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跟關大爺住隔壁,愛聽他聊剃頭的往事。大爺老家是清河縣人,農 村的孩子可憐,除了打狗玩兒就沒別的娛樂了。關大爺愛護小動物,別人打狗他 不去,他的娛樂項目是看人剃頭。他喜歡看剃頭時人的各種表情。有的人平常趾 高氣揚,可一見剃刀就緊張萬分,好象做了虧心事,生怕被人把首級給取了。有 的人平常居於人下,被呼來喝去,人也顯得畏縮,可剃頭時卻揚眉吐氣,完全是 農奴翻身的神情。對於他們,剃頭是唯一被別人伺候的機會,平常一腦門子的火 ,有條不紊而且合情合理地一剃,再用胰子水一洗,清水唏哩嘩拉一涮,全都煙 消雲散了。 有一天剃頭師傅正給村頭大樹下剃頭,忽然報說他老婆生了兒子了。師傅 見生了兒子,連職業道德也不要了。當時把剃刀一扔,手舞足蹈就跑了。可頭剃 了半截怎麽辦呢?那時沒文化大革命一說,剃半拉腦袋沒用呀。正在為難之際, 關大爺撿起剃刀,不聲不響地剃起來了。有人想攔他,又覺得他手裏那把剃刀太 晃眼睛。被剃的人別提了,兩眼一閉,看都不敢看了。 關大爺就這樣開始了剃頭生涯。他說第一次剃頭那種奇妙的感覺是永遠忘 不掉的。怎麽奇妙?說不上來,隻是覺得自己的一雙手好象雲一樣把那腦袋裹住 ,飄呀飄呀的,該快的時候快,該慢的時候慢,不知不覺就剃完了。剃完了長籲 一口氣,馬上覺得神清氣爽,看什麽是什麽,連牆根兒那條小灰驢都顯得色兒深 了不少。 但是關大爺他爹不許關大爺剃頭。他叫關大爺去收棒子,收完了之後再把 菜地刨一刨。可這時關大爺已經中了邪了,他心裏隻有四個字:我要剃頭。收完 棒子之後天色還早,他和一幫人光膀子坐在石滾子上,他爹則坐在一旁抽旱煙。 事先一點征兆沒有,他突然站起來了。沒人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已經沿著那條石 板路走出村去了。確切地說,他這是離家出走了。這事擱現在沒啥,在那時可跟 搞暴亂差不多。那是條一泡尿撒到頭的小街,人人都看到他走,可沒人敢攔他, 他的眼睛裏邪氣太盛。他爹就更不明白了,這孩子從小傻,別人打他,他不懂得 跑,隻會抱抱頭。所以別人告訴他:你兒子這是跑了,他怎麽也不能信。 到他相信兒子確實是跑了的時候,兒子已經出了名了。也不是他反應遲鈍 ,是他兒子的名出得太快。而且完全沒有道理。原來出走那天他到了縣城,在東 關那兒放了一大樹墩子。一個閑人瞅這鄉下佬透著葛,說過去看看吧。不想被他 往樹墩子上一按,呼地一聲把一塊白布掄開,馬上就圍上了。閑人待要掙紮,隻 聽得一聲低喝:別動。冰冷的刀已經開始在臉上蠕動了。到剃完了,閑人戰戰兢 一照鏡子,嘿,大流氓小偏分,完全是最適合自己的那種!照說城裏偏分和鄉下 禿瓢兒滿不是一回事,可關大爺他照剃。他是跟著感覺走,什麽樣的頭該怎麽個 剃法,一看就知道。那天凡是被他收拾過的人都妥妥貼貼,讚不絕口,當晚關大 爺的手段就滿城皆知了。 關大爺正在竄紅,周軍長的部隊叮了咣當地開過來了。光坦克就三十多輛 ,後頭還跟著一群光腚的小孩。眾人見了,紛紛把舌頭伸出來,半天不縮回去。 說,媽呀還是周軍長厲害,聽說東邊那幾十畝老玉米全碾爛了,這次保北平全靠 周軍長!有見識的馬上駁斥說:你懂個屁,幾十畝老玉米算什麽?上頭把北幾省 都交給周軍長了! 晚上在會仙樓給軍座接風,劉縣長和本地的鄉紳都發現周軍長跟電影裏那 些嘴裏咬著檸檬,一口一個“此次魯西會戰”的將軍們大不相同。眾人一進門, 軍長馬上就撩著團花的玄色袍子起身了,還拱著手連說“不敢當”。三杯過後, 軍長笑著對劉縣長說:老父母紅光滿麵,這是地方之福。劉縣長常接待那些手持 馬鞭,進門就拍桌子催糧的上校團副,哪見過周軍長這麽客氣的?趕忙捋著胡子 謙虛,嗬嗬,軍座過獎,老朽不過是剛剃了個頭,顯著有幾分精神罷了。 周軍長笑說:剃頭能有這麽大的功效,那得算是神剃。劉縣長道:這剃頭 的確實是個異人,就說神剃也不過分。周軍長說:噢?倒要請教。劉縣長說:這 人剃頭,第一樣是剃的聲音,悉悉索索的好象是蠶吃桑葉,又好比是小雨,隨風 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剃完了還恍然不覺。