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隨軍牧師
(2010-12-06 21:41:26)
下一個
對世上的一切,隨軍牧師抱有的疑惑可有些時日了。有上帝嗎?他怎能肯定有上帝呢?在美國軍隊裏當一名浸禮教的牧師,即便在最好的年景,也是夠艱難的;沒了信仰,幾乎一切都難以忍受。
大嗓門的人讓他感到恐懼。卡思卡特上校那樣勇敢無畏的人讓他感到孤獨無助。在軍中,無論他走到哪裏,總像個陌生人。在他麵前,官兵們總不象在他們對其它官兵時那樣自在;其他的牧師對他也不象在他們對其它牧師時那麽友好。在一個以成功為唯一美德的國度裏,他自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他感到痛苦的是自己缺乏牧師應有的處事不驚,隨機應變的基本素質,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則因為具有這兩點而各領風騷。他生來就沒有勝過別人的本事。他認為自己醜,每天都在想著回家和老婆呆在一起。
其實,他的長相幾近英俊。一張討人喜愛而又顯得十分敏感的臉,像沙岩一樣蒼白,易碎。對任何事物,他的思想相當開放。
也許,他真的就是華盛頓·歐文。也許在那些他一無所知的信件上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都是他簽的。他知道,在醫學史上這種記憶錯誤並非罕見。沒有辦法把每件事情都弄清楚。他記得很清楚--或者說他印象裏記得很清楚--他與尤塞瑞恩似曾相識,在他第一次看到尤塞瑞恩躺在醫院裏的病床上之前,他就曾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他記得,大約兩周後,當尤塞瑞恩再次出現在他的帳篷,要求免除戰鬥任務時,他感到了同樣的不安。當然,在此之前,牧師的確在什麽地方見過尤塞瑞恩,那就是在那間臨時的、非正規的病房裏。那個病房裏的每個病人看上去都為怠工而來,除了那位不幸的,除渾身從頭到腳綁著白繃帶, 打著石膏的病人。那天,人們發現他就這麽死了,嘴裏還噙著體溫計。但是在牧師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在某個更為重大、更為神秘的場合見到過尤塞瑞恩。那次有意義的會麵是在某個遙遠的,為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甚至是在純屬精神的時空裏發生的。而那一次,他也曾同樣宿命地承認:他沒有辦法,絕對沒有任何辦法,來幫助尤塞瑞恩。
這種疑惑折磨著牧師那瘦削、多病的軀體,一刻也不消停。世上有沒有一種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在一根大頭針的頭上,有多少天使能夠起舞?在創造萬物之前的那段悠悠歲月裏,上帝究竟在忙乎些啥?
如果沒有其他的什麽人需要防範,那有何必要在該隱的前額打上個保護性的印記呢?亞當和夏娃真的生過女兒嗎?這就是那些折磨著他的重大而又複雜的本體論問題。然而,這些問題在他眼裏,從來就不及善良和禮貌等問題那麽重要。他在懷疑論者的認識的窘境裏,進退維穀,急得冒汗。 他既不不情願將問題視為無法解釋而不予理會, 也不能接受對一些問題的解釋。他從來都是處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存希望。
那天,尤塞瑞恩坐在他的帳篷裏,雙手捧著那瓶牧師為了安慰他,給他的熱乎乎的可口可樂。牧師猶豫不決地問道:“你有沒有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但你卻感到你好像過去經曆過?”尤塞瑞恩敷衍地點了點頭。牧師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那是由於他急切地期待著,他準備讓自己與尤塞瑞恩的意誌力的結合起來,同心協力,最終揭開罩在永恒奧秘之上的巨大黑幕。
“你現在有那種感覺嗎?”尤塞瑞恩搖了搖頭,解釋“似曾相識”隻不過是兩個共同活化的感覺神經中樞,同時共同作用時出現的一種瞬時,細微的時間差。牧師幾乎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麽。牧師感到失望,不願相信尤塞瑞恩所說,因為他有一種征兆,一個秘密而又匪夷所思的印象,那就是尤塞瑞恩仍然缺乏勇氣,沒敢說真話。無疑,在牧師所揭示的事情令人敬畏:那要麽是一種神賜的頓悟,要麽是一種幻覺;他要麽得到神靈的垂青,要麽喪失理智。兩種前途都會讓他的內心充滿恐懼和沮喪。這既不是“似曾相識”,也不是“幾近相識", 或“似不曾相識”。可能還有他從未聽說過的其他的“相識”, 其中的一種相識或許會清晰地解釋那些令人困惑的現象,那些他作為旁觀者或部分經曆過的現象;甚至還有可能,他以往以為發生過的事情壓根從沒發生過, 或許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而不是認知上出了偏差;或許他過去曾經有過的,現在的印象隻不過是一種“錯覺”的 錯覺,他隻是現在想象自己曾在過去的想象裏見到過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坐在公墓裏的一棵樹上。
顯然,現在對牧師而言,他並不特別適合他的這份差事。他常常考慮,他是否應該到其他某部服務,比如去步兵或野戰炮兵部隊當個列兵,或者,甚至去當個傘兵,會比現在更不開心。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在沒遇到尤塞瑞恩之前,在飛行大隊的任何一個人麵前他都會感到不自在,即使與尤塞瑞恩相處,他也感到不自在。尤塞瑞恩時常表現出的粗魯,不馴服的爆發,幾乎使他的心情一直處於邊緣狀態,處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 誠惶誠恐的境況。
