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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事三題

(2021-06-08 10:29:24) 下一個

餓事三題

(選自小說集《種子》)

蔡錚


油條

希皇拿著兩根油條,不知放哪兒好。油條是用老婆剛賣了雞蛋的錢從路過的小販那兒買的。他不能當著眾人的麵把油條吃下去。金燦燦的油條冒著一股香氣,他忍不住咕咚咚咽了幾口口水。“我夜裏要用它來壓藥,”他對跟他一道歇下來的人說,“我還從沒喝過那麽苦的藥,比一掃光還苦。”他把油條拿在手上,受著一股甜蜜的折磨。還未收工,他不能把油條送回去,又不能把它放在地上,滿地都是螞蟻。他想把舊夾襖脫下來放在地上,再把油條包在裏頭。不行,衣服脫不得,天有些冷了。

“瞧,你家曉放學回來了。”正當希皇一籌莫展時旁人說。他朝背後一望,果然見他的小兒子正一個人低著頭磨磨蹭蹭向這邊走來。“曉,過來!”他叫了一聲,兒子抬起頭望著他,站住了。他舉起油條,兒子一愣,撒開腿飛跑過來,書包在背後飄了起來。跑近爸爸,兒子呼哧呼哧喘著氣,仰望著爸爸手上滴著蜜的油條,滿眼放光,大聲高叫:“爸,我放學了!”希皇突然把臉一垮,說:“這不是給你吃的,你娘的,別流涎!給我把油條帶回去,放在米缸裏!”他哈下腰,打量著油條,猶豫了一會才把它交給兒子。“你給他吃一點不行哪?”旁人說。“細伢就不能讓他們打小養成好吃的習慣。他長大了吃好東西的日子多著呢!”他又對兒子說:“拿好。一回去就放在米缸裏,我夜裏要壓藥。”兒子點著頭,眼盯著父親。油條的香氣使他漫了一口口水,一張嘴口水就會流出來,所以他隻啞巴似的不住點頭,肮髒的小臉上一雙黃黃的眼睛不斷緊張地眨巴。父親橫著眼說:“你要動了一點……你是知道老子的狠氣的!……我回來看。”孩子望著父親,他想母親總是在他不聽話時說:“鬼來了,鬼來了!”他從未見過鬼,猜想鬼大概就是父親這個樣子吧:兩眼凶狠,嘴很尖。他有點害怕,用力咬著嘴唇,又點了點頭。“快回去。”父親又頭一點一點地說,“記住!敢動一點,你是曉得我的!”

曉用雙手捧著油條,慢慢轉過身,望著遠處,走了幾步,猛地把滿口的水一下咽到肚裏,聽到“咕”的一聲下去,然後回頭看著父親。父親已撿起鋤頭,正盯著他,狠聲說:“你給我放好!動了一點……”曉斬釘截鐵宣誓似的高叫:“爸,我一點也不動!”說完轉身快步朝家裏走去。

他左手拿著油條,眼望著前麵遠處,強迫自己一下也不看它。那香氣直衝鼻眼。這樣過了好長好長時間,他咽下好幾口口水後終於忍不住看了它一眼。油條變得很大,那包它的半張破報紙已被油染花了,那油又透過烏亮的報紙沾在他指頭上。他回頭望了望,父親已被鬆樹擋住了,他又四處望望,沒人。於是他用右手拿著油條,舔起左手指頭來。黑黑的指頭甜津津的。他不斷地舔著,直到那沾油的地方變得白淨淨的才又換了右手指頭舔。又舔了半天,直到右手指也顯得比別處明顯的白淨才罷。這時他才細細打量著油條,看到油條向上翻騰著金燦燦的香氣。他把鼻子湊近油條,猛地、深長地吸著那香氣,舒服極了。

父親吃什麽好的是從來不讓他們看的。有一次父親把家裏唯一的一隻公雞殺了,叫娘燉了,一個人坐在桌邊吃。他剛從外麵走到門口,見三哥在桌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條狗看人吃東西那樣,死死盯著父親。父親正用筷子把罐子裏的肉一塊塊摳出來,然後提起罐子來嘩嘩啦啦倒湯,那香氣煙一樣冒起,散開,衝過來,攪得人肚子裏翻江倒海。三哥大概是被那香氣熏暈了,木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本想叫三哥一起出去玩,可那香氣太濃了,焊住了他的雙腳。他被粘在地上,腳動不了,口開不了。他不敢上前也不能走開。父親把肉倒好,撕咬了一塊,也睜起一雙狗眼望著三哥。三哥還是沒動。三哥後來說他當時根本沒望父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麽,可父親卻望著他,突然停住不嚼了。“你過來。”父親和和氣氣地對三哥說。這時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父親說不定發了善心,會夾一塊肉給三哥,叫他拿到一邊去吃,父親還會賞一塊給他,說不定比給三哥的一塊還大,他是老末嘛。他又朝屋裏挪了挪。三哥癡癡地挨近父親。“砰!砰!砰!”父親突然抓起桌上的黑煙鬥,飛快地砸在三哥頭上。他拔腿轉身就跑,聽到父親吼叫:“大人吃點東西,你還有意見?噯?!……”三哥抱頭哭嚎著跌跌撞撞跑出來。他們知道好東西都是該父親吃的,母親總這樣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他們;再說,父親有病,該吃些好的。唉,要是我也病了該多好!……

他又咕咚了一口口水,又望了一下四周,沒人。“試一點!” 一個聲音說。“別!別!”又有個聲音說。“試一點,隻試一點,絕不多動。” 於是他用大拇指尖和小指尖掐了一根油條末端的一點點,放進嘴裏。頓時,他感到那一點甜味向四麵散開,散得滿身都是。又一股口水湧起來。“再試一點點,試試那根。” 於是他又將那根油條的一頭掐了一點點放進口裏。口水像浪頭一樣,一陣一陣的越來越凶。那一點點父親是看不出來的,他一邊想,一邊又在另一根上夾了一點點放在口裏。這回他把它含了半天,像含水果糖一樣,讓口水一點點化開它,然後把它和著口水一起吞下去。他感到舒服極了,舒服得心咚咚跳。要是能吃上這樣整整兩根油條該多好啊!

不!我再也不能吃了!父親的油條,我不能再吃了!剛才那一點是看不出來的。要是人家知道了可真醜。再一點也不動,決不!人家邱少雲在火裏燒得多難受,他一下都不動,我怎麽就忍不住?好吃!真好吃!該打嘴……他把嘴撮起來,騰出右手,啪啪扇了自己幾個嘴巴。“你好吃!叫你好吃!”打一下叫一下,就像父親平時教訓他們弟兄幾個一樣。嘴有些痛。這時他真巴不得有個人跟他在一起監督他。路上沒有一個人,今天他是還未放學就偷著跑回來的。那香氣又在捅他的鼻眼,捅他的舌頭,捅他的心,最後又捅動了他的手。他拿起油條來細細瞅了瞅,看準那最不易發覺的地方掐了一點下來,填進口裏。他再拿起油條一看,發現那油條被掐過的缺口可以看得出來了:不說別的,兩根油條一比就比出來了,這根比那根短那麽一點點。不行,要把兩根弄得一樣長。於是他又把那長點的一根叼了一點。再一看,剛才短的一根現在又多了一點,於是他又把這多了的一點掐下來。可是兩根油條總是一根長,一根短,沒有辦法,他隻有在這根上掐一點,那根上夾一點,以求把它們弄得一樣長。現在他幾乎顧不到油條是什麽味了,隻關心那兩根油條是不是一樣長,油條的兩頭是不是一樣。到了家門口時他才突然發覺油條短了許多,更糟糕的是兩頭都露出大塊黃白的肉來了。這一來父親肯定會知道的,怎麽辦?——不過他也不一定會知道,知道就完了……再一點也不能動了,堅決不動!

