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試著告訴讀者,生活是多樣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時空裏, 扮演著某種角色,向著不同的方向展現著自己的千姿百態,書寫著與眾不同的生 命華章。
個人資料
正文

18. 複視的士兵

(2010-05-16 09:26:12) 下一個
尤塞瑞恩健康的身體歸功於體育鍛煉、新鮮的空氣、夥伴的精誠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運動家的風範。可是打從他發現了醫院,健康便得離開他。一天下午,當洛厄裏基地的體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員原地解散做健美體操的時候,尤塞瑞恩卻獨自去了醫療所,報告他的右腹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縱橫填字遊戲的值班醫生對他說。
“不能讓他拍,”一名下士說,“對於腹部疾病,剛剛出台了一條新規定。我們得把病人留下來觀察五天,因為他們其中有許多人在我們讓他們拍過腹部後便死去。”
“好吧,”醫生咕噥道,“留下來觀察五天,然後再讓他拍。”

他們把尤塞瑞恩的衣服拿走了,讓他住進一間病房。病房裏沒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嚕,他很高興。
第二天早晨,一位很幫忙得年輕的英國實習醫生匆匆走進來詢問他的肝髒情況。

“我想我的闌尾有了麻煩,”尤塞瑞恩對他說。
“你的闌尾壞了,”那英國人以專家的口吻自鳴得意地斷言,“如果你的闌尾出了毛病,我們可以把它割了,馬上就可以讓你回去值勤。但是要是你來跟我們說你的肝有問題,那倒可以糊弄我們幾個星期。你知道,肝對我們來說可是個又大又醜的神密玩意兒。如果你吃過肝髒,就明白我的意思。我們今天很明確肝的存在,而且很清楚當它按理正常工作時,肝的功能是什麽。在這以外,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說到底,肝究竟是什麽?比如,我的父親死於肝癌,可直到肝癌弄死他前,他一生中未生過一天病,從未感到過有半點的疼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太便宜他了,我恨我的父親。要知道,他把我母親當成了泄欲工具。”
“你一個英國醫官來這兒值勤做什麽?”尤塞瑞恩想弄明白。

那醫官笑了起來。“明天早晨來看你時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 把那個該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會得肺炎死掉的。”

尤塞瑞恩再也沒見到他。那是有關這所醫院裏所有醫生的一件趣事。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位。他們來去匆匆,消失了。

第二天代替那個英國實習醫生的是一組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醫生,他們向他詢問有關他的闌尾的情況。
“我的闌尾沒有問題,”尤塞瑞恩告訴他們說,“昨天的醫生說我的肝有問題。”
“也許他的肝是有問題,”那個負責的白發醫官說道,“他的血球計數多少?”
“他還沒有做過血球計數。” “立即給他做一個。像他這種情形的病人我們不能冒險。萬一他死了,我們得有個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在帶夾子的書寫板上做了個記號,然後對尤塞瑞恩說:“在此期間,把那個冰袋一直放在上麵,這很重要。”
“我沒有冰袋。”
“找一個吧。這附近什麽地方一定有個冰袋。假如疼痛變得不能忍受,告訴我們。”
到了第十天時,又來了一組醫生,他們給尤塞瑞恩帶來了壞消息: 他身體極為健康,必須出院。在此關鍵時刻,走道對麵的一個病人出現了複視,這下可救了尤塞瑞恩。
沒有任何先兆,那個病人突然坐在床上叫了起來。
“我看什麽東西都是成雙的。”
一名護士尖叫起來,一名護理員暈了過去。醫生從四麵八方跑來,有的拿著針,有的拿著燈,還有的拿著試管、橡皮槌和振動金屬叉。他們又陸續用車子推來了複雜的儀器。 這兒隻有這麽一個病人,於是那些專家們便排成一隊,一個接一個地輪著為他診治。一個個火氣十足,後麵的常常不客氣地朝前麵的大聲嚷嚷,催他們快點,給後麵的人留點機會。不久,一個大腦門,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的上校做出了診斷。
“這是腦膜炎,”他以強調的語氣喊道,一邊揮手讓其它的人回去。“雖然天曉得沒有絲毫的理由這麽認為。”
“那你為什麽說是腦膜炎?”一個少校帶著譏笑的口吻問道。 “為什麽不是急性腎炎。”
“因為我是個腦膜炎醫生,不是個急性腎炎醫生,這就是原因,”上校反駁說,“我可不打算就這麽一聲不響地將他拱手送給你們這些擺弄腎的家夥。我可是第一個到的。”

