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Doc !

To Live, Love, Learn, Laugh, and Leave a Legacy!
正文

畫  餅  記

(2007-03-30 20:33:03) 下一個
    “螞蟻的吃法有燒,炸,和炒。熬著吃也有,不多見。”
                        -- 摘自<名廚手記>

  我從服務學校畢業之後,分到全聚德飯店,天天做鴨雜。煎,炸,煮,炒,醬
,鹵,糟,蒸,把青春勤勤懇懇地填到顧客的胃裏去。我最得意的一菜叫“東方小
夜曲”。是用鋒快的小刀把製好的鴨肝雕成鬱金香的樣子,和配料一起擺成一盤,
再配一杯回沙茅台。晚上九點以後,以單人桌鋪白桌布,放在豪華酒店高層的落地
窗之前。有舞文弄墨的,說這是“用萬家燈火中的幾分悲涼,襯托一種東方格調的
滄桑感”。

  有一利必有一弊,菜是越做越精,女朋友卻越走越遠。她說我身上有股子家禽
飼養場的味兒。我懷疑這是心理症狀,她卻斷定這是生理症狀,經過若幹次學術討
論,沒能達成一致意見,我們終於分手了。

  我明白她這是讓我給熏跑了,悔恨交加。也是我命不該絕,正在挑選自殺方法
,忽然從美國新到了一任駐華大使。這位很可能憋了不少日子,一到任便使勁擼擼
袖子,說:來人哪,給我弄頓烤鴨。烤鴨吃下來,滿頭大汗,一迭聲叫苦:太肥,
太肥,頂不住勁。他唯一喜歡的,是糟蒸鴨肝這一味。於是借遞交國書之機跟黨和
國家領導人商量,要借塗鴉到美國使館去工作一個時期。咱們領導人想起一句俗話
:“含著是骨頭,吐了是肉,”頗費躊躇,說:塗鴉?國家重臣嘛。借幾天可以,
長了不行。

  送走了老外,來查塗鴉是誰,才知道是全聚德跑堂的。翻翻擋案,除了吃過晚
飯愛上街遛達,並且在地攤上兜售臭棋之外,並無別的不良表現。於是鬆了一口氣
,說,鬧半天是一街溜子?街溜子咱們國家可多,就叫他去應付一回美國佬吧。

  您看,運氣來了,萬裏長城都擋不住。這美國使館可是個好地方,大冬天北風
嗖嗖的,天不亮,想進去的人已經排到胡同口了。我明白鴨子可做,絕招不可漏,
否則這麽好的地方下次就來不成了。殺鴨拔毛,粗活不是?放手讓老美幹。放調料
掌握火候都是絕技,把他們支到街上去打醬油以後再動手。就這麽過了半年,期滿
了心情特好。見了頭兒,一句FUCK OFF,打賞似地就扔過去了。頭兒吃一
驚,說:耶喝,洋文。小塗,翻過來啥意思?我陪笑:就是滾蛋--不是說你啊-
-英語說慣了,一時還CHANGE不過來嗎。頭兒樂了,說:不是罵我,那我就
先不生氣了。你的表現我掌握--使館算是外國領土,可你經常回國買油餅冰棍羊
肉串兒。這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愛國!

  您看,值吧?過了半年的好日子,末了還白饒了一個“愛國”。啥叫愛國?原
來就是吃,給老外扛上兩天活,學幾句洋文,再吃飽一點,自然就愛國了。

  頭兒派我到人大會堂去當二廚,滿以為是個美差,去了才知道讓他坑了。什麽
二廚,實際是剁洋蔥。每天以淚洗麵,最後是欲哭無淚,想,糟了,連哭都不會了
,咱們感情這麽豐富,這可怎麽辦哪。又想:不就是說了他一句FUCK OFF
嗎?就這麽治我?以前在鄉下耪地,大日頭下彎著腰,背上能烙餅,也沒這麽哭過
。愛什麽國,還是回家烙餅去吧。我把菜刀一扔,去找頭兒辭工。忽然大廚來了,
說:你,哪兒去?站好了別動!我說“去去,玩蛋去吧”,他卻掏出一張紙,抑揚
頓挫地念起來了:歸國華僑塗鴉,愛國心特強,現在考驗期已過,著即擔任品嚐科
副科長。此令,頭兒。

  我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好險!