他從門縫裏拿出鑰匙去開門。想到母親常說:“要是好吃,嘴巴癢,就把嘴放在石頭上磨磨!”他把嘴抵在硬糙的門板上磨了磨,感到火辣辣的痛。父親要是知道打起嘴來肯定比這還痛。怎麽辦?不!不能讓他看出來。父親天黑了才會回來,他不會放油條過夜的,他一回來就會趕著吃。待他一回來,拿出油條正要檢查時就走過去,假裝打蛾子或扇蚊子,一下把油燈弄滅,父親等不及燈亮就這頭一口、那頭一口,三口兩口就把油條吞了下去,他就根本不知道哪兒少了;再不就……

米缸放在牆邊,靠近他們睡覺的那張架在堂屋右邊的床。米缸很大,缸蓋子是用糞車輪子做的。蓋子上可以站人,坐人,豬都掀不開。缸裏的米總是墊個底,老鼠掉在裏頭就逃不出去。這缸是家裏的保險箱,有什麽好吃的都朝裏頭放。他們抓了魚,母親總是把魚醃了放在裏頭,直到臭了才拿出來吃。他把油條放在屋裏的黑桌上,然後搬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缸邊,再爬上椅子去挪那個缸蓋子。缸蓋子又大又笨又重,他憋足了勁,掙紅了臉才把它挪開。米缸裏衝出一股黴糠味。然後他下去拿油條。

不好!隻聽得“噔”的一聲,家裏的那隻大黃貓已跳落在桌上了。貓站在桌上,嘴前麵就是那油條,像是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動它。貓像隻老鼠那樣望著他,黃黃的眼睛漠然地轉動,尾巴在桌上晃晃著。“打!”他突然大叫一聲,想把貓嚇得一下跳開。隨著他的一聲吼,那貓叼起一根油條就彈開了,一下蹦到屋角的糠缸上。它站在糠缸上,嘴裏叼掛著那油條,機警地望著他,黃黃的眼睛嘲弄地閃動著,尾巴悠然地掃著缸蓋,鼻孔裏噴著嗚嗚聲,像是在等他撲上去。他心裏轟的一下什麽都垮了。他幹哭起來,“爸,爸,你看呀!你看呀!” 他發現他爸並不在。貓似乎有點可憐他,站在那兒望著他,並未動那根油條。還來得及,隻要把那根油條奪下來就行了。貓咬過的,爸爸還是一樣能吃。豬啃過的半邊紅薯爸爸撿起來就啃,雞啄過的紅棗爸爸搶過來就塞在口裏。

他轉向貓,想一下撲上去把它捉住。要萬一抓不著它呢?貓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想,貓是通人性的,先跟它好說,說不定它會饒了他。於是他幹哭著說:“好黃黃,求你把油條放了,我去捉魚給你吃,魚比油條好吃。我捉好多好多又肥又嫩的泥鰍給你吃。做點好事,別吃!你吃了我爸會把我打死。饒了我,我總是抓魚給你吃,你忘了?”貓眨了幾下眼睛,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半天沒發出那凶惡的嗚嗚聲,也沒動,仍隻是叼著油條在那裏站著,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放下還是不放? “放了吧,放了……”他輕聲勸說著,兩手像翅膀一樣張開,輕輕、慢慢地向貓挨近,像是要捉知了時一樣。他剛想突發奇襲撲上去,貓已先他一步一縱下了地,鑽到了床下。

他慌忙爬到床下。床下有些暗,好半天他才看到那貓。貓蹲在床角裏,把油條放下了一會,伸出爪子抓抓臉,又馬上叼起它。油條已沾滿了床下的灰,毛茸茸的。他向裏邊爬了一點,灰騰起來,嗆得他心發裂。貓縮在床角,充滿敵意地嗚嗚叫著,聲音像是從肚子裏滾出來的。床很矮,他的背在床板上蹭了一下,痛得他心裏直冒煙。他忍著淚,仍柔聲對貓說:“黃黃,好黃黃,我總是背著娘給你好吃的,你也忘了?”貓高豎的尾巴搖晃著,像是在說沒那回事,仍冷漠地盯著他。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咬牙切齒說:“你不放我就打死你!活活打死你!把你開腸剖肚!你怕不怕?不怕就吃吧,吃呀!”貓一聽這話就又把油條放在那堆灰裏。他喜得發抖:它聽懂了!它是聰明的,不願為根油條送了命!它還在作思想鬥爭。油條在地上,隻要一吼,貓大吃一驚,嚇跑了,油條就會撂在那兒。他又突然“嘟”的大叫一聲,向貓撲去。這一下糟了貓迅速叼起那油條,從他耳邊箭一樣射過,倏地衝出了屋。

他慌忙從床下爬出來,跑出屋子。貓正飛快跑著,根本顧不上回頭望他,直跑到隔壁,一下從門縫裏鑽了進去。他飛跑趕到。門是鎖著的,他鑽不進去。他試了好幾回,身子雖然能擠進去,腦袋卻被夾住,無論如何拖扯不進去。他隻有退出來,擠進半張臉,睜大眼從門縫朝裏看。裏麵黑黑的,什麽也看不清。貓走動的聲音都沒有。他用膀子撞著門,大聲叫喚著貓,心裏急得要著火。完了!貓已不知躲到哪裏去吃油條去了。完了,這可怎麽辦啦!……他嚎啕大哭起來。

門開不了,又沒人來。他倚著門呆呆哭了好長時間才癡癡往回走。兩根油條隻剩下一根,怎麽向父親交代?父親怎麽會相信呢?又沒人作證。一想到父親的樣子他就抽泣起來。他感到肚子裏揪扯得痛。

剛一進屋,又是“噔”的一聲,又一隻貓從桌上跳下來,嚇了他一跳。再一看,桌上那根油條一點渣兒都沒有。貓在屋中央站著,若無其事地望著他。他頓時軟了,癱了,隻覺天昏地暗。這下徹底完了!就是長了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原來這兩隻貓是串通好了的呀!這是隻野貓,是黃黃的野男人。它正用爪子揩著油嘴,用舌頭舔著油嘴呢。我要把你捉住,把你的肚子剖了!他撿起屋角的一把柴刀,向那野貓撲去。那貓不等他過來就一縱身上了缸,再一縱上了床頂,又一縱,從床頂上了堆著稻草的樓。他知道貓會從那裏的通風口出去。完了!這回是真的完了。他痛哭起來。

