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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尋 龍 記 

(2007-03-30 19:13:17) 下一個
趁著秋夜,我點了一支煙,我思索中國的傳說。

  中國傳說中有兩種神物,麒麟和龍。在現實世界裏它們並不存在,可它們的
原身是什麽卻也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人大費周折,想弄明白麒麟在現實生活中到
底是什麽。考證的結果很出人意料:麒麟的原身是非洲的長頸鹿。

  這簡直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不錯,古代交通不便,但是想象與訛傳也有限度
。那就是它們隻應當影響局部形象,而不損失神韻,否則就不是想象或是訛傳,
而是扯謊了。從長頸鹿到麒麟,中間的差距要多麽長的舌頭才能填補?長頸鹿的
長處就是一根脖子。可以抹煞它身上的黑斑,可以把它掐頭去尾,但是這根脖子
卻是神韻所在,萬萬不可以被忽略不計的。可我們見到的麒麟,卻絲毫不以脖子
見“長”。看看獅子吧,獅子是對“長頸鹿”學說的一個有力反駁。它同樣傳自
非洲,有威武雄壯的頭部。但傳過來並沒有走樣。民間甚至有以“紅燒獅子頭”
命名的菜,凡是見過這道菜的人,大概都不能不承認廚師的動物學造詣。

  如果說麒麟的前身還算有個捕風捉影的說法,龍的原身可就沒有一點痕跡了
。這也許是因為龍的問題過於嚴肅。從某種意義上說來,龍是政治動物。過去說
皇帝是“真龍天子”,後來維新了,大家一齊做“龍的傳人”。可這麽一來,龍
就成了眾人的老祖宗。老祖宗是什麽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未免有些太荒唐了。

  幼年時我曾相信龍的原身是大蟒。大蟒身子長,會遊水,身上有鱗,嘴裏的
信子帶叉,這些都跟龍相似。但是年齒日增,閱曆漸廣,發現蟒有許多疑點。比
如它捕食的時候,是鬼鬼祟祟地盤在大樹上,突然倒垂下來,卷走小鹿一類的獵
物。吃東西的時候數它困難,明明吃不下去的東西,還是貪心地吞咽。如果談政
治,它的作派倒很能讓人想起伊拉克的侯賽因,或者二戰時的德意日來。

  這就跟龍的形象產生矛盾。俗話說:生龍活虎,從神韻上,龍的原身應當是
瀟灑自如而且進退有度。如果戰,須是堂堂之師。如果吃,須是大方磊落,這才
是龍的派頭。蟒出沒於西南一帶的亞熱帶雨林中,而我們中華民族的活動地點,
大多集中在長江黃河流域,這是一個十分明顯的地域矛盾。我們讀《莊子·逍遙
遊》一類的瑰麗文字,看出祖先很有詩的氣質。他們欣賞的是鯤鵬一類搏擊九天
、遨遊四海,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到哪裏去的神物。象蟒這樣盤踞一隅,心理
陰暗的動物,大約不能被提名。

  我也曾想到鱷魚,鱷魚的作風夠潑辣,因為嘴大,吃東西亦相當利索。跟大
蟒一樣,它有鱗,會水,它長長的嘴巴也類似龍。可是我從心理上老覺得接受不
了它。我聽過禹的故事,明白祖宗也下水。可我堅信他不會象鱷魚那樣把泡髒水
當成快樂。鱷魚的另一大缺點是皮厚,給它一個泥潭,它就會在那裏賴下去,以
致唐代的韓愈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驅趕它。如果祖先把鱷魚當做神物,身為大學問
家的韓愈如何會加以痛詆呢?

  大蟒和鱷魚的毛病,就在於它們都是形似,而不是神似。齊白石說“太似則
媚俗”,龍也是藝術創作,太相似反而損失有效的藝術成分。

  我想,如果一個動物想當龍,那它必須有龍的神韻,比如龍可以呼風喚雨,
作起法來,想什麽就什麽。所以龍的原身應當動作矯健,有淩駕於一切之上的氣
勢。而多半不會是動作遲緩的爬行動物。至於居所,則應當是大江大海那樣的開
闊去處。最後,為齊白石和中國的廣大藝術家著想,它的特征不能跟龍符合得太
多,有個百分之三四十就好。而且這百分之三四十還得難得一見,即使偶然見到
,也不許看清楚了,這樣才能給人留下數千年的想象餘地。

  當然,這是一個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裏的任務。中國那麽大,到那裏去找這
個要命的動物呢?

