人,黑燈瞎火的路上一種恐怖悄悄地潛入心底,攪擾著要武的魂魄讓他更覺得毛骨悚然。無論是動的、靜的,是實體的還是虛影,在他眼中都變得猙獰可怖。有一副鬼影仿佛步步緊跟在要武的身後,它僵僵的軀體和暗沉沉的陰影還有它的衣服擦著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隨著永不停息沉鬱的陰風送到耳邊。

要武停下來,它也停了下來;要武害怕得跑起來,它也跟著跑了起來。要武不顧死活,拚命地往前走,他想橫下一條心,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可怕的鬼影趕走。

他精疲力竭,站在漆黑的布滿碎石的路上,嚇得已經不敢大聲出氣了。文生不管不顧他的夥伴,走的早沒了蹤影,呼他、喊他都是徒勞的。要武的血液仿佛已經凝固,他轉過身,大著膽子試圖把那具僵屍趕走,可它似乎寸步不離地在他的身後。要武無聲地哭著,一步一挪地朝前走著,走著。

8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大車老板和包工頭早早爬了起來,他們收拾好東西,套上幾匹瘦弱的老馬,趁著吃了一夜草的轅馬和稍馬都養足了精神,將馬車一鼓作氣趕到了山頂。

老馬識途,見快到家了,又是下坡,一路大顛著往回跑。馬車壓著碎石路,透過迷霧,遠遠的一排排房屋越來越近。幾個知青小夥兒坐在馬車上,早早來到了公社所在地——謝天謝地,那裏通汽車。

在公社所在地,馬車停在了一個大車店門口,大車老板和包工頭跳下車,和幾個知青道別。

包工頭說:“小青年,在這兒等班車吧,今天十點還有趟班車,來的及,回去問你們的父母好,他們可等著急了。”

    偉明、蘇鐵、小龍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偉明腦子快,張口問:“大叔,您和老板叫什麽名字?”

    車老板和包工頭聽了哈哈大笑,車老板說:“什麽名字?我叫車老板,他是我們的包工頭,我們都叫他老田頭。”說罷,倆人坐上馬車,車老板一聲吆喝“得駕噢!”馬車一溜煙朝山邊的營子駛去。

9

    鍾偉明三人坐上班車,當天來到毗鄰烏珠穆沁草原半農業半牧業的巴林左旗縣城林東鎮,第二天坐了一天的汽車到達赤峰市,在赤峰晚上坐上火車,後半夜在錦州換車,第二天直達北京。前後整整走了十天,幾個年輕人終於邁進了鍾偉明們翹首以盼的首都北京的大門。

    高大巍峨的北京火車站人潮如湧,幾個小青年淹沒在人海中,他們把一路的艱辛和磨難都忘得一幹二淨,一股親切感撲麵而來。

   近鄉情切,鍾偉明心事重重,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北京,生我養我的故鄉,從沒感到過這樣的親切。哦,故鄉,久違了北京,你的兒子回來了!你還歡迎我嗎?鍾偉明真想撲倒在地,擁抱故鄉堅硬的泥土。

他不奢求什麽幸福,隻求能見家人一麵。鍾偉明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禱。他凝神屏氣的走著,不敢想,甚至不願意走出火車站的大門,回家並不像原來想像的那樣輕鬆,一種可怕的預感籠罩著他。

多淒涼的等待。

北京火車站寬敞的大廳裏,鬧哄哄的,陰沉沉的,全是些陌生的麵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的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的臉,沒有一張友善的臉。鍾偉明心神不寧,想找個地方掛個電話,他走到公用電話旁,不知應先拿起電話還是應先撥號。蘇鐵和小龍勸他,快到家了還打什麽電話。

離家越來越近了,小龍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說我媽、我奶奶一看我回來了,那得多高興!咱們那兒也不通電話,家裏也不知道,我就突然那麽往他們跟前一站,嗨,你說怎麽樣?”  見沒人理他,小龍自顧自地說著:“你們說第一天讓我奶奶給我做什麽飯吃?是吃炸醬麵呢還是吃大米飯?”

蘇鐵見鍾偉明悶悶不樂,心裏也不是滋味。看到快到家了,他深深地吐了口氣,說:“終於快到家了,這個冬天甭管怎麽說,不用挨凍了。我是凍怕了。北京跟咱們內蒙真是不能比,你看多暖和,真是兩個世界!”