牧師同尤塞瑞恩和鄧巴,甚至和內特利和麥克沃特呆在軍官俱樂部裏時才感到安全。同他們在一起,他便無需再與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坐在哪兒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他用不著再同那些他不喜歡的軍官坐在一起了。平時,每當他走近這些軍官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用過分的熱情來歡迎他的到來,然後又非常不自在地等著他離去。他使得那麽多的人不舒服。大夥都對他非常友好,但沒有一個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說話,但沒有一人同他說過真心話。尤塞瑞恩和鄧巴要隨和得多,同他倆在一起,牧師幾乎沒有什麽不自在的感覺。在卡思卡特上校再次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的那天晚上,他倆甚至還替他出了頭。當時,尤塞瑞恩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進行幹預,內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聲“尤塞瑞恩!”卡思卡特上校一聽到尤塞瑞恩的名字,臉色頓時煞白,而且讓大家感到吃驚的是,他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勁地往後退,最後竟撞到了椎鬥將軍的身上。將軍氣惱地用胳臂肘將他推開,並命令他立即回去命令牧師,每晚都要再到軍官俱樂部來。
牧師很難記錄下自己在軍官俱樂部的狀態,這就如同記往自己下一餐該在大隊的十個餐廳的哪個餐廳用餐那樣難。倘若不是如今他從他的那些新夥伴那裏找到了樂趣,他早就會被人從軍官俱樂部裏踢出來。如果牧師晚上不去軍官俱樂部,他也就沒別的地方可去。他時常坐在尤塞瑞恩和鄧巴的桌旁消磨時光,羞怯、沉默地微笑著,除非別人同他說話,否則他很少說話。麵前總放著的那杯濃的甜酒,他卻一口不嚐,隻是生分地玩著一隻玉米芯做成的煙鬥,全神貫注,偶爾也往裏麵塞些煙草,吸上幾口。他喜歡聽內特利說話,因為內特利酒後吐出的那些傷感,苦中有樂的話,在很大程度上映出了牧師本人充滿浪漫情調的孤寂惆悵,並總引會勾起他對妻兒的思念,如潮水一樣久久不得平靜。牧師對內特利的坦率和幼稚感到有趣,他頻頻地朝著內特利點頭表示理解和讚同,以示鼓勵。內特利還沒有冒失到會向人誇耀自己的女友是個妓女的程度,牧師知道這事緣自布萊克上尉。每當布萊克上尉懶洋洋地經過他們的桌旁,他總要先使勁朝牧師眨眨眼,再就是對內特利說一些無趣下流,有損於他的女友的話。牧師對布萊克上尉的這種行為不以為然,發現自己很難不祝他倒大黴。
沒有任何人,甚至連內特利也不例外,似乎真正意識到他,艾爾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師,不光是個牧師,而且也是個人類的一員。沒人意識到他還有個漂亮迷人,充滿激情,讓他幾乎愛得發狂的妻子,以及三個藍眼睛,陌生,記不太清麵孔的小孩。將來有一天他們會長大,會將他視為怪物。永遠不會原諒他的職業帶給他們在社會上的種種尷尬。為什麽就沒人明白他實際上並不是個怪物,而是一個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竭力想過一種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們刺他一下,難道他就不會流血嗎?如果有人抓他癢癢,難道他就不會笑?看來他們從來就沒想過,他,同他們一樣,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體、有感覺、有感情。和他們一樣,他也會被同樣的武器所傷,因同樣的微風而感到冷暖,並以同樣的食物充饑,雖然他被迫做出讓步,每一頓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隻有一個人似乎意識到了牧師是有情感的,這個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隻是想方設法去傷害這些感情,因為正是他越級去找了卡思卡特上校,建議向陣亡或負傷士兵的家屬寄發唁函。
在這個世上,唯一讓他感到踏實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讓他與妻兒們在一起過一輩子,那他也就滿足了。牧師的妻子文靜,小巧玲瓏,和藹可親。她三十歲出頭,皮膚黝黑,富有魅力。纖細的柳腰,眼睛裏流露出沉著和機靈;那張娃娃臉配著又尖又小,雪白的牙齒,既顯得生氣勃勃又嬌小可愛。牧師常常忘記自己孩子的長相,每次拿出孩子們的照片,總覺得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牧師如此強烈地愛著妻兒,難以遏製,以致於他總想放鬆自己,就此癱倒在地,放聲大哭,像個被人遺棄的殘疾人。對家人,他產生了許多病態的怪念頭,許多悲慘,可怕的預感,不是想到他們患了重病,就是想到他們遭到了可怕的意外。這些東西,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他。他的思維也受到了這些念頭的侵擾,盡想著妻兒可能得了諸如易文氏骨肉瘤和白血病之類的可怕的疾病。每周他至少會有二三次,看到自己那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夭折,因為他從未教過妻子如何止住動脈出血。他還曾淚流滿麵、眼睜睜地,一聲不響地目睹了全家人在牆基插座旁一個接一個地觸電而亡,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妻子,人體是會導電的。每天夜裏,他幾乎都會看到,家裏的熱水鍋爐發生了爆炸,兩層木結構的樓房燃燒了起來,妻兒四人被燒死;他還看到了一件恐怖,慘不忍睹,令人震驚的災禍的全部細節:可伶的愛妻整潔而又嬌弱的軀體竟被一個喝醉的白癡司機撞到了市場大樓的磚牆上,壓成了黏糊糊的一灘肉醬;他還看到,他五歲女兒,被嚇得歇斯底裏地哭個不休,被一個滿頭白發、麵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領著,離開了可怕的事故現場;那中年男子驅車把她帶到一個廢棄的采沙場,在那裏接二連三地奸汙了她以後,把她殺害了;幫他照管孩子的嶽母,從電話裏得知了妻子的慘禍,心髒病發作死掉了。