  任務遙遙無期,日曆卻已經翻到了下鄉插隊。好在那年月在城裏也幹不出什
麽好事,我便隨大流到了鄉下。鄉下也沒太多的好事,但起碼有秧雞,有鱔魚,
還有說土話的農民和一位叫老張的牛鬼蛇神。老張見多識廣,幹活時他挑水,我
澆菜,休息時他給我上博物課。有一天我問他龍的問題:都說你們是牛鬼蛇神,
可牛鬼蛇神到底是什麽誰也說不清。有人說祖先是龍,又有人說蛇是龍的子孫。
要這麽一說,你們牛鬼蛇神豈不是賺了便宜嗎?他哈哈一笑,說:龍的事我不知
道,但我相信龍絕不是蛇。接著他就講了一件二三十年前的事。

  說的是那年他參加了長江戰役,事情的緣起是一方要渡江,另一方不讓,誰
也不依誰,最後隻好用大炮說話。這一來可苦了老張,他屬渡江的這一方,從一
下水開始,炮彈就前後左右這麽一發一發地落,如果中間這一發早點落下來也好
,可它偏不。總之,老張他們說不盡的一驚一乍,好不容易才到了江心。這時不
遠處突然翻出一個大得嚇人的脊背。當時風狂浪大,炮彈仍然在爆炸,可周圍幾
條船上的人都呆住了。那東西比盆粗,長度跟一條船差不多,它脊背上有節,兩
側有巴掌大的鱗片,一條長長的大尾巴跟傳說中龍的尾巴一模一樣。有一個船夫
當場就嚇癱了,船被衝到下遊好幾裏他才恢複說話能力,詛咒發誓說那東西就是
龍王,有著尺把長的白須,而且向他傳達了天機:不要打了。說完還長長地歎了
一口氣。

  這個有白須,會歎氣的動物大大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它到底是什麽呢?老張
他們為什麽馬上把它和龍聯係到一起?為什麽天下那麽多別的動物,老張他們全
都想不起來呢?我稍微發揮了點想象,眼前就出現了這樣一幅景象:

  在遠古的某一天,我們的祖宗正在寬闊的江上打魚。突然天陰了,響起了炸
雷。接著狂風大作,銅錢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祖宗見大事不妙,趕緊收篷。可就
在這個節骨眼上,江麵突然騷動起來,接著就是一條巨大的動物浮了出來。在那
風起雲湧、大雨如注的背景中,它若隱若現,不可一世地遊著。我們被震驚的、
但是有許多藝術細胞的祖宗回到部落之後,不免根據見到的局部形象,添加一些
想象,把這個動物勾勒出來,這個創作出來的形象,就是龍。

  如果用X表示這個未知動物,我的推測就是:想象+X=龍。祖先是先看到
X,然後創造龍。老張他們是先看到龍,後聯係到X。幾千年的功夫,大家都隻
在這方程中打轉。

  多麽完美的學問哪,完美得令人舍不得放棄。從那以後,每當我聽到大江大
河中怪物的消息,總是兼程趕去,跟別人打聽每一個細節,直至別人生氣。我曾
經見到過老態龍鍾的鯉魚,幾百斤重的江豬,我甚至聽說過一種叫做“席子”的
,可以把來江邊喝水的動物包起來拖下水去的怪物。可十分失望,對我來說,它
們都是Y,是錯誤的字母。有一年長江發大水,我實在忍不住了,專程去當了一
個星期的築堤工,一邊往麻袋裏裝土,一邊大逆不道地想:如果大水把堤壩衝開
會怎麽樣?天下滔滔,祖宗也許會把自己的真麵目昭示給我們吧。

  可世上事不如意者常八九,時間的流水解不開這個方程,出國潮卻把我卷到
了美國,幹起了捕魚捉蟹的勾當。有一天,我在一個路邊的魚場停了下來。這一
帶到處都是這種魚場。它們的任務,是把從太平洋回遊到江河來產卵的鮭魚抓起
來剖腹取卵。取出來的卵在池子裏孵化成小魚,再放到河裏去長大。我訪問這些
魚場,一半是為了消磨時間,另一半是為了觀察魚的覓食習慣,以便改進我的係
列謀殺技術。

  我觀察了一會,正準備離去,忽然從旁邊過來一個美國人,強行拉我看水底
一根大木頭。我勉強看了一眼,並不見什麽出奇,隻是上頭仿佛有些疙瘩。正納
悶間,忽然那木頭動了一動,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一條大魚。再仔細一看,
它嘴上有白色的長須,尾巴象鯊,背上有節,兩側各有數十個巴掌大的鱗片。總
之,越看越象老張所描述的動物!那美國人把我的激動都歸功於他自己,向我發
布了一大堆數字。根據他的說法,這個東西叫 Sturgeon ,一般要長到六尺多長
才成熟產卵,最大可以長到三四米長,重達一千五百磅。

  我呆呆地坐下來。從認出來這是一條魚開始,在我的眼中一個大大的字母X
就出現了,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難道, Sturgeon 就是我尋找已久的龍
的原身嗎?不,這當然不可能。如果是,它為什麽好象患了癡呆症,在水底一動
不動?再說,無論它跟傳說中的龍多麽相似,總是一種美國的魚類。我來到美國
,難道是為了給廣大的國人引進一個祖宗嗎?如果這樣的話那得算是出公差了,
隻是外事部門大概不會給我報銷差旅費。

  無論如何, Sturgeon 是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動物中最接近龍的一種。總得
把它代入我那好幾千年的方程裏看看吧?

