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試著告訴讀者,生活是多樣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時空裏, 扮演著某種角色,向著不同的方向展現著自己的千姿百態,書寫著與眾不同的生 命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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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道布斯

(2011-05-19 22:51:07) 下一個

麥克沃特飛出去了, 他沒瘋。尤塞瑞恩也飛出去了,仍然一瘸一拐的。飛了兩趟後,尤塞瑞恩發現自己又被還得再飛一次博洛格那的流言所迫。於是, 在一個溫暖的下午,他堅定地跛著腳走進道布斯的帳篷,把一個手指頭放到嘴邊,“噓!”

“你噓他做啥?”基德·桑普森問道。他一邊仔細地讀著一本破舊的漫畫書,一邊用門牙剝著橘子皮。“他還什麽都沒說呢。”

尤塞瑞恩用大拇指朝自己背後帳篷出口處指了指,對基德·桑音森說:“出去。”

基德·桑普森揚了揚他那淡黃的眉毛,表示理解,順從地站起身,朝自己那垂到唇邊的焦黃的小胡子吹了四聲口哨,騎上那輛被撞得凹凸不平的綠色摩托車,向山裏飛馳而去。這舊摩托車是他幾個月前買的二手貨。

尤塞瑞恩一直等到摩托車發出的最後的微弱聲音在遠方完全消失。帳篷裏的情況似乎不太正常,太幹淨了。

道布斯抽著一支粗粗的雪茄,好奇地打量著他。

盡管尤塞瑞恩打定主意要大膽行事,但他還是怕得要死。 “好吧,”他說,“殺掉卡思卡特上校。咱倆一塊幹。”

道布斯大驚失色,噌地一下從行軍床上蹦了起來。“噓!”他吼叫道,“殺死卡思卡特上校?你在說什麽呀?”

“小聲點,該死的,”尤塞瑞恩咆哮著說,“全島的人都聽見了。 你那枝槍還在嗎?”

“你是瘋了還是怎麽啦?”道布斯大聲說,“我為什麽要殺死卡思卡特上校?”

“為什麽?”尤塞瑞恩滿臉疑惑地瞪著道布斯。“為什麽?這是你的主意,不是嗎?不是你到醫院去叫我來幹的嗎?”

道布斯淡淡一笑,“那時候我隻完成了五十八次飛行任務,”他美美地吐了一口雪茄煙,解釋道,“可現在我行李都捆好啦,就等著回國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六十次飛行任務了。”

“那又怎麽樣?”尤塞瑞恩反駁道,“他還會再增加飛行次數的。”

“也許這次他不會。” “他一直在增加次數。你怎麽啦,道布斯?問問亨格瑞·久,他捆好多少次行李了。”

“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會發生什麽事情,”道布斯執拗地堅持道,“我已經離開了戰鬥崗位,現在要是再攙和到這事中,那可是真瘋了。”他輕輕彈去雪茄的煙灰。“不,要我說呀,”他勸道,“你先像我們這樣完成你的六十次飛行任務,然後看看情況再決定。”

尤塞瑞恩克製著朝他眼睛啐一口唾沫的衝動。“我也許飛不完六十次就送命了,”他用幹巴巴的悲觀腔調哄騙多布斯說,“這兒到處都在傳,他又主動去請戰,要求再派我們大隊轟炸博洛格那。”

“這不過是謠傳,”道布斯帶著自命不凡的神情向他指出,“你不要聽到什麽都相信。”

“你別對我指手劃腳好不好?”
“你為什麽不去和奧爾談談呢?”道布斯建議道,“上星期第二次飛到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時,奧爾又被擊落到水裏了。也許他很生氣,正想幹掉他呢。”

“奧爾沒有頭腦,他才不會生氣呢。” 尤塞瑞恩還在醫院裏時,奧爾又一次被擊落,掉到了水裏。他駕著受傷的飛機緩緩滑落到馬賽港外明鏡般清澈的碧波上。他的技術棒極了,機組的六個成員毫發未傷。海水還在飛機周圍翻騰著藍白相間的浪花時,飛機前後艙的應急出口便迅速打開,穿著鬆軟的橙色飛行救生衣的機組人員盡可能快地爬了出來。他們的救生衣沒能充氣,軟癟癟地垂掛在脖子上,係在腰間,絲毫不起作用。

