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試著告訴讀者,生活是多樣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時空裏, 扮演著某種角色,向著不同的方向展現著自己的千姿百態,書寫著與眾不同的生 命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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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鄧巴

(2011-06-28 21:52:56) 下一個
投下的炸彈落在了哪兒,尤塞瑞恩一點也不在乎了。他沒象鄧巴做得那麽離譜。鄧巴把炸彈扔到了離那個村莊幾百碼之外的地方。如有證據表明他是故意的,他就得上軍事法庭。鄧巴甚至沒對尤塞瑞恩打個招呼,就決定洗手,不再飛了。他在醫院裏跌的那一跤,不是把他摔開了竅 (shown him in the light),便是把他摔迷糊了(scrambled his brain)。到底是哪種情況,難說得很。

鄧巴很少放聲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對級別比他高的軍官,甚至對丹比少校,他都敢挑釁,大吼大叫 (snarled belligerently)。即使在牧師麵前,他也同樣,粗暴無禮,滿嘴噴糞。牧師現在很懼鄧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的消瘦。他對溫特格林的朝拜以失敗而告終,他隻不過是再次進入了一座空空的聖殿。溫特格林太忙了,沒有工夫見牧師。他的一個傲慢的助手(brash assistant) 把一個偷來的日波牌打火機贈送給牧師,居高臨下地(condescendingly)告訴他,溫特格林正忙於戰時事務,無暇過問空勤人員飛行次數之類的小事。現在,奧爾不在了,牧師更為鄧巴擔心,為尤塞瑞恩想得也更多了 (brooded more over...)。牧師獨自住在一頂寬敞的大帳篷裏。每到晚上,他就覺得這頂帳篷活像墳墓的拱頂,嚴嚴實實地把他封在陰森孤寂 (gloomy solitute)之中。他實在搞不懂,尤塞瑞恩為什麽不願跟別人合住一頂帳篷,而寧願自己一個人住。

尤塞瑞恩再次當上了領航轟炸手,他的駕駛員是麥克沃特。 這也算是一種安慰 (consolation),盡管他仍像以往那樣得不到一絲保護。想反擊是辦不到的。他坐在機頭裏的座位上,看不到麥克沃特和他的副駕駛員。能看見的隻有阿費。他煩透了阿費那張圓臉粗俗愚蠢的神態。在空中,怒氣和失望不時向他襲來,折磨得他難以忍受,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機上,去操縱機艙裏一挺壓滿子彈的機關槍,而不是守著這麽一隻他壓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轟炸瞄準器。如果真能那樣,他就可以懷著滿腔仇恨,雙手緊握著一挺五十口徑的重型機關槍,對著所有壓迫虐待他的混蛋狂掃亂射;對著高射炮火的黑煙;對著地麵上的德國高射炮手,那些他甚至看不見的家夥們。即使他來得及朝他們開火,他的機槍火力也傷不著他們;對著長機上的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執行第三次轟炸博洛格那的任務時,帶隊一直俯衝到二百五十門高射炮的火力網之中,結果一發炮彈打掉了奧爾飛機上的一個引擎,使奧爾在一場短暫的雷暴雨來臨之前,栽進了熱那亞和斯培西亞之間的大海裏。