  搞品嚐吃的機會當然多了。規格也高,山珍海味先盡著你扒拉,再大的官也隻
能吃你扒拉剩下的。反過來說,菜往前頭一放,有砒霜也得閉起眼吃上一口,愛國
不是?給您一為國捐軀的機會。吃了一年,沒被毒死。頭兒把我叫去說:恭喜恭喜
,你這陣子埋頭苦吃,還表現得津津有味,愛國道已經入段了。這樣吧,聯合國烹
調組織開會,就派你去。我明白考驗又來了。心裏嘀咕:哥們,才愛國初段不是?
離本因坊還早著呢。多帶兩片黃連素,熬吧。
  是考驗就輕省不了。在美國開會,第一天晚上就趕上剛果代表請客。他在露天
支起大烤肉爐,表演剛果風味的烹調。你道請的是什麽?螞蟻!他是把紅心木燒成
炭,然後把佐料中浸過的螞蟻埋到炭裏去燒。這螞蟻跟咱們平時見的那些兢兢業業
叼饅頭渣兒的朋友不同,是特意從剛果用飛機運來的,大小和表情都跟蠍子一樣。
我不是沒被螞蟻咬過,那螞蟻才米粒大,已經疼得鑽心了。蠍子大的螞蟻,八成連
犀牛都能咬死吧,我想。

  甭管多恐怖,一盤子燒成紅褐色的螞蟻是擺在麵前了。餐桌周圍,各國代表啥
表情都有,特別是白人,都跟被蟄了似的。大家皺著眉,呲牙咧嘴地“請,請”,
可誰也不肯第一個動手。我既然搞品嚐,當然敢為天下先。大不了死了,還有“物
質不滅”嘛。當時便吞了兩片黃連素,首先叉一隻嚼起來。大家的目光跟著我的咬
肌上下動,問:怎麽樣?我把那螞蟻咽下去,報告:味道好極了,多汁,跟牡蠣是
的,可比牡蠣鮮。周圍的人聽了一齊下叉子。一入口,也都眉飛色舞起來。正待再
叉,忽聽哐當一聲,一看,是一位有三個下巴的老外,把盤子摔在地下,走了。

  旁邊的人說,這主兒是俄國來的魯司機先生。內幕消息:這次剛果代表有心用
螞蟻壓倒魚子醬。魯司機聽到風聲,來之前寫了泰山壓頂的重頭文章,要在會議發
言時一招一式地印證武功。誰知剛果佬避實擊虛,放了吃螞蟻這麽一支暗器,搶先
把人心收買了。魯司機心裏能不犯堵嗎。

  剛果這位名叫蒙巴布,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據說他原來是中尉軍區司令,沒事
愛做飯吃。這一天發生政變,總統來提兵,到處找不著他,差點兒急得背過氣去。
事後軍法審判,總統問:你那天為啥不在?他說:那天剛吃了籃球魚,暈過去了。
總統訓斥道:找死呀你,老輩子說籃球魚有毒你不知道?蒙巴布說:報告總統,職
發現那毒跟酒差不多,越吃越醉,沒準能用來解剛果人民的酒癮。總統大驚,心想
這主得罪不得--毒他都敢吃,還吃出酒味來了,天下還有他不敢幹的事嗎?又盤
算,以毒代酒要是真成了,每年也不用從美國進口那麽多糧食了。於是換了口氣說
:好吧,難得你這麽愛國,我不治你了。派你發展剛果的烹調事業,你看怎麽樣?


