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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和平》讀書筆記<三>皮埃爾篇

(2012-03-16 15:34:03) 下一個

女人如果要找個好好過日子的丈夫恐怕沒有比皮埃爾更合適的了。

 

一個胖胖的,遲緩的,善良的,敦厚得似乎有點愚鈍的男人,親切得像記憶中故鄉的黃桷樹,大氣穩重,毫不張揚,樹幹粗壯可依偎,枝葉茂密可遮蔭。年輕時女人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中,或者恃寵而驕,或者縱死無怨,想方設法要把感情大戲做到極致,對於溫吞水一樣的皮埃爾們通常視而不見,一邊坦然地享受這“好友”無微不至的關懷,一邊憧憬著羅曼蒂克的美夢。可一旦“好友”轉身離開,女人便若有所失,好像自己錯過了什麽。也難怪,年輕的時候總要大把地揮霍一下,無論關乎時間、友情還是愛情,不然如何記得自己也曾年輕。隻是覺得那些早早收心,尋到皮埃爾一樣的丈夫的女人更有福氣,從此大可放心將自己的手合上對方的手掌,一起握住兩人未來的幸福。

 

所以帶著快樂的心情讀完全書,滿意地看到娜塔莎嫁給皮埃爾,過上了凡俗平淡的生活。

 

娜塔莎不修邊幅,她的衣著、她的發型、她那不合時宜的談吐、她的嫉妒心(她嫉妒索尼婭、嫉妒家庭女教師,嫉妒每一個女人,不論她美或醜)都成了她周圍人們的笑柄。大家都認為皮埃爾對他老婆的管教服服帖帖,事實上也是如此。娜塔莎婚後一開始就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認為她丈夫的每一分鍾都應該屬於她和家庭。娜塔莎的這一嶄新觀點使皮埃爾大吃一驚。皮埃爾對妻子的要求雖然感到不勝驚訝,但也十分得意,完全照她的話去做。

 

這一幕頗有喜劇效果,活生生的俄國版“三從四得”。試想如果娜塔莎嫁給安德烈,即令托爾斯泰有心,怕也隻能以“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生生打住。想象中,觸到安德烈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而皮埃爾的手卻是寬厚溫熱的。皮埃爾的軟弱、困惑、探索,轉變都是如此真實、可親,讓人沒有絲毫距離感。讀著他的經曆,如同看到自己一路蹣跚尋尋覓覓的身影。

 

當皮埃爾離開他的朋友走出大門時,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鍾。皮埃爾在途中回憶起來,今日晚上必定有一夥賭博的常客要在庫拉金家裏聚會。豪賭之後照例是縱酒作樂收場的節目又是皮埃爾喜愛的一種娛樂。

 

“如果到庫拉金家去走一趟該多好啊。”他心中想到。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許下不去庫拉金家串門的諾言。

 

但是,正如所謂優柔寡斷者的遭遇那樣,嗣後不久他又極欲體驗他所熟悉的腐化墮落的生活,他於是拿定主意,要到那裏去了。他驀地想到,許下的諾言毫無意義,因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許下諾言之前,他曾想庫拉金許下到他家去串門的諾言。他終於想到,所有這些諾言都是空洞的假設,並無明確的涵義,特別是當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掉,也有可能發生特殊事故,因此,承諾與不承諾的問題,就不複存在了。皮埃爾的腦海中常常出現這類的論斷,它消除了他的各種決定和意向。他還是乘車到庫拉金家中去了。

 

讀到這場景的時候就暗暗笑了。 那種內心糾結又欲罷不能的狀態何等麵熟;拿定主意再尋借口的舉動何等自欺,找到的借口何等荒謬且振振有詞。被托老娓娓道來,猶如冷不丁遇見對上暗號的同誌,知道大家原來都是組織裏的。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抵禦不住誘惑的皮埃爾娶了貌美的海倫,並很快為此付出代價。他為了浪蕩的海倫決鬥,決鬥之後又為自己的行為無比羞恥。“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後勇”,一個社會亦是如此,最怕喪了羞恥之心,任由荒淫奢華,作奸犯科,魚目混珠之流公然招搖,以社會典範的光輝形象為眾人追捧。雖然此時的皮埃爾看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是紊亂的,毫無意義的,令人厭惡的,但這恰恰是他生命轉機的開始。隻有“行到水窮處”,方可“坐看雲起時”。

 

皮埃爾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一個共濟會員,一番談話好像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懷著革新的喜悅,想像那個他認為愜意的、安樂的、無暇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來”。他加入共濟會並且熱心地投入到各種活動中,“熱烈地期望徹底改造缺德的人類,使自己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並且身體力行,建立學校和醫院,解放農民。

 

但他經曆了又一次的失望:

 