實際上,就是手裏握著那挺重機槍,他也幹不了什麽,最多不過裝上子彈,打幾個連發試試火力罷了。對他來說,機關槍和轟炸瞄準器同樣沒有什麽用處。他可以用它猛烈掃射前來攻擊的德國戰鬥機,但現在已經沒有德國戰鬥機了。他甚至不能夠掉轉槍口對準駕駛員那驚慌失措的麵孔,比方說赫普爾和多布斯,命令他們老老實實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這麽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的。執行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的可怕任務時,他與多布斯和赫普爾一起坐在僚機裏,跟在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的長機後麵飛過高空。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糟糕透頂。他真想像對待基德·桑普森那樣。命令多布斯和赫普爾返航。是多布斯和赫普爾嗎?是赫普爾和多布斯嗎?他們倆是什麽人呢?沒長胡子的娃娃叫赫普爾,神經緊張的瘋子叫多布斯。這兩個傻乎乎的新手,竟敢憑著他們那蹩腳的技術和遲鈍的大腦,駕駛一架用一兩英寸厚的合金製成的飛機,在兩英裏高的稀薄空氣中穿行,而且居然保住了性命,這真是荒謬絕倫、瘋狂透頂。多布斯當時在飛機裏就發起瘋來。他仍然坐在副駕駛員的位置上,卻把手伸過去,從赫普爾那裏一把奪過操縱器,猛地一推,飛機立刻殺氣騰騰地,朝著轟炸目標俯衝下去,一下子鑽進了他們剛剛逃離的高射炮火力網裏。 尤塞瑞恩嚇得渾身冰涼,對講機的插頭也給震掉了。接下來他記得的就是另一個新來的無線電通訊員兼機槍手,斯諾登,躺在機艙的後部快要死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這無法肯定,反正當尤塞瑞恩重新插上機的插頭時,多布斯正在內部對講機裏呼救,叫人趕快到前艙去救救轟炸手。幾乎與此同時,斯諾登插進來嗚咽著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尤塞瑞恩慢慢地爬出機頭,爬上炸彈艙的艙頂,一步一挪地退到機尾艙。路過急救藥箱時他卻忘了拿,隻好又返回去取。去搶救斯諾登,結果卻找錯了傷口。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橄欖球那麽大的西瓜形狀的窟窿,張著口子,血肉淋漓,一縷縷一絲絲浸透鮮血的肌肉組織在裏麵奇怪地顫動著,仿佛它們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動物似的。這個裸露著的橢圓形傷口幾乎有一英尺長。一看到它,尤塞瑞恩又是震驚又是伶憫,止不住呻吟起來,還差一點吐了出來。那個矮小瘦弱的尾艙機槍手昏死在斯諾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塊手帕,尤塞瑞恩隻好強忍住嫌惡,撲上去先救他再說。

是的,從長遠來看,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也可以說是一點都不安全的,因為麥克沃特太喜歡飛行了。奧爾失蹤後,卡思卡特上校從機組補充人員中挑選了一名轟炸手給他們,他們帶著這個新手完成飛行訓練返航時,尤塞瑞恩坐在機頭裏,麥克沃特駕駛著飛機冒冒失失地從離地幾英寸的地方轟鳴而過。轟炸訓練場設在皮亞諾薩島的另一頭。從那兒經過島中部的群山往回飛時,麥克沃特把機腹緊貼著山脊,讓飛機懶洋洋、慢悠悠地飄行著。突然間,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開足兩個引擎,猛地把飛機向一側傾斜過去。更令尤塞瑞恩驚訝的是,麥克沃特快活地擺動著機翼,讓飛機順著斜坡飛快地衝下去。飛機時而飛騰,時而下跌,發出刺耳的隆隆巨響,輕快地掠過綿延起伏的山巒,像隻嚇傻了的海鷗在洶湧的濁浪之中穿行。尤塞瑞恩嚇得呆若木雞。那個新來的轟炸手故作鎮定地坐在他身旁,著魔般地咧嘴傻笑著,一個勁地吹口哨。尤塞瑞恩真想伸出手在這個白癡的臉上扇一巴掌。就在這時,飛機鑽進了遍布巨石的丘陵地帶,一排排樹枝劈裏啪啦地從他眼前和頭頂擦過,隨即在他的身後模模糊糊地一閃即逝。尤塞瑞恩被震得東倒西歪。誰也沒有權利拿自己的性命冒這麽可怕的危險。

“朝上飛,朝上飛,朝上飛!”他衝著麥克沃特狂叫著。他簡直恨死這家夥了。可麥克沃特正對著內部對講機快快活活地唱著呢,也許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尤塞瑞恩不禁怒火中燒,恨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撲向爬行通道,頂著引力和慣性的強大拉力,費勁地朝主艙爬去。他一口氣爬進駕駛艙,站在麥克沃特的駕駛員座位後麵直打哆嗦。他四下裏望著,急於找到一把手槍,一把零點四五口徑的灰色自動手槍。他要拿著這手槍朝麥克沃特的後腦勺猛砸下去。可是駕駛艙裏沒有槍,也沒有獵刀,更沒有別的可以讓他拿來砸過去或者戳過去的武器。尤塞瑞恩雙手一把揪住麥克沃特的飛行服領子,猛力搖晃著,大聲叫他朝上飛,朝上飛。陸地仍然繼續從飛機的左右兩側飛快地閃過去。麥克沃特轉臉看著尤塞瑞恩,快活地哈哈大笑,好像尤塞瑞恩正在分享他的快樂似的。尤塞瑞恩伸出雙手掐住麥克沃特袒露的脖頸,猛地一用勁,麥克沃特頓時僵住了。

