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歸檔
正文

【小析卡佛短篇小說《鄰居》】

(2010-01-19 16:18:41) 下一個


竊以為,美國簡約主義大師卡佛的短篇小說《鄰居》在技巧和主題上最成功的地方,是把握並準確而詼諧地描繪了一對夫婦在突發事件裏心理活動變化的曼渺過程。

米勒夫婦倆從開始時互相有意無意瞞著對方而窺探鄰居家隱私,演變到最後殊途同歸,達成對這種窺探冒險性活動帶來的愉悅之共識,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性的某個側麵:好奇,希望新的刺激,以及多年平淡婚姻生活後死氣沉沉的水潭可以讓任何一點外來灰塵蕩起漣漪的可能性。而夫婦倆心理活動變化的如此一致性(他們都曾幻想過斯通家那對男女可能再不回來;他們也都沉溺在鄰居家探險而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等。),不僅讓人想起卡爾榮格筆下的所謂“集體無意識”,更何況這是一對相愛的夫妻,他們之間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和思維的相似性。同時,米勒夫婦殊途同歸的心理轉折過程,在讀者眼裏一點沒有突兀的感覺,這和作者巧妙運用一些對話和暗示來做鋪墊和銜接大大有關:比如女主人公對自己忘了喂貓後抒發內疚之意,並覺得她自己愚蠢,而此時男主人公自然而然地接上來說”我不認為這樣”。小說後麵兩人對照片之事表現出來的共同興趣,也是他倆開始將窺探活動從私下轉入公開化的一個契機。可想而知,這個意外事件(即鄰居夫婦出門旅行,讓他倆得以窺探鄰居家隱私)將給他們已甚無新意的愛情生活注入難得的,也許是怪異的新鮮血液。不管這個觸發點是如何怪異,結果是重新點燃沉睡了也許頗有些時候的激情或情欲。

 

作者最後安排兩人共同探險鄰居家“豔照”之際被關在門外,我覺得此筆有點人為痕跡,應是作者故意設置的戲劇性曲折情節,因為這讓人覺得太巧合了一點。然而細一想,拉下鑰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情節:試想,那女主人公在沉浸於偵探似的探險活動後,慌慌張張地急著回家,忘記鑰匙實乃情有可原。還有結尾處戲劇性高潮的處理,我以為是種很高明的有留白的高潮,這比安排主人公夫婦順利進入斯通家,大看一通別人私照,然後在人家床上或廁所廚房裏殢雲尤雨一番更來得有情感暴發力和藝術張力感。特別是,正當鑰匙丟了有點讓讀者掃興之時,這種挫折感反而讓主人公激發起突如其來的情欲,以致於他們竟暫時忘了這是在別人家的門口,或走廊上。而後來的一切,則完全可以按推理或讀者的想象來進行:也許他倆回到自己家裏繾蜷,也許他們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門邊排山倒海地發泄了,或者他們幹脆設法破門而入斯通家盡興,不一而足。細細分析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欲,也不是沒有生理和心理基礎的。也許女主人公在鑰匙丟掉後突然想起那些再也看不到的,很能撩人情絲的照片時,一下啟動了性幻想,而男主人公呢,我懷疑在那些天裏他整天就處於性興奮狀態,這完全得因於他突然有機會得以合法闖入斯通家探險而引起。或者說,米勒夫婦在那些日子裏就象突然上了發條的性機器,對方一碰就啟動情欲火山噴發。

 

卡佛的文筆有種內斂和黑色幽默感,那些潛在的滑稽以及讓人忍俊不禁,和我讀錢鍾書的《圍城》時有異曲同工之感。隻不過錢老的筆觸比較激烈張揚和憤世嫉俗些,而老卡的筆法更沉寂平緩不露聲色點。《鄰居》裏麵有好幾段描繪男主人公仿佛穿了“溜冰鞋”似地快速穿梭於斯通家各個房間,風卷殘雲般地將裏麵的器具衣物食品甚至床第枕帷一一把玩鑒賞的情景,尤其是吃白食/野食似的興奮刺激感(如頻繁斟酒自酌和抹嘴的動作),完事後將所有東西物歸原處的敏捷性,讓我有身臨其境的現場感,我一邊讀著,一邊笑,似乎和主人公一樣莫名其妙地緊張興奮著(還由此想到過自己剛來美國時曾在自助餐飯店一氣吃三盤食物的“吃白食”心理)。卡佛作品的精華是對話和細節動作比較有趣,特別有場景感,似乎他的小說都可以改編成獨幕或幾幕話劇來演,應該頗能充分展示一個話劇演員的表演才能。卡佛短篇小說還隱約有點詩的味道,尤其是情節留白和喜用隱語的特色,都會讓人產生一種“詩無達詁”的效果,

這篇小說還有一個值得探討的地方,那就是作為一個小說道具,或者說斯通夫婦替身的“貓咪”的存在。我們先不說貓本身就是一種很通人性的動物,這隻作為斯通夫婦“第三隻眼”的貓咪,先是成為主人公夫婦隨時可去斯通家窺探的一個理由---所謂喂貓,期間它肯定也成為過男主人公性幻想的某種工具(他曾將貓帶進廁所並關上門)。在主人公夫婦分別探險的時刻,貓咪毫無疑問地見證了他們的所有偵探活動,讓這對夫婦自以為天知地知的探險活動,有了一種讀者可以意識到的(很微妙)----被斯通夫婦無意中第六感覺到的意境。貓在這裏原是一種道具,但更是一種多層意義上的隱語。

 

卡佛小說沒有華麗的辭藻,也常常沒有特別引人入勝的情節和高潮,他文筆的妙處,是通過對人物心理以並不太引人注目的幽默對話和意味深長的日常細小動作之妥貼描繪而展露出來的。如果將小說家的作品用女人來比擬,那麽卡佛小說所展現的女人之美,顯然不是豐腴嬌柔的貴妃出浴,也不是淚別昭陽宮---馬上琵琶三萬裏,人生失意無南北的昭君之淒楚動人,也不是拜倫筆下“她走在美底光彩裏'的少女晶瑩風采,卻如一個貌不驚人的少婦,在她開啟詼諧雙唇,展露靈巧肢體動作之後表現出來的一種靈性和婦性之美,更不用說這個別致的少婦還具有豐富的想象力,或者不為旁人所知的馭夫之術。換個比擬方式,也可以說,卡佛文字的風格不是一鳴驚人的華堂豔麗,而是風情萬鍾的內室之妙。很多人會因為堂廳的平淡擺設而失去窺探內室的興致,惟有懂得卡佛的讀者,會穿過並不驚豔的客廳,去尋找他們心裏的聖殿和蘊藏在卡佛文字裏的激情。

 

2008-3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