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難忘的虎年春節 - 永遠的錯過

                                                                  
有的東西，當你有它的時候，你不覺得。但是，當你失去它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曾有過。那，可能是健康，也可能是生命。 如果它是一件物品，那麽你還能有機會把它尋回。而我的這種感覺是來自於對一個已經仙逝的老人的追憶。 我幾乎不記得跟這位老人講過什麽話，也從來沒有主動地向這位老人走近過。

他就是二十年前曾經在家裏等候我們回家過年的爺爺，他的爺爺。他留給我的印象永遠是沉默寡言，手裏永遠是一本書，或一本雜誌。 偶爾，在不看書的時候，他也不與人交流，而總是凝眸窗外。。。而當時年輕氣躁的我根本讀不懂老人那沉默凝望的眼神。隻有當我從四奔五人到中年的時候，當我知道我的人生中已有許許多多錯過而這些錯過再也無法挽回的時候，當我這次回到劉家屯春節祭祖的時候，我才真正讀懂了二十年前他留給我記憶深處的那種凝眸窗外眼神，那種眼神裏有孤獨有高貴有境界，那種眼神裏有對過去的追憶。。。追憶那些隻有在中國特定的曆史變遷中才能有的一幕幕。。。追憶1949年的中國大地的社會變革而這種變革在他的家鄉似乎來的更早。。。追憶劫後餘生的自己逃往偏僻的“三不管" 地帶，在擔驚受怕中躲過了三反五反但終沒有躲過四清運動。。。追憶自己低下那高貴的頭顱與台下的群眾一起機械地喊著打倒自己鎮壓自己的口號。。。追憶自己在孫子，也就是我的丈夫，成為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之後才抬起了那低了幾十年的頭。。。追憶跟他逃亡最後死在異鄉的年輕美貌的妻子。。。

而當我現在終於懂得了二十年前老人留在我記憶深處的那種眼神的時候， 我才猛然意識到我一生中的另一個遺憾就是從來沒有曾試圖走進這位老人的內心裏去。這，已經是永遠無法弭補的錯過。

他的爺爺叫孫長宣。 1947年左右帶著家人從大連莊河逃到過去為流放犯人俗稱三不管的吉林邊外地帶。遼沈戰役後，東北成為全國人民解放戰爭勝利的第一個地區已成定局。遼寧大連莊河作為東北唯一的港口，國民黨逃離唯一的要道，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為此國共兩黨曾在1946-1947年間此地進行了長期的拉鋸戰。 他爺爺就在這個時期，除了經營著祖上留下的房產地產，又在國民黨政府管轄的黑島鄉擔任文書。國民黨政府發給他一杆槍，及一套軍服。即使身為文官，也沒有受過什麽正規的軍事操練，但就這一杆槍和這一套軍服就足以將他爺爺定為還鄉團成員。 由於國民黨的軍服是青色的，人們後來俗稱還鄉團為“青草驢子”。  在共產黨解放大連莊河對還鄉團清理的時候，他爺爺以地主分子和還鄉團的身份被嚴格關押審查，幾近斃命。曾有一次，他爺爺與一些身份與其相似的人被拉出去槍斃，其他人應聲倒地，而他爺爺事後被告知是陪綁。此時，他爺爺聰明地意識到如果再待下去，那麽下一個被槍斃的肯定是自己了，而隻有逃走才能保命。 隨後，他爺爺就從孫家窪的親戚們借了許多值錢的東西，包括好多布匹，賄賂了關押他的上上下下，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帶著家眷向著偏僻的北方邊外逃去。。。從那時逃離莊河到後來去世的2000年，作為一位信守誠信講究禮儀之人，他爺爺由於根本無力償還那些借來的東西，所以一直對那些親戚有著愧疚之心，也從來沒有回過他的故土莊河。當老人回首往事，向著窗外默默望去的時候，我想他一定不會不想到他年輕時在莊河曾經度過歲月。。。

他爺爺是帶著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逃走的。剛到邊外的日子舉步維艱，身無分文，寄宿在一個破廟裏。外麵大雪漫天，室內雪花茫茫。當時的生活隻有靠他的奶奶，也就是昔日地主家的少奶奶帶著年幼的孩子出去討飯維持著。。。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年春天春暖花開，他爺爺開荒種田，全家的吃飯問題才得以解決。而他的奶奶，據說是大連莊河那裏遠近聞名的美女，由於逃難的驚嚇和艱難，在生了他小叔叔之後就撒手人寰了，離世的時候才三十歲左右。從此，他爺爺一直鰥居未娶，直到84歲去世。

從1947年落腳邊外之後，他爺爺可以說過了幾年相對平靜的時光，直到1964年四清運動在中國農村如火如荼地展開，莊河那裏有人透露了他的去向，四清工作隊順藤摸瓜，終於他爺爺揪鬥出來，從此給他戴上了五類分子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