“朝上飛。”尤塞瑞恩咬著牙,用低沉、威脅的口吻不容置辯地命令他。“否則我就掐死你。”

麥克沃特緊張而又小心地扳回操縱杆,讓飛機逐漸爬升。尤塞瑞恩掐著麥克沃特脖子的雙手軟下來,滑下他的肩頭,無力地晃動著。他的氣全消了。他感到難為情。麥克沃特轉過身來時,他覺得很難過,那雙手竟然是他的,他真恨不得有個地方把它們埋藏起來。他的手上毫無感覺。

麥克沃特深沉地凝視著他,目光裏沒有一絲友好的神情。“夥計,”他冷冷地說,“你的情況很不好。你該回家了。”

“他們不讓我回家,”尤塞瑞恩躲避著他的目光回答道,說完便悄悄地離開了。

從駕駛艙裏爬下來後,尤塞瑞恩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愧又悔,耷拉著腦袋,渾身大汗淋漓。

麥克沃特直接把飛機開回基地。尤塞瑞恩拿不準麥克沃特會不會跑到指揮部的帳篷裏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要求他們以後再也不要派尤塞瑞恩到他的飛機上去。他自己以前就曾偷偷摸摸地去找過他們,要求不跟多布斯、赫普爾或者奧爾,還有阿費,一起執行飛行任務,不過沒有成功。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麥克沃特這麽生氣。

麥克沃特不論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都是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尤塞瑞恩擔心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一個朋友。

但是,他從飛機上下來時,麥克沃特卻向他眨眨眼睛叫他放心。在乘吉普車返回中隊的路上,麥克沃特興致勃勃地跟那個新來的什麽話都相信的飛行員及轟炸手開著玩笑,卻沒有跟尤塞瑞恩說一句話。直到他們四個人交還降落傘後分了手,他和約塞連肩並肩往他們自己的那排帳篷走去時,麥克沃特那張長著稀疏雀斑的蘇格蘭-愛爾蘭人的棕褐色臉上才突然綻開了笑容。他用指關節開玩笑地戳了戳尤塞瑞恩的肋骨,好像是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這個混蛋,”他笑道,“在天上時你真的想掐死我嗎?”

尤塞瑞恩後悔地笑著搖了搖頭。“不,我想我不至於。”

“我真沒想到你會受不了。唉!你為什麽不去找個人談談?”

“我跟每個人都談了。你怎麽了?你難道沒聽見我談嗎?”

“恐怕我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你說的那些話。” “難道你沒害怕過嗎?” “也許我應該害怕。” “甚至執行飛行任務的時候也沒害怕?” “恐怕我沒有多少頭腦,不知道害怕。”麥克沃特不好意思地笑笑。 “已經有那麽多殺死我的辦法啦,”尤塞瑞恩發議論道,“你還要再找出一種來。” 麥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賭,我貼著你的帳篷飛過去時,把你嚇了個半死,對不對?” “把我嚇死了。這我告訴過你了。” “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向我抱怨飛機的噪音呢。”麥克沃特聳聳肩表示讓步。“噢,好吧,”他叫道,“我想我隻好不這麽幹了。” 但是,麥克沃特是不可救藥的。他雖然不再貼著尤塞瑞恩的帳篷飛,卻一有機會就駕著飛機在海灘上低空盤旋,如同一串震耳欲聾的落地雷那樣掠過水麵上的浮筏和海灘上僻靜的沙坑,尤塞瑞恩常常躺在海灘上撫摸達克特護士,或者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瑞·久打紅桃紙牌戲、撲克牌戲或平納克爾牌戲。尤塞瑞恩和達克特護士幾乎每天下午都沒事,他們雙雙跑到沙灘上,坐到一堆窄窄的齊肩高的沙丘後麵,沙丘把他們跟海灘上赤身裸體遊泳的軍官和士兵分隔了開來。內特利、鄧巴和亨格瑞·久常常去那兒,麥克沃特偶爾也參加進去,阿費也常去。他總是鼓鼓囊囊地穿著全套軍裝,到了那兒以後,除了鞋帽,從來不肯脫一件衣服,當然也從來不肯遊泳,其他的男人都穿著遊泳褲頭,這是出於對達克特護士,也是出於對克拉默護士的尊重。克拉默護士每次都陪著達克特護士和尤塞瑞恩到海灘上去,獨自一人高傲地坐在離他們十碼以外的地方。隻有阿費提起過那些一絲不掛的男人,他們或者在遠處的海灘上曬日光浴,或者從一個漆成白色的大浮筏上跳水潛泳。那個大浮箋架設在沙堤外麵的幾隻空油桶上,隨著海浪上下顛簸著。克拉默護士生尤塞瑞恩的氣,又對達克特護士失望,所以總是一個人單獨坐著。