他想,這要是夢就好了。往往做了噩夢,比如丟了去買鹽的錢啦,打了碗啦,嚇得要死,醒來發現那是假的,他喜得要叫。這要是一個夢多好啊。看到桌上那張爛報紙,摸摸自己擦痛的背就知道這不是假的。他哭著,坐到門檻上,陽光隨著他的哭聲抖動。他希望有個人聽到他哭,聽他說這經過。沒有人來。父親是絕不會聽他辯解的;見了父親,他也肯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為什麽要遇上這個事呢?前天右眼就跳了好大一氣,他怎麽忘了呢?不該逃學,不該背著人偷吃那油條。父親會打死他,母親會罵他好吃,哥哥們會笑他。他並沒吃那油條呀,是那該死的貓吃了。貓會幾天不回家,就是回來了,他們也不會去剖了它的肚子看。扯謊!他們都會這樣說。扯得還不像:貓怎麽能一下從你手上搶了兩根油條?啊?!父親不會聽他,誰都不會信他。父親會往死裏打他,沒有人攔,沒有人勸,母親也會說這樣好吃又好扯謊的東西活該打死,鄰居會說吃了就承認不要扯謊……

天漸漸暗下來,還沒人回來。小牛崽在村前塘邊哞哞叫喚。他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伸直雙腳,靠在門框上哭,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聲音沙啞,有氣無力。他不時抬起袖子給自己抹著嘩嘩流淌的淚水。破舊的衣袖已被眼淚浸透,細胖的黑手背濕漉漉,由於不斷在褲子上擦,已擦得泛出紅白。肮髒的小臉上衝出幾道扭曲的黑汙汙的小河道,圓圓的小眼睛也紅腫起來,閃著晶亮的淚光。他漸漸感到有些冷。他縮起腳,蜷縮在門檻上,嘶聲哭……

    (選自小說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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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豬


 

1

強炎吃過早飯,喂了豬,對兒子說:“狗兒,今天我要上街,你好好看著你妹子,莫讓她玩水。要餓了,罐裏還有剩粥。中時我要回來。要不回來,你把缸裏的米挖兩茶盅,放四碗水,自己煮吃的。豬要牽出去屙尿,屙了尿莫忘了牽進來,外頭熱。我回來再喂它。”狗兒一手撓著凹凸不平的光頭,一手摸著鼓起的肚皮,翻著一雙黃黃的眼睛,噢噢噢點著頭。強炎看著兒子脖頸上插得住鐵鍬的黑革皴、那細瘦的鷺鷥頸和那剛吃了幾碗稀粥就吊下去、凸起來的葫蘆肚,心想:賣了紅花,一定要買兩根油條給他補補,再買塊肥皂,把他帶到河邊好好洗洗。

這時豬哄哄嗯嗯拱著他的腳。豬跟兒子一樣瘦,但架子大。他今天特意少喂了點,他怕豬吃多了把屎拉屋裏。天熱,白天不能把豬放在外麵敞頂的豬圈裏。他哈下腰,撿起拖在地上的豬纖子,拍拍豬耳朵,“我曉得你娘的嫌吃少了,夜飯我再多喂你一點。”豬皺著眉,還是哄哄嗯嗯地拱了他幾下,像是不滿似的。他把豬牽到下房裏。豬惱怒地大聲吭著,像狗似的尖叫著,跳了幾跳,想咬他的褲腳,他卻快步出房來了。

他背著一袋紅花朝街上走去。紅花是他放工後摘的。到十裏外的街上去賣比在大隊的代銷點賣貴幾分錢。為這他請了半天假。太陽很毒,田裏冒出一股股熱氣,很蒸人。來到街上,他渾身已濕透了。到了收購站,他看到那裏已有很多人在排隊,多半是賣紅花的。有的提著籃子,有的挑著籮筐,更多的是跟他一樣扛著袋子。賣藥的排了一大溜,直排到外麵的馬路上。他提著麻袋,排到那些人後麵,站在毒日頭下。

賣藥的排到了磅秤前,那個穿著白短袖的黑胖子就抓起藥來看。他總是把藥放在黑黑的嘴唇間嚐嚐,閉上眼叫:“濕了!”賣藥的想辯解,想求情,那胖子隻厭煩地揮手:“拿出去曬!下一個。”下一個又把自己的藥草搬上去,結果一樣。整個上午沒有幾個人的藥材不濕。太陽快當頂時強炎才挪到秤前。他把袋子放到磅上,連心也放了上去。他害怕胖子給他的紅花判死刑,他的心咚咚跳起來。胖子對他的紅花看得特別認真。他抓起一把紅花來在手上搓了搓,又吹了吹,再把紅花放在口裏嚼著。強炎討好地望著胖子。胖子沒有看他,“濕了。”胖子若無其事地撇撇嘴。強炎感到心上挨了重重一拳。“你再看看……”他臉上的皺紋抖索著,哈腰貼近胖子。胖子擺了擺手,“走走走!莫多說!”跟在他後麵的人也都不耐煩地摧他快點讓位。他愣了半天,想說:我昨天曬了一整天,那是火烤的呀!幫幫忙,我得回去,我家裏有兩個沒娘的細娃。他湊到胖子後邊,看到胖子耳朵根上夾滿了煙,心想我要有根煙塞給他就好了。他怯怯地說:“我……”“再曬一曬嘛!”胖子突然回頭吼了他一句,嚇他一跳,他臉上剛擠出的討好的笑蔫在那兒。胖子又開始看下一個的。他想衝胖子後腦來一拳,但隻是橫了胖子後背一眼,衝身邊的人幹笑一下,拖起麻袋朝外走。這些狗日的要下班了,不想再秤。果然,對後麵的一大溜人胖子隻走過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不濕的。接著他宣布下班,叫大家下午再來。

強炎拖著麻袋走到店外的馬路邊。他沒像別人那樣在馬路上掃出一塊地來曬藥,隻是把袋子丟在太陽底下,自己找了個靠牆的蔭地坐下來。坐在樹蔭下,他想著狗兒和小燕子。這是老婆死後這麽久他第一回不跟孩子在一起吃飯。要是村裏有人來就好了,可以叫他們代看一下麻袋,自己回去吃了午飯再來。但村裏沒人來,賣藥的人裏也沒有一個熟人。他不回去,他們怎麽吃?狗兒是個哈子,隻知道玩;燕子說是五歲了,還跟老婆死時一樣大,雖然懂事,卻不會說話。老婆死時說:“燕怕是養不大,送人吧。”他答應了,老婆死後他又舍不得。他要把她拉扯大,再過幾年她就會漿洗縫補了。

他肚子餓了,便雙臂伏在膝上,頭擱在臂窩裏,打起盹來。

2

狗子領著妹妹在村裏轉了幾圈,又在門前的石板上用土拌了一會兒飯。玩得正高興時妹妹忽然哭了起來。狗子這才看到有人端著飯碗到村後風口的大樹下去坐著吃。他便拉她進屋,把鐵罐裏的粥全刮到一隻碗裏。粥又幹又冷,很好吃。他喂妹妹吃著。他盡量讓妹妹多吃些。外麵蟬在叫,叫得他心發癢。他要到河裏去抓蝦吃,中飯後蝦子是最好抓的。