救生衣沒能充氣,因為米洛從充氣膛裏取走了二氧化碳雙管充氣筒。他拿它們去做草莓和菠蘿冰淇淋蘇打,供應給軍官食堂。在充氣膛裏,他貼上液印的紙條代替充氣筒,上麵印著“有益於M&M辛迪加聯合體就是有益於國家。”奧爾是最後一個從下沉的飛機裏彈出來的。

“你要是看見當時他那副樣子就好了!”奈特中士向尤塞瑞恩講述事情經過時笑得震天響。“這是你這輩子見過的最他媽的滑稽可笑的事。那些救生衣全都不管用了,就因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給你們這些在軍官食堂就餐的家夥做冰淇淋蘇打去了。不過結果不算太糟,我們中間隻有一個人不會遊泳,我們把這家夥抬起來放到救生筏裏。當我們還都站在飛機上時,奧爾就用繩子係著這隻救生筏,把它貼著機身下降到海麵上去了。那個古怪的小家夥幹這種事情的確很在行。後來,另一隻救生筏繩子鬆開漂走了。 我們六個人最後隻好擠在一隻小筏上,胳膊肘碰胳膊肘,大腿緊挨大腿,誰也不能動彈一下,否則就會把身旁的那個家夥擠到水裏去。離開飛機隻有大約二秒鍾,飛機就沉下去了,把我們幾個人孤零零地甩在救生筏上。我們隨即打開救生衣充氣膛的螺帽,看看裏麵出了什麽問題,這才發現米洛那些向我們宣稱凡有益於他就有益於我們的該死的紙條。這個狗雜種!我們大夥全都在詛咒他,除了你那個夥計奧爾,他一直咧嘴笑著,好像他覺得對米洛有益的也可能真的有益於我們其餘的人。 “我發誓,你真應該看看他當時的模樣,像個船長坐在救生筏邊沿上,我們其餘的人全都望著他,等著他告訴我們該怎麽辦。他每隔幾秒鍾就打擺子似地用手拍拍大腿說:‘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接著像個古怪的小瘋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陣後,他又說:‘現在沒事了,沒事了。’然後又像個古怪的小瘋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陣。 他看上去像個白癡。不過,虧得隻顧看著他,我們在開頭幾分鍾裏才沒給嚇死。那個時候,大浪挨著個朝救生筏打過來,有時甚至把我們中的幾個人卷到了海裏,我們得趕緊爬回到筏子裏,要不然下一個浪打過來就會把我們衝得更遠。真滑稽,我們就這麽不斷地掉下去,又不斷地爬上來。我們讓那個不會遊泳的家夥平躺在救生筏的中央,可即使在那個地方,他也差點被淹死,因為灌到救生筏裏的水不斷地潑灑到他的臉上,很深,。嘿,太驚險了! “後來,奧爾動手打開救生筏的貯藏艙,真正滑稽的事開始了。開頭,他找到一盒巧克力,分發給我們大家,於是我們就坐在那兒,一邊吃又濕又鹹的巧克力,一邊讓海浪一次次地把我們從救生筏上卷到水裏去。接著,他找到一些固體牛肉湯料和幾隻鋁杯子,給我們做牛肉湯喝。後來,他又找到些茶葉。真的,他沏了茶!我們屁股坐在水裏,渾身濕透,他卻請我們喝茶,你能想象出這種情景嗎?當時,我笑得太厲害了,一下子從救生筏上掉到水裏去了。我們全都笑個不停,他卻一本正經,除了每隔一會瘋瘋癲癲地咧開嘴格格傻笑一陣。真是個怪人!他找到什麽用什麽。他找到一些驅鯊劑,立刻全灑到海水裏,他找到一些標識顏料,也馬上扔到水裏。 接下來他找到一根釣魚線和一塊幹魚餌,頓時滿臉放光,就好像當我們正要葬身大海,或者當德國鬼子從斯培西亞派船出來抓我們或者用機關槍掃射我們時,我們的海空救援艇及時趕到救出了我們似的。一轉眼工夫,奧爾就把釣魚線甩到水裏釣起魚來。他高興得像隻雲雀。我問他:‘中尉,你指望釣到什麽?’‘鱈魚,’他告訴我。 他的確指望能釣到鱈魚。不過幸好他沒有釣到,因為要是真的釣到了,他會把鱈魚生吃了,還會迫著我們也生吃,因為他找到一本小書,那書上說生吃鱈魚沒關係。 “接下來,他找到一把藍色的小槳,小得和紙杯冰淇淋裏的小勺一般大。真的,他就用這把槳劃了起來。想靠這麽根小木棍劃動我們這條總共重九百磅的救生筏,你能想象得出來嗎?再後來,他找到一個小小的羅盤和一張大大的防水地圖,他把地圖攤開在膝蓋上,又把羅盤放在地圖上。他坐在那裏,背後拖著裝有魚餌的釣魚線,膝蓋上鋪著地圖,地圖上壓著羅盤。他使盡全身力氣劃著那把藍色的小槳,好像他正全速劃向馬略卡島。他就這樣劃了大約半個小時,直到救援艇來把我們接走。” 對馬略卡島奈特中士知道得一清二楚,奧爾也一樣,因為尤塞瑞恩常常對他們談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境內這樣一些避難地的情況。美國飛行員隻要飛到這些地方去,就會被拘留到戰爭結束,而且生活條件極其舒適奢侈。在拘留問題上,尤塞瑞恩是中隊裏的頭號權威。每回飛往意大利最北部執行任務時,他總是謀劃著如何以緊急情況為借口飛到瑞士去。當然,他想去的地方是瑞典。瑞典人智商高。在那兒他可以脫得光溜溜的同那些低聲細語、半推半就的漂亮女郎一塊遊泳,並且生下一大群快活散漫的尤塞瑞恩來。在瑞典,沒有人會恥笑他的這些私生子。而且,他們一落地,國家就會擔負起供養他們的責任,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但是,瑞典太遠了,很難到達。尤塞瑞恩隻好等著飛越意大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時高射炮火把他飛機的一個引擎打掉,這樣他就有理由飛往瑞士了。他甚至不想告訴他的駕駛員他要把飛機帶到哪裏去。尤塞瑞恩一直想找個他信得過的駕駛員合夥幹。他們可以假稱引擎受損,然後來個機腹著陸,毀掉說謊的證據。可是,他唯一真正信得過的駕駛員隻有麥克沃特。那家夥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仍然喜歡做低空俯衝來尋開心,擦著尤塞瑞恩的帳篷飛過去;緊貼著海灘遊泳者的頭頂盤旋,飛機推進器噴出的強大氣流在海裏劃出一道道黑浪,飛機過處,浪花飛濺,長達數秒鍾。 道布斯和亨格瑞·久都不能考慮,奧爾也不行。