北京的街道上,建築物上,標語、口號多了,而不是少了;毛主席畫像多了,而不是少了。人們對領袖的熱愛、崇拜無以複加。高大的樓房上、馬路兩旁、十字路口、凡是醒目的地方都高掛著巨幅的毛主席畫像。一些機關、大學的門口還樹立起了用花崗岩、漢白玉精雕細刻的碩大的主席雕像。毛主席或穿著一身中山服,或身著整齊的綠軍裝,胳膊上佩戴著紅衛兵袖章;有一幅是毛主席年輕時,身穿灰布大褂,夾著一把油布雨傘;還有毛主席在前,他老人家親自選定的接班人,林付主席在後,兩人親密無間的合影。偉大領袖慈祥的麵容,偉岸的身材,深邃的目光,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在每個人的眼裏頂天立地,俯瞰著全北京、全中國、全世界。

鍾偉明和蘇鐵、小龍坐上十路公共汽車,在槐柏樹下了車,蘇鐵、小龍往西,偉明往東。小龍一路上的興高采烈絲毫沒能感染鍾偉明,他皺著眉頭,臉色陰鬱地獨自一人往家裏走。

走進三廟胡同,穿過康樂裏,在生活了十八年的大院門口鍾偉明幾乎迷失了方向。

這還是那個大院嗎?這還是那個家嗎?

往日壯觀的黑漆大門不見了,幽靜深邃的門洞不見了,把門的兩隻石猴不見了,一堵灰磚牆擋住了鍾偉明回家的路。

鍾偉明把手裏的背包放在方方正正、碩大無比的上馬石上,上馬石的四周堆滿了磚頭瓦塊,古樸的大院被垃圾和破爛所覆蓋。

暗淡的天色黑下來了,被濃霧包圍著的路燈,在黑暗中閃著昏黃的光。一種不祥之感湧上鍾偉明的心頭。他定晴望去,灰磚牆上畫著一幅大大的主席頭像,一旁書寫著大字標語:“備戰、備荒、為人民!”

“喲,偉明回來了?都不認識家門口了吧?”一個老大媽趿拉著布鞋,走出院子上公共廁所,見鍾偉明在大石頭邊發楞,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侯大媽。”鍾偉明有氣無力地在嗓子眼裏咕噥了一聲。

“這不,門兒開這邊上了。”老大媽忽然壓低了嗓門,神秘莫測地挨近鍾偉明的耳朵輕聲說:“這大門洞讓街道積極分子給占了,前後一堵成了他們兒子的洞房,在這牆邊上扒了個豁子,就當大門了。”見偉明不搭話,老大媽又恢複了大嗓門:“快回去吧!你奶奶等你好多天了。”

    鍾偉明從豁口走進大院,見院子中央挖了一個大坑,四周的土堆積如山。鍾偉明小心翼翼地踩著土堆走向自己的家。屋裏屋外靜悄悄,死一般的沉寂。屋門沒上鎖,鍾偉明的心忐忑地跳著,他抓著門把手,沒有勇氣推開。

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屋裏顯得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抬眼往裏屋望去,裏屋的盡頭依舊擺放著那張大木床,外屋還是那張八仙桌,一切如故。擺設顯得更簡陋了,也說不清到底少了點什麽。

沒有人的小屋述說著這個家庭剛剛經曆過的怎樣的淒苦和悲涼啊。

   不用說了,什麽都不要說了。

那個堅強的小夥子,那個感情不易外露的年輕人,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悲戚,淚水奪眶而出。

苦澀的如長河般的眼淚流呀流,哭不盡的委曲,訴不盡的悲哀。

鍾偉明第一次感到自己變得這般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還那麽迫切地需要一個家。

離開了家,喪失了家,才知道家的溫暖,才品味到沒有家的滋味。   

哭著哭著,在淚水中,鍾偉明忽然感到自己長大了。

臍帶其實早已斷了,而自己隻是渾然不知。

你已經長大了,你已經成人了,你還再找誰?你還要靠誰?

大院裏靜悄悄的,幾十戶街坊鄰居同時雙目失明,他們仿佛沒看見鍾偉明走進大院,沒有一個人過來看他一眼,安慰他一句。人們害怕走進鍾家是有道理的,誰都怕沾上鍾家的晦氣,怕同樣倒黴的事落到自己的頭上。這年頭每個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對麵大北屋裏的秀琪姑娘偶然一抬頭,目光中滿含驚訝,幾乎叫了出來:“媽!鍾偉明回來了!”