  我聽得連連點頭:光吃飽了還不夠愛國,中了毒再上點癮才夠段位。正想著,
突然有人拉我袖口。一看是個白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名片遞上來,原來是美國代
表羅茲先生,說:中國是烹調大國,你得對魚子醬表示支持。我不動聲色,等他說
完了,說:您坐,我撒泡尿去。看他一臉茫然,又說:你看,螞蟻吃過了,可魚子
醬還沒吃,沒比較怎麽說話呢。

  這話起了作用,第二天吃中飯時上了典型的俄國菜,每人麵前放了兩片麵包,
一盆紅菜湯,一碟魚子醬。我觀察一下蒙巴布,人真是大將風度,二話不說,往麵
包上抹了魚子醬便大吃起來。這魚子醬是好東西,一咬往出蹦水兒,特香。代表們
邊吃邊議論上午魯司機的發言。他是從鱘魚千裏產卵出發,追本溯源,探討魚的食
料來源和營養成分,最後高屋建瓴地提出魚子醬味道的七個層次。最猛烈的是最後
一個層次--世界和平。據他統計,美蘇曆次核武會談,凡是菜單上用了魚子醬的
,成功率提高百分之二十點三。

  諸位,人都講理,誰不知道原子彈厲害?他這話一出,很多人都服了。

  下午“魚”派的勢頭不減,發言的比利時老太太慷慨激昂,對“落後國家和地
區”的烹調和飲食習慣實施猛烈攻擊。我暗暗替她焦心:這主兒別是吃錯了藥吧-
-那天明明看著她連吞了三隻螞蟻,怎麽突然又說螞蟻不衛生了?又想:魚蟻都吃
了,下一步幹嗎呢?聽說鬆根菌在紐約的意大利餐廳賣到一千三百美元一磅,要是
大家能在素食上打一架--

  正想到精彩之處,發言忽然中斷,就見老太太臉色煞白,咕咚一聲,捂著肚子
跌倒在台上了。

  這下子場子可亂了,大家上去搶救,一個人大呼是心髒病發作,另一個說是小
產,再一個說六十歲上懷孩子不可能。我聽見自己喊了一嗓子:會不會是狂犬病?
大夥兒一聽,忽拉一聲都散開了。我一想不對,人命關天怎麽能這麽說?剛要改口
,肚子忽然起了痙攣,沒容我細想,哇地一聲已經吐了出來。我扶著桌子大喘氣兒
,過來了幾位代表,沒等他們靠近,我哇地又吐了出來。這次慘點,天旋地轉,當
時就喪失知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睜眼一看,已經進了病房。周圍床上躺著好幾位,全是會議代
表。一問,原來是吐的也有,瀉的也有。幸虧醫生說是食物中毒,吃了藥,觀察一
晚上就沒事了。

  第二天,眾病友略有好轉,都說,不行,魚子醬有貓膩!咱們上書警方吧。比
利時老太太受害最深,一定願意領頭簽字。又轉向我,異口同聲地問:中國是烹調
大國,塗大廚又是受害者,明天你發言可是決定性的,你準備支持誰呢?我答不出
來,問:你們說呢?那些人馬上分成了兩派,南美,非洲和東南亞是苦出身,吃得
雜,自然是支持螞蟻,歐洲國家本來是魚派的,可這下子連吐帶瀉,許多都叛變了
。當然還有少數死黨,視死如歸地捍衛魚子醬。我看他們說著馬上就要動手,便溜
回飯店去了。

  我犯愁了:會才開了一天,差點兒沒吃死,可下頭還一禮拜呢。又想:明天支
持誰?瞧樣子蒙魯兩位都是愛國人士,天生的狠角色,誰也不能輕饒了我。要不,
趁還沒死,提前回國吧?這時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魯司機前來看望。他把俄式的
大圍巾掛在架子上,一坐下就申辯這毒不是他投的。作為證據,又提出警方對魚子
醬進行了化驗。發現裏頭有一種複雜的物質,估計是某種非洲的樹葉榨的汁。“這
不是明擺著嗎?”他咬牙切齒地說,“姓蒙的栽贓!”頓一頓,見我沒反應,便有
些生氣,含沙射影地問:俄國支持你們政府進聯合國的時候,你還小吧?

  我想了一會,說:貴國割我們四十多萬平方公裏的時候,你多大?他急了,說
:哪有?這絕不可能。見我一臉的不信,又改口:要麽就是赫魯曉夫幹的。我說:
赫魯曉夫不在,咱饒了他吧。你想要我支持魚子醬,不如晚上八點來,再好好磕叨
磕叨。看他有些失望,又鼓勵地說:為了成功,多帶魚子醬!