妹子把碗舔幹後就兩手擱在肚皮上發呆。蟬在嘶嘶叫。“睡去哈?”妹子點點頭。他便牽妹妹到房裏睡覺。房裏黑黑的。他把妹子抱起放在床上,叫妹妹躺下,把破單子蓋在她肚上,再放下黑黑的帳子,伸手在妹妹臉上撓了撓,妹子沒動,連哼都沒哼一聲。他便踮著腳出了房,再輕手輕腳出了屋,把門鎖上,把鑰匙塞在門邊的磚逢裏,然後撥腿向河邊飛跑。

3

強炎做了個夢,夢見跟孩子一起吃肉,怪的是那頭豬也坐在桌邊,跟他們一道吃著,吃得咯嚓咯嚓響。他不斷給它夾菜。他醒來時口水已流到了褲腳上,濕了一大片,嘴裏甜津津的。陽光刺眼,街道上熱氣蒸騰。狗子可能給燕做了吃的,正在喂她。那豬呢,正亂蹦亂跳,跳累了就會老老實實躺下。回去首先要喂豬。

“來了!來了!”有人叫。坐在樹蔭下的人便都活了過來,蠕動起來。黑胖子半閉著眼迷迷糊糊走了過來。一會兒就開秤了。這回紅花都不濕,別的藥材也都沒什麽問題。

賣完紅花,他到街上那唯一的飯館裏買了兩個饃吃了,又買了三根硬硬的油條,討張舊報紙包了,跟麻袋係在一起,搭在背上,快步朝家趕。

4

就在他朝回走的時候, 家裏的那頭豬開始活動起來了。

那頭豬跟強炎很有緣。那天散集時他正要空手回家,看到那頭豬像條狗樣跟在人後蹦蹦跳跳,尖尖的嘴在地上嗅著、拱著,看到一片葉子它都要掉過頭去,任人怎麽拉它都要吃到那片葉子才肯走。這個豬會吃食。會吃食的豬跟會幹活的牛一樣是好的。可以打草割草喂它,到年關就會夠到三級。它是餓狠了才這麽瘦。他望著那頭豬,那頭豬好像通靈似的,隔老遠就停止了咀嚼,也抬頭望著他,然後目不轉睛盯著他,慢慢向他走來,一走近就舔他的腳趾頭,又用尾巴輕輕掃他的褲腳。“嘿!認主來了。買了吧。這是頭狼豬,不挑食,狗屎都吃。”賣豬的說。強炎沒講什麽價就把豬買了下來。豬就跟著他歡蹦活跳地回家了。村裏人都誇他買了頭好豬。這頭豬也確實不錯,什麽草都吃,不上六個月就長到上百斤,最讓人高興的是熱天裏別人家的豬都病了,村裏死了好幾頭豬,它依然鮮蹦活跳。年底就可把它賣了,把埋老婆的錢還了,給燕子狗兒買一套新衣裳。他如今最得意的就是這頭豬,一有人來他家,他就不停地誇他的豬。

豬這時起來了,哄哄吭叫著掙紮,想衝出去,但纖子係住了它。它跳起來,向前猛一衝,卻被纖子拉得退了好幾步。它喘籲籲歇了一會,開始咬那根纖子,咬了半天咬不斷。它突然大叫一聲,像馬一樣前蹄抬起,騰跳起來,把自己向前拋去。“噔”的一聲,纖子斷了,它借慣性一下衝出房。它跌跌撞撞衝進堂屋,慌慌張張四處亂竄。屋裏的地是坑坑凹凹死結的硬土,地上沒什麽吃的,連堆雞屎也沒有。它想衝出去,可是大門從外鎖上了,那門縫容不下它的嘴。它頭對著門縫衝撞了好幾回,衝撞得大門轟轟響,門卻被它撞得更嚴。它咬了幾口,門是幾寸厚的杉木做的,跟鐵一樣硬,隻咬下一點碎木屑。它隻得哄哄嗯嗯叫吼著奔回屋裏。它跑進灶房,拱了拱水缸四周的土,那裏頭一隻蟲子也沒有。它又拱了拱灶邊的那堆亂稻草,裏頭也沒有一粒癟穀。那裏它早已拱過多回。它豎起前腳,攀上灶台,舔淨了灶台上幾點幹硬的稀粥,然後雙腳趴在鐵鍋邊,勾起頭去把鍋裏沒刮淨的稀粥舔淨了,再把泡在裏頭的碗舔了一遍,然後咕嘟咕嘟喝了一氣水。鐵鍋裏再沒有什麽吃的了,它放下前腳,回身拱倒了水缸邊的一個菜壇。臭水流了出來。臭水裏有幾隻白蛆。它慌慌張張吃盡白蛆,又探進頭把裏頭的蛆吃個幹淨。沒過到癮,它又拱了拱那歪倒在地的菜壇,菜壇滾了幾滾,碰在水缸上叮當叮當響。它愣了一會,望了望黑咕隆咚的灶房,顛顛跑了出來,跑到右邊房裏。房裏有張床,沿牆放著一隻缸。那缸又高又硬,它拱了幾拱,隻拱起缸腳下一點浮土。它又搖頭擺尾,哼哼走出房。到了屋角,它拱開了木板做的雞塒門,把頭伸進雞塒,嚼到幾顆雞屎;又伸進雙腳,在雞塒內的灰裏拱了一陣。雞塒內的灰騰了起來,弄得它滿頭都是。它拱了半天,退出來,哼吭著跳上雞塒。雞塒上有個雞窩。屋裏唯一的母雞有時站在那上頭“孤兒寡孤兒寡”地叫。雞窩裏有一隻蛋殼做的假蛋。它把那隻假蛋一口叉住,咬得一聲脆響,吞了下去。雞塒上頭靠牆的地方掛著一串黃亮亮的麥穗。它立起前腳,巴在牆上,豎起嘴,顫巍巍探頭咬那麥穗。那麥穗離它向上撮起的嘴還有一截,它的嘴晃晃的都擦在牆上。它焦躁地後腳猛一跳,前腳向上一爬,那束麥穗就被它一口扯了下來,落在雞塒上。它慌忙搶上去大嚼起來。沒等它嚼完,“轟”的一聲,腳下的雞塒塌了。它隨著雞塒上的破碗、亂鞋、鐮刀之類的雜物一起垮下。它落在雞塒裏稍事鎮定後又忙不迭地嚼起來。

5

雞塒垮塌的轟響驚醒了床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三歲時沒了娘。娘死後她有空就哭,不哭時就陰著臉,很少笑,隻有父親逗她時她才笑一下。她看起來隻有兩歲多,但強炎覺得她什麽都懂,起碼比他兒子懂事。她長得很瘦。強炎總設法讓她多喝些米湯。米湯跟人奶一樣養人。她喝了好多米湯還是那麽瘦。