當尤塞瑞恩遭到道布斯的拒絕,心情絕望,一瘸一拐地走回到自己的帳篷時,奧爾又在擺弄那個爐子閥門。這爐子是奧爾用一隻鐵殼油桶倒過頭來改裝而成的。他把爐子擺在地中央,水泥地麵平坦光滑,是他鋪修過的。他雙腿跪在地上,正起勁地幹著呢。尤塞瑞恩竭力不去注意他,瘸著腿疲倦地走到自己的行軍床前坐下來,吃力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他前額上的汗珠變得冰涼。道布斯使他感到沮喪,丹尼卡醫生也使他感到沮喪。現在看到了奧爾,他似乎覺得厄運正在逼近他,越發沮喪起來。在他的身體內部,各種各樣的緊張感一起湧出來,刺激著他,他的神經抽搐起來,一隻手上的青筋開始突突直跳。 奧爾轉過臉打量著尤塞瑞恩,兩片濕漉漉的嘴唇咧開著;露出兩排大齙牙。他把手伸到旁邊他自己的床頭櫃裏,取出一瓶溫熱的啤酒,撬開蓋遞給尤塞瑞恩。尤塞瑞恩啜飲完上麵的啤酒泡沫,向後仰起腦袋。奧爾狡詐地望著他,不出聲地咧嘴笑著。尤塞瑞恩謹慎地盯著奧爾。奧爾竊笑了一陣之後,轉過身蹲下去繼續幹活。尤塞瑞恩緊張了起來。 “你別擺弄了,”他雙手緊握著啤酒瓶,用威脅的口吻請求道,“你別擺弄那爐子了。”

