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有如初春” (ZT)
(2011-11-16 05: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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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屠岸90年代以來的詩歌
按照詩人屠岸自己的說法,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後是其第三個創作高潮,
“直到1998年和1999年,我的詩歌創作數量增多,投入詩歌的精力也多。”[1]從屠岸的生平及創作經曆可知,詩人在90年代創作數量之多,涉及範圍之廣,遠遠超過了此前的曆史;而此時的詩人在年齡上已是年逾古稀,上述事實本身就構成了“深秋有如初春”的風景。至於這一風景涉及怎樣的構成方式,本身就是一個曆史與實踐的問題。 一、年輕的心態與美的發現 盡管屠岸90年代特別是後期的創作與排解“深痛的悲哀”[2]有關,但他在這一時期葆有的創作狀態就曆史、性格而言,卻與其“年輕的心態”密切相關。在2003年出版的堪稱集詩人創作之大成的詩集中,詩人使用了“深秋有如初春”的名字。“深秋有如初春”原是詩人1945年寫作的一首詩《給茜子》中的一句,1998年屠岸又以其為題目寫作一首詩並最終以其為詩集名,從而表達了詩人“對生命時光的真切感覺”[3]。顯然,這種對於生命時光的真切感覺會因“自然的反差”而具有某種特殊意義。正如屠岸曾自言:“我永遠保持著心態的青春,保持著童心,用赤子之心看待世界,對客觀事物時刻保持著青春的新鮮感。我相信,一個詩人隻要心靈不衰竭,就會有長久新鮮的創造力。”[4]
多年以來,詩歌內外的屠岸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心態,這不但是其創作生命力從未枯竭的重要原因,而且,也是其心靈永葆青春、充滿活力的重要前提。如果將《給茜子》中的“我的心靈歡忭;/深秋有如初春”,和寫於90年代的《深秋有如初春》進行比較,我們或許會看到某種心態在時光流逝中的一致性。《給茜子》因其副題為“在她十八歲的誕日”而很容易被視為一首獻詩甚或愛情詩。整首詩格調明快,其喜悅、祝福之情和結尾處的“在這樣美好的日子/我呈上我的詩篇/和我的堅持。”使“深秋有如初春”成為一種獨特心境的書寫。該詩寫於1945年11月17日,又進一步證明了當時心境因生日祝福的真實感受。與之相對應的,《深秋有如初春》帶有一種年齡與近況的自喻。在“再一次”來到草坪,迎接小陽春,再一次凝視少男和少女,感懷半個世紀的惆悵與歡欣的氛圍中,屠岸曾深情地寫道—— 深秋有如初春:這詩句攝魄勾魂;深秋有如初春:這詩句石破天驚!曾經存在過瞬間的搏動——波紋在心碑上刻入永恒。 在深秋季節,詩人重新審視生命與時間,那些銘刻於記憶中的感動,像心湖中蕩漾起來的波紋,又像雕刻於心碑上的印記。她們並未因時光的流逝而消逝,相反,會在一個個季節流轉的過程中成為永恒,此刻,“深秋有如初春”不但在時間的持續中再次呈現美好的圖景,而且,也會為詩人一貫年輕的心態注入新的活力。由上述對比縱覽屠岸90年代的詩歌創作,美的不懈追求,自然而誠摯的童心,構成了其創作的基本主題。或許,曾經的曆史一度使其因種種原因創作減少。但是,對美以及美好事物的追求與不斷發現,是其詩歌創作的生命之源。正如早在寫於1990年3月的《距離》中,詩人已於各式各樣的“間隔”與“距離”中,發現美感;而“距離太遠了,/間隔太久了,/青春,永遠躲在夢幻裏,/美,永遠閉合著眼睛……”在光陰荏苒中,詩人發現了某種轉瞬即逝甚或難以企及的事物:這可能是一去不返的“距離”,也可能是因閱讀一則新聞而書寫的《愛的戲謔》,也可能源自一次次蛻化過程中“永無休止的質變”(《質變》)……總之,一切都是在具體而細微的感悟中有所發現,進而在聖潔、歡愉亦或平淡中展現潛藏詩人心靈深處的自我認同。
“客體感受力”與創作的變化
