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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姑媽阿蘭

(2007-03-31 09:00:09) 下一個

  到美國來的都是敢死隊。上課考試,刺刀見紅,一拚搏就過去了。當然,個別
腦子笨,死活學不好的也有,比如小毛。

  可跟一切不行的人一樣,他也有借口。第一件困難:老丟筆。為什麽?他在國
內長期炒菜,得了一個職業病,就是每當全神貫注,會下意識地進入炒菜狀態。覺
得手裏攥著的是勺把子,做出一兩個炒菜的動作來。帶來的問題,就是手拿的東西
可能會碰掉。因此別人上課可以全神聽講,小毛卻不行。老師講得頭頭是道,小毛
手裏的筆可掉了,慌忙去揀,又把椅子帶翻,轟轟烈烈折騰幾次,一節課也就過去
了。

  為了確保椅子的安全,小毛去買了一個小手袋,繞在腕子上。試了試,筆掉在
袋子裏動靜小多了。他走進教室,迎麵碰上鄰座的阿蘭。阿蘭從台灣來,她打量小
毛一下,問:喂,首飾行情怎麽樣?小毛一楞,心想我一個大老爺們,一年到頭就
穿一件露絨的破襖,跟首飾有啥關係?可既然同胞問了,總得統戰一下。也就含糊
說:唔,還行吧。聽說中號的金鎦子漲了點價,下禮拜咱們也許得少買幾個了。大
家笑起來。阿蘭說:你們看,小毛拎著手袋,翻花襖像皮草,簡直就是希拉莉克林
頓逛珠寶店嘛。大家又笑,小毛有點驚奇,想:她還有那麽豐富的想象力?不由留
神看了她一眼。

  她挺漂亮。

  第二天小毛改用一根細線把鋼筆拴腕子上,這法子簡便,眼神不好還發現不了
。他不聲不響地溜到座位上,眼角裏發現阿蘭正拿著一小梳妝盒,聚精會神地打扮
睫毛,鬆了一口氣,這一節課便上得一帆風順。下課他混在一群同學中往外走。沒
到走廊拐彎,阿蘭已經追上來了,快活地問:喂,小毛,手裏老拿著筆幹嘛,顯學
問哪?大家的目光集中到小毛手上來,使那筆的溫度驟然升高,發燙。小毛不便扔
掉,隻好打個哈哈,說:哪是顯學問,是顯武功呢——判官筆,大夥兒留神,碰著
不是玩的。阿蘭瞪起眼睛,說:喲,你一介匪生,怎麽敢這麽狂哪?小毛想起也許
還得找她抄作業,陪笑道:不敢不敢,武林人士說話都這樣——慣了。改天你到竹
林來用飯吧,我伺候你。

  在小毛打工的三家餐館裏,竹林最人道,不把顧客吃剩的菜回回鍋再賣出去。

  過了不幾天,阿蘭來了。她的牛仔褲從膝蓋處撕破,兩個熱帶魚耳環晃來晃去
。進門也不等人帶座,自己找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來,大聲叫:小毛呢小毛呢,
叫他來伺候!小毛一溜小跑過去,提醒她:小聲點,你一介台胞,那麽張揚幹嘛。
她把腳翹到一張椅子上,頭揚起來,說:哼,台胞怎麽啦?拿菜單來。又一揮手,
說:我懶得看,你念!小毛怕了她,隻好拿起菜單,念:牛肉粉,豬肉粉,蝦粉,
牛腩粉……還待粉下去,卻被她打斷了:喂喂,誰要吃粉?小毛改口說:對對,台
灣同胞趁錢,得吃細糧,聽這個:鐵板海鮮,清蒸石斑,蔥薑生蠔,都是時價,不
怕你腰包沉。不想她又不耐煩了,把菜單搶過去,說:真笨,連我想要什麽都不知
道。喏,就拿這個威士忌吧。說著把菜單扔了過來。

