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塵

試著告訴讀者,生活是多樣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在多元化的人生時空裏, 扮演著某種角色,向著不同的方向展現著自己的千姿百態,書寫著與眾不同的生 命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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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白色的士兵

(2010-05-13 19:28:37) 下一個
尤塞瑞恩徑直跑進了醫院,決定一輩子呆在那兒,他已飛了三十二次,他一次也不想再多飛了。可是,十天以後,他改變了原來的主意,出院了。再後來,上校又把飛行任務提高到了四十五次。於是,尤塞瑞恩又跑回了醫院。他剛剛又多飛的六次,他不想不再多飛一次。這次, 他決定要永遠呆在醫院裏。

由於肝髒和眼睛的緣故,尤塞瑞恩隨時都可以泡在醫院裏,隻要他願意。由於醫生們不能確診他的肝病,因此,每次尤塞瑞恩跟他們說他的肝兒有毛病時,他們都不敢正視他的目光。隻要病房裏沒有確實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就能在醫院裏自找樂子。他的身體結實到別人患瘧疾或流感,他幾乎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他能忍受得了別人作了扁桃體切除術,而不會有任何術後的痛苦。他甚至還能忍受他們的疝氣和痔瘡,隻是稍有點惡心作嘔。不過,這是他所忍受而不生病的的極限。超過這個極限,他便會逃走。在醫院裏,他可以休息,因為在那兒沒有人指望他做什麽。人們期望他在醫院裏不是死掉就是好起來。既然他一開始就沒病,好起來是很容易的。

呆在醫院裏要比在博洛格那上空或飛越阿維格農上空那會兒強多了。那時,赫普爾和多布斯在駕駛著飛機,而斯諾登地則躺在後艙,奄奄一息。

通常,尤塞瑞恩在醫院裏見到的病人沒有醫院外麵的多。一般而言,醫院裏很少有重病人,死亡率也比醫院外低得多。這是一種健康得多的死亡率。非必要死亡很罕見。人們對在醫院裏的死法這種事所知甚多,因而他們把如何死在醫院裏變成了一種更加幹淨,更加有序的工作。在醫院裏,他們雖然無法支配死神,但卻肯定會讓她乖乖聽話,教她舉止得體。他們雖不能把死神擋在門外,但當她進來時,她得像個貴婦。在醫院裏,人們在美味和香甜中放棄他們的幽魂。這兒沒有醫院外麵司空見慣的那種野蠻醜陋,聳人聽聞的死法。他們不會在半空中把人炸死,像克拉夫特或尤塞瑞恩帳篷裏的那個死人那樣的死法,不會讓人在驕陽似火的夏天被活活凍死,像斯諾登那樣,在飛機的後艙裏向尤塞瑞恩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後的那種死法。

“我冷。”斯諾登低聲呻吟著。“我冷。”
“好了,好了。”尤塞瑞恩極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們沒有像克萊文傑那樣神奇地遁入一片雲團。他們沒有被炸成血凝塊。他們沒有被淹死,遭雷擊,被機器軋得血肉模糊,或是在山體滑坡中被擠死。他們沒有在攔劫中被開槍打死,沒有在強奸中被扼死,沒有在酒吧裏被捅死,沒有被父母或孩子用斧頭劈死,或遭上帝別的天條而死。沒有人被窒息而死。因失血過多死在手術室裏的人們個個像紳士,或者而一聲不吭地就在氧氣帳裏咽了氣。這裏完全沒有醫院外邊流行的那種“這會兒你見到我過會兒就見不到我”的變戲法似的事兒,也沒有“這會兒我還在過會兒就完蛋”那種事兒。這裏沒有饑荒或洪水。孩子們不會悶死在搖籃裏或冰箱裏,也不會跌倒在卡車輪下。沒有人被活活打死。沒有人把他們的腦袋伸進開著煤氣的烤箱裏,或跳到疾駛的地鐵列車前方,或像大鉛錘似的,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帶著呼呼聲從旅館窗戶裏驟然落下,撲通一聲落在人行道上,令人膽寒。像隻裝滿草莓冰淇淋的羊駝呢口袋,鮮血淋淋,粉紅色的腳趾還在抽動。死於眾目睽睽之下,令人惡心。