所謂“客體感受力”(英文為negative capability),是指英國詩人濟慈在其詩歌通信中提出的著名的詩歌概念。“濟慈提出的這個概念,是對詩歌理論的重要貢獻,已成為世界詩壇的共同議題。‘客體感受力’的意思就是指詩人把自己原有的一切拋開,全身心地投入到客體即吟詠對象、投入到詩歌創作中去,形成物我的合一。”[5]結合屠岸創作可知:他接受這一概念,並將其自覺實踐於自己的詩歌創作之中——“我寫詩也是完全投入,把生命撒播到吟詠對象中去,把自己變為客觀事物的化身,激活對客觀事物充分的新鮮感。”[6]不僅如此,對於今天年輕一代詩人努力的方向,屠岸也將“客體感受力”作為“最重要的一點”,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避免重複自我,永不疲倦地追尋詩歌的新境界,不斷地給讀者以驚喜。”[7]這一接受,就詩歌外在表現以及外部環境造成的影響來看,使屠岸可以保持一種詩性的敏感和一顆透亮的童心,並以發展的眼光和不斷發現的方式拓展詩歌創作的新領域。當然,鑒於90年代社會環境的日新月異和詩人生活的變化,服膺於“客體感受力”也必然造成寫作與生活之間在不斷調整的過程中同樣處於變化的狀態。這一趨勢對於屠岸而言,在1998年之後變得十分明顯。以《握手》為例,人類友好的接觸方式在這裏因“握手”的先生們“滿臉油汗”、“露齒而笑”、“隱去一絲絲猙獰……”而充滿了嘲諷與警覺。為此,“我”期待急切地走向江邊,以滔滔清流洗濯我的手。惟其如此,“餞行的幽靈們;/消失如煙霧”,“朗月從窗欞照入:/我的手,潔白如玉,/我的血脈流動/如澄澈的江水。”整首詩可能出自於詩人生活的一個偶然場景,但握手者或者出於利益,或者出於虛偽的心態卻在和“我”的態度對比中一目了然。與《握手》相比,在《九十年代的“秀”》中,屠岸以舞台背景,寫出了亦真亦幻的鏡像中“我”的感受:舞台讓登台者帶上麵具,而“巨大的魔鏡”則還原了包括“我”、“同台的角色”等在內的一切。當“舞台空曠”,“我”卻對魔鏡及其中的善惡美醜“舉起了投槍”。顯然,這裏存在著不同場景下的身份與感覺的差異:如果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舞台,我們必然會在不同場合下扮演不同的角色甚至迷失自己,直到舞台謝幕,我們重新麵對自己,才會感知內心的評判與律動。與詩人一貫追求的美、自然、聖潔與歡樂相比,《握手》、《九十年代的“秀”》等在很大程度上寫得是醜與惡,其社會批評意味、倫理道德色彩更濃,然而,這又是90年代某一類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由於嘲諷、焦慮、惶惑甚至驚恐等元素的出現,屠岸90年代詩歌不僅相對於曆史,而且,也相對於自身發生了變化。作為“客體感受力”的自我演繹,屠岸詩歌的變化既實踐了思維與觀察上的鮮活,同時,也在質疑與審視的過程中呈現出寫作的深入。
理性的深入與曆史的反思
正如屠岸在2000年接受訪談時指出的那樣,“去年一年我走了很多地方,包括台灣、香港、雲南、武漢、四川等地,每到一處都對事物有新鮮的感受,全身心地投入了詩歌創作的準備或實踐,很想1943年的那種狀態,不過沒有年輕時的癡迷,而是多了幾分理性。”[8]循著“客體感受力”的持續變化,屠岸90年代以來的詩歌逐漸呈現對理性的關注絕非偶然。作為一位被“語言的鬼魂”[9]困擾的詩人,在語言能指符號中找尋所指可以獲得的依傍應當成為一種旨歸。何況,歲月的延展也往往會將奔騰的情感內斂,從而交織出一幅幅沉穩持重的詩歌圖景。在寫於1999年6月的《追逐思想》中,屠岸寫到了一次關於異性的追逐:“她的流線型已消失——/我必須追上她”,但是“我”的兩腳移動澀滯,目標若隱若現,即使“我”冉冉飛升為一隻雲雀,並在越飛越高和鳥瞰的過程中,“山河似沙盤/我是一朵雲/隨著東風和西風/遨遊太陽/然而/太陽裏沒有她的影子”,由尋而不遇再看“追逐思想”,“她”的隱喻自不待言;但是“思想”芳蹤難覓,卻會因詩人心中理想的滑落和思想相對於時代的匱乏而具有別樣的意義。