蘇·安·達克特護士有許多讓尤塞瑞恩欣賞著迷人之處,其中之一就是瞧不起阿費。尤塞瑞恩喜歡她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那兩條白嫩的長腿和一個豐滿富於彈性的屁股。尤塞瑞恩常常感情一激動就過分粗魯地摟抱她。每逢這時,他就忘掉了她腰以上的身體部分過於纖細,過於單薄了。他喜歡在薄暮中和她一塊躺在沙灘上時她那種懶散柔順的臥姿。有她在身旁,他感到欣慰和鎮靜。他有一種強烈的欲望,那就是一直撫摸著她的胴體,一直跟她保持著肉體的接觸。她的大腿白皙光滑。當他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瑞·久玩牌時,他喜歡用手指鬆鬆地握住她的腳脖子,用手指甲輕輕地、伶愛地撫弄她腿上那長滿絨毛的皮膚,或者心不在焉地、愉悅地、幾乎無意識地伸手順著她那貝殼般的脊梁骨向上摸去。她天天穿著一件三點式泳裝,泳裝的上半截剛好能遮住她那垂著長長奶頭的嬌小乳房。尤塞瑞恩經常毫無拘束地把手伸到她泳裝背後的鬆緊帶下麵,以滿足自己的占有欲望。達克特護士自豪地表現出一種對他的依戀感。尤塞瑞恩很喜歡她這種沉靜的、心滿意足的反應。亨格瑞·久也很想上下摸一摸達克特護士,可是不止一次地被尤塞瑞恩惡狠狠的目光給嚇回去了。達克特護士跟亨格瑞·久眉來眼去,隻不過是為了挑起他的欲火。每回尤塞瑞恩用胳膊肘或者拳頭猛戳她一下,叫她老實點時,她那雙淺褐色的圓眼睛裏就閃爍出惡作劇的光芒來。

這幾個男人往沙灘上鋪一條毛巾、汗衫或者毯子什麽的,在上麵打起了紙牌。達克特護士倚在旁邊的一個沙丘上,洗著一副多餘的牌。有時她不洗牌,而是坐在那裏眯縫著眼睛對著一麵小鏡子左顧右盼,沒完沒了地往她那卷曲的淡紅色睫毛上塗睫毛油。 她傻乎乎地認為,這樣會使它們越長越長。偶爾她洗牌時會故意作弊,或者搞點別的鬼名堂。他們打了好一會才發現,隻好氣惱地把牌統統扔下,一起撲上前去捶她的胳膊和大腿,用髒話罵她,警告她不許再這麽胡鬧,她卻得意極了,滿臉通紅地哈哈大笑起來,當他們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出牌時,她會在旁邊嘮嘮叨叨地亂出主意,於是他們又用拳頭使勁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閉嘴,這時她就會高興得麵頰泛起淡淡的紅暈。達克特護士特別喜歡招人注意。

