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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淨則佛土淨”的思想與詮釋——兼論佛教生態主義的困境

(2010-01-28 14:04:43) 下一個
“心淨則佛土淨”的思想與詮釋——兼論佛教生態主義的困境 [聖凱法師]

  一、佛教生態主義的建立

  生態學是研究生命與環境之間相互關係的科學,廣義地理解生態學這個概念,可以把它解釋成研究關聯的學說。但是,如果我們用佛教來理解生態學,二者之間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所以,佛教的緣起論與生態學都是說明生命與萬物關聯的學說,這樣似乎又會產生一種新的學問——佛教生態學。當然,這不是想當然的,而是有其內在的理路與根據。

  在這關聯網絡中, 我們人類從生態環境采擷物質資源,但是在刀耕火種時代,這種關係是十分平靜的;從工業革命以後,人類對大地史無前例地掠奪,遠非任何曆史時期可比。人類已被形容成極度破壞性的寄生蟲,他威脅要毀滅他的主人──大自然──以及最終毀滅自己。

  大地是無言的,人類在大地上製造了太多的不平衡,於是大地以沙塵暴、洪水、溫室效應來表示抗議。這樣,我們人類似乎覺察到大地的憤怒,我們應該反醒自己對大地的行為,因為這種不平衡同時危害到人類本身的生存。當我們反醒之際,發現這種不平衡來源於人與人的關係和它的社會結構裏的不平衡,正是他造成大自然失調的主要因素。

  在目前國際社會中,關切環境問題可以分為兩種作法:一者是實際保護運動,如防治染汙、保護動植物、反對核擴散等;二者是為生態保護尋找一種理論上的依據,如從形上學、認識論、宇宙論、倫理學等方麵,認為關心環境不僅需要改善人類與環境的關係,也需要改變人類自身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這被稱為“生態哲學”、“大地倫理”、“深層生態學”。從“深層生態學”出發,我們才有可能對人類與環境的關聯學說不會停留在認識的表層,因此生態和環保不隻是科技的問題,而是人文問題,這其中包含有價值觀和信念基礎。

  西方深層生態學是因為探討生態環境的各種危機,將問題的症結歸根於西方文明的人類中心主義。而人類中心主義的根源是基督教的教義,於是他們開始加以批判。因為,在基督教的教義中,人與自然是主仆關係,上帝付於人具有支配和控製其他生物及事物的權利,這樣人類的任何作為都是理所當然的,從而激起人類最大的剝削性和破壞性的本能。當代西方批評家赫胥黎( A.Huxley ) 也曾說過:“比起中國道家和佛教,基督教對自然的態度,一直是感覺遲鈍得令人驚奇, 並且表現出專橫和殘暴的態度。 他們把創世紀中不幸的說法當作暗示,因而將動物隻看成東西, 認為人類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任意剝削動物而無愧。 ”  

  於是,在尋找解決當今生態困境,隻能建立一個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和責任感。於是,他們紛紛向東方宗教,尤其是佛教,尋求答案。當環保運動開始後,曾受佛教影響的環保人士中,影響最大的當屬美國詩人斯尼德( Gary Snyder),他廣讀鈴木的著作,並且在日本習禪十年。他說:“草木和動物都是人( people) ”,這其實就是中國佛教所說的“無情有性”。斯尼德提倡自然界的一切萬物也有其基本權利,如動物有“動物權”,草木有“草木權”,他也相信草木有“解脫的潛力”。與斯尼德相似,艾肯( Robert Aitken ) 也是一個習禪的生態學家,他認為“人類和非人類 ( non-human ) 的萬物之間不應有隔閡,一切眾生,包括草木皆處於開悟的過程中”。 在他的環保倫理觀中“瓦石和雲都有其生命權”,人類隻有“無我”與“忘我”,才能與萬物建立親密的關係。

  近現代佛教的發展,為了讓更多佛教徒重視現實生活,又提出“人間淨土”,提倡在現實社會建設美麗的淨土。而“人間淨土”與“佛教環保”,其理論依據皆來源於《維摩詰經》中所說的“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從而成為“唯心淨土”、“人間淨土”乃至現代佛教的生態主義的理論基礎。但是,對這句話的理解,會引起不同的環保理念。