於是,他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家裏慢慢地餓死了。牧師的妻子是個和藹可親、總能給人以安慰並善於體貼人的女人。牧師渴望能再一次觸摸到她那勻稱的胳臂上的肌膚,撫摸到她那烏黑、光滑的秀發,聽到她那親切、充滿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個比他堅強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時兩次給她寫一封內容簡單,幹巴巴的短信,而內心裏,他成天想著要寫給她許多封情真意切的情書,在數不清的信紙上熱切地、無拘無束地向她表達自己的真情,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謙卑地崇拜她,需要她,還要極其詳細地,對她講明人工呼吸的實施方法。他還想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訴,他對自己的伶憫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無法忍受的孤獨和絕望,同時要囑咐她千萬不要將硼酸或阿司匹林等,放在孩子們夠得著的地方,或者提醒她,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紅綠燈。他不想讓她擔心。牧師的妻子是個具有直覺、性格溫柔、富有同情心,並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著白日夢,想著同妻子團聚,而這種想象總是無可避免地,以曆曆在目的做愛而告結束。
最讓牧師感到虛偽的是主持葬禮。如果說那天樹上的那個怪物是上帝在顯靈,以指責他在行使自己的職
責時對神明的褻瀆和他表現出的那種洋洋自得,那麽,他對此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麵對死亡這種如此可怕而又神秘之事,故作莊嚴,假裝悲傷,還把自己裝扮成通曉
身後之事的神靈,真是天大的罪過。他清晰地回憶起,或者幾乎是說服自己回憶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見巨牛少校和丹比少校像兩根殘破的石柱,肅
立在他的兩旁;看見與那天同樣數目的士兵,在他們那天所處的位置;看見了拿著鏟子,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的那四個人,還有那令人厭惡的棺材和那個用紅褐
色的泥土鬆鬆垮垮地堆起來的,顯得洋洋灑灑的巨大墳頭,以及那廣漠無垠、寂然無聲、深不可測,令人壓抑的天空。那天,天空出奇地空曠與蔚藍,簡直帶著一種
歹意。
他將會永遠記住這些情景,因為它們是自他有生以來,降臨到他身上的最不尋常的事件的重要組合。這事件也許是一種奇跡,也許是病理學上的一種幻象,樹上的裸
體男子的幻象。他該怎麽解釋這個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經見過的東西,又不是從未見過的東西,肯定,也不是幾乎能見著的東西;無論是
“曾經相識”,還是“似曾相識”或是“從不相識”,都不足以將它圓滿地概括。那麽,它是鬼怪嗎?是死人的靈魂?是天國的天使還是地獄的鬼魅?或者這整個怪
誕的事件隻不過是他病態的想象,
從那病變的思維或者朽爛大腦中臆造出來的?樹上竟然會有一個裸體的男人,事實上,是兩個人,因為,第一個出現不久,跟著就來了第二個,那人唇上留著棕色的
小胡子,從頭到腳,被一件不祥的黑衣嚴嚴實實地裹著;他貼著樹枝,虔誠地向前彎下腰身,遞給前者一隻茶色的高腳酒杯,讓他喝裏麵的東西。牧師怎麽也想不
到,樹上竟然會有一個裸體的男人的這種可能。
牧
師真心想助人,但從來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任何人也幫不了。甚至連尤塞瑞恩的這件事他也沒幫上忙。當時,他最終決定挺而走險,暗地裏去找一下巨牛少校,問
他是否真的如尤塞瑞恩所說,卡思卡特上校飛行大隊裏的隊員真的被逼著接受比別人更多的作戰任務。這是一個大膽、衝動的舉動,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
了一架。就著水壺裏的水,
他草草衝下了一塊銀河和魯絲寶貝牌夾心巧克力,作為一頓毫無樂趣可言的午餐。他步行去找巨牛少校,這樣他離開時就不會被惠特科姆下士看到。他悄無聲息地溜
進了樹林,直到空地裏的那兩頂帳篷拋到了身後。之後,他跳進一條廢棄的鐵路壕溝,因為走在那裏步子要踏實些。他沿著陳舊的枕木匆匆走著,怒火中燒。那天上
午,他接二連三地被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須讓自己受到某種尊敬!很快,他那瘦弱的胸脯因透不過氣而上下起伏。他盡可能
快地朝前走,就差沒跑起來。因為他擔心,一旦他慢了下來,他的決心可能會垮掉。不久,他看見一個身穿製服的人在生了鏽的鐵軌之間向他走來。他立即從壕溝的
一邊爬了出來,貓下身,鑽入了一片稠密的矮樹叢中,藏了起來。而後,他發現了一條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陰暗的森林深處,於是,他便沿著這條狹窄,長滿了青苔的
小路,朝著他原來的方向快步走去。這一段路很難走,但他仍不顧一切,抱著與先前一樣的堅強決心,跌跌撞撞地一個勁地向前走。桀傲的樹枝擋在他的去路上,他
那雙毫無遮護的手被紮得生痛,路兩旁的灌木和喬木變得稀疏起來。透過低矮的灌木可清楚地看到那間架在煤渣堆上的草綠色軍用活動車屋,牧師從它旁邊蹣跚走
過。繼而,
他又經過了一頂帳篷,帳篷外麵有一隻銀灰色的貓在曬太陽。後來,他又經過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動房子,闖進了尤塞瑞恩所在中隊的那塊空曠之地。此時的
他,嘴唇上滲出了鹹鹹的汗珠。他一步不停,徑直穿過空地,來到中隊的文書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參謀軍士迎上前來招呼他。這個軍士長著高高的顴骨,留