  第一杯酒端上來,她一仰脖就喝完了,把杯子往桌上一頓,說:再來一杯。小
毛遵命。她連連幹杯,前兩杯臉色變紅,第三杯臉色變白。小毛端第四杯時,順手
拿上了酒瓶子和幾個加了冰塊的空杯子,她喝酒,小毛不走,等著。她“咕咚”喝
下去,小毛再斟上一杯。她把杯子拿在手裏,要喝不喝,眼睛斜著,說:喂,你倒
挺聰明啊,知道等著。小毛說:那是,伺候人得會看眼色不是?阿蘭問:我喝這麽
多,你害怕了吧?小毛嗬嗬一笑:你把這一瓶都喝了我也不帶眨眼的。她把杯子放
下,問:你就沒想過我為什麽喝這麽多?小毛實事求是:想過,可不明白。想顯派
頭?顯派頭的人一般不自殘。顯酒量?也不象。“英雄海量”,這幾杯算什麽呀。
對了,你準是中了彩,前來慶祝吧。阿蘭大笑起來:這回說對了,你知道嗎,陳光
這大壞蛋跑了,離開我了。我中了彩也沒這麽幸福嘛。她格格笑著,一口喝了那杯
酒,眼淚卻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陳光?好象有點印象。外國學生咖啡聚會上,老有一幫台灣同學。有一次聽他
們議論。一個瘦子慷慨激昂地說:我是讚成大陸張承誌的,人總得講個文化情結嘛
,否則還不等於是畜生?旁人聽了,都點頭稱是。唯有一個一直沒做聲的慢條斯理
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麽文化情結,說來聽聽。那瘦子嘴張了兩張,什麽也沒說出來
。一打聽,才知道問話的叫陳光,生物係的,台大高材生。

  小毛看阿蘭還在掉淚,便說:是陳光呀?你這得算為民除害了,他這人沒文化
情結,全校兩萬多人,誰不討厭他哪?見她還哭,又說:俗話說,“走了不要緊,
隻要不當真。走了他一個,自有後來人”。誰知她聽了,“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了
,弄得食客們都轉過頭來,老板也神色緊張地走過來。小毛趕緊大聲說:沒事沒事
,抓緊吃。這位是我姑媽,讓我給氣哭了。阿蘭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爭辯:讓你給
氣的?是陳光,陳光氣的!小毛彎下腰,小聲說:誰氣的不都一樣嗎——你別嚷嚷
。我們老板是色狼,這不,過來了。她聽了抬起頭,滿腹狐疑地看看老板,果然不
嚷了。

  那天她是醉了。

  接下來幾天,上課她不說話,眼睛發直。小毛覺得她是被氣傻了。在國內上學
的時候,班裏有個女生,情況跟她差不多。先是不說話,然後是說胡話,然後就是
進精神病院了。正在想著,突然一陣騷動,原來老師又留作業了——他的一貫政策
是周五留,周一交,作業量正夠學生忙兩天。這個在美國發跡的秘魯窮人有點虐待
狂,他的題隻要看兩行就讓人天旋地轉。下了課,學生都神色憂鬱,好象得了美尼
爾氏綜合症。小毛跟著阿蘭,到十三街,看同學都散了,便對她說:哇塞,糟了。
見她頭也不轉過來,繼續走,又追著她,說:薩拉熱窩又打上了,電視上炮火連天
,血乎漓拉地往下抬人,身上這麽大個洞,好恐怖好恐怖哦!她仍不說話。小毛接
著說:我堂外甥在東歐,槍響的時候沒準兒就在薩拉熱窩呢。這麽危險,你難道就
不著急嗎?阿蘭瞪他一眼,說:你親戚,我急什麽?小毛看她還能說話,很鬆了一
口氣,說:可你不是我姑媽嗎?阿蘭說:兜什麽圈子,想借作業吧?小毛趕緊辯解
:不不,是怕姑媽老閑著太累。明天有個抓魚表演,不如去看看吧?

  小鎮旁邊有一條很大的河,水挺混,兩岸是那種有很多溶洞的石壁。第二天小
毛把阿蘭帶到一個險惡去處,讓她坐好,說:這個表演驚險。您老年紀大了,不管
發生什麽事,千萬別慌,也別亂動,然後就脫了外衣。阿蘭有些緊張,問:你——
你不用魚杆?小毛走到水裏,往手上綁了一個大鉤子,告訴她高手是不用釣杆的。
他沿著岸邊,在齊腰深的水裏走,搜索溶洞。溶洞大的有臉盆大,小的像碗口,鯰
魚就藏在裏麵。所謂“手釣”,就是把攥著鉤子的手輕輕伸進去,裏麵的鯰魚以為
是一條找窩的魚,張開巨口咬來,漁人乘機一鉤,就把它抓住了。