  “清淨”是佛法的核心,“清淨”包括兩方麵:一、眾生的清淨;二、世界的清淨。於是,佛法為達此目標而進行種種理論的闡釋與實踐的要求。羅什譯《維摩詰經》說:“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i],這裏涉及到“清淨心”與“淨土”的概念,以及二者的關係問題,其中最主要的是“心淨則佛土淨”命題成立的可能性及其內在邏輯。我們通過對照《維摩詰經》異譯本的比較研究,以及曆代注解對此命題的解釋為中心,考察“心淨則佛土淨”的思想史意義,突顯出“淨土行”與“心淨故眾生淨”的重要性。而且,依“心淨則佛土淨”的意義,我們強調佛教的生態主義不僅需要重視自己心靈的淨化,更需要去教化眾生與莊嚴淨土,於清淨的世界實現清淨的人生。

  二、“心淨則佛土淨”的思想史考察

  現存《維摩詰經》的漢譯本有三:一、東吳支謙譯《維摩詰經》(222-229譯),二、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406譯)(行文中即稱《維摩詰經》,其他譯本前加譯者名),三、玄奘譯《說無垢稱經》(650譯);另外,有藏譯《聖無垢稱所說》以及粟特文、於闐文譯本,[ii]長尾雅人則將藏譯本譯成日語[iii]。另外,我們將比較現存《維摩詰經》注疏對“心淨則佛土淨”的解釋:一、僧肇(374?-414)《注維摩詰經》,二、淨影慧遠(523-592)《維摩義記》,三、智顗(538-597)《維摩經玄疏》,四、吉藏(549-623)《維摩經略疏》、《淨名玄論》,五、窺基(632-682)《說無垢稱經疏》,再參考其他相關典籍,從思想史的發展加以考察。

  1、行淨→眾生淨→佛土淨的修行次第“淨土”譯語的出現,是鳩摩羅什首倡,比較藏譯本,相當於“國土”的意思。[iv]《維摩詰經·佛國品》在讚佛偈後,說:世尊!是五百長者子皆以發阿藐多羅三藐三菩提心,顧聞得佛國土清淨,唯願世尊說諸菩薩淨土之行。[v]

  寶積的問題包括三方麵:一、發菩提心的菩薩,二、願聞佛國土清淨相,三、願世尊說菩薩淨土之行,這是三種漢譯相同的。[vi]聲聞乘所重的,是眾生的身心清淨,重在於遠離煩惱,而顯發出自心中的無漏清淨;大乘佛教不但追求眾生清淨,還要追求國土清淨,這是菩薩利他的二大任務。

  何謂“菩薩佛土”?佛陀在《維摩詰經》中原則性地回答:“眾生之類是菩薩佛土”,眾生有許多不同的類別;不同類別的眾生,應該有不同型態的淨土(佛土)。菩薩為了度化重戒眾生,創建了“其地平正”的淨土;為了度化重施眾生,則創建了“七珍具足”的淨土。 修習“淨土之行”的菩薩,依照他們不同的本願,即以所化眾生的不同類別,來創建不同型態的淨土,所以釋迦接著解釋說:“菩薩隨所化眾生而取佛土”;而且,菩薩創建的目的在於利益、成熟眾生,即“菩薩取於淨國,皆為饒益眾生故”。菩薩與二乘不同之處,在於修習福德,福德能感世界清淨,而此福德、清淨世界皆為利益眾生。

  《維摩詰經》在“眾生之類是菩薩佛土”之後,便說到十七種修習“淨土之行”的德目,前為菩薩創建淨土的總原則,後為修行的具體方法。[vii]僧肇解釋說:

  土之淨者,必由眾生。眾生之淨,必因眾行。直舉眾生,以釋土淨。今備舉眾行,明其所以淨也。夫行淨則眾生淨,眾生淨則佛土淨。此必然之數,不可差也。[viii]