秀琪的媽媽聽到女兒的驚叫,抬起頭往外看,聒怪地瞪了秀琪一眼,“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說完話,用手捋了捋頭發,抻了抻衣襟,推開門不動聲色地走向鍾家。

“毛主席不是說了嗎,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作思想工作可是我的拿手好戲。”秀琪媽想。

“這姓鍾的一家人能走還不是我的功勞。”秀琪媽欣喜地想。

“這大院兩家反革命,一個曆史,一個現行。偉明他媽多虧了我整天介找她說呀說,架不住天天說,天天動員,好說歹說,總歸聽了我的話,走了。說來也巧,偉明他爸在公安局的學習班裏,也是我們秀琪爸在那兒當軍代表,給動員走的。”

她想起了秀琪爸講的過程。

10

在良鄉監獄給公安係統辦的學習班上,軍宣隊梁隊長單獨找偉明爸談話。

“師傅,沒有別人,我勸您想開點,馮局長、閔局長的那點事誰都知道,還那個孔組長,別人都揭發了,您就不說,他們明擺著就是叛徒、特務、暗藏的階級敵人,您還硬挺著幹嗎?”

沉默。

“這裏沒別人,我偷著告您說吧,公安部第一任部長羅瑞卿大將怎麽樣?都跳樓了;市委、公安局裏上吊的、跳樓的好幾個,您就不想想下場。”

“真是太抬舉我了。我離開公安隊伍好多年了,怎麽又把我找回來了?我能知道什麽?”

偉明爸說這話的時候心裏一陣興奮:“他們承認我是公安戰線的一員,我終於回歸了!”

“現在的事情不知道,以前的;解放後的事情不知道,主要是解放前的。”

偉明爸望著秀琪爸,不再言聲。解放前跟著幾位老局長在白色恐怖下,夾著腦袋幹地下黨的一幕幕又出現在眼前。

“你看見公安局的幾個頭頭了吧?全是黑市委的黑爪牙,一個也跑不了。”

不用說,偉明爸全認識他們。真是具有諷刺意味,當年由他們批準修建的監獄輪到他們自己來享受了。尤其是那個公安分局的孔局長,當年的孔組長,被上了手銬、腳鐐,已經折磨得奄奄一息,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一命嗚呼。

“您要不想死隻有一個辦法。”

“一個辦法?”偉明爸認真地看著他。

“對,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走!”

“走?”

“走!現在不是動員您回老家嗎,您幹脆一走六二五。您走了誰還找您麻煩呀,到鄉下苦是苦點,不過落個心靜。”

“走!”偉明爸堅決地說,並且感激地望了望自己曾經的徒弟。

11

秀琪媽為自己和丈夫兩個人珠聯璧合,動員走了大院裏的一家反革命在心中暗暗慶幸。

“過一會兒還得上趟潘家,就不信攻不下最後的一個堡壘。”

街道革委會主任不能對鍾偉明的到來視而不見,她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她走出家門的時候,對獨自一人站在屋裏默默流淚的鍾偉明生發出些許側隱之心:“好好的孩子,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就算糟蹋了。”她推門走進鍾家,叫一聲:“偉明回來了。”

鍾偉明怯生生地看了主任一眼,沒有吱聲。

看到鍾偉明低著頭抽抽搭搭不言聲,秀琪媽又大聲說道:“別難過,放心吧,你媽她們表現不錯,看你老不回來,昨天已經坐火車走了,就你奶奶一人在家,上醫院看病去了......”

鍾偉明透過淚水朦朧的雙眼,見秀琪媽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無比驕傲的神色。他看出她友好的笑容原來是譏諷,和藹的目光原來是冷淡。秀琪媽還在那兒和顏悅色,顯得很親切很委婉地勸說著,鍾偉明的悲傷達到了極點,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這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布署,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嘛......”

    無需任何猜測,鍾偉明一路上的擔心和惴惴不安已經化作了鐵的事實:父親、母親還有剛剛步入中學校門的弟弟、妹妹已於二十四小時前,懷揣戶口本,在兩名革命幹部的押送下,永遠離開了北京。大姐結了婚,二姐為躲避與家人同被趕走的厄運,提前一步插隊去了山西。如今,家中隻剩下年過七旬,體弱多病,白發蒼蒼的老祖母一人了。

闊別北京僅僅一年多,經過草原上風風雨雨的磨練,鍾偉明的個子長高了,肩膀寬了,單薄的身體壯實了許多,往日秀氣的白麵書生變成了英俊的大小夥子,濃密的黑發替代了短短的學生頭,俊俏的麵龐顯得有了些男子漢氣慨。秀琪媽勸慰著低頭不語的鍾偉明,心中禁不住又一次暗自歎息:“多好的小夥子,可惜生不逢時,趕上這麽一個家庭。”

出了鍾家,秀琪媽心有不甘,一拐彎又進了潘家。還沒走進這家門口,從裏麵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秀琪媽定了定神,毅然決然地走了進去。潘家滿屋是屎尿味,半盆子屎尿也不蓋蓋擺放在屋中間,裏屋潘大嬸一邊哭一邊笑,哭是幹嚎,笑是一陣陣獰笑。

“你也不用裝,你們家是曆史反革命這你應該知道,現在政府讓你們遷回原籍老家是照顧你們,給你們一條改過自新的機會,農村也不錯嗎,到那裏更利於改造思想。你再想想,你看鍾家不是都走了嗎,不是挺好的嗎,要不走,你們那位工作不保,下一步怎麽處理還不知道呢!”