  小毛慢慢地移動,摸到洞口,便把手輕輕伸進去。他隻見過別人釣,所以很有
點緊張。春天水冷,他開始打寒戰。摸到第八個洞的時候,突然感到一股微微的水
流,好象是大魚呼吸時引起的,接著來不及細想,手已經被咬住了。用力往外一拉
,好家夥,是一條七八斤重的大鯰魚!它用尾巴抽小毛,用背鰭上的硬刺在他肚子
上劃口子,可是它沒法逃脫。小毛把它甩上岸,阿蘭歡呼著,圍著它跳來跳去,問
了無數個問題,最後勇敢地伸出手,摸了它一下。小毛從袋子裏掏出一瓶伏特卡,
喝了一口。她也搶過去喝了一口,嗆得擠眉弄眼,眼淚都出來了。

  分手的時候,阿蘭的情緒好多了。

  第二天是禮拜天,阿蘭打電話叫小毛到她的公寓去拿作業。小毛到的時候,她
正戴著橡皮手套,對付一隻油光光的鹵雞。那隻大洋雞骨骼粗壯,圓滾滾地象個小
豬。大概是在冰箱裏放過,看著又滑又硬。她見小毛來了,便指指那雞,控訴說:
我砍了它一刀,它掉到地下去了。小毛把刀接過來,笑道:逃犯交警察,可別交給
我。她洋洋得意地說:姑媽使喚侄子,天經地義嘛。小毛一刀把脖子剁下來,解釋
說:脖子是個綱,綱舉目張。然後從腔子處把雞拿住,把翅膀卸了,兩條大腿一擰
一撕,再從胸脯上把肉片下來,不到三十秒,料理完了。他揀了一片雞肉,朝口裏
一丟,說:奇怪,怎麽我切的東西都這麽好吃?阿蘭遞給小毛一雙筷子,說:小孩
子要講衛生。做好事也別吹,一吹就白做了。

  她抓了一條雞腿,指指桌子說:喏,作業在這,你看看吧。小毛拿來翻兩下,
讚許道:嗯,不錯不錯,很有進步。你這樣的在大陸就得評勞模了。阿蘭問:什麽
“勞模”,有好處嗎?小毛說:勞模就是掏糞掃街的,專幹大家不幹的髒活苦活。
好處也多。戴大紅花,上報紙,那風光,你可不知道。阿蘭不服氣,說:怎麽不知
道——我爺爺就是大陸來的。八九歲的時候,他帶我去赴宴,他朋友站起來,念:
“站在高山之巔兮,望我大陸,”然後就哭了。小毛點頭道:嗯,是於老吧?那麽
大歲數,不容易。她吃了一驚,問:你孩子家知道於右任?小毛說:我知道的可多
了,餘光中鄭愁予都知道——總之給我“一瓢長江水”,不會認成蛋花湯。阿蘭問
:大陸寫詩的挺多吧?小毛歎口氣,說:不瞞姑媽,多是多,達到我這水平的就少
了。她說:哼,吹牛。念一首來聽聽。小毛連忙推托:我這麽高的水準,哪能輕易
念哪——我得走了。她生氣了,說:滾吧滾吧,知道你是吹牛。

  又過了幾天,下了課阿蘭問:能陪我喝杯咖啡嗎?小毛猶豫一下,說:隻要能
借這禮拜的作業——。她“呸”地一聲,轉身就走。小毛有些沒趣,便跟了過去,
進了咖啡店,踱到桌子旁,搭訕道:至親好商量,別翻臉哪。阿蘭用一根小棍慢悠
悠地攪著咖啡,說:誰跟小孩子翻臉,你給我幹點活吧。小毛問:是卸雞嗎?被阿
蘭白了一眼:哪那麽多好事?又說:是這樣,我查清楚了。陳光這個家夥跑到加州
去了,我要寫信罵他一頓,說什麽話你給我編。小毛看她臉色嚴重,隻好拿出筆,
問:什麽角度,重罵輕罵?阿蘭說:罵分輕重嗎?小毛說:當然。比如輕罵,可以
說他“狐媚偏能惑主”,自己當當主子,捎帶罵他不是大丈夫。阿蘭問:重罵呢?
小毛說:重罵不能用一個罵人的字,得回腸蕩氣,哀婉動人,讓他一輩子內疚後悔
。怕她不懂,又加一句:秦香蓮王昭君知道吧?得是悲劇,越慘越好。阿蘭說:知
道知道,就是哀婉。你不是會做詩嗎?做一首吧。小毛嚇了一跳,心知今天是進了
套子了。