當尤塞瑞恩或者其他人盯著她看時,她會快活地垂下留著栗色前劉海的腦袋。每當她想到有許多一絲不掛的小夥子和男人就在沙丘另一側不遠的地方閑蕩時,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種溫暖的、企望快樂的奇怪感覺。她隻要隨便找個借口伸長脖子或者站起身來,就能夠看見那邊三四十個裸體男人在陽光下溜達或是打球。對她自己來說,她的身體既熟悉又普通,她怎麽也弄不明白,男人們為什麽能從她的肉體上得到令他們神魂顛倒的狂喜,為什麽能對她的肉體產生出那麽強烈的欲念,為什麽僅僅摸摸她,撳撳她,捏捏她,擰擰她,觸觸她,就能給他們帶來那麽大的樂趣,她不理解尤塞瑞恩的情欲,但她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晚上,當尤塞瑞恩性欲衝動時,他就拿著兩條毯子把達克特護士帶到海灘上。他喜歡穿著大部分衣服跟她做愛,他覺得這比跟羅馬那些情欲旺盛的裸體妓女做愛更有樂趣。夜裏他倆常常一塊到海灘上去,不過不是去做愛,而是摟抱著躺在毯子底下瑟瑟發抖,互相為對方抵禦著清新濕潤的寒氣。漆黑的夜晚越來越冷,星星閃爍著一層寒光漸漸隱去。那個浮筏在陰冷的月光下左右搖擺,似乎正在漸漸漂去。天氣明顯地變冷了,別的軍官這才開始動手裝爐子。每天都有人到尤塞瑞恩的帳篷裏來對奧爾的手藝發出一番讚歎。達克特護士興奮得發狂,因為尤塞瑞恩和她呆在一起時手從來不離開她的身體。不過,白天附近有人能看見他倆時,她不允許他把手伸到她的遊泳褲裏,即使旁邊隻有克拉默護士一個人時也不行。

克拉默護士總是獨自坐在沙丘的另一側,責備地翹著鼻子,裝著什麽都沒有看見。

達克特護士本來是克拉默護士最好的朋友,可是由於她和尤塞瑞恩發生了那種關係,克拉默護士便不再跟她說話了。不過,看在她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的分上,達克特護士走到哪兒她仍然跟到哪兒。她對尤塞瑞恩以及他所有的那些朋友都不滿意。當他們站起來和達克特護士去遊泳時,她也站起來去遊泳。不過,即使在水裏她仍然和他們保持著十碼的距離,仍然對他們保持著沉默的、冷冰冰的態度。他們笑著潑濺水花時,她也笑著潑濺水花;他們潛水時,她也潛水;他們遊到沙堤上休息時,她也遊到沙堤上休息。最後,他們上岸時,她也上岸,用她自己的浴巾把臂膀擦幹,回到遠處她自己的那塊地方坐下來,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圈陽光映照在她的亞麻色頭發上,就像一個光環。如果達克特護士表示出悔恨和歉意的話,克拉默護士準備重新開口跟她講話。可是,達克特護士偏偏願意保持現在這種局麵。很久以來,她一直想痛罵克拉默護士一通,以便叫她閉上她那張嘴。

達克特護士覺得尤塞瑞恩棒極了,並且已經開始設法改造他了。

她非常喜歡看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臉朝下趴著打盹的模樣,或是看著他悲傷地凝視著平靜柔緩的海浪。那一排排的浪花不斷地拍擊著海岸,像快活的小狗似的蹦跳到沙灘上一兩英尺遠的地方,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她也很安靜。她知道自己沒有惹他厭煩。他打瞌睡或者想心思時,她就仔仔細細地塗手指甲。午後的徐徐暖風輕輕吹拂在海灘上。她非常喜歡打量他那又寬又長、肌肉強健的後背和後背上那光滑油亮的古銅色皮膚。她喜歡突然把他的整個耳朵咬在嘴裏,同時用手順著他的前胸往下撫摸,從而一下子撩撥起他的欲火。她喜歡挑逗得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一直拖到天黑才滿足他的要求。完事以後,她愛慕地吻著他。