奧爾平靜地格格笑著說:“我快幹完了。”

“不,你沒有,你正要開始幹。”

“這是閥門,看見了嗎?就快全部裝好了。”

“你很快又要把它拆開。我知道你在幹什麽,你這混蛋。我已經看你這樣幹了三百次了。”

奧爾高興得渾身直抖動。“我要把這根汽油管漏油的地方補上,”他解釋道,“我已經差不多全弄好了,隻有一點點地方還滲油。”

“我實在沒法看下去,”尤塞瑞恩幹巴巴地說,“如果你想做一件大東西,那不成問題。可是這閥門是用這麽多小零件拚湊起來的,它們那麽小,那麽無足輕重,我眼下可沒有耐性看著你辛辛苦苦地擺弄這些該死的玩意。”

“它們是小點,可這並不意味著它們無足輕重。”

“這我不管。”

“讓我再幹一回吧。”

“等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再幹吧。不知憂愁的白癡,你根本不理解我的感覺是什麽。就在你擺弄那些小玩意時,我出了些事,這些事我根本無法向你解釋。我發現我無法容忍你。我開始恨你。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認真考慮把這個瓶子砸到你的腦袋上,或者用那邊那把獵刀戳穿你的脖子。你明白嗎?”
奧爾領悟地點點頭。“現在我不會再把閥門拆開了。”他說著就動手拆閥門,他用手指費勁地捏著那個小小的裝置,緩慢地、不知疲倦地、精益求精地幹著。他俯著身子,臉緊貼著地麵,一副專心致誌、聚精會神的模樣,好像腦子裏什麽雜念都沒有。

尤塞瑞恩暗暗地詛咒著,打定主意不睬他。“你究竟為什麽急著擺弄這爐子呢?”一轉眼,他又忍不住叫喊起來。“外麵還熱著呢。過一會兒我們還可能去遊泳呢。你為寒冷操什麽心呢?”

“白天越來越短了,”奧爾不動聲色地說,“趁著這會兒有空,我打算把這爐子給你裝好。等我裝好了,你就會有一個全中隊最好的爐子。我現在正裝著的這個供油控製器會保證這爐子整夜燃燒不滅,這些金屬散熱片會把整座帳篷烤得暖烘烘的。你睡覺前可以把鋼盔盛滿了水坐在爐子上,這樣你醒來時就有熱水洗臉。這不是很好嗎?要是你想煮雞蛋或者燒湯的話,你隻要把鍋坐在上麵,擰大火苗就行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給我?”尤塞瑞恩追問道,“你會去哪裏?”

奧爾忍不住心頭一陣快活,矮小的身體突然哆嗦起來。“我不知道,”他大聲說道。接著,從他那直打戰的兩排齙牙中間突然迸發出一串奇特的、顫抖的格格傻笑,好像一陣情感爆發。他滿嘴唾沫,邊笑邊說,聲音都變得含糊不清了。“要是他們不斷地這樣把我擊落,我不知道我會到哪裏去。”

尤塞瑞恩被感動了。“奧爾,你為什麽不爭取停飛呢?你有的是理由。”

“我隻剩下十八次飛行了。”

“可你幾乎每次都被擊落。你每次飛上天不是降落到水麵上就是強行著陸。”

“噢,我倒不在乎飛行。我覺得它們非常好玩。你不領航時應當試著跟我一塊飛幾回,開開心,嘿嘿。”奧爾滿臉堆笑,斜眼瞅著尤塞瑞恩。

尤塞瑞恩避開他的目光。“他們又叫我領航了。”

“那就等你不領航的時候吧。要是你有頭腦,你知道該怎麽辦嗎?你應該直接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說,你要和我一起飛行。”

“每回飛行都跟你一起被擊落嗎?這有什麽好玩的?”

“就因為這個你才應該跟我一塊飛呢,”奧爾堅持道,“我覺得,就水麵降落或強行著陸這方麵說,我大概算得上是這兒最優秀的飛行員了。對你來說,這將是很好的練習。”

“練習這個做什麽?”