最後,醫生的意見達成了一致。他們一致認為,他們不清楚那個看見重影的士兵得了什麽病,於是,他們沿著走廊把他推入了一間病房,並將原病房裏的其他病人隔離十四天。
感恩節到了,尤塞瑞恩仍呆在醫院裏。感恩節過得很平靜,沒有出任何亂子。尤塞瑞恩感到唯一不好的事情是火雞晚餐,即使那火雞相當不錯。 這是他渡過的最平靜的感恩節,於是他立下了神聖的誓言:以後每年都要在與世隔絕的醫院病房裏過感恩節。但是,他第二年便打破了這個誓言,那一年他在一家旅館的客房裏過了節。

那天,他與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進行了學者式的談話。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著多麗·達茲的身份證。盡管她同尤塞瑞恩一樣不太相信上帝,但卻像雞婆那樣責怪尤塞瑞恩對感恩節玩世不恭、毫無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樣不信神,”她以自誇的口氣推測道,“即便如此,我感到我們也需要在許多事情上感謝上帝,我們不應該為表現出這一點而感到羞恥。”
“你舉個例子,說說有什麽事情值得我感謝上帝,”尤塞瑞恩興趣索然地以挑戰的口氣說道。
“這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時語塞,停了一下,猶豫不決地陷入了沉思。
“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驚訝地揚起了雙眉,問道:“你難道不該為我而感謝上帝嗎?” 她氣衝衝地皺起了眉頭,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並不是非要跟你過夜不可,這你知道,”她擺出一副高貴的神氣冷冰冰地對他說,“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隊的航空軍校學員,就算是為了增加一點刺激,他們也會非常高興同他們隊長的太太過夜的。”

尤塞瑞恩決定換個話題。“你在變換話題嘛,”他很策略地指出來。“我可以打睹說,對於你所能列出的需要感謝的每件事,我都能舉出兩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應該感謝上帝你得到了我,”她堅持說。
“是的,寶貝。可是我又非常難過,因為我再也不能跟多麗·達茲好了,也不能跟我這短短的一生中將會遇到,並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連跟她們睡一覺都不可能了。”
“你身體健康,應該感謝上帝。”
“你不能那樣一直保持健康,應該感到痛苦。” “
你還活著,應該感到高興。” “你會死,為此而怒氣衝衝。”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事情也許會更好,好上千倍,”他情緒熱烈地答道。
“你隻舉出一件事情,”她抗議說,“你剛才說你能舉出兩件。”

“別跟我說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尤塞瑞恩不顧她的反對,連珠炮似地繼續說道,“上帝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沒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們大夥兒全忘了。那就是你們這些人所說的上帝,一個土佬兒,一個笨手笨腳、笨頭笨腦、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鄉巴佬。天啊,你對一個把像粘痰和齲齒這樣的現象都必須包含在他神聖的造物體係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當他剝奪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時,他那扭曲、邪惡、肮髒的大腦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呢?他到底為什麽要創造出疼痛來?”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這個詞,露出得勝者的神態。“疼痛是個有用的症狀,疼痛警示我們:身體有了危險。”