著一頭長長的淡黃色頭發。他彬彬有禮,告訴牧師他直接進去好了,因為巨牛少校不在裏麵。
牧師向他微微點頭示謝,
獨自沿著夾在辦公桌和打字機之間的通道,向後麵那間用帆布隔出的辦公室走去。他躍過那條三角形的處口,發現自己已走進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沒有人。那扇
活板門已在他身後關上。他艱難地喘著氣,大汗淋漓。辦公室仍是空的。他想他聽到了有人在竊竊私語。
十分鍾過去了。他板著臉,不悅地環顧四周,毫不氣餒地,緊閉著嘴巴。突然,
他的表情一下子軟了下來。因為他想起那位參謀軍士剛才說的話:盡管進去好了,因為巨牛少校不在裏麵。原來這些列兵們在捉弄他!牧師驚恐地從牆邊縮了回來,
辛酸的淚水湧入雙眼。顫抖的嘴唇裏漏出一聲哀怨。巨牛少校在別的地方,他卻成了隔壁房間列兵們惡意嘲弄的對象。他幾乎能看見,他們像群貪婪的捕食野獸,揚
揚得意地躲在帆布牆的另一麵,正等著他,
隻要他一露麵,他們就要會帶著粗野的歡笑和嘲諷無情地朝著他猛撲過來。牧師暗自在心裏咒罵著自己的輕信。驚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樣東西,如一副麵具,墨
鏡和一撮假胡子什麽的,好讓自己化裝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有一個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對寬厚的,充滿肌肉的肩膀和二頭肌就好了,要是那樣,他
就能走出來,毫無懼色,以咄咄逼人的權威和充分的自信,徹底擊敗這幾個惡毒迫害者,讓他們魂飛魄散,求爺爺告奶奶,灰溜溜地逃走。然而,他沒有勇氣麵對他
們。窗子是通向外麵的唯一出路。窗外倒是清靜。於是,牧師從窗口跳出巨牛少校的辦公室,迅速繞過帳篷的一角,縱身跳進了鐵路壕溝,藏了起來。
怕人撞見,他低身彎腰溜著走,急匆匆地,臉上還
故意掛著一副若無其事,和藹可親的樣子,看到對麵有人向他走來,他就立即離開壕溝鑽進樹林,然後,發瘋地跑,
穿樹木橫生的樹林,就像後麵有人在追他。他的雙頰因羞憤而感到火辣。他好像聽見陣陣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他 還隱約瞥見,
灌木叢深處和頭頂上方高掛的茂密樹葉中有許多邪惡的醉臉衝著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被刀割,陣陣發痛,於是,他隻好慢了下來, 象個瘸子。他步履蹣跚,
向前走著。後來,
他實在走不動了,一下子癱在了一棵長滿樹瘤的蘋果樹上。他跌撞向下倒去,不讓自己摔倒,他伸開雙臂抱住樹身,不料,腦袋卻重重地先裝到了樹幹。他滿耳朵聽
到的,隻有自己刺耳的嗚咽的喘息。幾分鍾過去了,他感覺像是過了幾個鍾頭。他才意識到將他整個人淹沒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他胸部不那
麽疼了。不久,他感到有了站起來得力氣。他豎耳傾聽。林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既沒有魔鬼般的笑聲,也沒有人追趕他。此時,他感到非常疲憊,傷心。
全身髒兮兮的,無法感到放鬆。用麻木和顫抖的手指將皺巴巴的衣服拂平,他極力克製著,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間空地的路。不時,牧師痛苦地想著心髒病發作
的危險。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車仍舊
停泊在那片空地上。牧師踮起腳偷偷地繞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帳篷後麵,不願從前麵的入口處經過,以免被下士看見,受到他的羞辱。他如釋重負地長歎一口氣,溜進
了自己的帳篷。剛一進門,就發現惠特科姆下士彎著兩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雙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就擱在牧師的毯子上,嘴裏吃著牧師的條形糖,臉上帶著輕蔑,用
大姆指翻弄著牧師的那本《聖經》。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魯地、毫無興趣地質問道,連頭都沒抬一下。
牧師的臉紅了起來,立即躲躲閃閃地將臉避開。“我到樹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搶白道,“別相信我。可你就等著吧,看我會幹出些什麽事來。”
他在牧師的糖塊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饑餓的樣子,然後含著滿嘴的糖繼續說道,“你不在的時候有人來拜訪你了,是巨牛少校。”
牧師吃驚地猛然轉過身來,叫道:
“巨牛少校?巨牛少校來過?”
“我們現在說的不就是這個人嗎,難道不對?”
“他上哪去了?”
“他跳進了鐵路壕溝,像隻受了驚嚇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
下士竊笑道,“真是個怪物。”
“他有沒有說他來幹什麽的?”
“他說他有件要緊事需要你幫忙。”
牧師大吃一驚。“巨牛少校是這麽說的嗎?”
“不是說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確的口氣更正道,“他是寫在一封給你的私信上的,信還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
你的桌上。”
牧師朝那張他當作辦公桌的橋牌桌上掃了一眼,桌上隻有那隻令人討厭的桔紅色梨形番茄。這隻番茄是他今天早上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得來的。他已經把它給忘了,
而它就像個不可磨滅的血紅色的符號,象征著他的愚蠢與無能。“信在哪兒呀?”