  菩薩必須修習利他行,才能淨化眾生、成就佛土。僧肇於此指出“淨土”的內在邏輯:行淨→眾生淨→佛土淨,而且這是“必然之數”,是不能有任何差錯的。

  對於“淨土之行”,鳩摩羅什譯本有十七種,玄奘譯本有十八種。[ix]十七種“淨土之行”是:(1)直心,(2)深心,(3)菩提心,(4)布施,(5)持戒,(6)忍辱,(7)精進,(8)禪定,(9)智能,(10)四無量心,(11)四攝法,(12)方便,(13)三十七道品,(14)回向心,(15)說除八難,(16)自守戒行、不譏彼缺,(17)十善。但是,這十七種“淨土之行”都是以一定的因行、得果關係來加以敘述,可以將鳩摩羅什、玄奘譯本的句型,列表如下:





《維摩詰所說經》
《說無垢稱經》

“直心”是菩薩淨土。

菩薩成佛時,

“不諂眾生”來生其國。
“發起無上菩薩心土”是為菩薩嚴淨佛土。

菩薩證得大菩提時,

“一切發起大乘有情”來生其國。




















  僧肇解釋說:“菩薩心既直,化彼同自,自土既成,故令同行斯集。此明化緣相及故果報相連,則佛土之義顯也”。[x]菩薩在因地修習“淨土之行”而成就眾生,眾生接受教化後,則亦修習“淨土之行”,所以“行淨則眾生淨”;這樣,同願、同行的眾生便會一起集合在菩薩成佛的國土,所以“眾生淨則佛土淨”。[xi]

  《維摩詰經》在十七種“淨土之行”後,則有一段經文:

  菩薩(1)隨其直心(2)則能發行,隨其發行(3)則得深心,隨其深心(4)則意調伏,隨意調伏(5)則如說行,隨如說行(6)則能回向,隨其回向(7)則能有方便,隨其方便(8)則成就眾生,隨成就眾生(9)則佛土淨。隨佛土淨(10)則說法淨,隨說法淨(11)則智慧淨,隨智慧淨(12)則其心淨,隨其心淨(13)一切功德淨。[xii]

  這是“淨土之行”的修行次第,僧肇解釋說這是“行之階漸”、“至極深廣”,所以“不可頓超”,必須依從“直心”一直到“一切功德淨”而修行,才是“尋之有途,履之有序”。[xiii]

  淨影慧遠、吉藏都是依此“階漸”的順序,然後配合菩薩的階位進行解釋,列表如下[xiv]:

 
《維摩義記》
《維摩經義疏》

(1)直心
種性已上(心無邪偽,故名為直)
外凡 十信

(2)發行
解行心(發求出世間行,故名發行)
內凡(既有信心,則應修行)

(3)深心
初地(信樂湣至,故曰深心)
(初地已上修治地業)

(4)調伏
二地(持戒離過名為調伏)
(持戒防惡名為調伏)

(5)如說行
三地(依聞修定)
(依聞修定)

(6)頭向
四五六地(修習順忍,趣向無生)
(修於順忍,趣向無生,名為回向)

(7)方便
七地(修習十方便慧)
(習於十方便故)

(8)成生
七地(修無量種化眾生德)
(能成就眾生)

(9)佛土淨
八地(修習淨佛國土)
(修淨佛國土)

(10)說法淨
九地(辯才為人說法)
(辨才為人說法)

(11)智能淨
十地(成就智波羅蜜)
(成就智波羅蜜)

(12)心淨
金剛心(金剛心淨)
等覺地(即金剛心)

(13)佛果
一切功德淨(佛果淨)
妙覺地(行願既圓,故一切功德淨)



  淨影慧遠、吉藏是將十三種“淨土之行”解釋菩薩從初發心到成佛的過程,而智顗的解釋,則與二者有所不同。智顗從通、別、圓三教來解釋,依橫、豎兩義,依橫義則一一諸行皆至金剛心,依豎義則是從淺至深;[xv]而且,智顗將此十三行攝入“觀心”,這樣十三個次第則成為觀心的內容,並無關實際的行為。