小女孩醒來發現身邊沒人,愣了一會就哭了。“哥—— 哥——” 哭叫了幾聲沒人應,她便止住哭,掀開粘乎乎的單子,赤腳爬下床。她揉著眼睛,嚶嚶哭著走出房。屋裏光線很暗,隻有從煙熏黑的亮瓦裏透進一束陽光,銀閃閃的灰塵在光柱內顫抖跳躍。她突然不哭了,蹲下來看著雞塒。那裏有一叢黑黑的頭發在一抖一跳的,還有什麽東西嚼啃時發出的怪聲。她走到屋中央,雙腿曲起來,一雙細手拍打著瘦瘦的膝蓋:“嘟——籲!”豬突然停住不動。靜了一會,她又跺了跺腳,“嘟——籲——” 這時那頭豬從塌垮的雞塒裏縱了出來,一下撞到了小姑娘。小姑娘仰倒在地炸哭起來,兩腳亂蹬,兩手亂抓。豬回過身,盯著小姑娘,愣了一會,走近來,伸出嘴來在小姑娘身上嗅了嗅,又愣了一會,突然張開大口在小女孩汗津津的臉上叉了一口。

6

隔壁的五芳嫂回屋來提茶水,仿佛聽到一聲尖哭,她擔心是小燕哭,就走了過來。從門縫裏往裏瞧,屋裏漆黑一團,隻有亮瓦照著的那塊地還清楚。她看到屋中間屁股對她坐著的豬。“小燕!小燕!”她嘴對著門縫叫了好幾聲,沒人應。 她回身望了望四周,沒人。她叫:“狗子——狗子——”也沒人應。陽光落在石板上嘶嘶響。她提著空壺,汗衫粘在身上。“娘的,不知又野到哪裏去了。不曉得豬又把什麽拱翻了。”她又扒著門縫朝裏望了望,豬好像在嚼著什麽,嚼得呱呱響。她吼一聲,豬定住不嚼,但頭還埋著,沒有挪動。可能是嚼南瓜吧。人不知上哪兒去了,豬不放出來,強炎也真是,南瓜不算什麽。她熱渴得難受,看不出什麽就回身朝自己家裏走去。她剛一挪步就聽到豬在裏頭響亮地嚼起來。

7

強炎從街上回來,把麻袋和油條放在門邊的矮石凳上,從磚縫裏取了鑰匙。門一打開,一股血腥臭氣撲鼻而來。他一下木了,以為在做夢。他拿大銅鎖在頭上磕了兩下,很痛,再回頭向外一望,見幾隻雞正在門前臭水溝邊的陰地裏翻土覓食,陽光燦燦的。這是真的。地上的東西越來越清楚。豬本來是站在那一灘血糊糊的東西上津津有味地嚼著的,這時它慢慢走開,走到桌子底下,坐下,仰望著強炎。強炎沒動,它便在桌子下麵的黃土上拱了拱,揩擦嘴上的血。地上的小女孩脖頸已沒有了,頭在一邊,眼、鼻都不見了,隻有血肉模糊紅黑黃白的一團。腸肚已被挖空,細瘦的兩條小腿扭曲著疊在一邊,短褲和小黃褂已撕得稀爛,布片上盡是血。強炎輕喚一聲 “燕——子!”他跪下去想捧起那頭來。他手抖得厲害,沒法挨近那血淋淋肉糊糊的一團。他十指刨著沾滿血的地麵,頭一下、兩下、三下、連接不斷地磕擊在地,喉嚨裏發出沙啞低沉啊啊啊啊嚎叫。

豬把嘴邊的血擦在桌下的地上,像狗一樣半蹲著,睜著一雙賊亮的眼平靜地望著他。強炎突然爬起來,對縮在桌下的豬低聲喝問:“是你幹的?”

豬伸出舌頭舔了舔嘴,仰望著強炎,哼了一聲,像是說:“是我幹的。”又晃了一下耳朵,伸出舌頭來繼續舔它的嘴,好像在問:“怎麽啦?”

“老子要把你千刀萬剮!”強炎咬牙切齒,急速回身,從屋角抄起一把斧頭向豬撲去。豬瞪著他,仿佛在問:“你要幹嘛?”強炎不再發話,掄起斧子直取豬頭。沒等他挨近,豬就後腳一蹬,跳了起來,呼的一下從他腿邊衝了出去,一陣風似的到了門外。門口的雞都驚飛起來。強炎提著斧頭緊跟著衝了出來。

豬沿著房屋間的石板路一跳一顛地向村子後麵的山上跑去,強炎也緊隨其後,高一腳低一腳地跑著。他死死盯著狼豬。剛跑幾步,他一下被石階絆倒,“撲通”摔倒在地。膝蓋磕在石板上,皮開肉綻;斧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震得他手發麻,但他仍緊緊抓著它。他抹了一把臉上洶湧的熱汗,掙紮著站起來,心頭的怒火如澆了油一衝到頂,頭快要炸了。豬在前麵一丈開外立定,回頭望著他,像是在等他。他跛跑了幾步,甩掉破草鞋,大步追上去。豬又撒腿跑起來。他快一點,豬也快一點,他慢一點,豬也慢下來,老隔那麽遠。繞過村子後麵的山坡,豬跑到村子東頭,開始跑下坡路,直奔村子前麵。強炎提著斧子,一顛一顛地跟著。

稻場上許多人看他在攆豬,都停下手中的活來看把戲。隻見豬猛跑一陣,跑得離他遠了就停下來,像是招呼他快點跟上來。他一趕上來,快夠著豬了,豬又瘋跑起來,跑得像一匹馬,尾巴飄了起來,一下把他甩出老遠。有人揮著拳頭叫:“加油!加油!攆上了!攆上了!”有人跺著腳喊:“豬呀,快跑!快跑!”還有人笑著吼叫:“強炎,莫攆!那豬是公的!”也有人輕聲罵他:“娘的強炎!那樣狠心攆豬,不知發了什麽瘋!這熱的天不把豬攆死!”五芳嫂提了茶往畈裏走去,見強炎像斷了一隻腳的狗似的顛跑著,笑彎了腰,等強炎跑過她身邊時她笑著叫:“快攆,再攆就有肉吃了!”

強炎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未看見,他眼裏隻有那團黑黑的怪物。那黑怪物在他前麵像一團黑霧蹦跳騰躍,時大時小,時遠時近。

豬又跑到了村前。吐著舌頭的狗見它衝過來都慌忙閃在路邊,疑惑地看著它跑過去。豬已渾身熱汗淋淋,大張著嘴哼哈哼哈喘氣。在村口它猶豫了一下,接著掉轉身直奔強炎屋裏。爬了一段石階,穿過兩節小巷,它一頭紮進屋裏。

強炎哈哈喘著,緊跟豬後進了屋,回手一把扣上大門。“狗日的!你飛到天邊老子也要把你剁了!”他靠在門上喘著氣。豬跑進屋,在屋裏轉了一圈,溜到桌底一屁股坐下,渾身抖索,舌頭掉了出來,流淚的雙眼死死盯著主人,仿佛說:“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強炎雙手抓緊斧頭,雙腿哆嗦,一步步逼近豬。