“萬一你哪一次降落到水麵上或者強行著陸的話,這不是很好的練習嗎?嘿嘿嘿。”

“你還能再給我一瓶啤酒嗎?”尤塞瑞恩愁眉不展地問。

“你要把它砸到我的腦袋上嗎?”這下尤塞瑞恩樂了。“就像羅馬那所公寓裏的那個妓女嗎?”

奧爾淫蕩地竊笑著,兩個腮幫子高興地鼓了起來,活像兩隻酸蘋果。“你真的想知道她為什麽拿鞋敲我的腦袋嗎?”他揶揄道。

“我知道,”尤塞瑞恩嘲笑道,“內特利的妓女告訴我的。”

奧爾像個怪物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沒告訴你。”

尤塞瑞恩為奧爾感到難過。奧爾是那麽的矮小醜陋。要是他活下去,誰願意保護他呢?誰願意保護一個像奧爾這樣熱心而單純的侏儒,使他免遭無賴、朋黨以及阿普爾比那樣的老牌運動員的欺辱呢?他們這些人全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家夥,一有機會就會把奧爾踩在腳底下。尤塞瑞恩常常為奧爾擔心。誰能替他抵擋憎惡和欺詐,抵擋野心勃勃的家夥和勢利刻薄的貴婦人,抵擋謀取暴利者卑劣下流的侮辱,抵擋鄰近專賣壞肉的客客氣氣的屠夫?奧爾是個無憂無慮輕信他人的傻瓜,一頭濃密卷曲的雜色頭發從中間一分為二。對那些家夥來說,對付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了。他們會拿走他的錢,強奸他的妻子,冷酷地對待他的孩子。尤塞瑞恩心底湧起一股同情的熱流。

奧爾是個古怪可愛的小矮人,令人捉摸不透的侏儒。他心靈猥瑣,卻身懷無數寶貴的技藝,這就使得他終生與低收入者為伍。他能夠用烙鐵把兩塊木板釘在一起,既不讓木板裂縫,又不會把釘子砸彎。他會鑽孔眼。尤塞瑞恩住院期間,他在帳篷裏搞出不少名堂來。先在帳篷外麵的高台上建起一個油箱,然後在水泥地上連挫帶鑿,開出一條無可挑剔的槽溝。順著這條溝,他把一根細長的汽油管貼著地麵從外麵的油箱一直引到爐子上。他用多餘的炸彈零件給壁爐做了幾個柴架,並在柴架上堆滿了粗壯的次等圓木。 他從一些三流雜誌上剪下一些長著碩大乳房的女人照,把它們鑲在他用染色木條做成的鏡框裏,掛到壁爐架上。奧爾會開油漆筒,會調配油漆,會稀釋油漆,還會除掉油漆,他會劈木頭,會用尺子測量東西。他知道怎麽生火,怎麽挖洞。他還有一項本事,那就是用罐頭筒和水從食堂附近的水箱裏運來足夠他倆用的水,他能夠一連幾小時聚精會神地做一項無足輕重的工作,既不急躁也不厭煩,像根樹樁那樣不知疲倦,不吭不響。對於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尋常的知識。而且,他不怕狗,不怕貓,不怕甲蟲,不怕飛蛾,還敢吃小鱈魚、動物內髒之類的東西。

尤塞瑞恩煩悶地長歎一聲,考慮起轟炸博洛格那的傳聞來。

奧爾正在拆卸的閥門大約有大拇指那麽大小,除了外殼,裏麵一共有三十六個零件。奧爾小心地把這些零件按類別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麵上。許多零件非常細小,他不得不用兩個指甲尖捏住它們,在這細致嚴密、有條不紊、單調乏味的工作進程中,他從不加快或是放慢速度,仿佛永遠不知疲倦,永遠不會停下來似的,唯一例外的是,他有時會斜眼瞥一下尤塞瑞恩,那目光中飽含癲狂和惡作劇的神情。

尤塞瑞恩努力不去看奧爾。他數著那些零件,滿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奧爾從心裏擺脫掉。他轉過臉去,閉上眼睛,可結果更糟,因為這樣一來,他隻聽到聲音,聽到那些細微清晰、持續不斷、令人惱火的滴答聲以及奧爾的手接觸那些輕巧的零件時發出的悉悉聲。