  釋惠敏在解釋這一段時,引用《大智度論》的說法:“菩薩住七地中,破諸煩惱,自利具足。住八地、九地利益他人。所謂教化眾生,淨佛世界。自利利他深大故,一切功德具足”[xvi],七地菩薩自利具足,八地、九地菩薩自利、利他的功德深大,能夠教化、淨佛世界;而淨影慧遠、吉藏則以七地菩薩教化眾生,八地菩薩淨佛世界,二者在位次上有所區別。另外,引用《大智度論》:

  深心清淨故能教化眾生。何以故?是煩惱薄故,不起高心、我心、瞋心故,眾生愛樂信受其語。教化眾生故得淨佛世界。如《毗摩羅詰》(即《維摩詰經》)佛國品中說:眾生淨故世界清淨。[xvii]

  菩薩因為深心清淨的緣故,眾生歡喜愛樂信受其語,這樣菩薩自然容易教化眾生,所以成就眾生清淨;而眾生清淨故,則能淨佛世界,即世界清淨。這樣,十三種“淨土之行”的前七種便可以簡化成“深心清淨”,即是深心清淨→教化眾生(眾生清淨)→淨佛世界(世界清淨),[xviii]這種次第亦符合我們前麵所說的行淨→眾生淨→佛土淨,“深心清淨”即是“行淨”。

  2、心淨→行淨→眾生淨→佛土淨的修行次第釋迦說完十三種“淨土之行”後,便總結說:“是故,寶積!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xix]這便是著名的“心淨則佛土淨”的結論。

  首先,我們從十三種“淨土之行”的排列順序來看,“佛土淨”為第九,“心淨”為第十二,所以這便可能意味著內在的“心淨”比外在的“佛土淨”更為必要與根本,如果外在的佛土不清淨,那麽內在心中的煩惱便無法徹底清淨。同時,從“隨其心淨,則佛土淨”的思想來看,如果想讓外在的世界清淨無染,必須從先去除內在心裏的煩惱。這樣,“心淨”與“佛土淨”之間,便不是一種順次的條件,而是互為條件,互為影響。

  僧肇解釋這段經文說:“結成淨土義也。淨土蓋是心之影響耳。夫欲響順必和其聲,欲影端必正其形,此報應之定數也。”[xx]僧肇是以形、影和聲、響的關係,來比喻“心”與“土”的關係。窺基解釋玄奘譯《說無垢稱經》相應的這段話:

  此釋所由。諸修行者,自心嚴淨,外感有情、器土亦淨。自心不淨,何得淨地?所以菩薩自心清淨,五蘊假者有情亦淨。內心既淨,外感有情及器亦淨。《佛地經》言,最極自在淨識為相。故識淨時,佛土便淨。上來但說有情為土,本所化故,不說器界。有情土淨,器界自淨,不說自成。[xxi]

  窺基亦是反對將此段話解釋成內心清淨了,則淨土自然成就。“心淨”是一種實踐論的概念,並不是存在論的概念,這是通過實踐的層麵,淨化自心,淨化眾生,最後達到清淨國土。如吉藏解釋“心淨”是“智慧之本,則是其心”;而在實踐層麵的“淨土之行”,心為諸行的根本。[xxii]

  所以,“心淨”與“行淨”都是指實踐,心為諸行之本;菩薩為了成就眾生,所以建立淨土。結合上麵所說的“行淨→眾生淨→佛土淨”,“心淨則佛土淨”的內在邏輯結構則成為心淨→行淨→眾生淨→佛土淨。而且,“佛土淨”是動態的、實踐、動詞性的概念,並不是靜態的、名詞性的概念,因為菩薩必須透過莊嚴淨土並成熟眾生的修行過程,這是解脫成佛的義務性條件。所以,“心淨則佛土淨”的完整意思是:菩薩修習種種“淨土之行”,淨化自己,令自己的內心清淨;而且教化眾生,使眾生能夠信受自己的教化;這樣,將來成佛時,同願、同行的有情們共同生於菩薩成佛的國土,即是心淨→行淨→眾生淨→佛土淨。[xxiii]

  一般的理解,都隻注重佛土清淨是內心清淨的果,而不注重“莊嚴淨土”的菩薩行願,這樣缺乏莊嚴淨土的應然性或義務性。菩薩清淨國土的原因在於,這亦是行菩薩道的義務;從共業所感來說,佛土清淨是內心清淨的“因”,內心清淨是佛土清淨的“果”。楊惠南指出,“心淨則佛土淨”並不是簡單的條件句(conditional sentence),而是雙條件句(biconditional sentence),是完全正確的。[xxiv]