8

狗子常在中飯後溜出來到村子東頭的河裏去玩。河裏的水很淺。水從上麵的一個小水壩衝下來,緩緩流過河道。河道裏有一灣灣的清水和一片片的幹地,幹地上長些青草,河兩邊有些柳樹。在那水裏總能摸到小魚和米蝦。那裏每天中午都有許多小孩玩水、摸魚蝦。他們從一灣水爬到另一灣水裏,嘻笑打鬧。有時他們用泥沙把那細小的水流堵死,然後一齊集在一灣水裏胡攪亂打一氣,等水渾了,小魚兒都浮起頭來時就哄搶起來。狗子總是搶得多。他把捉的魚給人,叫人家把蝦給他。他拿起蝦子,不分大小,放在水裏一涮,拿起來一甩,往口裏一塞就大嚼起來,嚼得白沫直冒,然後咕咚咽下去。他弄到一隻吃一隻。問他活蝦什麽味道,他總是說:“好甜!”今天他在水裏泡了很長時間,已吃飽了甜甜的蝦子。他眼睛都紅了,還是不停地撲打著水。

狗子正撲騰得起勁,站在河埂邊頸上掛著一串小魚的細哈叫道:“狗子,你伯回來了。”狗子慌忙從水裏爬起來,說:“我伯給我帶好吃的了。”他撿起掛在樹枝上的黑短褲,在頭上、臉上、身上胡抹一氣,又歪著頭蹦了幾蹦,倒出耳朵裏的水,套起短褲,朝家裏跑去。

9

強炎雙腳顫抖著,咬著牙一步步逼近狼豬。豬粗重地喘著氣,淚眼蒙蒙。強炎瞅準豬頭,狠命劈下去。豬輕輕吭了一聲,歪倒在地,四蹄亂蹬,鮮血噴湧。強炎費力地拔出斧頭,高高舉起,又狠命劈下去。他在豬頭上、頸上、身上、腿上拚命亂砍亂剁起來。血濺在他臉上、胸上、手上。他成了一個血人。豬的頭裂開了,耳朵掉了,熱烘烘的腸子淌了出來。豬被剁成紅的黑的白的一團,如一灘爛泥攤在地上。強炎還不停地剁著,剁著,斧子揚起落下,落下又揚起,像連枷一樣翻轉著拍擊,隻見半圈弧線。

突然,他聽到小女兒叫了一聲:“伯!”他慌忙定住。回頭卻隻見那一灘血肉。他爬近去,蒼蠅嗡地一下炸開,撞在他臉上,四處亂飛。他跪在女兒身邊,呆望著那一攤血肉。望了許久,他坐下來,伸出自己的腳,緩緩舉起斧頭;粘稠的血順著斧頭把流過他的手,滴到他臉上、肩上、胸上。斧頭血紅的刃口正對著他的腳髁,他正要狠命剁下去時,門“哐”的一下被撞開了。

狗子嘴裏塞滿油條,手上舉著油條,興衝衝地蹦進來,高聲大叫:

“伯,妹子睡著了!”

 

(選自小說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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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花


1


 

希才夢見一隻鳳凰飛到對麵山頂上立住,他走過去,鳳凰變成一朵白亮亮的花。他醒來,肚子餓得很。起來還有很多事要幹,要在出工前把糞送到自留地裏,要把豆兒窩裏清幹淨。豆兒在雞塒裏嗝嗝叫,拍打翅膀,像是說她也醒了,也要出門。還不到放她出去的時候,堂客還沒起來,沒人照看她,希才走過去在雞塒門上拍了拍,算是給豆兒打個招呼,豆兒也長長地嗝一聲,算是回應。

還是早春,外麵有些冷,霧霧的。自留地在壪前山的那一邊。山上的樹如林立的鬼。地邊有一片樹林密得像炭,裏頭常鬧鬼。他剛走到那樹林邊就聽到喵的一聲,像貓叫,像老鼠鬧,又像小娃兒哭。他立住豎起耳朵聽,喵聲又沒了。他繼續走,忽然看到一個黑團在前邊拱動,像是一頭野豬。他嚇得雙腳發軟,正想丟下擔子跑掉,又想起這年頭不會有野豬,便盯住那黑團。那黑團也定住。他咳一聲,對麵也咳一聲。他心裏暖和了,是人。那人朝他走來,並不說話。兩人對了麵,才看清是對麵壪裏的長青,他打個招呼:“一早就忙啊?”長青籲了口氣,說:“我婆娘又生了個女娃,我上山挖個坑埋了。”長青掂了掂手裏的黑包裹,那裏又冒出喵喵的哭聲。希才心一顫,說:“又是個女娃? 聽哭很健呢。”長青說:“我把好吃的都給我婆娘吃了,婆娘不爭氣。”希才站在路上,想扯住長青說話,但長青隻顧走他的,朝樹林裏去了。希才聽那喵喵的哭聲漸漸沒了才朝地裏走去,那喵喵的哭聲在他心裏一鉤一扯的。到了地裏,他愣了一會,突然撂下挑子,轉身朝樹林跑去,邊跑邊叫:“長青! 長青!”霧像牆一樣擋住他,他巴不得撥開霧。霧太厚太硬,撥不動。轉背就沒了長青的影兒,他急得汗直炸。菩薩保佑,別讓他埋了。

還好,順著鋤頭啄地的聲音他很快找到長青。長青正在挖坑。肚子餓,手上無力,鋤頭揚不高,挖了半天隻挖掉地上的草。他要挖個深坑,把那黑包放進去埋起來。希才喘籲籲跑過來,叫著:“長青!長青!”長青住了手。希才說:“長青,把這女娃給我,行不?”長青杵了鋤頭,斜眼瞄他。希才是個老地主,瘦得隻剩骨頭,臉死白,眼冒綠光。長青問:“給你幹嘛?拿去煮得吃了?” 希才說:“我和素就想要個孩子,求你。我們想有個人養老。”那孩子又喵了一聲。長青望望地上的黑包,愣了半天,撥撥手:“拿去吧,省我埋。莫說我給的。”說完扛上鋤頭虛飄飄地走了。
 

希才撲上去雙手托起那黑包裹,解開,一張小臉蛋露出來,啊,這不就是夢裏鳳凰變的那朵花?菩薩呀!小花朵還在喘氣,舔嘴,眼閉著,不哭了,冒出一股甜香。希才把孩子捧起來,解開黑褂,讓包裹貼在肉上,頭和胸都哈起來護住這一團熱氣。他雙手打顫,雙腿打顫,啊啊啊叫著。扭頭看看長青,長青已轉過樹林了。他盯著孩子的臉,那朵花,轉身顛顛朝壪裏跑。他跑不快,兩腳像踩在灰上,他隻得跑一會,走一會。

他的屋在壪子頂西頭,隻一間,裏頭是床,外頭是灶房,中間用高粱杆隔開,衝西開一個小門,小得隻他堂客和他可以通過。希才撲進屋裏,大叫;“素!素!看我帶回什麽?”說著解開褂子。堂客正在裏頭房裏咳嗽,問:“什麽?”“你看呀!看呀!”素坐起來,見他氣扯不上來,問:“什麽?”一看他懷裏,她滿臉閃亮,驚叫起來:“哪裏來的?誰的?”希才說:“撿的,大路上撿的!我們的!”素便爬下床,接過孩子,“真的?是我們的?我們的?!啊啊……”她抱起孩子,在懷裏抖抖著,抱到門口就了亮光看,忍不住湊上嘴去親。小孩有氣無力地喵了一聲。“我們的?我的心肝,天上掉下來的!我的心肝!”素嗬嗬笑起來。兩個老人望一眼小孩,又對望一下,笑起來,素漫出淚來,希才也滿眼是淚。