奧爾有節奏地喘著粗氣,發出打鼾般的呼嚕聲,非常令人討厭。 尤塞瑞恩握著拳頭,眼睛盯著那把插在皮套裏、掛在那個死掉的人的床上方的骨柄長獵刀。他腦袋裏突然冒出拿這刀刺死奧爾的念頭。 這念頭一出現;他的緊張情緒隨即鬆弛下來。他覺得這個念頭荒謬至極,便認真而專注地胡思亂想起來。他打量著奧爾的後脖頸,想找出他脊椎的大致部位,隻要往那個部位很輕地戳上一刀,準能把他殺死。這樣一來,他們倆之間許多令人痛苦的嚴重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痛不痛?”就在這個時候,奧爾仿佛出於自衛本能似地問了這麽一句。

尤塞瑞恩緊盯著他。“什麽痛不痛?”

“你的腿呀。”奧爾發出一聲神秘莫測的怪笑。“你還有點瘸。”

“我想這隻是出於習慣。”尤塞瑞恩鬆了一口氣,呼吸又通暢起來,“也許很快就改掉了。”

奧爾在地上側起身,又用一隻膝蓋撐著跪起來,把臉對著尤塞瑞恩。他做出一副竭力回憶往事的神情,沉思般地拖長聲調問:“你記得那天在羅馬打我腦袋的那個妓女嗎?”

尤塞瑞恩想起上一回受騙一事,非常惱火,不由得叫了一聲,惹得奧爾格格地笑了起來。

“我要拿這個妓女跟你做筆交易,你要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那天她為什麽拿鞋打我的腦袋。”

“什麽問題?” “你有沒有跟內特利的女人睡過覺?”

尤塞瑞恩吃了一驚,不由得笑了起來。“我?沒有。現在告訴我,她為什麽拿鞋打你的腦袋。”

“這不算問題,”奧爾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這不過是隨便聊聊。 她裝得好像你跟她睡過覺似的。”

“我沒有。她裝出一副什麽樣呢?”

“她裝得好像不喜歡你。”

“她誰也不喜歡。”

“她喜歡布萊克上尉,”奧爾提醒他說。 “那是因為他把她當賤貨對待,用這法子誰都能把姑娘勾上手。”

“她腳脖子上戴著一隻隻有奴隸才戴的鐲子,上麵刻著他的名字。”

“是他讓她戴上那玩藝的,他想拿這個氣內特利。”

“她甚至把從內特利那兒得來的錢給了他一些,”

“聽著,你到底想向我打聽什麽?”

“你有沒有跟我的女人睡過覺?” “你的女人?誰媽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個用鞋打我腦袋的妓女。”

“我跟她睡過幾次,”尤塞瑞恩承認道,“她什麽時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麽意思?”

“她也不喜歡你。”

“管她喜不喜歡我,我幹嗎要在乎,她喜歡我跟喜歡你的程度差不多。”

“她有沒有拿她的鞋子打過你的腦袋?”

“奧爾,我累了。你為什麽不能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嘻嘻嘻。羅馬那個幹瘦幹瘦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幹瘦幹瘦的兒媳婦怎麽樣?”奧爾興致越來越高,便淘氣地纏著他問,“你有沒有跟她們睡過覺?”

“唉,我倒希望能跟她們睡覺,”尤塞瑞恩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奧爾的這句話喚起了他的遐想。他習慣性地想象著自己用雙手撫摸她們那小巧而又富於肉感的屁股和乳房時的那種感覺,那真是叫人欲火中燒,神魂顛倒。

“她們也不喜歡你,”奧爾評論道,“她們喜歡阿費,她們喜歡內特利,可是她們不喜歡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歡你。依我看,她們認為你一去就沒好事。”

“女人全是瘋子,”尤塞瑞恩答道。他板著臉等待著奧爾發問,他早已知道奧爾接下來要問什麽。

“你的另一個姑娘怎麽樣?”奧爾裝出一副好奇的沉思神情問,“就是那個胖胖的姑娘,那個禿頭的姑娘。你知道,在西西裏那一回,這個又胖又禿的姑娘戴著頭巾,整夜渾身直冒汗,弄得我們全都跟著受罪。她也瘋了嗎?”