  3、“心淨”之“心”的意義大乘佛教“心”的意義非常複雜,曆代注疏對《維摩詰經》“心淨則佛土淨”的“心”的理解各有差異。而且,《維摩詰經·弟子品》引用《阿含經》之文:“如佛所說,心垢故眾生故,心淨故眾生淨”[xxv],並且依此而論證“一切眾生心相無垢”或“心性本淨”(玄奘譯)的理論。在《阿含經》的本意,心清淨並非積極的,而是消極意思的清淨;說明心既有染汙,也有清淨,是采取淨穢不定的空無我之立場。[xxvi]對《維摩詰經》的“心”的理解,智顗解釋說:“四種心隻是一自性清淨之心,此心若顯,一切佛土悉淨也。”[xxvii]這是依如來藏自性清淨心來理解“心”。但是,《成唯識論》引用《阿含經》的偈頌作為證成阿賴耶識的教證[xxviii],因此窺基引用《佛地經》的“最極自在淨識為相”來解釋“心淨”,所以,“心”即是阿賴耶識,“心淨”即是清淨的第八識。

  但是,《維摩詰經》從思想上說,是依《般若經》與中觀的方法,而拒絕將“空”實體化,並且不承認有任何足資作為經驗的事物。因此,Lamotte認為,《維摩詰經》的“心淨”隻是《般若經》係統的“非心之心”,而不應是如來藏或阿賴耶識。[xxix]《小品般若》說:“菩薩行般若波羅蜜時,應如是學!不念是菩薩心,所以者何?是心非心,心相本淨故。”[xxx]“是心非心”是對部派佛教中,以為相續的心或與煩惱相應的心,本來是清淨的見解,從根本上給以否定。《般若經》所說的“非心”,是心空、心不可得,所以說心的本性清淨。[xxxi]依《般若經》的特點,“無心”是無變異、無分別,“無變異”即是真實的真如,“無分別”即是般若,這樣“心”是虛妄分別的心心所。

  “是心非心”、“非心之心”並不是有一個非心的“心”,這是指清淨、真實的如成立於虛妄、不淨的心之無當中。這就意味著虛妄、不淨滅時,才有清淨、真實者的成立。而清淨、真實者的“非心”而又稱為“心”,表明虛妄、不淨者和真實、清淨者,或者心和無心的無異性。具有否定一方才能成立他方之關係的二者,保有這種否定對立關係的同時,二者又是無異乃至同一,這完全是矛盾的,這正是“空”的本質。“是心非心”正是從勝義“空”的立場,表達了“空”的主體性體悟。

  這樣,《維摩詰經》中的“心淨”應該是指般若慧,是依實踐層麵的“行淨”而闡釋;“心”則是虛妄、不淨的心;“心性本淨”則解釋為“非心”、“是心非心”、“空寂心”等。這樣的解釋,是應該比較符合《維摩詰經》的原意,亦有利於開展現代詮釋,為佛教生態主義的建立提供思想資源。

  總而言之,《維摩詰經》的“心淨則國土淨”不能簡單解釋為“內心清淨了,那麽佛土也就自然清淨了”,其含有豐富的內在內容與嚴密的邏輯結構,是菩薩修行的成佛之道。菩薩為了成就眾生,必須淨佛國土;而且菩薩為了達此目標,則必須修習“淨土之行”,化彼同自,最後同願、同行的眾生才會聚集在菩薩成佛的國土,即是行淨→眾生淨→佛土淨。從《維摩詰經》在十三種“淨土之行”後說“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這是從實踐論的角度來闡釋,並不是存在論的解釋,所以其內在邏輯結構是心淨→行淨→眾生淨→佛土淨。而且,《維摩詰經》的“心”即是虛妄、不淨的心,而經中所說的“心性本淨”即是般若係統的“是心非心”等意義,不能解釋為如來藏或第八阿賴耶識。