“啊哈哈,啊哈哈......”潘大嬸突然走到外屋,從屎盆子裏抓了把屎就往嘴裏塞。“好吃,好吃,你也吃點,吃點,吃點,別客氣......”

“別裝瘋賣傻弄神作鬼的......”話沒說完,秀琪媽趕緊推門跑了出去。

回到家,秀琪媽看著心神不寧的秀琪,不忘叮囑道:“你可不許上他們家!”

“誰去了!”秀琪不滿地嘟囔道。

家庭的變故使鍾偉明一瞬間仿佛長大了,成熟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又什麽都不懂;他現在是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子漢,是頂梁柱,可是他什麽都不會;除了屈辱什麽都沒有;未來是什麽樣子,生活是什麽樣子,他一點不知道;鍾偉明咬咬牙,暗自裏下決心,要像一個剛毅倔強的男子漢一樣,忍辱負重,挑起生活的重擔。

12

    蘇鐵和小龍來找他玩,頭幾天他們一起逛了中山公園、北海、陶然亭。蘇鐵借了架相機,為大家合了影。小龍玩著、逛著,還對在內蒙度過的第一個冬天耿耿於懷。他心有餘悸地說了一遍又一遍,慶幸這個蒙古包的同學全都回了北京:“要是咱們再在草原上呆上一冬,偏得凍死不成!”

出去玩要坐車,要買門票,鍾偉明一點錢也沒有,再也不好意思跟蘇鐵他們逛公園了。整天待在家裏,他感覺渾身有力使不出來,想找些掙錢的門路比登天還難。

    大院裏正在響應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備戰備荒大挖防空洞。院牆上貼著醒目的大標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緊張的氣氛讓人感到窒息,仿佛世界大戰迫在眉睫一觸即發。大院裏到處堆滿了磚頭、沙土,院子中央挖了一個深深的大坑,秀琪媽整天領著幾個家庭婦女,有氣無力進展緩慢地挖著據說可以防禦原子彈的防空洞。

鍾偉明在家無所事事,走裏出外都要踩著堆積成山的土堆。看著婦女、老人吃力地挖著,好像很久以前學習雷鋒的積極分子回來了,好像學校裏的三好學生回來了,好像少先隊的旗手回來了,一切都沒有變,又回到了從前。

鍾偉明跳進深坑,幫助婦女們幹起了活。看到秀琪媽蹬著板車要去拉水泥,鍾偉明搶過三輪車,跟著幾個大老爺們跑到郊外拉沙子拉水泥,心甘情願為街道盡些義務。

由於偉明的加盟大大加快了施工速度,他的表現也令秀琪媽十分滿意,可是秀琪媽始終沒露出難得一見的笑臉,隻是背地裏對積極分子們說過一兩句表示滿意的話。

那些大媽大嬸們七嘴八舌對偉明大加讚揚:“你看人家偉明,多懂事,一晃長成大小夥子了,長得多精神。”

    “趕明兒準保好找對象。”

    “那還用說了。”

鍾偉明紅了臉,低著頭,一鍬一鍬挖著土,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一天一鍬一鍬,裏麵砌上了磚,防空洞上了蓋,洞往深處一點一點的延長,人們忘記了鍾偉明的存在,認為他出來幹活是天經地義的事。

偉明渴了,回家喝口白水;餓了跑回家,老祖母會給他揪碗熱騰騰的麵片。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老祖母最疼他。

一年多的時間,秀琪姑娘還是從前那個人,倏忽間卻如同換了個人。在鍾偉明眼前出現的這個姑娘秀長、美麗,亭亭玉立,越來越具有女性成年的體形。她雖然剛滿十五歲,發育得豐滿起來,卻仍保持著女孩子極盡天真、純潔情態。她烏黑的頭發,光潔如玉的額頭,豔如蘋果的雙頰,晶瑩的紅,含羞的白,鍾偉明見到她時盡管她多半低垂著眼睛,可她長長睫毛掩飾不住幽嫻貞靜的神韻。

秀琪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她即便穿著千篇一律的綠軍裝依舊光彩照人;她既使不說話,低著頭微笑也一樣蕩人心魄。她已然長成了令眾多小夥子們注目的大姑娘。