  我翻開字典,看看 Sturgeon 到底是什麽。想不到不翻則已,一翻立刻有了
重大的發現。原來 Sturgeon 就是鱘魚,鱘魚中國也有!不久前發生的三峽論戰
,反對派的理由之一,不就是如果建壩,中華鱘的產卵通道就會被堵塞嗎?愛國
的事豈能耽誤,我當即拿起電話,撥通了本地的釣魚協會。回答倒也簡單:想看
鱘魚?到邦尼威爾大壩去吧。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哥倫比亞河上的邦尼威爾大壩。從壩上放眼望去,果
然好個藏龍臥虎的形勝去處!那峽穀大開大合,兩岸峭壁相對而出,從遠到近層
次分明地排列著。美國西部最大的河——哥倫比亞河就從穀底流過。它的咽喉被
大壩一把攥住,於是它拚命掙紮,好容易才掙脫,隻得做出馴服的模樣,向下遊
靜靜流去,隻有河心藏的一股急流,還在時隱時現地暴露它的野心。

  天還沒亮,可釣鱘魚的人已經在甩竿了。他們用四五米長,小孩胳膊粗細的
魚竿,魚線則有四十磅強度。甩竿的聲勢相當嚇人。那是由虎背熊腰的漢子持竿
站在帶彈簧的小台子上,背對水,全神貫注,肌肉繃緊,眼睛瞪到極限,然後將
半磅多重,帶著線的鉛墜猛然甩出去。那鉛墜流星似地劃破空氣,發出嗡嗡的聲
音,好一會才落到河心。我敬甩竿的是條漢子,不免上去跟他聊幾句。原來他叫
格林,有印第安人的血統。根據他的說法,鱘魚是在大河與太平洋之間進出。在
河裏它隻在中流覓食,所以越能把魚餌甩到江心,釣到的可能性越大。

  正說間,忽聽得江心潑喇喇一聲,格林用手一指: Sturgeon !我回頭一看
,已經晚了——隻見到一個褐色的尾巴尖從水麵消失。正後悔時,突然又是潑喇
喇一聲,這次瞧得實在,雖然隔得很遠,可清清楚楚,那是一條長長的、有節的
脊背!接下來並沒有喘氣的功夫,許多條鱘魚從江心此起彼伏地竄出了來。雖然
是在波濤洶湧的江心,它們的翻騰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展和自在。最令人稱奇的
是:它們出水的時候,總是隻露頭尾、側麵、或者脊背,但從來不把全身露出來
。說齊白石,說藝術,這不正應了“神龍見首不見尾”那句話嗎?

  我服了,真服了。如果挑選字眼形容鱘魚的動態,什麽“矯健”、“優雅”
、“瀟灑”,全都用不上。要用隻能用“神”字,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勁頭,隻要
你看它跳過一次就忘不了。如果說它們類似什麽動物,我隻能選擇“龍”,因為
其他的東西都沒法跟它比。什麽白色的胡須,有節的脊背,巨大的鱗片,長長的
身驅,這些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它們跳躍的姿態,隻有傳說中的龍才能有那
樣的氣度和神韻。廣東人說:“不是猛龍不過江”。猛龍過江究竟是怎樣的,今
天算是見到了。在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任何疑問,解了幾千年的龍的方程,就著
落在鱘魚身上。

  我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格林的魚竿卻突然動了起來,那魚竿的尖梢本來已
經被魚線繃緊,彎成弓形,但是突然更為沉重地彎了幾下。格林馬上搶竿在手,
用竿上的大轉輪往回收線。上鉤的鱘魚顯然被激怒了,它先是在江麵上翻了一次
,接著就拖著四十磅強度的魚線直向江對麵衝去。格林手中的轉輪被它拉得不住
地放線,數百米長的線放完了,那魚就扯著格林在岸上跑。格林狼狽不堪,用兩
腿夾住魚竿,艱難地收線。每次快收到一半,那魚又開始衝刺。如此反複持續了
大約四十分鍾,搏鬥的雙方才算第一次相見。那條鱘魚跟格林差不多大,它躺在
亂石嶙峋的江灘上,仿佛是一個失敗的英雄。氣喘噓噓的格林則把魚線的一節拿
給我看。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可憐的魚線,它被江底的岩石磨得傷痕累累,有幾處
就要斷了。

  駕車離開大壩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公路沿著大江宛延,我的思路有些混
亂。想不到龍的方程那麽大,非得在太平洋的彼岸,在別人的土地才能解開。為
什麽古老的中華鱘總是跟我緣吝一麵呢?難道就沒個機會,在雄奇的三峽之上,
看到它那褐色有節的脊梁,潑喇喇地騰出水麵,一展它雍榮華貴的氣度嗎?也許
,這一切都是庸人自擾。而所謂龍的原形,不過是一種固執。龍既然是想象的結
果,那麽無論是在中國,在外國,無論一個人走到哪裏,歸根到底,真正的龍也
隻能在心中找到吧?

   車繼續行進,江上正是晚涼時分。

   我點起一支煙,兩側城鎮的燈火紛紛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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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梧桐 回複 悄悄話 好,好,真真好,你寫的。別老抽煙,對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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