因為夜裏那個夢,希才給這孩子起名叫貴花。
 

2

 

希才剛撿了孩子,天就暖和起來。這一年的春天有點暈,陽光暈暈的,風也暈暈的,天上的雲也暈暈的,地上的草也暈暈的,連壪前那小河裏的水也暈暈的。隻有希才夫婦活得亮堂,兩個人像大雨前的螞蟻,從那破洞裏鑽進鑽出,借奶瓶,為貴花熬米湯;堂客用他們的舊褂子為貴花剪裁尿布,做小衣、小帽、小鞋、小抹衣,希才洗尿布、洗衣、烘尿布,又到山裏去開荒,往自留地裏送灰糞,為貴花種吃的。夜裏兩個人輪流窩這一團肉在懷裏,看貴花睜眼,看貴花努那紅紅的小嘴,喂她溫米湯,給她揩屁股、洗澡。

希才每天照常出工,這天早上他沒聽到鍾聲,便到隊長長鬆家去。長鬆還窩在床上,聽他進房,嘟囔著說:“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就到牛欄去打腰子。牛欄裏沒一個人。第二天他到倉庫去領口糧,倉庫門鎖著。他坐在門口牆根的石頭上等,等了半天還不見一個人來。是不是他記錯日子?是不是分口糧的日子改了?等了好久沒人來,他就去找對門醜他娘。醜他娘說:“你不知道哇,連種子都分了。等上麵來糧,還沒來。”希才吃一驚,難怪上回他一家隻分了二十斤穀。隊上倉庫裏一斤糧食也沒有?他是地主,說不上話。他問:“你們怎麽辦?” 醜他娘說去自己種菜,去挖野菜。原來隊上的穀倉早已空了,剩了種子,沒有雨田沒法耕,好些人餓昏了,隊上隻得把種子分得吃了。糧食早都上繳了國家,大家都等著國家把糧食搬回來。沒吃的,大家沒勁,工等於白出。長鬆也沒勁吆喝,敲鍾的老保拉不動索子,那口吊在壪裏唯一的大樹上的鍾響得跟風吹一般,隻樹下的人聽得到。

希才忙跑回家把隊上沒穀的事告訴堂客。貴花沒米湯喝怎麽活?堂客說隻要他們活著就要把貴花喂大。她不信他們會餓死。過去都沒餓死人,現在糧食產得多,哪會餓死人?他們壇壇罐罐裏還有些黃豆、幹蘿卜絲、幹紅薯片,還有為豆兒留的癟穀,牆上還掛著幾把高粱,這些都可應急。

不到一個月,牆窟窿裏的豆種都掏出來熬了湯。屋裏什麽吃的都沒了,上麵的糧食還沒來。好多塘堰都幹了,魚蝦都跟水一起上了天,入了地,幹塘裏一隻蝦子都沒有,剝開塘底幹裂的泥,連泥鰍都不見半條。田地裏沒水,什麽莊稼也不長。能吃的野草也不長,能吃的樹葉一片也不冒。

希才每天出去找吃的,回來隻有幾把苦野菜。最後他們隻有用野菜熬湯,熬出濃黑的湯,晾好,用嘴喂貴花,太苦的野菜給他們的另一個寶貝豆兒。

 

3

 

到天暖和時,壪裏除了人沒有多少活物。上麵下了指示,就是餓死人也不準宰耕牛,但耕牛卻不願活下去,死給人吃了。豬都上繳給了國家,狗都被吊死熬了湯,貓也都被掐死填了肚子,人們代貓捕鼠吃,老鼠也都絕了。壪裏連隻報更的雞都沒有,全壪隻有希才還養著豆兒這隻可吃的小母雞。

豆兒是個寶。素去年用隻老母雞孵了十隻蛋,出了八隻活雞,後來老母雞叫毛狗叼去吃了,壪裏發了雞瘟,小雞都倒在地上打個滾就硬了,隻這豆兒,本也好好的突然倒地打滾,在地上拍打,亂蹬,不甘心死去。素撲上去拎起她的脖子,抖著,念了一段咒,再把她放到腳盆裏扣起,敲打腳盆底,拿開腳盆,她居然還蹬腿,一會歪歪扭扭站起來。抓了碎米喂她,她還能吃。她就此活了下來。好久她都是兩個老人唯一的牽掛。每天一早起來,素第一件事是把豆兒放出來,抓幾粒穀喂她。出工回來,要先喚進豆兒,豆兒便鮮蹦活跳站她麵前,仰著脖子,睜著一雙亮玉玉的眼睛巴望著她。她就搜出衣兜裏的東西,丟在豆兒麵前。豆兒頭點點的,一會嗉子鼓起來,發出滿意的格格聲,撇著腳在屋裏轉悠。素進裏間,豆兒跟到裏間,素出來,豆兒也跟出來。看著豆兒,素心裏暖和。路上有半個麥穗,半穗稻子素都要撿了塞在衣兜裏,地裏抓到螞蚱她也要用葉子包了,塞到衣兜裏,帶給豆兒做見麵禮。希才待豆兒一樣好。犁地撿到幾個花生,放牛撿到幾個野果子,田裏抓到幾條小魚都要帶給豆兒。看豆兒歡蹦活跳接著他,歡蹦活跳地格格叫著吃那些東西,他心裏甜潤。每天早上放出豆兒,希才就要把雞塒裏的屎清一遍,在裏邊再鋪上一層灰,讓豆兒睡處幹幹淨淨。他已給豆兒換了好幾次雞塒。熱天雞塒做得挨近門口,頂上透風,讓豆兒在裏頭涼涼快快;冷天雞塒築在灶房,在四周加草加泥,讓豆兒在裏頭暖暖和和。有時忙了,希才會半夜驚醒,推醒堂客:“豆兒喂了沒有?”堂客說喂了他才放心睡去。豆兒長得壯壯實實,毛色美麗,像隻凰。

豆兒今年該生蛋了。要是能生蛋貴花就有好吃的。自從有了貴花,希才他們有點顧不上豆兒。希才從外一回來,豆兒迎上去,希才卻直奔裏間去看貴花。豆兒跟在腳邊,擺著尾巴,很不高興地格格叫。他們把原備給豆兒的許多癟穀都拿出來舂了米,熬了米湯喂貴花,豆兒常常瞪著眼望他們喂貴花。

豆兒隻得自己出門去找吃的。她總能找到吃的。土裏都能扒出吃的,爛草裏也能扒出吃的。一天她正在門前樹下專心致誌埋頭扒吃的,一個小男孩貓腰拿個罩子從後向她撲來。她驚叫一聲,伸開兩翅奔跑起來。一群小孩就號叫著從四麵八方撲過來。她無路可走,隻得飛起,飛到樹上。小孩們便撲過來搖樹,往樹上扔石頭。希才聽到雞叫,拿了扁擔從屋裏顛出來。小孩們見了希才慌忙溜了。希才在樹下對豆兒說了半天好話,她才飛下來,落在希才臂膀裏。希才抱著瑟瑟發抖的豆兒望回走,用手指頭撫著她。

從此希才不敢輕易放豆兒出門。

 