秀琪長大了,可她的笑聲少了,變得更加含蓄;她的歌聲少了,走裏出外緊鎖著眉頭,仿佛心事重重。

尤其對鍾偉明的態度,顯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秀琪不到偉明家去玩,再也不像小時候,一會兒的工夫隻要她媽不在家,都要鑽進偉明家的小屋。現在即使在院子裏碰到鍾偉明也形同路人,低頭匆匆而過。

誰也不知道,有時趁家裏沒人,秀琪站在自家的房屋裏,隔著窗玻璃,會長久地凝視深深庭院中正在用力挖防空洞的鍾偉明。

窗外,灰色磚房的屋頂上是一輪死氣沉沉初冬的太陽,從北麵吹來日益寒冷的風在大院上空肆虐。

鍾偉明還是那個美少年。他的個子高而肩寬寬的,頭發烏黑發亮,額頭寬而聰明,鼻子軒豁挺直,富有熱情,氣度誠摯穩重,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憂鬱,若有所思而又拚命地幹活。盡管看上去他比實際年齡要大些,皮膚被草原的陽光曬得稍稍黑了一點,但是,他的眼睛依然如故,總是那麽神采奕奕。在逆境中他完全可以吃飽了混天黑,不知所措,可是他的態度依然是謙遜、文雅,盡管不很開朗,嚴肅的氣氛也因他而妙趣橫生,他在那些破磚爛瓦上也顯得卓爾不凡。

鍾偉明兩隻英俊而又充滿靈氣的眼晴還是那樣明亮。那是雙祈盼的眼睛,秀琪甚至臆想那是一個羞怯的少年初戀的美。在偉明的眼睛裏看不出無法實現自己理想的懦弱,他整個身心都沉浸在為革命為挖防空洞而帶來的狂喜和熱情之中,他的臉仿佛被一支內心的火炬照耀得容光煥發。他低頭用力挖著防空洞,什麽話也不說,他的舉止一點也不忸捏作態,低頭、蹬鍬、用力往上甩土,旁若無人,甚至讓人覺得一個書生身上平添了一點男性雄健粗獷的美。

秀琪喜歡鍾偉明。從小與他在一起長大,耳濡目染朝夕相處,她不知不覺已將這個年輕人的身影印進了自己的腦海。她喜歡這個小夥子,雖然他多少有點憂鬱,使人感到有些少年老成,但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極具感染力的歌喉,他的聰慧、正直、熱情,都令秀琪佩服得五體投地。隨著年齡的增長,長久的分離,少女的心中多了一分羞澀一分靦腆。她想走近偉明,親近偉明,想對他傾訴一年來的分離之苦、相思之苦。她越想說,越不敢說;她越不知道這是不是愛,越是愛得深。

她多麽想拉著偉明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和他說說話,給他一些溫暖。然而不能。

黯淡無光的太陽升起來了,照在大院裏每家每戶的窗戶上,閃出刺目的光芒。在陽光普照下,這個號稱“四川會館”的大雜院,往日的輝煌早已不複存在:大香爐不見了;大石碑也被踩在了腳下;把門的一對石猴不見了;黑漆大門被人摘走了;大門洞前後一堵,成了間房;正房屋頂起坡平緩,前廊後廡,屋頂上鏤雕精湛的天馬、神牛也被紅衛兵們砸了下來,隻剩得殘磚舊瓦活象禿子的賴痢頭。門前的兩個碩大的上馬石,因為實在太重,無人能撼,擺在街邊礙事。

在這個幾十戶人家的深宅大院裏,哪有一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受到衝擊?哪有一個人沒被觸及靈魂?張老師參加過國民黨,從運動一開始挨整,至今心有餘悸惶惶不可終日;李師傅當過日本翻譯,“文革”初期就讓單位鬥了個夠;前些年還嘲笑鍾偉明的潘家大姑娘,因為父親是偽警官,早夾起了尾巴上山下鄉溜之大吉;即使紅五類的家庭,他們的子女也難逃上農村插隊的厄運。

鍾偉明家庭有問題,他是報紙上官冕堂皇稱之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黑五類,是人們斥之為“狗崽子”的一類人。這種人共青團不能加入,共產黨不能參加,解放軍更是將他們拒之門外。他們隻有夾起尾巴,在眾人的白眼下做個誠惶誠恐唯唯喏喏安分守已的二等公民。

秀琪外表對鍾偉明總是冷冰冰的,漠不關心,甚至從來不和他對視一眼。鍾偉明絲毫不怪罪她,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秀琪的地位,他看見了秀琪的美麗和她散發出的無窮的誘惑力。可是,經過了這幾年的大革命,經過了一年多插隊,他覺得秀琪離他越來越遠,她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有一天晚上,老祖母告訴鍾偉明:“那個梁大媽可不是東西,軟磨硬泡,生逼著你媽走。”

    鍾偉明不解地問:“奶奶,一個街道主任有那麽大的權力嗎?”