權衡利弊,盡管醫院有醫院的問題,尤塞瑞恩常常還是喜歡呆在醫院裏。那裏的護士往往好管閑事,那裏的規定,如果執行的話,很有約束性,那裏的管理也常常幹預病人的事情。由於病人隨時有可能住進來,他也不能總指望有一群活潑的年輕人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裏,而且,文娛活動也常常沒什麽意思。他不得不承認,隨著戰爭的繼續,人們越來越靠近戰場,醫院的情況已在逐步變壞。在戰區內住院的病員情況惡化得十分明顯,這立即說明了戰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戰鬥中心去,那兒病員的情況也就越糟,直到最後醫院裏來了那位白色繃帶包裹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厲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個渾身白色的士兵全身上下纏著紗布,打著石膏,外加一隻體溫表。那體溫表隻不過是件裝飾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平穩地放在他嘴巴上纏著的繃帶中一個小黑洞裏,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護士來看體溫表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此時尤塞瑞恩回想起來,覺得好橡是克拉默護士而不是那個德克薩斯人謀害了那個白色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沒來察看體溫表並報告她發現的情況,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也許還像往常那樣一直活著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裹在石膏和紗布裏,兩條奇形怪狀的僵硬的腿從臀部被吊起來,兩隻奇形怪狀的膀子也筆直地吊在那裏,四肢都打著石膏,又粗又大,這些奇形怪狀的、無用的四肢用拉緊的電纜線吊在半空中,一些長得出奇的鉛塊黑乎乎地懸在他上方。那個樣子躺在那兒說明他的壽命也許不多了,不過那可是他最後的全部生命,因此尤塞瑞恩覺得似乎不應該由克拉默護士來作出結束他的性命的決定。

那個白色的士兵像塊展開的繃帶,上麵有個洞,或者像港口裏一塊破碎的石塊,上麵有根扭曲突出的鋅管來,除了那個德克薩斯人,病房裏其他所有的病人都是軟心腸。那天晚上他被悄悄送進病房,第二天早晨,從他們看見他的那一刻起,人們就厭惡地避開他。神情莊重,他們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惡毒的話語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聲議論著他;他們反對硬把他這令人恐怖的模樣塞到他們麵前,怨恨他那極為醒目的模樣,活生生地向他們提醒了那令人作嘔的現實,他們都害怕的一件事情是:他開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開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那個打扮漂亮的、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輕的戰鬥機飛行員可伶兮兮地哀歎道,“那意味著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個白色的士兵躺在那兒,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嘴巴上方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圓洞又深又黑,沒有一點嘴唇、牙齒、上顎或舌頭的跡象。唯一走到足夠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個和藹可親的德克薩斯人。他每天好幾次走近他,同他閑談如何關多給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開始談話前,都先是一成不變地打招呼:“你說什麽,夥計?感覺怎麽樣?”其他穿著常規的栗色燈芯絨浴衣和敞懷法蘭絨睡衣的病人,避開他倆呆在一旁,神情優鬱地在猜想那個渾身白色的士兵到底是誰,他為什麽會在這兒,那紗布和石膏裏麵的他到底長什麽樣。

“我跟你們說,他沒事兒。”每次結束他的社交訪問之後,那個德克薩斯人總是這樣令人鼓舞地向他們匯報。“他是個內部完全正常的家夥。隻不過是他現在還有點兒怯生,有點兒不踏實,因為他不認識我們這兒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說話。你們幹嗎不都走到他麵前去介紹一下自己?他不會把你們吃掉的。”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鄧巴問道,“他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嗎?”
“他肯定知道我在說什麽。他並不傻。他沒什麽問題。”
“他能聽得見你說話嗎?”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說什麽。”
“他嘴巴上的那個洞有沒有動過?”
“咳,這是個什麽怪問題啊?”那個德克薩斯人不大自在地問道。
“如果那個洞根本不動,你怎麽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麽知道那是個男的?” “他臉上的繃帶下有沒有紗布塊蓋在眼睛上?” “他的腳趾頭或手指尖有沒有動過?”
那個德克薩斯人退縮了,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好了,這是些什麽怪問題啊。你們這些家夥肯定都瘋了或傻了。你們為什麽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認識一下?他真的是個挺好的家夥,我跟你們說。”