“她也不喜歡我嗎?”

“你怎麽能去搞一個沒有長頭發的姑娘呢?”

“我怎麽能知道她沒長頭發呢?”

“我知道,”奧爾自誇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她是禿子?”尤塞瑞恩驚奇地叫起來。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裝了一個零件,這個閥門就無法工作,”奧爾回答道。他高興得紅光滿麵,因為他又捉弄了尤塞瑞恩一回。 “你把滾到那邊的那個小墊圈遞給我好嗎?它就在你腳旁邊。”

“不,不在。”

“在這兒。”奧爾邊說邊用指甲尖捏起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東西,舉到尤塞瑞恩麵前讓他看。“現在我隻好再從頭開始啦。”

“你再幹的話,我就宰了你。我就在這兒宰了你。”

“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一塊飛呢?”奧爾突然問道,第一次正視著尤塞瑞恩的臉。“喂,這就是我想要你回答的問題。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一塊飛呢?”

尤塞瑞恩感到又愧又窘,尷尬地轉過身去。“我告訴過你為什麽。 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都讓我當領航轟炸員。”

“這不是理由,”奧爾搖頭說,“咱們第一次飛到阿維尼翁執行任務後,你去找過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你決不想和我一共飛。這才是理由,不對嗎?”

尤塞瑞恩感到渾身發燒。“不,我沒去找過他們,”他抵賴說。

“不,你找過,”奧爾平靜地堅持道,“你請求他們不要派你到由我和道布斯或者赫普爾駕駛的飛機上去,因為你對我們的操縱技術沒有信心。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不能給你破這個例,因為要是真的那樣做了,對那些跟我們一起飛的人就太不公平了。”

“那又怎麽樣?”尤塞瑞恩說,“還不是沒有什麽區別嘛,對吧?”

“可他們從來沒有逼你跟我一起飛過。”奧爾雙膝跪在地上又幹起活來。他對尤塞瑞恩說活時的神情既沒有怨恨,也沒有責備,卻包含著一種含冤負屈的謙卑。他的這副神情叫人看上去越發感到難過,盡管他本人仍然咧嘴竊笑著,好像這種情況很滑稽似的。

“你知道,你真的應該跟我一起飛。我是個很優秀的飛行員,我會照顧你的。也許,我會被擊落好多次,但這不是我的惜,我飛機上的人從來沒有受過傷。是的,長官──如果你有頭腦的話,你知道你該怎麽做嗎?你該立刻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你要求跟我一起飛完你所有的飛行任務。”
尤塞瑞恩俯下身去,直盯著奧爾那張交織著各種矛盾情緒、令人費解的麵孔。“你是想告訴我什麽事嗎?”
“嘿嘿,嘿嘿,”奧爾回答道,“我想告訴你那個大塊頭姑娘那天為什麽用她的鞋打我的腦袋。可你就是不讓我說。”

“告訴我吧。” “你願意跟我一塊飛嗎?”

尤塞瑞恩大笑著搖搖頭。“你隻會再一次給擊落到水裏去的。” 等到真的執行傳聞中轟炸博洛格那的那次飛行時,奧爾的飛機果然又被擊落到水裏了。當時,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他駕著隻剩下一個引擎的飛機歪歪扭扭、搖搖擺擺地撲通一聲落到波濤滾滾風急浪高的海麵上。他從飛機裏鑽出來晚了點,一個人獨自上了一隻救生筏。那隻筏漂流而去,離其他人乘坐的救生筏越來越遠。等到海空救援艇冒著狂風驟雨駛來營救他們時,奧爾的救生筏早已無影無蹤了。獲救人員回到中隊時,夜幕已經降臨,奧爾仍然沒有消息。

“別擔心,”基德·桑普森安慰大家說。他身上仍然裹著救援艇救護人員給他披上的厚毯子和雨衣。“要是他沒有在那場暴風雨中淹死的話,他很可能已經被救上來了。那場暴風雨沒下多長時間。 我敢說,他隨時都會出現的。”