    老祖母說:“別提了,也是你媽、你爸膽小,咱院也動員潘家來著,你猜怎麽著?潘大媽打第一天起就瘋了,整天介打自己的耳光子,不吃不喝,又哭又笑,又唱又鬧。唉,誰都知道她是裝的。你爸是讓人整怕了,背了多少年黑鍋,他想到鄉下躲心靜,他就不想想,咱們老家到處都是大山呀,窮山惡水,連車都不通,一家四口,你弟弟妹妹又小,以後可怎麽過呀!”

    聽了老祖母的話,偉明陷入了沉思。

秀琪的媽媽一向對偉明家不錯,“文革”初期,鍾偉明大義滅親,書寫揭發父母的大字報,引來紅衛兵險些釀成大禍。那次如果沒有秀琪媽及時解救,化險為夷,偉明一家恐怕早已轟到了鄉下。而如今,“文革”已過三載,秀琪媽為何如此無情無義,相煎何太急呢?

    北京的冬天與塞外草原相比,真可謂溫暖如春,但家庭的遭遇如西伯利亞的陣陣寒風,吹透了鍾偉明的一顆心。他不敢奢望得到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太多的關懷,不敢幻想得到哪位姑娘的安慰。每天,望著年邁的老祖母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戴著厚厚的大棉手套,揣著幾毛錢,挎上菜藍子,步履蹣跚地走出大院,為他去買菜的背影,他的心靈都要受到一次沉重的鞭撻。

兒孫滿堂的老祖母本該無牽無掛幸福地安享晚年,而如今卻要以區區十五元錢——鍾偉明不富裕的大爺按月送來的生活費,養活自己的孫子。

憑心而論,鍾偉明的大爺家並不富裕,一家五口指望著他微薄的工資呢。老人現在沒有別的依靠,隻能依賴大兒子每月送來的生活費,勉強維持生活。

大爺是個老實厚道的人,大媽不但長像奇醜,她的心靈比起她那令人討厭的臉更為醜陋。上次送錢來,大媽一走進屋門口,立馬圓臉變長臉。

鍾偉明站起來叫了一聲:“大媽。”

她鼻子裏哼了一聲,看也不看鍾偉明一眼。望著戰戰兢兢的老太太,大聲說道:“媽,下月開始給您十塊錢了,我們一大家子涼水都快喝不上了,誰還顧得了那麽多吃閑飯的呢?”

老祖母聽了兒媳的話,氣得手直哆嗦,隻說了一個字:“你......”再也說不下去了。

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大媽的話可是現成的。

“您讓街坊鄰居說說理,您老了就指著我們養活您了,還能指望誰?您那個兒子倒好,上鄉下躲心靜去了,我們再難不能讓您冷著、餓著,就是我們的功勞。當著偉明的麵,咱們說開了吧,偉明都這麽個大小夥子了,還整天在家吃閑飯,該我們養活嗎?”

聽了大媽的話,鍾偉明坐在那裏目瞪口呆。人家說的一點不錯,別人沒有養活他的義務。這個家雖溫暖,沒有鍾偉明的飯碗;北京城雖大,沒有鍾偉明安身立命之處。

大媽下了最後通牒,要將每月十五元生活費減為十元。她那高高的惹人討厭的尖嗓門,看見鍾偉明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屑一顧的表情,令鍾偉明痛心疾首。

    “我可沒那麽多錢養活閑人,下月給您十塊,您湊合著花吧!”

    十塊,十塊錢夠一個老人花一個月嗎?何況還有鍾偉明。每當想到這些,鍾偉明都會熱血沸騰,心急如火,在北京度過的每時每刻猶如在烈火中煎熬,使他痛不欲生。

“我是人嗎?我難道就這樣沒出息!我一個大小夥子,吃著老祖母喝著老祖母,她一個月隻有區區15塊錢的生活費,不要說就要減為10塊了。她每月隻有26斤糧食定量,我還要吃她一半,難怪大媽給我白眼看。”

鍾偉明想起了老祖母做熱湯麵,讓他一個人吃一大海碗,她總說不餓不餓,隻連湯帶水盛上一小碗。

在北京的日子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讓鍾偉明大失所望,他隻感到深深的悲哀,整天悶悶不樂,萬念俱灰。

想起草原,突然靈光一現,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不屬於北京了。他是內蒙人,是草原人。

在北京雖然有這樣一間小屋,裏麵有煤球爐子,凍不死,可以窩窩囊囊地活著。有口飯吃,吃不飽,老祖母也不會讓自己餓壞了。可是,與其如一條寄生蟲、一個窩囊廢、一具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死。