  他走了不多一會,蒙巴布就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明確指出,我和俄國人的貓膩
已經滿城風雨,老少皆知了。他正在考慮向本國總統建議跟中國斷交。我打斷他說
:沒錯,我和他是有貓膩,可我跟你也可以有貓膩呀。這樣吧,晚八點,你多帶螞
蟻找我來--記住,燒得嫩一點。

  晚上八點,我的房間裏坐滿了人--主客是蒙巴布和魯司機,一人提一個大菜
盒,倆人見麵先是一楞,接著就氣勢洶洶地把菜盒一放,然後坐下,隔著桌子對峙
。這時陪客也到齊了,他們都是醫院的病友,因為上午在病房滋事,被當局轟出來
了。我站起來,說:今天請大家來,是做一個公證。決定中國作為世界烹調第一超
級大國,到底應該支持剛果螞蟻還是俄國魚子醬。我頓一頓,又對蒙魯二人說:現
在你們倆勢均力敵,我這一票可以說叫你們誰死誰就得死,叫你們誰活誰就能活。
可我隻能投給你們倆裏頭的一個。為了公平,我提一個辦法,你們願不願意接受?


  大家都很好奇,問:什麽辦法?我疊起兩個指頭,說:多吃為勝。蒙先生吃螞
蟻,魯先生吃魚子醬,兩位今天當著大家,當場比試誰吃得多。

  大家都笑起來了。兩個當事人則瞪著我不出聲,我隻好再把臉繃一繃,接著說
下去:我知道這個辦法野蠻,可這是唯一公平的辦法。首先,你們各有各的道理,
叫我向著誰好?其次,既然你們都覺得本國的食品最好吃,那就得通過吃來證明。
最後,大家吃了你們的好東西,都住了醫院,憑什麽你們倆都沒事?無論如何,你
們得再吃一回,表示跟大家同甘共苦!

  這三條理由,特別是最後一條,引起了很多的共鳴,秘魯代表首先說:嗯,有
理,你們這是拿咱們當小白耗子!大家一聽當了小白耗子,都不幹了,怒火萬丈地
說:原來是這樣?我看蒙巴布和魯司機臉色通紅,便拿出一架天平,把螞蟻和魚子
醬各稱了二百克,放在盤子裏,說:如果你們同意,現在就可以開吃。否則,我得
用扔小錢決定支持誰--隻不過鹿死誰手我可不能負責。我掏出一個小錢,可他們
兩個並沒等我扔,已經拿起刀叉,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了。

  那時我不知道,為了那晚的決定,將來我後悔也來不及。

  第二天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氣氛緊張得邪門,我在眾人的目光中走上台,說:


  女士們先生們,逗號都別繃著。我這是受人之托,剛果和俄國代表進醫院了,
托我跟大家說:他們握手言和了。昨兒個晚上他倆一人吃了六磅,到末了兒終於明
白了:甭管多好吃的東西,都有沒味的時候。他們承認這次玩得也太猛了。當然,
他們玩什麽,跟我有個屁關係,我是大師傅,就講究個實際。今天發言,隻想提個
問題:為什麽中國素什錦比意大利鬆根菌更好吃?我的話完了,謝謝。

  我剛說完美國代表就跳上台了。他向主席臨時申請了兩分鍾,提出中國代表把
素什錦和鬆根菌相提並論,是烹調大國的擴張主義行為。當然,他這個發言遭到了
亞洲國家,包括日本等愛好豆製品的國家的迎頭痛斥。最後的結果,是當晚安排了
一次有嚴格衛生檢查的鬆根菌品嚐大會。

  會議結束的時候,我發現已經重了三磅。愛國愛得這麽成功,我愁得一宿沒睡
踏實,最後決定:一下子當處長確實有困難,還是先從正科當起。一步步來,這樣
穩。

  回國第一件事,找頭兒商量我的職務問題。穩步升級的戰略設想沒說完,頭兒
突然發了脾氣,說:狗屁,你幹的那些也叫愛國?今天報上的社論,剛剛譴責俄國
在剛果修的水壩漏水。上頭的意思,明明是要他們兩國掐起來嘛。你倒好,幫他們
兩國代表說和了。上頭怪罪下來,你兜著?!  

  我傻了。

  就這樣,本次比劃大餅,畫上了一個句號。

    幾天後,我回到了剁洋蔥的崗位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