尤塞瑞恩走回自己的帳篷,等待著奧爾。他生起爐火,好讓自己暖和點,那爐子非常好使,爐火熊熊,燒得旺極了。奧爾終於把供油控製器修好了,要是想調大或者調小爐火,隻消擰一下。外麵下著小雨,雨點淅淅瀝瀝地落在帳篷頂上,落在樹上,落在地麵上。尤塞瑞恩用罐頭筒給奧爾燒好了熱湯:可時間漸漸過去,他自己把湯全喝了。他又給奧爾煮了幾個雞蛋,可後來也讓他自己吃了。接著,他又從應急幹糧袋裏拿出一整聽幹酪,吃了個精光。 每當他為奧爾感到擔心時,就會想起奧爾什麽事都做得來的本領。想起奈特中士向他描述奧爾在救生筏上的情景,他不禁啞然失笑。奧爾把地圖和羅盤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微笑著俯下身專心致誌地研究著它們。他一邊一塊接一塊地把濕透了的巧克力塞進自己那大咧著傻笑的嘴裏,一邊恪盡職守地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之中使勁地劃著那把絲毫不起作用的天藍色的玩具船槳,身後還拖著根裝有魚餌的釣魚線。

尤塞瑞恩毫不懷疑奧爾的生存能力。如果用那很可笑的釣魚線能釣到魚的話,奧爾準能釣到;如果奧爾想釣鱈魚的話,那麽,哪怕以前從來沒有人在這些海域釣到過鱈魚,奧爾也準能釣到一條鱈魚。尤塞瑞恩又煮了一罐頭湯,然後趁熱把它喝了。每次聽到門外汽車門響,尤塞瑞恩都會露出飽含希望的微笑,期待著,轉身麵對帳篷入口,傾聽著腳步聲。他知道,奧爾隨時會走進帳篷。他那雙閃閃發光的大眼睛、大腮幫子和齙牙,會被雨澆得濕淋淋的;他的頭上會戴著一頂黃色的油布雨帽,身上會穿著一件大好幾號的寬鬆油布雨衣; 他的手裏會舉著一條釣上來的碩大的死鱈魚,意洋洋地,用它來逗尤塞瑞恩開心。那副樣子看上去活像個快活的采牡蠣的新英格蘭人,可笑極了。但是,他沒有回來。

第二十八章 Chapter 28

CHAPTER 28: DOBBS

Summary

Yossarian meets Dobbs and agrees to kill Cathcart. This time, Dobbs refuses to join Yossarian since he has completed sixty missions and is hoping to be sent home. He tells Yossarian to ask Orr to help him kill Cathcart.

Orr, meanwhile, has been shot down in the water again. The life jackets in his plane fail to inflate because Milo has removed the carbon-dioxide cylinders from the inflating chambers in order to make ice-cream sodas for the officerós mess hall. Milo has left notes in the jackets that read: "Whatós good for M&M Enterprises is good for the country." Orr is adept at surviving in difficult conditions, and brings his men back safely to Pianosa.

Yossarian is secretly hoping that on his next mission to northern Italy, he will be able to divert the plane to Sweden or Switzerland and escape. He gets irritated when he sees Orr repairing a stove in their tent. Yossarian even thinks, momentarily, of killing Orr because he finds his breathing repulsive and his stove-repair work disturbing. Orr begs Yossarian to fly with him on his next mission, but Yossarian refuses. On his next mission, Orr gets knocked down into the water again. This time he drifts off alone, while his crew members are on another raft. There is no further news about Orr. Yossarian has no doubt that Orr will survive, but Orr does not come back.

Notes

Although the chapterós title is "Dobbs," this chapter is really about Orr.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chapter, Yossarian and Dobbs have undergone role reversals. Now Yossarian wants to kill Cathcart and Dobbs doesnót.

While Yossarian is contemplating drastic action, Orr is practicing how to land his plane on the water in order to make a much more subtle escape. It is believe that Orr is missing in action or dead. Orr tries to give Yossarian some idea about what he is planning to do, but Yossarian misses the hint

It is also obvious that Yossarrian is becoming a nervous wreck. The slightest sound that Orr makes upsets Yossarian, and he even thinks of killing Orr. Orr gives the appearance of being a bungling pilot, but in reality he is a brilliant schemer; Yossarian realizes this later, and it is then that Orrós action become an inspiration for h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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