她給他帶來了多麽巨大的幸福啊。

有達克特護士陪著,尤塞瑞恩從來不感到孤寂。達克特護士切切實實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過分地任性。廣闊無垠的海洋時時縈繞在尤塞瑞恩的心頭,折磨得他痛苦不堪。達克特護士擦拭指甲的時候,他悲傷地懷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來。他們肯定已經超過一百萬了吧。他們在哪兒呢?是什麽樣的蟲子吃掉了他們的肉呢?他想象著他們在水中無能為力的樣子,想象著他們被迫大口大口往肚裏灌水的可怕情景。尤塞瑞恩目送著遠處穿梭往返的小漁船和軍用汽艇,覺得它們是那麽的虛幻,每回它們往遠處什麽地方駛去時,上麵的人看上去那麽渺小,簡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望著厄爾巴島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尋找著一片蘿卜形的絮狀白雲。克萊文傑就是在這麽一片白雲中消失的。他凝視著意大利霧茫茫的地平線,心中思念起奧爾來。克萊文傑和奧爾。他們到哪裏去了?有一天黎明時分,尤塞瑞恩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圓木隨著潮水朝他漂移過來,等到離他近了,這捆圓木出乎意料地變成了一個溺死者泡得腫脹的臉,這是他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個死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達克特護士的肉體不放。他心驚膽戰地仔細打量著每一件漂浮物,尋找著有關克萊文傑和奧爾的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跡象,做好準備迎接任何令人震驚的恐怖情景。但是,麥克沃特給他帶來的震驚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麥克沃特駕著飛機疾風般穿過遠處的寂靜,突然出現在海灘的上空。飛機朝著海岸線惡狠狠地直衝過去,轟隆轟隆地吼叫著掠過海麵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時,亞麻色頭發、麵容蒼白的基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著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在很遠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飛機飛過他頭頂的一瞬間,他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飛機。也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卷過,不知是由於這陣風作怪,還是由於麥克沃特小小的判斷失誤,反正一閃而過的飛機飛得稍微低了一點,一個螺旋槳把他的身體一劈兩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甚至當時不在場的人也記得清清楚楚,透過震撼人心壓倒一切的飛機轟鳴聲,人們隻聽到最短暫最輕微的“嚓”的一聲,隨即就看見基德 ·桑普森兩條蒼白幹瘦的腿不知怎麽地仍有幾根筋與那齊刷刷截斷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連接著。這兩條腿在浮筏上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兩秒鍾才搖搖晃晃地向後翻倒在水裏,發出一聲微弱的濺水花的聲響。基德·桑普森的身體在水裏翻了個個兒,露在水麵上的隻剩下他那奇形怪狀的腳趾和灰白色的腳掌。

海灘上亂成一團。克拉默護士突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伏在尤塞瑞恩的胸脯上歇斯底裏地哭泣著。尤塞瑞恩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撫慰著她;另一隻胳膊則攙著達克特護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上,瘦削的長臉慘白慘白的,渾身戰栗,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海灘上,人人都在狂叫亂竄,男人像女人那樣尖叫著。他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東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著每一個緩緩湧上沙灘的齊膝深的浪頭,好象海浪會把某個血淋淋的、令人惡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類,直接衝到他們的麵前。那些在水裏的人全都奮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們竟忘了遊泳,隻知道哀嚎著涉水往海灘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風那樣揪住他們,攔著不讓他們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許多人發現自己的四肢或軀幹上濺有血跡。他們恐怖而嫌惡地後退著,好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膚似的。人人都在沒頭沒腦地亂竄。

他們時不時地回頭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滿著痛苦和驚恐。他們鑽進幽深陰暗的樹林,樹葉沙沙作響,虛弱的喘息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尤塞瑞恩發狂地拖著兩個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連拉帶拽地催促她們快點走,接著又跑回去罵罵咧咧地扶起亨格瑞·久,後者踩到了他拖在身後的毯子或者照相機殼上,臉朝下摔了一跤,撲倒在一灘稀泥上。

中隊裏人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穿著軍服的人們也都在那裏狂叫亂竄,不過也有人一動不動地肅然站立著,好像紮了根似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醫生。這兩個人目光嚴肅地伸長脖子仰望著麥克沃待那架闖了禍的飛機,看著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盤旋上升。

“誰在飛機上?”尤塞瑞恩一瘸一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前,憂鬱的眼睛裏閃動著焦慮和痛苦的淚光,急切不安地衝著丹尼卡醫生喊道。