“我把它拆了,讀完後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聲將《聖經》合了起來,緊接著又從床上跳了下來。“怎麽
啦,你不信我說的?”他走出了帳篷,緊接著又折了回來,差點和牧師撞個正著,因為牧師正跟在他的後麵往外走,打算再回去找巨牛少校。“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
委與他人,”惠特科姆下士陰沉著臉對他說,“這是你的另一個毛病。”
牧師知錯地點了點頭,匆匆地從他的身邊走過,來不及向他致歉。他能感到命運之手正在老練而又專橫地玩弄著他。現在他意識到,這一天,巨牛少校已經兩次在壕
溝裏迎麵向他跑來。而他也兩次鑽進樹林,愚蠢地推遲了這次命中注定的會麵。他盡可能快地沿著碎木橫陳、寬窄不一的鐵道枕木往回跑,內心因強烈的自責,而無
法平靜。灌進鞋襪裏的小砂礫將他的腳趾磨得生痛。強烈的不適使他那張蒼白而又勞累的臉不自覺地皺成一團。八月初的這個下午變得越來越悶熱。從他的住地到尤
塞瑞恩的中隊約有一英裏。趕到那裏時,他身上穿的那件淺褐色的夏季製服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氣喘籲籲地,又一次衝進了中隊文書室的帳篷。不料,卻遭到了
上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詐、說話和氣、瘦臉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的參謀軍士的斷然阻攔。他要牧師呆在外麵,因為巨牛少校在裏麵,並告訴在巨牛少校出來之前,
不能讓他進去。牧師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著他。為什麽這個軍士這麽恨他?他的嘴唇蒼白,不住地顫抖。他感到口渴得難受。這些人究竟是怎麽啦?難道這一切還不
夠可悲嗎?參謀軍士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牧師。
“對不起,長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禮的憂鬱語調抱歉地說,“可這
是巨牛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見任何人。”
“他想見我,”牧師懇求道,“我剛才來這兒的時候他去我的帳篷找我了。”
“巨牛少校去你那兒了?”
“是的,他去了。
請你進去問問他。”
“我恐怕不能進去,長官。他也不想見到我。或許你可以給他留張紙條。”
“我不想留條子。難道他就不能破個例嗎?”
“隻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這樣。上一次他離開帳篷是為了參加一位士兵的葬禮。而最近,他被迫在辦公室裏見了一個人。一個叫尤塞瑞恩的轟炸員逼著──”
“尤塞
瑞恩?”這一新的巧合使牧師興奮得滿臉放光。這難道是另一個奇跡嗎?“可我現在想和他談的正是這個人的事呀!他們有沒有談到尤塞瑞恩究竟該執行多少次飛行
任務?”
“談了,長官。他們那次談的正是這件事。尤塞瑞恩上尉已經執行過五十一次戰鬥飛行任務,他請求巨牛少校允許他停飛,這樣他就用不著再多飛四次了。那時卡思
卡特上校要求飛滿五十五次。”
“巨牛少校是怎麽說的?” “巨牛少校告訴他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牧師的臉沉了下來。
“巨牛少校是這麽說的嗎?”
“是的,長官。實際上他還建議尤塞瑞恩去找你幫忙。長官,您真的不想留張條子嗎?我這兒有鉛筆和紙。”
牧師搖了搖頭,很失望,他咬著幹得發硬的下唇走了出去。
天色尚早,可已經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樹林裏的空氣較前涼爽些許。他的嗓子又幹又痛。他慢慢地走著,沮喪地問自己,還會有什麽新的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在
這時,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從天而降,從樹林裏的那片桑樹叢後,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嚇得他大聲尖叫起來。
牧師的叫喊聲把這位高個子、麵無血色的陌生人嚇得直往後退,尖叫著:“不要傷害我!”
“你是誰?”牧師喊道。
“求你不要傷害我!”那人回應著。
“我是個隨軍牧師!” “那你為什麽要傷害我?”
“我沒想傷害你!”牧師有點惱怒地堅持道,盡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告訴我你是誰,要我為你幹什麽。”
“我隻想知道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是不是得肺炎死了,”那人喊著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事。我住在這兒,我叫弗盧姆,是這個中隊的人,
住在這兒的林子,任何人都知道。”
牧師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怪模怪樣,畏畏縮縮的人,開始鎮靜下來。一副破爛的上尉軍銜徽章綴在他破爛的襯衣領子上。他的一個鼻孔下長著一個黑痣,還帶著毛,
胡須濃密、粗硬,顏色像楊樹皮。
“既然你是這個中隊的人,幹嗎住在林子裏?”牧師好奇地問。
“沒辦法,剛在這林子裏住下,”上尉氣衝衝地,好像牧師應該知道他為什麽住在林子裏似的。他慢慢直起身,他個子比牧師高出一頭,不放心地盯著牧師。“難道
你沒聽人說起過我?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曾經發誓,說趁哪天夜裏我睡熟的時候,要割斷我的喉管。所以,隻要他還活著,我就不敢在中隊裏睡。”
牧師不信任地,聽著這不可能的解釋。“難以置信,”牧師答道,“這不就是蓄意謀殺嗎。你為什麽不把這事報告給巨牛少校?”
“我向他報告過,”上尉傷心他說,“可他說要是我再向他提起這事,他就割斷我的喉。”這人膽怯地,仔細打量著牧師。
“你是不是也要割斷我的喉嚨?”
“哦,不,不,不會的,”牧師安慰道,“當然不會。你真的住在這林子裏嗎?”
上尉點了點頭。
牧師注視著那張因疲憊和營養不良而顯得粗糙不堪,灰白的臉,心情很複雜,既可伶又敬重他。上尉骨瘦如柴,皺巴巴的衣服掛在他的身上,像堆亂
糟糟的麻袋片,他渾身上下沾滿了一撮撮的幹草,急需剪理的頭發,大大的黑圈圈在眼睛下方。上尉受盡磨難、衣衫襤褸的模樣,讓牧師動情,幾乎落淚。一想到這
個可伶人兒,每天都不得不忍受的許多非人的折磨,牧師心裏充滿了敬意和同情。他壓低聲音,謙恭地問: “誰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繃著嘴很認真地說:“我讓路那頭的農戶家的女人給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動房子裏,每天溜進去一兩次,拿條幹淨手帕,或換身內褲。”
“冬天來了你準備怎麽辦?”
“哦,我想,到那個時候我可以回中隊了,”上尉像個殉道者,滿懷信心地答道。“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直都在向大家保證,說他很快就會得肺炎死掉。我
想,我要有耐心,等到天氣稍稍冷點,潮濕點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視著牧師,又道,“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這事?難道你沒聽到大夥全在談論我嗎?”