再就是剃的感覺,我覺得好象是回了 故裏,在薄暮中進一家四十年老店,切一盤鹵豬舌,叫半斤花雕,總之--是非 讓人微熏了不可。周軍長看劉老連使這麽多形容詞,也被感動了,說,果真如此 ,那倒非見見不可了。 當然,這神剃--就是關大爺。 第二天,關大爺坐著吉普到達軍部。周軍長說:你的活兒我聽說過,我這 顆頭不好剃,今兒個交你吧。關大爺大字不識,場麵上的話更不會說,吭哧了兩 聲,便言歸正傳地“呼啦”一聲,把白布抖開了。那可是大營哪,跟林衝誤闖的 白虎節堂也差不多。一切都透著殺機,屋子裏隻聽見刷拉刷拉的剃頭聲,頭發撲 簌簌的落地聲,門外兩個馬弁的腳步聲。隻有周軍長雙目微閉,看來是十分的陶 醉。剃完了,良久才睜開眼睛,說“來呀”。兩個馬弁搶步進屋,一看軍長,都 神色大變,抽出盒子炮,指著關大爺說:媽的你個臭剃頭的,敢拿軍長開涮!嘩 啦--把槍機扳開了。 關大爺哪見過這個陣仗?當場就站不住了。軍長把手一伸,說:咋乎什麽 ?拿來。一個馬弁雙手遞上一麵鏡子,說:軍長,把這王八旦交給我!可軍長並 不理他,隻是上上下下地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一打量臉色也變了。關大爺渾身發 抖,腦子裏槍斃似的一片空白。馬弁則把手按在槍把上,就等著軍長的一句話。 軍長鐵青著臉,問關大爺:你剃了多少年的頭?關大爺絕望地說:七,七天。話 出了口,一顆心象沉入了無底深淵。在黑暗中,軍長重複說:七天,七天。。。 --最後軍長把手一揮,馬弁便把關大爺架出去了。 過了幾天,和平談判了,周軍長把隊伍拉了過去,自己則解甲歸田。消息 傳來,清河縣的人民都很失望,想聽坦克打炮動靜的埋怨說:連個響屁都沒聽見 ,怪可惜了那幾十畝老玉米的。知道內幕的又說:你們懂啥?姓關的是共產黨的 情報員,跟周軍長密談了一晌午,走的時候還贈了二百程儀呢。 隻有關大爺自己明白,他那天是到閻王爺那兒串了一次門。每當他講到這 裏,都說:我就納悶--你們說,馬弁怎麽知道軍長的意思是放了我,而不是給 我一顆黑棗呢?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測,最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那誰知道呢?關 大爺說:咳,後來周軍長來,我問清楚就好了。那麽關大爺是犯了什麽事呢?原 來軍長的頭上有一道疤。過去剃頭時一向注意安全隱蔽,偏那次叫關大爺剃了個 禿瓢,完全暴露在眾人目光的交叉火力之下了。這個相當於非常時期謀害國家重 臣,按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是要處以極刑的。 “你為什麽那樣剃呢?”我們都問他。“是啊,為什麽呢?”關大爺也很 焦急,“可你們不知道,每次一拿起剃刀,手就不是我的了。剃成什麽樣完全是 它們自個拿主意。” 那以後又過了年把,周軍長,那時已經當了政協委員,找到了在北京工作 的關大爺。見麵聊了幾句,就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關師傅,我們全家感謝你! 我以前老覺得自己是打仗的天才。可你讓我明白了什麽才叫天才。象我這樣的, 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料!關大爺聽不懂這話,估摸著軍長這是客氣,真正的目的總 不過是要剃頭,慌忙說:那您就這邊坐吧,什麽都現成。說著就要往外抖白布。 周軍長攔住他,說不不,今天是專程來道謝的,事多,馬上就得走。怕他 不信,又把帽子摘了,說:你看,這頭不是前天剛剃嗎。關大爺一看,吃了一驚 ,說:怎麽,還是禿--這個字一出口就想收回來,但是來不及了。 周軍長倒很坦然,笑著接說:是啊,還是禿頭。那天你給我剃了頭,我左 看右看,最後是服了--我這頭還就是那麽剃最精神。頓一頓,又補充說:人啊 ,常常是連自己都不明白,就跟那兒打上了。你說,這不是犯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