鍾偉明知道,他眼前的道路已經長滿了荊棘,荒蕪阻塞,再也不能相通了。就好像在荒涼的野山上一條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一直沿著山坡伸延下去;但是,突然,拐了一個彎,前麵艾蒿叢生,像一堵牆一樣擋住了去路,變成了死路一條。

第二天,鍾偉明找到蘇鐵、小龍,告訴他們要回內蒙草原。

蘇鐵、小龍,所有的同學聽說鍾偉明要走,都勸他留下來,勸他不要去冒險。鍾偉明已經聽不進去那些善意的勸阻了,他固執地隻回答大家一句話:“不!我要走!回內蒙去,回到草原上去,管他是死是活!”

他決意要走。

    回去住什麽地方?穿什麽?吃什麽?燒什麽?對於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一切都是未知數。隻有寒冷和饑餓是肯定的,是無從選擇的唯一答案。盡管鍾偉明知道,十一月份,草原上早已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知道漫長難熬的冬季剛剛開始,等待他的將是難以預測的磨難與危險,但他義無反顧,決定立即出發。

13

    鍾偉明找蘇鐵借了點錢,買好了火車票心中反而踏實了許多。一大早,老祖母冒著凜冽的寒風上街去買菜,她故意讓鍾偉明多睡一會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要坐一晝夜的火車。

烏雲籠罩在大雜院的上空,越來越濃,越來越黑,醞釀著冬季裏的第一場雪。外麵,風把樹吹得簌簌地響,院裏幾株遍體疤痕的老槐樹,被冬季無情無義的寒風吹動幹枯的枝叉,不情願地發出哀號,仿佛在訴說著大院往日的淒楚與風光。

一個女人在哭,那壓抑的哭聲,遠遠的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火爐上的水壺嗚嗚響著,冒著熱氣。重甸甸孤零零的樹枝像幽靈一般在窗前搖曳,這個足有一二百年的老宅院早已麵目全非,這幾棵要兩三個人摟抱過來的古槐如今都已成了古稀老人,見證著這個大院所有的輝煌與榮辱,見證著一日複一日的月圓月缺,見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見證著流水似的曆史輪回。

看門人陳大爺一大早推門進來,為鍾偉明的奶奶挑滿了一缸水。照理說鍾偉明應管他叫爺爺才對,可大院裏的人無論老幼都習慣叫他大爺。在這個大院裏隻有這位老人對這個倒黴的家庭一視同仁:有錢也好,無錢也罷,天天挑水、送水。

挑水老人有家嗎?他為什麽幾十年如一日默默地為每一家服務?既不見他吃齋念佛,也不見他溫習毛主席語錄。他是在贖罪還是在為人民服務?這是個謎,是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鍾偉明躺在被窩兒裏思緒萬千,十分疲憊地胡思亂想著。

一百多年前,就在鍾偉明睡覺的地方,同樣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四川秀才窮困潦倒,科舉應試失敗,雖然住在會館裏不要他的房費,可囊中羞澀,早飯尚無著落。回家的路漫漫,盤纏也已花光。秀才饑腸轆轆早早醒來,心有不甘地要返回四川老家。年輕人暗暗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如今,輪到鍾偉明來經曆這些征程了。

他已經踏上前人走過的路。淚眼迷蒙,他望著不得不訣別的從小住慣了的房子,望著紙糊的頂棚,望著一格格舊窗戶……早先他不是渴望離家嗎?為什麽一朝真的走了出去,又覺得心碎腸斷?

人非草木,當他遠離故土,遠離親人,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苦也罷,樂也罷,你總是跟這個家一起生活過來的。你在母親心中睡過,在她懷裏躺過,深深地印著她的痕跡。

鍾偉明早醒了,可是不願起來,他沒有絲毫的偉大理想,隻知道,這一起就意味著永遠失去溫暖,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可以遮風避寒的地方了。

    屋門輕輕響動了一下,被什麽人拉開了,傳來一陣窸窸簌簌的腳步聲,它輕微的幾乎令人聽不到。一個人慢慢踱到鍾偉明的床前,她一聲不響,稍稍遲疑了片刻,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

    鍾偉明緊閉著眼,把頭歪向一邊,他仿佛沒有聽見,沒有感覺到什麽。

    他不願看、不願想、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他不渴望幸福,不渴望愛情,不渴望出人頭地,他的心早死了。

    可是,靜默中一雙冰涼的手摟抱住鍾偉明的雙肩,一張冰冷的臉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的臉,緊貼在他滾燙的麵頰上。