“我想我從來沒聽見過任何人提起過你。”
“哦,那我可就真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又設法裝出樂觀的樣子,繼續說道,“瞧,現在是九月,我不會等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夥子問起我,你就告訴
他,說隻要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會立即回去賣力地幹我那宣傳報道的老行當。你願意替我告訴他們嗎?就說隻要冬天一到,一級準尉懷特·哈
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隊,好嗎?”
牧師神情莊重,記住了這些像預言一樣的話,琢磨著它們的深奧含義。“你是靠吃草莓,草藥和草根活下來的嗎?”牧師又問。
“不,當然不,”上尉驚訝地答道,“我從後門溜進食堂,在廚房裏吃飯。米洛拿三明治和牛奶給我吃。”
“下雨天你怎麽辦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濕唄。”
“你睡在哪兒呢?”
上尉一下子彎下身子,抱成一團,開始向後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嚨?”他驚恐地喊道。
“哦,不會的,”牧師喊道,“我向你發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嚨!”上尉堅持說。
“我向你保證,”牧師懇求地說。說時遲那時快,那個難看的多毛幽靈麻利地鑽進了由亂葉、光線和陰影組成的奇怪的花朵盛開、五彩斑斕並且支離破碎的世界,消
失得無影無蹤,
以至於牧師甚至開始懷疑那人究竟有沒有出現過。發生著如此眾多的怪事,他不敢確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盡快查清林子裏這個瘋子的情況,看看是不是
真有個弗盧姆上尉。然而,他很不樂意地想起,他的當務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對自己的不滿,因為他的疏忽,沒有將足夠的職責托付給下士。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無精打采地穿過了樹林,他口渴難耐,累得幾乎走不動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祈
禱當他到達林間空地時,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裏,這樣,他就可以毫無窘迫地脫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後喝點水,輕鬆地躺下,也許還能睡上
幾分鍾。誰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經受一次失望和震驚,因為當他到達住地時,惠特科姆下士已經成了惠特科姆中士。惠特科姆光著膀子坐在牧師的椅子上,用牧師的
針線把嶄新的中士臂章往襯衫袖子上縫。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時命令牧師立即去見他,和他談那些信件的事。
“哦,不,”牧師呻吟道,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溫水壺是空的。此時他心慌意亂,想不起來那隻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掛在外麵兩頂帳篷之間的陰
涼處。“我真不能相信,我真不能相信竟會有人認定我在偽造華盛頓·歐文的簽名。”
“不是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糾正他,顯然,他正得意地欣賞著牧師的那副懊喪神情。“他見你是為了同你談談有關寄給傷亡人員家屬的慰問信。”
“那些信?”牧師吃驚地問。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災樂禍地看著他。“他一準兒會把你臭罵一通,因為你不準我把那些信發出去。你真該看到他當時的那副神情,當我提醒他說那些信都將
附上他的親筆簽名,他十分讚賞那個主意。為這,他提拔了我。他絕對相信,這些信會讓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間郵報》。”
牧師更加迷惑起來。“可是他怎麽知道我們在考慮那個主意?”
“我去他的辦公室告訴他的。”
“你幹什麽了?”牧師尖叫著質問,同時,以一種不尋常的憤怒,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下士麵前。“你是說,你未經我的允許就真的越過我,去找了上
校?”
惠特科姆下士厚顏無恥地咧嘴笑了,帶著輕蔑的滿意神情。“對了,牧師,”他回答說,“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別追究這事,想都別想。”他平靜地大笑了起
來,帶著惡意地挑釁。“要是卡思卡特上校發現,你為了我把這主意告訴了他而報複我,他會不高興的。你懂嗎,牧師?”惠特科姆下士繼續說,一麵輕蔑地,啪嗒
一聲,咬斷了牧師的黑線,然後開始扣襯衫紐扣。
“那個蠢貨真認為這是一個他所聽到過的最偉大的主意。”“這甚至會讓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郵報》,”在他的
辦公室裏,卡思卡特上校微笑著自誇地說,一邊樂不可支地昂首闊步地度步,一邊責備著牧師。
“你真沒什麽大腦,竟然看不到這個主意的妙處。你有個像惠特科姆下士這樣的好部下,牧師。我希望你有足夠的大腦,能看出這一點。”
“惠特科姆中士,”牧師衝動地糾正道,但隨即克製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說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聽別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兒。你不想一輩子就當個上尉吧,是不是?”
“長官?”
“好吧,要是你一直這樣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麽樣的出息。惠特科姆下士認為你們這幫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裏,腦子裏從來就沒有裝進過一點點新思想,
我也傾向於讚同他的看法。那個惠特科姆下士,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行了,一切都會改變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情,卡思卡特上校在辦公桌前坐下,在自己
的記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塊空白來,然後,用手指在裏麵敲了敲。
“從明天開始,”他說,“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起,替我給大隊裏的每一位陣亡、受傷或被俘人員的直係親屬發一封唁信。我要求這些信寫得懇切些。我還要
求信裏要多寫些有關個人的詳情,這樣人家就不會懷疑"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是真心的"了。你明白嗎?”
牧師衝動地跨上前去抗議。“可是長官,這不可能!”他脫口而出,“我們並不了解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卡思卡特上校質問他,然後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給我拿來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應付任何情況。聽著:‘親愛的太太
/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當我獲悉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陣亡/負傷或據報告在戰場失蹤時,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我內心所經受的深切的痛苦。’等
等。我認為這樣的開場白精確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聽著,要是你覺得幹不了,那就最好讓惠特科姆下士來負責。”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煙嘴,兩手拿住它的兩
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條紋瑪瑞和象牙做的馬鞭一樣。“這是你的一個毛病,牧師。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托給旁人。他還說你這人沒有一點創
新精神。我說的這些你不反對吧,對不對?”