與其說那個白色的士兵是個活生生的人,還不如說更像個已製成標本、消過毒的木乃伊。達克特護士和克拉默護士把他保持得幹幹淨淨。她們常用一隻短柄小刷輕刷他的繃帶,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們用裝在一個圓筒裏的金屬拋光劑,給一根從他的腹股溝處的石膏板上伸出來的暗淡的鋅管塗上一層淡淡的光。她們還用濕抹布每天幾次擦去兩條細細的黑橡膠管上的灰塵。這兩條管子從他身上一進一出,連著兩隻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隻吊在他床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藥液通過他手臂上的繃帶中的一個縫隙不斷地滴進他的體內;另一隻瓶則放在地板上幾乎看不見的地方,通過那根從他腹股溝處伸出來的鋅管把液體排掉。這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刻不停地擦著那兩隻玻璃瓶。她倆為自己所做的雜務活而感到自豪。在她們兩人中,克拉默護士更為細心。她是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長著一張健康卻不迷人的臉龐。克拉默護士的鼻子嬌小可愛,臉上的皮膚光澤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氣息,臉上星星點點地生著一些動人、然而卻讓尤塞瑞恩感到討厭的小雀斑。她被那個白色的士兵深深打動了。她那雙善良的、淡藍色的、又大又圓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湧出巨大的淚珠,那眼睛真讓尤塞瑞恩受不了。
“你怎麽知道他在那裏麵?”他問她。
“你怎麽敢這樣跟我說話!”她氣衝衝地回答。
“嗯,你怎麽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誰?”
“誰在那些繃帶裏就是誰。你也許真的在哭其他別的什麽人。你怎麽知道他還活著。”
“你怎麽能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克拉默護士嚷道,“好了,快回到床上去,別再拿他開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在那裏麵可能會是任何人。因為我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馬德。”
“你在說什麽呀?”克拉默護士聲音顫抖地懇求他說。
“也許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麽死人?”
“我的帳篷裏就有個死人,沒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馬德。”