  當然,不能示弱,小毛抖擻一下精神,寫:“我是一隻來自北方的狼,走在—
—”他觀察一下阿蘭的表情。她皺著眉,思考一會,說:不大好,另想吧。小毛點
點頭,坦率承認這個頭起得過於野蠻。再皺眉苦思一會,寫:“一個人,在路上,
東張西望。”又被否決了:什麽東張西望?做賊哪?接連試過“輕輕地我要”,“
外婆的澎湖”和“路邊的老牛”之後,小毛有點擋不住了,說:姑媽,就是“路邊
的老牛”吧,老牛做同伴,夠悲的了。您“殺人亦有限”,放侄兒刷盤子去行不。
阿蘭貓戲耗子地笑了笑,說:孩子,你抄的都是歌吧?我都聽過。小毛生氣了,站
起來:什麽,耍我?聽過你不早說,看著我費老大勁,一句一句地抄?阿蘭坐著不
動,嘲笑地說:走吧,走呀。以後別找我抄作業。說完臉一沉,不理小毛了。

  小毛妥協了,答應晚上九點交活。

  晚上小毛拿了一張紙,畫呀畫呀,心裏充滿了悲傷。唉,求人難!這個國他完
全是代表他媽出的。他媽說了:隔壁的三妞和前院的小滋扭都出國了,你不出去我
就不出門——沒臉見老街坊。她不出門不要緊,打醬油買菜全得小毛幹。小毛實在
頂不住了,這才請槍手考了托福,前來幹這三天打雜,兩天涮碗,到處抄作業的勾
當。他明白這門是主課,FAIL就完了。最要命的是作業占百分之六十的總成績
。心想陳光這小子,真是個典型的膽小鬼,孫子。要走先把話放下再走,這麽藏頭
露尾的算怎麽回事?還有那個秘魯來的窮光蛋,就欠讓他回國跟大食蟻獸為伍去!
想這些沒用,他知道。可做詩?如果是做一頓美餐還差不多。他在服務學校對穿山
甲和鮑魚有研究。畢業論文擺了一桌,凡下了筷子的都說好。

  小毛看看表,九點十分,沒法再拖了,隻好拿起電話。阿蘭接了,聽筒裏傳來
沙沙聲,她在等小毛念詩。

  “……”小毛看著那張塗得亂七八糟的稿紙,上麵畫了一盤醬肘子,一碗糟魚
,剩下的好象有些漢字,可寫的什麽他自己也看不太懂。

  “喂,別害羞,念吧,”阿蘭完全是長輩的口吻。

  “我沒寫!”小毛掛斷了。

  小毛在小雨中遛達,情緒糟透了。街道濕淋淋的,遠處有一些斷斷續續的人影
。想起在家時,從窗戶裏看大家在雨中四散逃跑,充分體會自己的安全,可那是家
裏不是?出了國就沒了房簷,那也隻有挨淋的份了。

  回到公寓,電話鈴正在大作。拿起來又是阿蘭。

  “告訴你:其實我不會寫。”小毛大聲說。

  “不會寫也得接電話,這是姑媽嘛。”

  “姑媽還沒當累呀?”

  “怎麽沒有?你以為我想當嗎?”

  “……”

  “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瞧你急得那樣子,我喜歡的不是你寫的東西,是——
你嘛。”

   小毛拿著聽筒,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那個學期結束之後,阿蘭和小毛到海邊去玩了一趟。月亮升起來,他們在沙灘
上聽嘩啦嘩啦的潮水。阿蘭掏出小毛那張塗得亂七八糟的稿紙,揀出兩個句子,念
:“小雨偶然記錄了一個背影,卻又沙沙沙沙地——說呀說呀說不清。”

  不是挺象詩的嗎,她悄悄地對小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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