    鍾偉明知道她是誰。

    秀琪就這樣緊緊地熱烈地長久地摟抱著偉明。

    鍾偉明緊張得臉色慘白,他不敢睜開眼看秀琪。他的心中混合著愛與恨,憤怒與屈辱,傷心與狂喜。任憑秀琪那溫柔纖細的手指在他肩頭輕輕滑動。鍾偉明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秀琪的淚水與他從眼中浸出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臉上悄悄流淌。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一切委曲、誤解、猜疑,一切更深沉更熱烈的愛都溶化在不言之中。

靜寂的大院裏叮叮咣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有人打開了防空洞的門。

“你下到洞裏,你就在外麵吧。”秀琪媽親切而堅定的話聲傳遍了整個大院。

防空洞基本完工了,隻需要再仔細認真地勾勾縫抹抹邊,給不結實的地方加加固,這樣大的事情當然要由主任親自監工,秀琪媽吩咐完,當仁不讓地第一個鑽進了防空洞。

突然,從前院傳來一陣比狼哭鬼嚎還令人作嘔的聲音,先是哭,後是笑,還有誰也聽不明白的叫罵。大家知道,那是前院的潘大媽又開始裝神弄鬼,裝瘋賣傻,迷惑革命群眾了。

“嗚嗚嗚……哈哈哈……我他媽不是人,我是鬼……我吃人……我吃屎......”

秀琪媽的聲音消失了,在瘋子的哭聲、罵聲、吵鬧聲中,秀琪悄悄地溜回了家。

中午,鍾偉明的奶奶一邊和麵做飯忙活著,一邊顛三倒四地講著:“唉,都知道潘立慧他爸當過國民黨的偽警長,可人家潘大嬸有辦法,這不,一動員就瘋了,吃喝拉撒都在屋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誰要進他們家又打又叫,要死要活的,就是不走。就你爸、你媽......”

窗外,老瘸子王大叔一隻手柱著拐仗,一隻手端著尿盆艱難地往外一步一挪地走著。

奶奶望著窗外,對偉明說:“那王瘸子還不是國民黨嗎?他隱瞞了多少年了,他們廠的人楞是不知道?剛有人給他貼大字報,剛要動員他走,他就把腿給摔折了,哪有那麽寸的事?一住院就是半年,這不,回家來也柱著拐,一瘸一拐的,誰還轟他呀?”

聽了奶奶的話,偉明心裏想著隨口說了出來:“咱們院還有不少國民黨呢?”

奶奶氣憤地說:“看怎麽說呢!快解放那陣,外院的霍家、穆家、張家還不都穿著國民黨軍裝,腳上蹬著大馬靴,威風著呢,現在可都成了工人了,還都是造反派。”

偉明暗想:“國民黨都比我們家強,難道還有比國民黨更壞、更惡、更應該接受懲罰的人嗎?那肯定就是反革命,就是我爸。”

 奶奶唉聲歎氣:“就你爸、你媽他們膽小!”聲音裏充滿了聒怪和不滿。

吃過晚飯,天還沒有黑,鍾偉明說了聲:“奶奶我走了,”提起不大的提包往外走。推開門,一股冷風迎麵撲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

老祖母傷心地站在屋門口,用幹癟的、皺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孫子薄薄的棉衣,聲音顫抖,嘶啞著嗓子問:“偉明呀,什麽時候回來?”

鍾偉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在他眼中盤旋著,他不敢回頭看老祖母的臉,哽咽著,想說幾句寬慰老祖母的話,可是說不出來。

老祖母在屋裏一邊往外送愛孫一邊抬手抹眼淚。

鍾偉明走出屋門,心裏結成了一個疙瘩,本想一步跨下台階,一抬頭,對麵北房高高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人。

秀琪不顧母親正在屋裏忙碌著家務,透過玻璃窗,看見鍾偉明從自己的屋裏手裏提著一個提包,肩上背著書包走出了家門,她知道他要走了。秀琪不再猶豫,毅然決然地推門走了出來。

當秀琪出現在鍾偉明的麵前,站的遠遠的,用她那雙淚水盈眶略帶些羞澀的目光送別他時,鍾偉明才感到他正失去一種美麗、珍貴、一去不複返的東西。他覺得有說不出的惆悵。

    鍾偉明遲疑了片刻,什麽話也沒說。他既不回答老祖母的問話,也不看遠遠站在自家窗戶前的秀琪,他將左手的提包換到右手,望也不望一下,一扭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秀琪多情的眼淚終沒能挽留住鍾偉明要走的決心,他如時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鍾偉明哪裏知道,就在他走後不久,秀琪跟著父母一家人隨軍遷往遠離北京、遠隔千山萬水的福建海防前線,從此杳無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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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流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沒有親身經曆是寫不出來的。

三江流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沒有親身經曆是寫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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