克拉默護士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巴巴地轉向鄧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吧,”她乞求道。
“也許裏麵沒有人,”鄧巴幫腔似地暗示說,“也許他們隻是把這些繃帶送到這兒來開個玩笑。”
她驚恐地從鄧巴身邊退開。“你瘋了,”她一邊喊著,一邊用哀求的目光四下張望。“你們兩個都瘋了。”
這時達克特護士出現了,把他們都趕回到了他們自己的床上,而克拉默護士則為那個白色的士兵更換了水封瓶。為那個白色的士兵換瓶子是件毫不費力的事,因為那些相同的、清澈的液體一遍又一遍地滴進他的體內,沒有明顯的損耗。當那隻盛著滴入他手臂內的液體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時候,那隻放在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滿了,隻要把那兩隻瓶子從它們各自的管子上拿開並很快換個位置,這樣液體就又能滴入他的體內。換瓶子這件事對其他人來說並沒有什麽,但卻使那些看著這些瓶子大約每小時被更換一次的人受不了,他們對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們幹嗎不把兩隻瓶子連起來,去掉那個中間的人呢?”那個剛同尤塞瑞恩下完棋的炮兵上尉問,“他們到底需要他幹什麽?”
“我不曉得他做了些什麽要受這份罪,”那個得了瘧疾、屁股上曾被蚊子叮過一口的二級準尉,在克拉默護士察看過體溫表並發現那個白色的士兵已經死了之後這樣哀歎道。
“他打過仗,”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戰鬥機飛行員猜測說。
“我們都打過仗,”鄧巴反駁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那個得瘧疾的二級準尉繼續說,“為什麽是他?這種獎懲製度好像沒什麽邏輯。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在海灘上放縱五分鍾之後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該死的蚊子叮了一口,我倒覺得還有點公平。可怎麽會得瘧疾?瘧疾?誰能解釋私通的結果會是瘧疾?”那個二級準尉搖了搖頭,驚訝得無話可說。
“我的情況又如何呢?”尤塞瑞恩說,“有天晚上在馬拉喀什,我從帳篷裏出來去買塊糖,不想那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陸軍婦女隊隊員悄悄把我引進樹叢裏,於是就得了該你得的那種淋病。我的的確確是想去買塊糖,但誰能拒絕那種事呢?”
“那聽起來是像該我得的淋病,不錯,”那準尉讚同他說,“可是我還是得了別人的瘧疾。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這些事情都能改過來,每個人該得到什麽就得什麽。這也許能使我對這個世界有幾分信心。”
“我得到了別人的三十萬元錢,”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輕、漂亮的上尉戰鬥機飛行員承認說,“我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開始混日子。我靠欺騙的方法從預備學校一直混到大學畢業;從那以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覺,她們還以為我會做個好丈夫呢。我壓根兒就沒什麽雄心大誌。戰爭結束之後我想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找個比我還有錢的姑娘結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覺。那三十萬塊錢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個祖父輩的親戚留給我的,他做國際生意發了財。我知道我不配得到這筆錢,但我要是不拿,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這錢真正該歸誰。”
“也許該歸我父親,”鄧巴推測說,“他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沒有掙到足夠的錢來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學。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你完全可以留著這筆錢啦。”
“現在隻要我們能找到我得的瘧疾應當歸誰,我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這並不是因為我要跟瘧疾作對,隻要能盡快地逃避工作,得瘧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樣。隻是我覺得這事不公平。幹嗎要我患上別人的瘧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還不止得了該你得的淋病呢,”尤塞瑞恩跟他說,“由於你那個淋病,我不得不一直執行戰鬥飛行任務,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
“那這事就糟了。這裏還有什麽公正可言?”
“兩個半星期之前,我有個朋友叫克萊文傑,他總認為這事挺公正的。”
“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萊文傑當時得意揚揚地拍著手,高興地笑著。“我不禁想起歐裏庇得斯的《希波呂托斯》。在那個劇裏,由於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蕩,他兒子便信奉禁欲主義,這便導致了他們都被毀滅了的悲劇。即使什麽都沒有,那件與陸軍婦女隊員的插曲也該讓你知道風流好色的惡果。”
“它讓我知道了糖果的惡果。”
“你難道看不出,你現在處境尷尬,你自己並非完全沒有責任嗎?”克萊文傑接著說,一點也不掩蓋他的興致。
“如果不是你染上花柳病,在非洲那邊的醫院裏躺了十天的話,你也許在內弗斯上校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說在卡思卡特上校來接替他之前就按時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現在已被送回家了。”
“那你呢?”尤塞瑞恩以問代答,“你在馬拉喀什從未染上淋病,而你也一樣處境尷尬嘛。”
“我不知道,”克萊文傑假裝有點關切地招認說,“我想我這一生中一定幹了什麽非常壞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種事情嗎?”
克萊文傑笑了起來。“不,當然不相信。我隻是想逗你樂。”

對尤塞瑞恩來說,危險多得數不勝數。比如說,有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東條,他們都極力想殺掉他;還有那個隊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那個留著兩撇粗大的八字胡、狂熱地盲目相信因果報應的胖上校,他們也都想弄死他;還有阿普爾比、哈弗邁耶、布萊克和科恩;還有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們都盼他死;毫無疑問,還有那個德克薩斯人和那個刑事調查部的官員;還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磚瓦匠和公共汽車售票員,他們也都希望他死;還有那些房東和房客、叛徒和愛國者、行私刑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們都一心想謀害他。就在執行飛往阿維尼翁的任務時,斯諾登向他泄露了秘密─他們千方百計想殺死他:而斯諾登當時是在飛機的後艙裏把這個秘密泄露出來的。

還有淋巴腺也有會要他的命;還有腎髒、神經束膜和神經膜細胞;還有腦瘤;還有何傑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縮性側索硬化;還有上皮組織再生性紅斑滋生癌細胞;還有皮膚病、骨科病、肺病、胃病、心髒病、血液病和動脈血管病;還有頭部疾病、頸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腸疾病、胯部疾病,甚至還有腳病;還有幾十億個勤勞的人體細胞,在維持他的生命和健康的複雜的工作中,像默默無聞的牲口一樣不分晝夜地進行氧化作用,而它們中任何一個都是潛在的叛徒和敵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誰像他和亨格瑞·久那樣經常去考慮它們,那這個人的腦袋瓜一定出毛病了。