“麥克沃特,”奈特中士說,“他正帶著兩個新來的駕駛員進行飛行訓練。丹尼卡醫生也在上麵。”

“我在這裏呢,”丹尼卡醫生焦慮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一眼,用一種奇怪而困惑的聲調爭辯道。

“他為什麽不降落?”尤塞瑞恩絕望地叫道,“他為什麽一個勁地往上飛?”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說,“他知道自己闖下了什麽禍。”

麥克沃特越飛越高。飛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機頭朝上,平穩緩慢地呈橢圓形地螺旋上升,而後朝南邊遠處的海麵上飛去,接著又折回頭,在小飛機場上空盤旋一圈之後,便往北飛越遠處黃褐色的丘陵地帶 (russet foothills),不一會,飛機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聲音低得近似耳語聲。一頂白色的降落傘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張開。 幾分鍾之後,第二頂降落傘又張開了,像第一頂一樣一直朝著簡易機場的空處飄落下去。地麵上毫無動靜。飛機繼續往南飛了三十來秒鍾。它依然保持著方才那種飛行方式,一種現在人們已經很熟悉,毫無意外的方式。麥克沃特揚起一側機翼,讓飛機優雅地傾斜盤旋著,然後轉了一個彎朝下衝去。

“又有兩個人完了,”奈特中士說,“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

“我就在這兒呢,奈特中士,”丹尼卡醫生可伶巴巴地對他說,“我沒在飛機上。”

“他們為什麽不跳傘?”奈特中士自言自語地大聲詢問道,“他們為什麽不跳傘?”

“這樣做毫無意義,”丹尼卡醫生咬著嘴唇說,“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尤塞瑞恩突然間明白了麥克沃特為什麽不願跳傘。他跟著麥克沃特的飛機狂奔著從中隊營地的一頭追到另一頭,懇求地揮著雙臂衝他大聲呼喊,下來吧,麥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沒有人聽見他的叫喊,當然不用說麥克沃特了。麥克沃特又轉了一個彎,擺動了一下機翼向地麵致敬, 他下決心了,哦, 好啦,老天,他要幹什麽,飛機猛然朝著一座大山撞去。尤塞瑞恩隻覺得一陣窒息,喉嚨裏發出撕裂心肺的哀鳴。

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煩意亂。他決定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六十五次。



第三十章 Chapter 30

CHAPTER 30: DUNBAR

Summary

While on the mission to the Italian village, Yossarian does not bother where he drops his bombs, and Dunbar drops his bombs hundreds of yards past the village. Though McWatt is a good pilot, Yossarian does not enjoy flying with him, because McWatt will fly his plane too low for the thrill. On one occasion, Yossarian loses his nerve and threatens to kill McWatt if he does not take the plane higher.

McWatt never misses an opportunity to fly low over the beach of Pianosa. Yossarian and Duckett spend the evenings together on the beach. They have begun a physical relationship, much to the disapproval of Nurse Cramer, who does not like Yossarian.

One day, while McWatt is flying low above the beach, Sampson reaches up from his raft, and the next instant, the propeller of McWattós plane has sliced away the upper half of his body. People on the beach start screaming and running away. McWatt takes his plane higher and allows the two trainee pilots on board to bail out. As Yossarian realizes what McWatt is planning, he pleads with him to come down. But, McWatt dips his planeós wings in salute and flies into a mountain.

Cathcart raises the number of missions to sixty-five.

Notes

Dunbar risks facing a court-martial for deliberately dropping his bombs beyond the Italian village. Dunbar prefers risking his own position to destroying villagers and their homes.

McWatt becomes scary for Yossarian. Yossarian believes no one has a right to take risks with someone elseós life. Until now, McWatt has been a good but irresponsible pilot. After Sampsonós death, McWatt learns what it is to accept responsibility. Tragically and ironically, McWatt learns that life is important and that necessary risks need not be taken the instant before he commits suicide. In death, as in life, McWatt remains the great American showman, going off in a blaze of glory.

The deaths of Sampson and McWatt overshadow the fact that Yossarian has a new woman in his life, Nurse Duckett. It turns out that Duckett is not as puritanical as she first appears. Yossarian, seems to have found some sort of female companion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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