  三、“心淨則佛土淨”的現代詮釋——佛教生態主義的局限性

  佛陀施教的目的,在於建立自他共存的和樂清淨的人生與世界。自他生存的和樂清淨,不能僅僅著眼於外表的事行。內心會引導我們趨向於合理的行為,或誤趨於不合理的行為,所以內心的是否清淨,是否出於善意,對於自他的和樂清淨,有著深切的關係。那麽,人類的德行,應內向的深刻到內心的淨化,使道德的心能增進擴展而完成。淨化自心的“定慧熏修”、“離惑證真”,達到法的現覺,即德行的深化。由於自心淨化,能從自他關係中得解脫自在,更能實現和樂清淨的人生理想於世間,即是“心淨則眾生淨”。佛法的德行,不但為自他相處,更應從自心而擴大到器世間的淨化,使一切在優美而有秩序的共存中,充滿生意的和諧,即是“心淨則國土淨”。所以,“心淨→行淨→眾生淨→佛土淨”體現了佛法的德行的擴展,是以自他為本而內淨自心,外淨器界,即是從一般的德行,深化廣化而進展到完善的層次。

  當然,對於“心淨則佛土淨”的現代詮釋與實踐基礎,“心淨則佛土淨”存在兩種解釋的可能:一、隻改變眾生對現實世界的觀念和情感,而不是改變現實世界本身,這是重在協調心理情緒,以適應現實的生活;二、將“淨心”當作道德化過程,通過個人的道德化,實現全世界的道德化,這是重在群體教化,參與和改善現實世界的麵貌。[xxxii]但是,在現實的實踐與修道中,心理調適與道德淨化的提倡是必不可分的,不可偏廢。台灣佛教界證嚴法師“預約人間淨土”和聖嚴法師“心靈環保”都從環保的理念與實踐上,對“心淨則佛土淨”進行了詮釋與推動。

  證嚴法師所推動的“預約人間淨土” 環保運動,主要集中在資源(垃圾)回收、植樹,另一方麵強調環保必須去除“內心的垃圾”,而且,消除內心的垃圾比起消除外在垃圾,還要更重要。證嚴法師指出,心病地球病,人心應該淨化,而我們要做好地球環保,首先必須淨化我們的內心。人心有貪、嗔、癡、慢、疑五種毛病,如果能去除五種,人心就會很健康,家庭就幸福,社會就祥和,自然人人就會知福、惜福。人人知福惜福,地球的資源就可以減少消耗。[xxxiii]證嚴法師對“心淨則佛土淨”有最直接的解釋:

  人人心中都有一塊淨土——良善本性,若能保持明淨無染,則雜草亂麻不生於心田……不僅美化自己的人生,也淨化社會。心淨則國土淨,要時常保護心念,不要讓貪嗔癡等邪惡毒害侵襲;要積極救護世界,不要讓災害破壞家園、讓暴力充斥社會、讓禍害汙染大地。[xxxiv]

  證嚴法師領導的“預約人間淨土”活動,一方麵強調淨化自己的內心世界,拒絕內心的汙染;另一方麵要積極救護世界,在力所能及的範疇內,從事資源(垃圾)回收、植樹等。

  聖嚴法師所推動的“心靈環保”的主要理念是,若想救世界,必須從救人心做起,如果人的思想觀念不能淨化,要使得社會風氣淨化,是非常難的。隻要人心染惡,人間社會即出現災難連連;如果人心淨善,人間社會即是康樂的境界。[xxxv]聖嚴法師對“心淨則佛土淨”解釋說:

  一、自心若清淨,亦能不受影響,不起煩惱,所以大乘菩薩們為了救濟眾生而入三界火宅,猶如身居清涼佛土。



  二、若能以無私無貪無嗔之心,處理日常生活,待人接物,影響所及,便能形成心靈環保的連鎖反應。一人影響兩人,兩人影響四人,乃至百千萬人。[xxxvi]

  聖嚴法師的解釋,第一層意思是:通過改變自己的心態,來適應社會,這是一種消極的心理調適。第二層意思是去除自己內心中的自私、貪心和嗔恨,然後再去影響世人,讓別人亦能去除心中的煩惱,這即是“心淨→行淨→眾生淨”;最後,因為眾生心中沒有煩惱,世間便清淨無穢了,即是“眾生淨→佛土淨”。