“對,長官。”牧師搖了搖頭,心裏感到沮喪,覺得自己很可鄙,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將委托職責給旁人;他沒有創新精神;因為他實在想鬥膽跟上校作
對。他腦子裏亂成一團麻。屋外士兵們正在進行飛碟射擊,每聲槍響都讓他的神經受到一次刺激。他無法適應這些槍聲。他的周圍是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他幾乎
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個類似的場合,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裏,四周也是這麽多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經相識的幻覺”。這場景看起來很熟
悉,可同時看上去又是那麽遙遠。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滿是汙垢,破舊不堪,因而怕身上散發出怪味,怕得要死。
“你對事情太認真了,牧師,”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
人的客觀口吻直率地說,“這是你的另外一個毛病。你的長臉讓人喪氣。你就讓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師。你若現在就能開懷一笑,我就給你一蒲式耳的紅色梨
形番茄。”他等了一兩秒鍾,兩眼盯著牧師,然後得勝地哈哈大笑著說, “瞧,牧師,我沒說錯吧。你不會朝著我開懷大笑,不是嗎?”
“不會,長官,”牧師低聲下氣地承認道,一麵費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現在笑不出來,我很渴。”
“那你就弄點什麽喝喝吧。科恩中校的辦公桌裏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該試試在哪天晚上同我們一道去軍官俱樂部轉轉,給自己找點樂。不妨也試著醉上那麽一
回。我希望你不要因為自己是個專職的神職人員,就覺得應該高我們大夥一等。”
“啊,沒有,長官。”牧師窘迫地向他保證。“事實上,我前幾天晚上天天都上軍
官俱樂部的。”
“要知道,你隻不過是個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沒理會牧師的話,繼續說道,“你盡可以當你的神職人員,但你仍然隻是個上尉。”
“是的,長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著送你紅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說你今天早上在這裏的時候拿走了一個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長官!那是你送給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著腦袋,顯出懷疑的樣子。“我又沒說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說了嗎?我隻是說你拿了一個。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沒偷,幹嗎要那麽心虛?我給了你
番茄嗎?”
“是的,長官。我發誓您給了。”
“那我隻好相信你的話了。可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為什麽要給你一個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帶著一種顯示長官資格的神態,將一
個圓形的玻璃鎮紙從他的辦公桌的右邊移到了左邊,然後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鉛筆。“好了,牧師,要是你沒事了,我可還有許多重要的工作要處理呢。等惠特科姆
下士發出幾十封慰問信後,你就來告訴我,那時我們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聯係了。”他突然來了靈感,滿臉放光他說,“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願要
求派我們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那樣可以加速事情的發展。”
“去襲擊阿維尼翁?”牧師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渾身先是感到一陣刺痛,接著便汗毛直豎。
“沒錯,”上校勁頭十足地解釋道,“我們大隊越早有人傷亡,這事就進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聖誕節這一期裏刊登出來。我估計這一期的發行量要大
些。”
讓牧師感到驚恐不已的是,上校當真拎起了電話筒,主動要求派遣他的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並且就在當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就在牧師被
攆出前的一刹那,尤塞瑞恩醉醺醺地站了起來,先是將椅子掀翻,然後便打出了複仇性的一擊。
他的舉動使得內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來,同時也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臉色發白,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可不料,卻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椎鬥將軍,後者厭惡地將
他從自己那被踩得青腫的腳上推開,並命令他向前走,將牧師重新趕回軍官俱樂部。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煩意亂。先是尤塞瑞恩!這個令人膽寒的名字像喪
鍾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接著自己又把椎鬥將軍的腳給踩腫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師身上找到的另一個毛病:無法預料椎鬥將軍每次見到牧師都會有
些什麽樣的反應。卡思卡特上校永遠也不會忘記椎鬥將軍在軍官俱樂部第一次見到牧師的那個晚上。那天將軍抬起他那紅潤、熱汗淋淋、滿是醉意的臉,透過煙卷散
發出的黃色煙幕,目光沉重地盯著獨自躲在牆邊的牧師。
“這下好啦,我會被誅咒的。”椎鬥將軍一認出那人是個牧師,便聲音沙啞地喊了起來,那蓬鬆嚇人的灰眉毛皺在了一起。“那個人不是牧師嗎?一個侍奉上
帝的人竟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和一群肮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這可真是件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經地抿緊嘴唇,起身站了起來。“您的看法我十分讚同,長官,”他語氣尖刻地附和道,話音裏流露出明顯的不滿。“我真不明白如今這些牧師
都是怎麽回事。”
“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他們就是這麽回事,”椎鬥將軍強調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尷尬地哽住了,但馬上又乖巧地恢複了常態。
“是的,長官。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我剛才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
“這裏正是牧師應該呆的地方。趁官兵們出來喝酒、賭博時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還有什麽別的法子讓他們相
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這裏來的時候,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謹慎地說。接著他走過去親熱地用胳臂摟住牧師的肩,同他一起走
到一個角落,壓低嗓門,用冷冰冰的口氣命令他從現在起每晚到軍官俱樂部來履行他的職責,以便在軍官們喝酒、賭博的時候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
們,贏得他們的信任。
牧師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軍官俱樂部履行他的職責,與那些想避開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發了那場凶狠的鬥毆。一級準尉懷將·
哈爾福特在沒人招惹他的情況下突然來了個急轉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上,將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椎鬥將軍見了,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了
一陣後,突然察覺牧師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雞地看著他,一副痛苦而又驚訝的樣子。
椎鬥一見到牧師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燒,狠狠地看了牧師片刻。
他一下子便沒了情緒,於是轉過身去,邁著那兩條短短的羅圈腿,像水手一樣左右搖擺著,極不高興地朝酒吧櫃台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膽戰心驚地一路小跑著跟在他
的後麵,一麵徒勞地左顧右盼,想從科恩中校那裏尋得一點幫助。
“這倒是件好事,”椎鬥將軍衝著酒吧櫃台咆哮道,粗壯的手牢牢地抓著那隻喝空了的小酒杯。“這真是件好事,一個侍奉上帝的人竟然開始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
和一群肮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鬆了一口氣。“是的,長官,”他得意地大聲說,“這的確是件好事。”
“那你幹嗎不管?”