而事實上,在屠岸的創作中,比如與《追逐思想》在時間上堪稱比鄰的《天花板開裂》中,詩人便以近乎超現實主義的手法寫到了那顆從天花板開裂中“探出的人頭”的問話,在問詢、質疑和人頭的幻化中,“控訴”、“勾去的思想”、“沒收的時代”和“懺悔”的要求,構成了詩歌深邃而複雜的構成。“一個聲音從天花板後麵傳來:/擺脫世紀的噩夢,/從躺倒的地方站起來!”既可以作為一種規勸,也可以視為一種反思,而此後,一切將告別過去,重新開啟。屠岸曾在《從裂縫滲出的語言》中思考“語言”的故鄉,在《茅屋為秋風所破》中思索人類的居住問題,又在《微型齊天大聖》中思索人類的健康問題……這一切,都表明一位老詩人對社會生活的關切。當然,在屠岸90年代的詩歌創作中,思索最為凝重的還是曆史及其回眸:除了《遲到的悼歌》回顧特定的曆史之外,在詩人擅長的十四行創作中,屠岸又將視野放大,而《世紀回眸》“八首”則是這方麵的代表作。從晚清的覆滅,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再到抗日戰爭,文革十年,經濟建設,生存問題,作為20世紀五分之四的見證者,屠岸敘寫曆史,以史為鑒,感悟生命,構成了《世紀回眸》的基本線索。這些詩篇基本以卒章見誌的手法,在結尾處以議論的方式表達詩人的理性思考:無論是“不管前麵有多少崎嶇和泥濘,/曆史追蹤著重新啟動的巨輪”,還是“宇宙間人類沒有第二個家園,/這點覺悟有了嗎?我仰視蒼天……”,詩人的理性、沉思以及拳拳之心,形成了感懷歲月的畫卷,而此刻,新世紀的召喚已然為期不遠了!
人間關懷與行吟的歌者
人間關懷與行吟的歌者從很早就開始了。在新世紀來臨之際,詩人屠岸不僅有曆史的回眸,還有新千年的召喚。《二十一世紀的召喚》“三首”分別是環境、文明和詩歌中國的三道主題,呈現一位跨世紀老詩人的人間關懷。在這些經常使用祈使句開啟詩行的句子中,“地球村塑成新伊甸”、“把清新還給宇宙”和“讓詩的火山以熔岩衝開明朝!”成為屠岸對明天的憧憬與呼喚。鑒於詩人此時的年齡、身份與心態,這種祈願顯然是真實的情感流淌,它們不帶有任何雜質,隻與世紀來臨之際的詩心有關。 與對新世紀憧憬的情懷相契合的,是屠岸在千禧年來臨時的遊曆與行吟。從《深圳組曲》我們大致可以看到:詩人喜愛以不同角度的刻繪,構建起豐富而又單純的意象組接。在或者人群、時間,或者風景、節日,或者白晝、夜空等多重圖景的描繪下,新千年的都市掀開新的一頁。而在十四行詩的“寶島詩蹤”、“海豹岩”、“墓畔的哀思”三輯作品中,屠岸的筆又觸及海內外,這種經曆自然使詩人的詩歌生命得以廣闊的撒播。對於有些年輕詩人提出的詩歌要遠離政治,屠岸在接受訪談中曾指出“大有商榷的必要”,“曆史上偉大的詩人都不能完全脫離政治”,“山川草木、寄興詠情,無不隱現著一個時代的風貌”[10]。出於這樣一種認識,屠岸在遊曆和行吟的過程中從未掩飾自己的責任與關懷。不論是寶島台灣,美國風情,還是在前輩詩哲的墓碑之前,屠岸的抒情從不避開祖國、家園、民族這樣宏大的文化主題,這一傾向即使在近年來詩人的散篇創作中也不時浮現。然而,與詩歌的現實關懷相比,我們或許更應當欣賞屠岸“墓畔的哀思”中的作品。當詩人在自己崇拜又翻譯過其作品的英國詩人濟慈的墓前,寫下—— 你所鑄造的、所有的不朽之詩存留在“真”的心扉,“美”的靈府,使人間有一座聖壇,一片淨土,夜鶯的鳴囀在這裏永不消逝。 詩人多年來的詩性追求,真善美的統一,“永恒的自然”,都在濟慈的詩句中得到了共鳴與升華。因此,“我在你墓畔冥想,沉入夢幻:/見海神馭八駿淩駕波濤的偉業,/你是浪尖上一滴晶瑩的淚液。”便在沉思和禮讚中走向一種永恒。從某種意義上說,十四行詩 “墓畔的哀思”輯是屠岸遊曆歐洲,走進詩歌聖堂、感受詩歌心靈跳動的一次旅程。在三聖山腳下、拜倫和華茲華斯的舊居,還有翡冷翠的一夜、巴黎的晨昏中,詩人將曆史、現實、文化、精神與思考融合在一起。“隻有愛,維係著兩個飄泊的靈魂!”(《為我的貝阿特麗齊祈禱》)、“人類是看客,又是愛反思的精靈!”(《沃勒登廳》),這些在遊曆途中行吟者的詩句,呈現了抒寫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交流與介入,進而煥發出“深秋有如初春”的異樣光彩。
十四行詩形式的實踐