“那麽危險是誰弄出來的呢?”尤塞瑞恩問道。他嘲笑說:“哦,他用疼痛警示我們,真仁慈啊!他為什麽不用門鈴,或用他唱詩班來警示我們呢?他也可以在每個人的額頭中間安個紅藍霓虹燈裝置嘛。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地道的自動唱機製造商都能辦到。他為什麽不能?”
“人們額頭中間裝上霓虹燈管四處走動,那樣子看起來一定很難看。”
“他們因疼痛而扭動身體或被嗎啡弄得呆頭呆腦看起來一定很漂亮, 不是嗎?真是個不朽的,犯大錯的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機會和權力去認真做件事,再看看他搞成的這個愚蠢、醜陋混亂的局麵,他的無能幾乎讓人吃驚。顯然他從沒有見過工資單。為什麽任何一位有自尊的商人會雇用像他這樣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個發貨員。”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臉色變得蒼白,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媚眼向他警示。“你最好別那樣談論上帝,寶貝,”她帶敵意地低聲責備說,“他會懲罰你的。”

“他難道懲罰得我還不夠嗎?”尤塞瑞恩氣呼呼地咕嚕道,“嗨,我們不能讓他做了錯事就這麽放過他。哦,不能,他給我們帶來這麽多苦難,我們不能就這樣讓他逍遙法外。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償還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對,那天我會離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個小鄉巴佬的脖子,然後─”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來,用兩隻拳頭朝他的腦袋四周亂打。“住口!” 她在一陣狂怒中衝著他亂打了片刻,尤塞瑞恩舉起一隻胳膊護著頭。然後,他果斷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腕,慢慢地把她拖回到床上坐下。

“你這麽發狂到底為什麽?”他用有點過意不去,但又快活地口氣困惑地問她。“我以為你不信神。”
“我是不信。”她抽泣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個好上帝,是個公正的上帝,是個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汙蔑的那樣是個愚蠢的上帝。”

尤塞瑞恩笑了起來,鬆開她的雙臂。“讓咱們兩人之間多點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禮地建議道,“你不信你要信的上帝,我也不信我要信的上帝。這樣行了吧?”

那是個他記得渡過的最荒唐的感恩節。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前一年在醫院裏度過的十四天平靜的,與世隔離的生活。即使那段田園生活,也是以悲劇結束的:隔離期滿時他的身體仍舊很好,於是他們再次告訴他,他得出院上戰場。

尤塞瑞恩聽到這個壞消息後,坐在床上喊起來: “我看什麽東西都是兩個!”
病房裏又是一片混亂。專家們從四麵八方奔跑過來,把他圍在中間進行仔細檢查;他們圍得那樣緊,他能感覺到從不同鼻孔裏呼出的濕呼呼的氣息,噴到他身體的不同部位,令人難受。他們用細微的光線來檢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動叉敲他的雙腿和雙腳,從他的血管裏抽血,並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在他視力周圍讓他看。

這隊醫生的頭頭舉止莊重,細心體貼,頗有紳士風度。他在尤塞瑞恩的正前方舉起一隻手指,問道:“你看見有幾隻手指?”
“兩隻,”尤塞瑞恩笑答道。
“現在你看到幾隻?”醫生伸出兩隻手指問道。
“兩隻,”尤塞瑞恩笑回答說。
“那麽現在幾隻?”醫生問道,一隻手指也沒伸出來。
“兩隻,”尤塞瑞恩笑說。
那個醫生滿臉堆笑。“啊,他沒做假,”他興高采烈他說道,“他真的看什麽都是兩個。”
他們把尤塞瑞恩放在擔架車上,把他推到另外那個複視的士兵住的房間,並把病房裏所有其他的人再隔離十四天。
“我看什麽東西都是兩個!”當他們把尤塞瑞恩推進病房時,那個看什麽都是兩個的士兵叫喊道。 “
我看什麽東西都是兩個!”尤塞瑞恩用同樣高的嗓門朝他喊道,同時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那個士兵嚷著,“把牆往後移一移。”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尤塞瑞恩笑也喊道,“把牆往後移一移。”
其中一個醫生假裝把牆往後推去。“這樣行了嗎?”
那個看什麽東西都是兩個的士兵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在床上睡下了。尤塞瑞恩也無力地點了點頭,以極其謙卑和欽佩的眼神注視著他這位室友。他知道他麵前這位是個大師。他這位天才的室友顯然是個值得學習和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尤塞瑞恩斷定自己跟著他已經走得夠遠的了。