“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問,驚愕地看著將軍。
“你以為讓你的牧師每晚都混在這裏會給你臉上增光嗎?我每次來,他都在這裏。”
“您說得對,長官,絕對正確,”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這根本不會為我增光。我這就處理這事,現在就處理。”
“難道不是你命令他來這裏的?”
“不是我,長官。是科恩中校。我也準備嚴厲處分他。”
“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牧師,”椎鬥將軍嘟噥著說,“我就叫人把他給斃了。”
“他不是牧師,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幫忙似地提醒說。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師,那他為什麽在領子上掛十字架的符號?”
“他沒在領子上掛十字架,長官。他掛的是銀葉。他是個中校。”
“你有一個中校軍銜的隨軍牧師?”椎鬥將軍吃驚地問。
“啊,不是的,長官。我的隨軍牧師隻是個上尉。”
“既然他隻是上尉,那他幹嗎要在領子上掛銀葉?”
“他沒在領子上掛銀葉,長官。他掛的是十字架。”
“給我立即滾開,你這個狗雜種。”椎鬥將軍罵了起來。“否則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斃了!”
“是,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從椎鬥將軍身邊走開,將牧師趕出了軍官俱樂部。兩個月後,當牧師試圖說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銷把飛行任務增加到六十次
的那道命令時,結果幾乎是一模一樣,這次努力也宣告徹底失敗。要不是他對妻子的思念以及對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終生信賴,他簡直就要絕望了。他懷著強
烈的感情愛著妻子,思念著妻子,其間既夾雜著強烈的肉欲,也含有高尚的熱情。在他眼裏,上帝是永生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十分仁慈;他為世間萬物所共
有,被擬人化了;他說的是英語,屬盎格魯一撤克遜族人種,並且對美國人格外垂青。不過,他對上帝的這些看法已開始有所動搖了。有許多事物在考驗他的信仰。
當然,是有一本《聖經》,可《聖經》隻不過是一本書,而《荒涼山莊》、《金銀島》、《伊坦·弗洛美》和《最後的莫希堪人》也都是書呀。有一次,他無意中聽
到鄧巴問人家,創世之謎是由一群無知的,連下雨是怎麽一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來的,這看起來真的可能嗎?那萬能的上帝,以他那無窮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
年以前的人會建成一座通天塔嗎?天國究竟在哪裏?在上麵?
還是在下麵?在一個有限的,不斷擴展著的宇宙是沒有上下之分的。在這個宇宙中,就連那個巨大、熾熱、耀眼、無比壯麗的太陽也處於逐漸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
終也會毀滅地球。沒有奇跡;人們的祈禱也沒有回應。災難的降臨無論降臨到正直者還是墮落者的頭上,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數周前他接連遇見的那些神秘跡象:
在那個可伶的中士舉行的葬禮上,有個裸體男人在樹上現身;那天下午,預言家似弗盧姆在林子裏作出了一個含義隱晦、令人不安,但又令人振奮的許諾:告訴他
們,冬天一到,我就會回來。
要不是為了這些神秘跡象,象他這樣一個有良知和個性的牧師,早就會理智地放棄他的教父們對上帝的信仰,真的會辭去職務和放棄服務,去當一名步兵或野戰炮
兵,甚至去傘兵部隊當一名下士了,一切悉聽命運的安排。
第二十五章Chapter 25
CHAPTER 25: THE CHAPLAIN
Summary
The chaplain is plagued by doubts about the existence of God. The chaplain
believes he has either had a divine vision or a hallucination: a naked man
in the tree at Snowdenós funeral.
The chaplain is a lonely man who feels out of place in the Army. He is often
tormented by morbid fantasies involving his wife and three children. He
will dream that all four have been killed and their house destroyed. He
wants to write urgent love letters to his wife telling her how much he loves
her, but he can only manage to pen short, formal letters.
The chaplain tries his best to speak to Major about the raising of the number
of missions, but the major is never in his office. On the way back to his
dwelling in the woods, the chaplain meets an emaciated wretch who turns
out to be Captain Flume. Flume has been hiding in the forest because he
is afraid that Halfoat will slit his throat.
Cathcart calls the chaplain to his office in order to speak to him about
the letters of condolence to be sent to the families of casualties. Cathcart
has a standard format for each letter, yet he wants the letters to be full
of personal details. Cathcart hopes his ideas for the letters will get him
a mention in 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 He even volunteers his men for the
next mission to Avignon so that there will be more casualties and more letters
to send.
Notes
Following the chapter on the corrupt Milo, this chapter deals with the sensitive
and conscientious chaplain. The chaplain is plagued by spiritual doubt and
is waiting for some sort of sign from God. He is not sure whether the naked
man in the tree is a divine sign or an hallucination. The chaplain has a
feeling of d□□vu. The chaplain constantly feels that he must help Yossarian
in his quest for survival, but the chaplain does not really understand why
he must do this.
The chaplain feels deceitful presiding at funerals, for he knows that as
a priest he is forced to appear serious about death and to pretend to have
some kind of intelligence of the after life. His meeting with Captain Flume
in the woods appears to have some sort of religious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