  所以,聖嚴法師推動“心靈環保”,一方麵通過物質環境的保護,這是“治標”;另一方麵正本清源,從人心的淨化做起,這是符合“心淨則佛土淨”的意義。所謂物質環保,就是將環保落實到物質生活的每個層麵,將人的日常行為變成環保行為。在生活環保方麵,提倡不用一次性餐具,洗碗不用化學製劑,垃圾分類,認養流浪動物,為貓犬結紮等等;在身體環保方麵,以“養生護生厚生”為飲食原則,提倡“無汙染飲食”;在禮儀環保方麵,倡導佛化奠基、佛化祝壽、佛化婚禮,供佛時不燒香、不燒紙,供品用花果、清水;在社會環保方麵,時常組織“法鼓山社區關懷環保日”等,動員全社會參與惜福市場、資源回收、淨灘、淨山、植樹、環境清潔、省水、廚餘堆肥等活動。[xxxvii]這樣,從人的心靈出發,建立了環保意識,進而自覺地將意識轉化為行動,二者相互促進,最終實現了“人間淨土”。

  但是,證嚴、聖嚴二位法師為代表的台灣當代佛教界的環保運動,卻遭到台灣學術界的批判。其原因在於,他們所推動的環保運動,不但在“量”上限定於少數幾個環保麵向,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被選中的這幾個麵向,都和大汙染源——工業汙染(化學汙染)、核能(放射性)汙染無關。但是,任何國家、地區的最大汙染源,都是來自資本家和政府,而不是家庭垃圾或國人破壞行為。[xxxviii]第一、在實際的環保工作方麵,二者都偏於垃圾回收和植樹,未能觸及汙染台灣環境的兩大汙染源:資本家所開設的工 廠,以及已與資本家利益結合的政府;第二、在環保理念的建立方麵, 二者都有重“(內)心”輕“(外)境”的傾向二者都偏於“心理垃圾”(貪、瞋、癡等煩惱)的去除, 卻忽略了外在世界之真正垃圾(土地汙染、河川汙染、空氣汙染、核能汙染)的防治與清理。同時,楊惠南教授還認為“預約人間淨土”和“心靈環保”之所以有所偏頗、值得商榷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錯誤地以為:一己內心煩惱的掃除,即可達到外在世界汙染的徹底清理。他們不了解:外在世界的清淨,乃是達到內心解脫不可或缺的條件。 從而,台灣學術界對證嚴、聖嚴二法師所主導的台灣佛教環保運動,定位為“浪漫路線”、“易行道環保運動”。

  從經文我們可以看出,淨土的成就是因為修習“淨土之行”,而我們雖然清淨自己內心世界的煩惱,但是無法使所有眾生都得到清淨,淨土的關鍵在於“眾生淨”。隻有讓更多的人從事“淨土之行”,我們的淨土才能成就。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在中國社會其實是一種“弱勢群體”,出家人更是社會的“另類”,從古到今都是如此。我們佛教界隻能呼籲更多的佛教徒參加佛教事業,對於非佛教徒來說,我們是缺乏號召力的,環保事業也是如此。佛法的教化,從來都是通過感動、勸導的方法,無法用強製力量來實行佛陀的教義。所以這樣,我們就能理解“心靈環保”與“預約人間淨土”,所以證嚴法師才會把“不說謊”、“生氣時念佛”、“開車時不要趕路、搶路”、“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等純屬內在心靈修養的德目,當作是環保的德目。這其實是通過佛教徒本身的努力,將更多的個體生命組成一種群體生命,從而才會因“眾生淨”而得到“佛土淨”。

  注釋:

  [i]《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頁下。

  [ii]有關《維摩詰經》的譯本情況,請參考E.Lamotte《維摩詰經序論》,郭忠生譯,南投:諦觀雜誌社,第2-49頁。

  [iii]長尾雅人《チベット譯維摩詰經日本譯》,東京:中央公論社,1983年。

  [iv]平川彰《淨土思想と大乘戒》,《平川彰著作集》第7卷,東京:春秋社,1990年,第14-15頁。

  [v]《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頁上。

  [vi]《維摩詰經》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20頁上;《說無垢稱經》卷一,《大正藏》第14卷,第559頁上。