“我看什麽東西隻有一個啦!”他趕快喊道。
又一組醫生帶著各種儀器湧到他的病床旁邊,來查看真象。 “你看見幾隻手指?”帶隊醫生伸出一隻手指問道。
“一隻。”
醫生伸出兩隻手指。“現在你看見幾隻手指?”
“一隻。” 醫生伸出十隻手指。“現在幾隻?”
“一隻。” 帶隊醫生詫異地轉過臉望著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麽都是一個!”他感歎道,
“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另一個醫生評論說。

這個醫生後來與尤塞瑞恩單獨呆了一會。他與尤塞瑞恩性格相似。他個頭挺高,長得像隻魚雷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沒有剃過了;襯衫口袋裏裝著一包香煙,靠在牆上漫不經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
“有幾個親戚上這兒看你們來了。哦,別擔心,”他笑著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那個死了的小夥子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大老遠地從紐約趕來看望一個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則是我們手邊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麽呀?”尤塞瑞恩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當然要死的。我們大家都要死的。你以為你還能往哪裏跑?”
“他們可不是來看我的,”尤塞瑞恩笑反駁說,“他們來看他們的兒子。”
“他們能看到什麽人就隻好看什麽人了。對我們來說,反正是快要死的小夥子,好歹都一樣。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夥子一律平等。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讓他們進來看你幾分鍾,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謊說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尤塞瑞恩退得離他遠了一點。“你知道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們。”那醫生和藹地輕聲笑了笑,然後又點燃了一支煙。“每次一有機會,你就不斷地擰那些護士的奶頭,怎麽能讓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麽大的代價僅僅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裝假,為什麽不告發我?”
“我幹嗎要告發你?”醫生有點驚訝地問道,“我們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隻要某個同夥也願意幫我,我總是樂意幫他一把的。這些人走了這麽遠的路,我不願讓他們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們是來看他們的兒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也許他們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們的兒子。” “說不準他們會哭起來呢。” “他們很可能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在門外聽著,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來製止他們。”
“這一切聽起來都有點瘋狂。”尤塞瑞恩沉思著。“但不管怎樣,他們幹嗎要看著他們的兒子斷氣呢?”
“我一直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承認說,“不過他們總是這樣。哎,你說怎麽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兒躺幾分鍾,裝得像要死了似的。這個要求不太過分吧?”
“好吧。”尤塞瑞恩讓步了。“但隻能是幾分鍾,而且你保證等在門外。”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
“喂,我說,幹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來,那樣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聽起來倒是個好主意。”醫生聽了直鼓掌。

他們在尤塞瑞恩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幫護理員給兩扇窗戶都裝上了棕褐色的窗簾,並放下窗簾,使房間裏顯得黑乎乎、陰沉沉的。尤塞瑞恩建議放些花,醫生馬上派了一個護理員出去弄來兩小束快要凋謝的花。花散發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們讓尤塞瑞恩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後他們讓探視者進來了。