在屠岸90年代以來的詩歌創作中,還有一類創作值得我們關注,此即為十四行詩的實踐。眾所周知,屠岸是著名的漢語十四行體詩人,同時,又是英語十四行體詩的著名翻譯家。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進行十四行詩創作,翻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屠岸一直筆耕不輟。詩人與翻譯家的雙重身份不但使他能夠擁有漢語十四行體詩親曆性的創作體驗,而且還使其可以站在中外差異比較的“製高點”上對漢語十四行體詩的理論進行思考乃至建構。“一首有嚴格的格律規範的十四個詩行的短詩,往往能夠包含深邃的思想和濃烈的感情,往往能體現出飽滿的詩美”[11];“我寫漢語十四行詩,是從馮至的《十四行集》得到啟發。我譯莎翁十四行詩,按照卞之琳先生的譯法,以頓代步,韻式依原詩。我也用這種格律寫漢語十四行詩,受到卞先生的肯定。”[12]屠岸關於十四行詩的寫譯經驗已說明了這些。縱觀屠岸的十四行體詩的創作,他的十四行體詩可謂“一切皆可入詩”:像《紙船》、《啞謎》等的哲理詩、《一隻龜》、《郵筒》等的詠物詩以及大量的遊曆詩、贈詩、各體抒情詩等,都是舉不勝舉。鑒於屠岸的十四行詩創作在以上的論述中多有涉及,此處不再贅言。但結合屠岸90年代以來的詩歌創作,我們卻可以明顯看到:以英國式的十四行體詩為主體創作形式兼有濃鬱的浪漫主義抒情,是屠岸十四行體詩藝術的主要特色。這一在很大程度上“向作者提出了作品必須凝練、精致、思想濃縮和語言儉省的要求”[13]的創作,不但反映了屠岸一貫追求的詩歌美學風格,而且,也在不知不覺中影響到了屠岸其他詩歌創作的語言、形式等詩歌質素以及整體的詩歌麵貌。而對於“中國十四行詩會怎樣發展?”這樣的問題,屠岸認為“不可能出現十四行詩形式被詩人們廣泛采用的局麵。但是,它還始終會吸引一些詩人的興趣。作為一條涓涓的細流,它還會不斷向前流去。這種形式也會有所發展,有所變化,並且會產生優秀的作品”[14]的回答,也從客觀、實際的角度“預言”了中國十四行詩可以擁有的“未來”。屠岸曾自言:“詩,給了我的生命以再生”,“詩,使我的靈魂崇高;也使我的身體康泰。”[15]綜觀詩人90年代以來的創作道路,詩之內外的屠岸確然在愛詩、詩與生命的交流與互動中,實踐並實現了這一“理想狀態”。不僅如此,上述過程同樣也構成了“深秋有如初春”的本質並具有自身的延展空間。而對此,我們應當衷心期待。
[1] 《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93頁。[
2] 同上。
[3] 同上。
[4]同上,394頁。
[5] 《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94頁。
[6] 同上。
[7] 《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98頁。
[8]《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93頁。
[9]見屠岸的同題詩,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131頁。[
10] 《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97頁。
[11] 屠岸:《十四行詩形式劄記》,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81頁。
[12] 《詩歌是生命的撒播——屠岸訪談錄》,屠岸:《深秋有如
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88頁。
[13]屠岸:《十四行詩形式劄記》,屠岸:《深秋有如初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81頁。
[14] 同上。
[15]屠岸:《詩愛者的自白》,《深秋有如初春》“代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