  [vii]楊惠南《愛與信仰——台灣同誌佛教徒之平權運動與深層生態學》,台北:商周出版,2005年,第281頁。吉藏亦是將前為“修淨土意”,後為“正修淨土”。《淨名玄論》卷八,《大正藏》第38卷,第905頁上。

  [viii]《注維摩詰經》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5頁中。

  [ix]二者的對照、比較,見釋惠敏《“心淨則佛土淨”之考察》,釋惠敏主編《人間淨土與現代社會》,台北:法鼓文化,1998年,第230-231頁。

  [x]《注維摩詰經》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5頁中。

  [xi]《大智度論》卷五十六亦說:“若不利他,則不能成就眾生。若不能成就眾生,亦不能淨佛世界。何以故?以眾生淨故,世界清淨。”《大正藏》第25卷,第463頁中。

  [xii]《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頁中-下。

  [xiii]《注維摩詰經》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7頁上。

  [xiv]《維摩義記》卷一末,《大正藏》第38卷,第437頁中-下;《維摩經義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930頁上。二者的比較,見釋惠敏《“心淨則佛土淨”之考察》,釋惠敏主編《人間淨土與現代社會》,第234-235頁。

  [xv]《維摩經略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593頁下。

  [xvi]《大智度論》卷五十,《大正藏》第25卷,第419頁中。

  [xvii]《大智度論》卷八十五,《大正藏》第25卷,第657頁中。

  [xviii]釋惠敏《“心淨則佛土淨”之考察》,釋惠敏主編《人間淨土與現代社會》,第236頁。

  [xix]《維摩詰所說經》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38頁下。

  [xx]《注維摩詰經》卷一,《大正藏》第38卷,第337頁中。

  [xxi]《說無垢稱經疏》卷二末,《大正藏》第38卷,第1027頁上。

  [xxii]《維摩經義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930頁上。

  [xxiii]真田康道的理解亦與此相同,見《“心淨きに隨いて佛土淨し”について》,《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39卷第1號,1990年,第452頁。

  [xxiv]楊惠南《愛與信仰——台灣同誌佛教徒之平權運動與深層生態學》,第250頁。

  [xxv]《維摩詰所經說》卷上,《大正藏》第14卷,第541頁中。玄奘譯為:“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見《說無垢稱經》卷二,《大正藏》第14卷,第563頁中。相應此段有《雜阿含經》卷十:“比丘,心惱故眾生惱,心淨故眾生淨。”《大正藏》第2卷,第69頁下。

  [xxvi]水野弘元《佛教教理研究》,《水野弘元著作選項集》(二),釋惠敏譯,台北:法鼓文化,2000年,第286-287頁。

  [xxvii]《維摩經略疏》卷二,《大正藏》第38卷,第595頁上。

  [xxviii]《成唯識論》卷四,《大正藏》第31卷,第18頁下。

  [xxix]E.Lamotte《維摩詰經序論》,郭忠生譯,第94頁。

  [xxx]《小品般若波羅蜜經》卷一,《大正藏》第8卷,第537頁中。

  [xxxi]印順《如來藏之研究》,台北:正聞出版社,1992年,第80頁。

  [xxxii]杜繼文《中國佛教與中國文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83頁。

  [xxxiii]林碧珠等編《慈濟年鑒》(1966-1992),台北:慈濟文化出版社,1993年,第520-521頁。

  [xxxiv]釋證嚴《靜思晨語》,台北:慈濟文化出版社,1994年,第43-44頁。

  [xxxv]釋聖嚴《心靈環保》,台北:正中書局,1994年,第3頁。

  [xxxvi]釋聖嚴《心靈環保》,第48頁。

  [xxxvii]1998年1月9日台北《中央日報》。

  [xxxviii]楊惠南《愛與信仰——台灣同誌佛教徒之平權運動與深層生態學》,第243頁。(信息來源:佛教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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