這幾位探視者帶著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戰戰兢兢地走進病房,像是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不速之客。先進屋的是悲痛欲絕的母親和父親,然後是那位滿麵怒容的兄弟,他是個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這對夫婦表情呆板地肩並肩走進病房,就像剛從一幅掛在牆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結婚周年紀念銀板照片上走下來似的。他倆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卻頗有自尊心。他們雖穿著深色的舊衣服,但身體卻似鋼筋鐵骨。那女人有一張橢圓形的長臉,呈紅棕色,帶著沉思的表情,一頭粗黑的頭發已經泛白,從頭正中截然分開,簡單地梳向腦後,披在後頸上,沒有卷曲、波紋或帶什麽裝飾。她既傷心又心情沉重,滿是皺紋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那位父親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穿著一套配有墊肩的雙排扣西裝,西裝太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個子不高,但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蓄著兩撇漂亮的向上翹起的小胡子。他的兩隻眼睛淌著粘液,眼角布滿皺紋。他窘迫地站在那兒,一雙強壯的勞動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氈軟呢帽的帽簷,擱在西裝翻領前,看起來尷尬又淒慘。貧窮和辛勞使他倆過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圓帽傲慢地斜扣在頭上,雙手握成拳頭,帶著一種因受到傷害而產生的好鬥神色,怒視著病房中的一切。

三個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他們緊挨在一起,像去參加葬禮似的,躡手躡腳,幾乎步伐一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邊才停下來,站在那兒低著頭盯著尤塞瑞恩。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厭惡、使人痛苦的沉默。這沉默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後,尤塞瑞恩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
老頭兒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看起來挺糟糕,”他說。

“他病得挺重,爸。”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凸起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膝蓋。
“我叫尤塞瑞恩,”尤塞瑞恩說道。
“他叫尤塞瑞恩,媽。尤塞瑞恩,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 你不認識我是誰了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的認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誰。尤塞瑞恩,這是爸爸。跟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尤塞瑞恩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尤塞瑞恩,爸。”
“他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很難過,”父親說。
“他病得挺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醫生的話,”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家夥說話是多麽不可信。”
“吉烏塞普,”母親又喊道,聲音雖低,但卻因為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尤塞瑞恩,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在這兒他們待你怎麽樣,兄弟?他們待你還好吧?”
“挺好,”尤塞瑞恩告訴他說。
“那就好。可別讓這兒的任何人欺負你。哪怕你是個意大利人,你也同這裏的任何人都一樣。你還有你的權利嘛。”

尤塞瑞恩有些膽怯,便閉上了眼睛,這樣他就不必再看著他兄弟約翰了。他開始感到惡心。
“瞧,他現在這個樣子多怕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
“媽,他叫尤塞瑞恩。”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難道記不住嗎?”
“沒關係,”尤塞瑞恩打斷他說,“她想叫我吉烏塞普就讓她叫吧。”
“吉烏塞普,”她又叫了他一聲。
“別擔心,尤塞瑞恩,”兄弟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別擔心,媽,”尤塞瑞恩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有神父嗎?”兄弟想知道。
“有的,”尤塞瑞恩撒謊說,禁不住又一次畏縮起來。
“那就好,”兄弟說,“隻要你需要的東西都有就好。我們大老遠從紐約趕來。原來還擔心不能及時趕到呢。”
“及時趕來幹什麽?”
“在你死前見你一麵唄。”
“那又有什麽區別?”
“我們不想讓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麽區別?”
“他一定是神誌不清了,”兄弟說,“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同一句話。”
“這事情真是滑稽,”老頭兒說道,“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吉烏塞普,可現在我發現他的名字叫尤塞瑞恩。真是太滑稽了。”
“媽,使他高興一點,”兄弟勸她說,”說點什麽讓他高興高興。”
“吉烏塞普。” “不是吉烏塞普,媽。是尤塞瑞恩。”
“那有什麽區別?”母親用同樣悲傷的調子,頭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腫脹的雙眼老淚縱橫,開始哭起來,身體在椅子裏緩慢地前後晃動著,兩隻手平躺在膝蓋上,就像兩隻死去的飛蛾。尤塞瑞恩擔心她會大哭起來。父親和兄弟也開始哭起來。尤塞瑞恩突然想起來他們為什麽都在哭,於是他也開始哭起來。這時候,一名尤塞瑞恩從未見過的醫生走進病房,很有禮貌地對來訪者說他們該走了。父親挺直身體,很正規地道了個別。