“我的共濟會師兄弟以鮮血發誓,他們願意誓為他人犧牲一切,可是他們不為貧民捐出一個盧布,他們施耍陰謀,唆使阿斯特列亞分會去反對嗎那派的求道者,為一張道地的蘇格蘭地毯和一份草擬人也不明涵義的、誰也不需要的文據四處奔走。我們都信守教規——恕罪、愛他人,為此在莫斯科建立了四十個教區的四十座教堂,可昨天就有一名逃兵被鞭笞致死,在宣布極刑前,那個愛與恕的教規執行人,叫那名士兵親吻十字架。”皮埃爾這樣想著,這種普遍的、已被眾人公認的虛偽,不管他怎樣習以為常,但是它每次都像一件新鮮事物,使他覺得詫異。他想到,“可是我怎樣才能把我明了的一切講過他們聽呢?我嚐試過了,總是發現他們在靈魂深處也像我一樣對一切了若指掌,隻是想方設法不去看它罷了。但我藏到哪裏去呢?”皮埃爾體驗到他具有許多人的、特別是俄國人的那種不幸者的能力:能夠看出並且相信善與真的可能性,可是對生活中的惡與偽卻看得過分清楚,以致不能認真地生活下去。

 

為了忘懷這些問題,他浸沉於他所碰到的各種樂事。他經常進入形形色色的交際場所,縱情地飲酒,收購圖畫,建築亭台樓閣,博覽群書。

 

活得清醒,特別是如作者所言,“對生活中的惡與偽看得過分清楚”,確實是一種痛苦,這種痛苦有點像一個人忽然獲得了分辨音樂裏的雜音的能力,於是就失掉了享受音樂的樂趣,也許較先前懵懵懂懂的狀態更糟。不過雖然皮埃爾再次縱情聲色,但他的生命不會重新回到原點。因為一個人一旦開始內心的尋求,那扇通往心靈深處的厚重的門就此開啟,來自其間的聲聲召喚必不容人再次沉睡。

 

這內心的力量牽引著皮埃爾,讓他經過戰火、戰俘的洗禮,以至於脫胎換骨(娜塔莎語)。

 

在戰俘營裏,皮埃爾遇見了普拉東,一個純樸快樂的農民,一個以單純、自然、順暢的方式生活的農民,善待周圍的每個人,接受臨到的一切境遇,沒有執著,沒有思慮,就像一朵花那樣與它生長的環境協調地相依共存。這種生活方式和皮埃爾曾經經曆的那些虛偽、造作、浮華大相徑庭。皮埃爾在被剝奪了生活的享受甚至身體的自由的時候,竟然從草根生活中體會到上帝的存在,因為上帝原本隱居於簡單、平凡、細微之處。

 

正是在這段時期,他得到了過去曾經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寧靜和滿足。他從死亡的恐怖中,從艱辛困苦的生活中,從通過普拉東身上所懂得的東西中,才找到了這種寧靜的內心的和諧。

 

他現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種規章製度,或者是某種言論,或者是某種思想,而是信仰一個活生生的可以感知到的上帝。上帝就在你的眼前,就在這裏,它無所不在。他在當俘虜時認識到,在普拉東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濟會員們所承認的造物主更偉大、更無限、更高深莫測。他覺得像一個人極目遠眺,結果卻在自己的腳跟前找到了他所要尋找的東西。

 

現在他已經學會在一切東西中看見偉大的、永恒的和無限的了。他歡歡喜喜地看他周圍那永遠變化著的、永遠偉大的、不可思議的、無限的人生。

 

皮埃爾似乎找到了心靈的終極滿足,因此他與周圍人的相處也有了根本的改變。

 

皮埃爾在他和所有人的交往中,有一個新的特點,這就是承認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索、去感覺、和去觀察事情;承認不可能用語言來改變一個人的信念。每一個人所應當具有的,這種合乎情理的特點,在以前曾經使皮埃爾激動和惱怒過,而如今卻成為能同情別人和激起興趣的一種基礎。人與人相互之間在生活中的觀點不同,甚至於完全相反,這使皮埃爾感到高興,引起他顯現出嘲諷的、溫和的微笑。

 

皮埃爾所展示的境界令我備受鼓舞,因為這正是我心向往之而未得的。雖然我知道,因為不同的家庭出生,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思維方式,不同的價值取向等等,每個人對待事物的看法不盡相同。但當我認為自己正確的時候(多數情況下我都如此認為),就摒棄了客觀的角度,覺得唯有“愚不可及”才能解釋不同意我的人。和過去的皮埃爾一樣,我也為此激動和惱怒,力圖通過辯論和求證將對方拉到“正道”上來。其實,一個人成長的唯一途徑是自我否定,旁人越俎代庖隻會起到相反的效果。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路,從自己的角度觀察世界,並將這種觀察以特定的方式表達出來。人與人沒有高下之分,隻有個體差異,就如玫瑰與百合的不同,春天與秋天的變幻。如果千人一麵,萬眾一心,眾口一詞,該是多麽乏味。世界因差別而精彩紛呈。

 

津津有味地去了解、體會和包容旁人的想法,這是皮埃爾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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