亨格瑞·久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稱,並把它們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這樣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擔心的任何疾病。每當他把某種疾病的名稱擺錯了位置或當他無法把它加進他的疾病名單裏去時,他就會變得心神不安,渾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醫生求援。 丹尼卡醫生在處理亨格瑞·久的事情時總會來向尤塞瑞恩求助。 “說他得了尤因氏瘤,”尤塞瑞恩向醫生建議說,“還說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瑞·久喜歡曠日持久的病,不過他更喜歡暴發性疾病。”

丹尼卡醫生從未聽說過這兩種病。“你怎麽能記得住這麽多種病?”他帶著職業性的崇高的敬慕問道。“我在醫院裏讀《讀者文摘》知道的。”

尤塞瑞恩有那麽多疾病要擔心,有時他真想永遠呆在醫院裏度過餘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氣帳裏,一群專家和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他的病床的一邊,等待著病情發生惡化;在病床的另一邊至少有一名外科醫生拿著刀,做好了準備,一旦需要隨時準備衝上前來開始手術。比如說動脈瘤,要是他得了主動脈瘤,不采取這樣的措施,他們又怎能及時醫治他呢?盡管尤塞瑞恩像討厭任何人一樣討厭外科醫生和他的手術刀,他還是覺得呆在醫院裏麵要比呆在醫院外麵安全得多。在醫院裏,他可以隨時大聲叫喊,人們至少會跑過來想辦法幫他;而在醫院外麵,如果他對所有他認為每個人都該大聲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們會把他關進監獄或者把他送進醫院。他想對其大聲叫喊的東西之一就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刀幾乎肯定在等待著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夠長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想弄明白他怎樣才能辨認出初起的風寒、發燒、劇痛、隱痛、打嗝、打噴嚏、色斑、嗜眠症、失語、失去平衡或者記憶力衰退,那預示著不可避免的結局的不可避免的開始。

他還擔心當他跳出巨牛少校的辦公室再去找丹尼卡醫生時,丹尼卡醫生仍舊拒絕幫他。他的擔心是對的。
“你以為你得了什麽可以擔心的病了嗎?”丹尼卡醫生問道,說話間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發梳得一塵不染的頭,兩隻滿是淚水的眼睛憤怒地盯了 尤塞瑞恩一會兒。“我怎麽樣呢?我的寶貴的醫療技術在這個該死的島上白白地荒廢了,而其他的醫生卻在掙大錢。 你以為我喜歡日複一日地坐在這兒拒絕幫助你嗎?如果我是在國內或在像羅馬這樣的地方拒絕幫助你,我倒不特別在乎。但在這兒向你說不,對我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麽就別說不。讓我停止飛行。”
“我不能讓你停飛,”丹尼卡醫生嘟嚷道,“這話得告訴你多少遍?”
“你能。巨牛少校跟我說你是飛行中隊裏唯一能讓我停飛的人。”
丹尼卡醫生驚得瞠目結舌。“巨牛少校跟你那麽說的?什麽時”候?”
“我在壕溝裏同他交涉的時候。”
“巨牛少校是那麽跟你說的?在一個壕溝裏?”
“他是在我們離開壕溝,跳進他的辦公室後跟我說的。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說是他告訴我的,所以請你不要亂嚷嚷。”
“為什麽是那個卑鄙、詭計多端的騙子!”丹尼卡醫生喊道,“他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他有沒有告訴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停飛?”
“隻要填寫一張小紙條,說我已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把它送到大隊部就行了。斯塔布斯醫生一直讓他的中隊裏的人停飛,你為什麽不能呢?”
“斯塔布斯讓那些人停飛之後,他們的情況又怎麽樣呢?”丹尼卡醫生冷笑著反駁說,“他們馬上被恢複戰鬥狀態,不是嗎?而他也發現他自己處於困境。當然,我也可以填寫一張說你不適合飛行的紙條,讓你停飛。但是有一個圈套。”
“連環圈套?”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戰鬥任務,還得大隊部批準,而大隊部是不會批準的。他們會立即讓你回到戰鬥崗位上去。那麽,我又會在哪兒呢?也許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謝你啦,我不想為你去冒險。”
“難道這不值得一試嗎?”尤塞瑞恩爭辯道,“皮亞諾薩島有什麽好呢?”
“皮亞諾薩島糟透了,但它卻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運到某個文明發達的地方,在那兒我時不時可以賺上一二元打胎的錢,我倒不會在乎。然而太平洋隻有叢林和季風。在那兒我會爛掉的。”
“你在這兒也會爛掉的。”
丹尼卡醫生突然發起怒來。“是嗎?不過,至少我會活著走出這場戰爭,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強。” “那正是我想跟你說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職責,”丹尼卡醫生繃著臉駁斥道。
“什麽是你的職責?”
“我不知道我的職責是什麽。他們告訴我的就是要堅持我的職業道德,決不作證去反對另一個醫生。聽著,你以為你是唯一有生命危險的人嗎?我呢?醫療帳篷裏那兩個為我工作的庸醫至今還查不出我有什麽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尤塞瑞恩嘲諷地咕噥說。
“你真的那麽認為?”丹尼卡醫生害怕得嚷起來。
“噢,我不知道,”尤塞瑞恩不耐煩地回答,“我隻知道我不想再執行任務了。他們不會真的槍斃我吧,是嗎,我已經飛了五十一次。”
“你為什麽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做決定呢?”丹尼卡醫生勸告說,“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過任務。”
“我怎麽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時候,上校又把飛行次數提高了。”
“你從未完成任務,是因為你老是不斷地進醫院或者離隊去羅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飛行任務,然後再拒絕飛行,你的處境就會有利得多。那樣,我也許會考慮我能做點什麽。”
“你能保證嗎?”
“我保證。”
“你保證什麽呢?”
“如果你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讓麥克沃特把我的名字登入他的飛行日誌中,讓我不用上飛機就可以拿到我的飛行津貼,我保證我也許會考慮做點什麽來幫你。我害怕飛機。你有沒有看到三周前發生在愛達荷州的那次墜機的消息,死了六個人。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非要讓我每月飛行四小時,才能拿到飛行津貼。難道不擔心死在墜機中,我擔憂的事就不夠多了嗎?”
“我也擔心墜機,”尤塞瑞恩跟他說,“你不是唯一擔憂的人。”
“是啊,不過我還很擔心尤因氏瘤,”丹尼卡醫生虛誇道,“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體總覺得冷,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摸摸我的脈。”
尤塞瑞恩也擔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處都潛伏著災難,多得數不勝數。當他想到有那麽多疾病和可能發生的事故時刻都在威脅他,而他卻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他著實感到驚訝。每一天,他都麵臨著新的與死亡較量的危險使命。他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八個年頭了。