“吉烏塞普,”他說。
“尤塞瑞恩,”兒子更正說。
“尤塞瑞恩,”父親說。
“吉烏塞普,”尤塞瑞恩更正說。
“你很快就要死了。”

尤塞瑞恩也開始哭了起來。房間後麵的醫生從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於是尤塞瑞恩止住了哭。

父親低下頭,神情莊重地接著說:“當你向天堂裏的他匯報時,我想要你替我給他捎句話,告訴他讓人年輕時就死掉是不對的。我是當真的。跟他說,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讓他們老了再死。我要你把這話告訴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這事不對,因為他應該是仁慈的,而這種事已經延續了好長時間了。行嗎?”

“別讓上邊的人欺負你,”那兄弟告誡他說,“哪怕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裏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親說道,她仿佛知道天堂裏的事情。

第十八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Summary

When Yossarian is a private at Lowery Field, he complains of a pain in his right side in order to avoid a calisthenics class. He is placed under observation. An English intern tells Yossarian not to fake appendix pain but to fake liver pain. After ten days, a group of doctors come to Yossarian and tell him to leave because he is in perfect health.

At that moment, another patient in the ward shouts, claiming to see everything twice. Doctors and nurses rush to him. Each specialist wants to claim him as his own patient. But the doctors cannot understand what is wrong with the soldier who sees everything twice. Yossarian spends Thanksgiving inside the hospital. He decides to spend every remaining Thanksgiving in a hospital. The next year he breaks his oath, spending Thanksgiving with Scheisskopfós wife in a hotel room. Yossarian tells Mrs. Scheisskopf that he has very little to be thankful for, and that God has done a bad job creating the universe. Although Mrs. Scheisskopf claims that she is an atheist she gets upset when Yossarian paints a picture of a "mean and stupid" God. It is the "most illogical Thanksgiving" that Yossarian has ever spent.

The narrative returns to the previous year. Yossarian, who wants to stay in hospital, imitates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Yossarian, too, claims that he can see everything twice. The doctors rush toward him and check his eyesight. Each time the doctor holds up his fingers, Yossarian replies that he can see two fingers. This is strange because sometimes the doctor does not hold even one finger up. Yossarian is taken into the room where the soldier who saw everything twice is kept. Yossarian thinks the soldier is bluffing about his illness. Yossarian gets a rude shock when the soldier dies. He then tells the doctors that he sees everything once. Even when the doctor holds up ten fingers, Yossarian says he only sees one.

Another doctor tells Yossarian that the relatives of the soldier who died have come all the way from New York. They do not know that the soldier is already dead, and have come to see him one last time. The doctor tells Yossarian to play the part of the dying soldier, as he does not want to disappoint the dead soldierós family. Yossarian agrees to play the part.

The family is Italian. The father and mother of the soldier do not recognize that it is not their son. Even when Yossarian tells them his real name, the family continues to mourn as if he is their son. Yossarian is so moved that he begins to cry.

Notes

Again the narrative moves backward through time. Yossarianós days as a cadet are described. Then, too, he is busy feigning illness to avoid performing his tasks.

In this chapter, we are given some of Yossarianós views on God. Though Yossarian claims that he is an atheist, he insists on trying to prove that God made a mess by creating a world full of pain and discomfort. He sees God as an evil being who causes injury to human beings. Though Mrs. Scheisskopf argues with him, her defense of God is not convincing. Yossarianós description of God may well be applied to the squadron commander at Pianosa, Colonel Cathcart, who is unconcerned about the lives of his men.

The rest of the chapter is quite absurd. There is a great amount of black humor. What is tragic is made to appear comic by means of the ludicrous. The death of the soldier and the grief his mourning relatives feel are both tragic, and yet strangely enough, they give rise to comedy. If the soldierós death is absurd his relativeós behavior is even more absurd. They refuse to accept the reality that it is Yossarian, and not their son, Giusseppe, who is "dying."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