第十七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THE SOLDIER IN WHITE
Summary
Yossarian is in the hospital. He is determined to remain there forever and not fly any more. For him, being in the hospital is a better prospect than being outside and watching others being killed. In the hospital people die too, but they die neater and more orderly.
Yossarian prefers the hospital, even though the management is "meddlesome" and the rules are restrictive. Yossarian is joined in the ward by the Texan, Dunbar, and the soldier in white. The soldier in white frightens the other patients by his ghostly appearance. His fellow patients are afraid that he will begin moaning through the night. The Texan, however, is quite fond of the soldier in white and wants the entire ward to get acquainted with him.
Nurse Cramer and Nurse Duckett look after the soldier in white. They brush his bandages and scrub his plaster casts. Yossarian thinks about all the dangers to his life. He is afraid that he might get some strange disease. Each day he faces is a mission against mortality. He is twenty-eight years old.
Yossarian leaves the hospital because he does not like the Texan, but he is back in ten days when Cathcart raises the required number of missions.
Notes
This chapter takes us back to chapter one, but it is also a logical follow-up to chapter sixteen. Heller has been taking the reader backward in time. Without actually knowing it, the reader has been whirled into Yossarianós past, and now has come back to the present, which is also the beginning of the novel. It is as if Heller has been constantly winding, unwinding, and then winding again, the complex web of his narrative.
Once again, we have the characters who appear in chapter one: the Texan, Dunbar, and the soldier in white; but additionally there are Nurse Duckett and Nurse Cramer. Yossarian has become something of a hypochondriac. The depressing presence of the soldier in white does not help Yossarian. The Texan proves to be a real "nice" guy as he tries to make friends with the soldier in white.
Heller gives us an entire litany of the number of ways in which soldiers can die or the ways in which ordinary people die outside the world of the hospital. There is black humor and biting satire in this passage. The hospital is only a temporary escape from the maddening world out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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