4

 

大家都知道希才有隻雞,都想謀它去救命。

先是希輝找上門。希輝好吃有名。他說變個人就是為了吃口好的,不然還不如變頭豬去吃糠,變條狗去吃屎,落得百事不做,百心不操。他家的雞早叫他連毛吃了,孩子餓得要死他也不管。他要用大五屜櫃換那隻雞,希才不肯。他便加上家裏的大飯桌,反正沒飯吃留個飯桌也沒用。希才還是搖頭。希輝再加上家裏那張祖傳的鬆木大床。希才說他要這些有麽用?沒那雞貴花怎麽養得大?她就要生蛋了,貴花得吃點好的。希輝在希才家坐了一上午,一雙眼跟著在屋裏轉悠的那隻雞轉悠,轉悠得發暈。軟說硬說希才不鬆口,最後他咬牙切齒說:“你這個老地主心還是那麽狠,看我要死的人你一隻雞都舍不得!” 希才也炸著膽子說:“我有娃兒要養,你看看這娃。” 叫堂客抱出貴花。貴花隻貓仔那麽大。“我們就等她下蛋來救娃的命。”希輝懶得看娃兒,站起來罵罵咧咧拖著破鞋勾腰去了。

醜他娘也想來謀這隻雞。醜他娘隻找素。她說醜他父已腫了,再不補補就活不長。醜他父要錢不要命,家裏的雞、狗、貓全賣給人家吃了,得了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紙票子。現在她是用賣了所有雞狗貓的錢來換這雞去救命。素說:“你看看我貴花。我們都等著蛋,讓她吃了長回來呢。”醜她娘便假模假樣勾頭去看包在布片裏的貴花。一看,她嚇了一跳:“這小一點?”素說:“等吃了好的,她會長回來。豆兒該生蛋了,吃了蛋貴花就好了。”醜他娘忙收了錢,不再說什麽,拿起腳走了。

隊長長鬆個頭大,幹什麽都趕在前頭,這一餓首先放倒了他。聽說希才有隻雞,他也想謀去吃了。什麽錢不錢,以後待這老地主好點就行了。於是他扶著拐杖來看他們。希才正在喂貴花。長鬆一見他就說:“把貴花給我看看,還活著,長了多大?” 希才把貴花托起來,遞給他。長鬆瞪大眼:“這是個人?你沒哄我?” 希才點頭又搖頭。長鬆說:“我不信!這哪像個人?”希才說:“她在笑,臉上有兩個酒窩,看嘴裂得多大。”堂客笑起來:“快看快看,直笑呢!”長鬆卻什麽也沒看到,嚇得連雞都顧不得提就慌忙朝外走。長鬆後來說他沒看見什麽人。他那時一直眼發花,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

很多人都到希才家門前來哨探,想趁他不在把雞抓去吃了。他們沒看到雞,隻看到希才堂客和希才抱著那孩子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喂,在陽光下給她洗澡,對她頭一仰一點地笑,對著她說話,唱歌。素是地主家的小姐,讀過書,唱的歌小孩們後來都學著唱:


貴花好,貴花乖
貴花是棵小白菜!
貴花好,好貴花
貴花是個好娃娃!
貴花乖,貴花好
貴花是個小寶寶!
貴花貴花貴貴貴
貴花是個小寶貝!

5

 

豆兒沒下蛋。貴花越來越輕,越長越小。剛撿來時她有六斤多,他們抱一會就抱不動,不久她就隻有五斤多一點,再過些時隻四斤多,後來就剩三斤,再後來就兩斤,從此希才不再秤她。原來抱在懷裏滿滿的,後來她就隻希才拳頭那麽大,再過些時,她就隻希才堂客拳頭那麽大,希才可把她托在掌心。堂客愛幹淨,每隔幾天都要給她洗澡,先是把她放在盆裏洗,後來用缽子,再後來隻用碗。她整個人隻嘴巴最大,可那嘴已含不下奶瓶的奶頭,隻能讓奶頭對著她張開的嘴把菜汁滴進去。她的哭聲越來越尖細,尖細得像針線。

上麵的糧食沒來,貴花繼續縮下去。後來她隻有希才大指頭那麽大,像個知了,洗澡用一隻小茶盅就夠了。他們隻得用一根麥杆吸了野菜湯,讓麥杆的另一頭對正她的小嘴滴下去。她張開的小嘴像剛出殼的小燕子的嘴。希才和堂客兩人常坐在門前的陽光下逗他,她裂嘴一笑就綻開一朵花。他們都昏昏的,這一朵燦燦的花讓他們醒過來。

 

6

 

這天一早起來希才就抱了貴花坐到門外的樹下乘涼。天熱,他沒給貴花穿衣。他兩膝並在一起,雙手合攏擱在膝上做成窩,把貴花放在那窩裏,看著她說話。素放了豆兒,讓她去找吃的。豆兒卻隻走到希才麵前站著,仰頭望著他。堂客揮手趕她:“去找吃的!這裏望什麽。”豆兒不去,仍昂頭望希才。希才餓得發暈,隻盯著知了般的貴花笑。貴花的亮晶晶的眼滴溜溜轉。希才盯她看了半天,忽然感到一陣頭暈,便眯了眼等暈過去。他剛一眯眼,那雞突然騰地縱起撲上來,叼起貴花就跑。堂客尖叫一聲:“貴花!”希才睜開眼炸吼一聲, 望地一撲,跌趴在地,雞卻早飛跑開了。堂客也向雞撲去。那雞被攆急了,兩腳助跑一陣,噗噗拍扇著翅膀飛了起來,斜斜地望壪後的牛棚飛去。

希才爬起來,跌跌撞撞趕過去。那雞落到牛棚頂上,把貴花放下,扭頭瞧了瞧。希才和堂客驚叫著趕上去。那雞見他們挨近,對著腳下的小知了一口啄下去,脖子一伸一伸地哽了哽,吞了下去,昂頭嘎嘎叫,像是宣告它已吞了那小東西,然後扭頭四處觀望。

見雞吞下貴花,堂客癱坐在地,抓扯頭發裂天裂地號哭。希才慌慌張張,手腳發抖,跺腳叫吼兩聲,見雞不理,便撿石頭朝雞丟過去。石頭打雞身邊飄飄晃過。牛棚很矮,那雞見在屋上立不住,就扯起翅膀飛起來,飛向壪後。希才又磕磕絆絆跟過去。

雞落在壪後的一棵枯死的桑樹頂上,飄拍了幾下,站穩了,嘎嘎叫。希才跟著攆過去,又撿起石頭往樹上砸。希才一石頭打中了雞。雞在樹枝上閃了閃跌下來,剛要落地又嘎嘎叫著抖開翅膀飛起來,飛到樹邊的塘上。這塘是個沁水塘,四處的塘都幹了,這口塘卻有從地下湧上來的水。靠了這口塘壪裏人才沒渴死。雞在塘上越飛越低,到了塘正中,兩隻腳挨了水,接著兩隻翅膀也落了水。雞撲落在水裏,兩翅撲打,濺起水花。雞飛不起來,便慌忙向前劃,在塘麵上劃出汪汪的大水圈。希才忙跑到塘的另一邊等著。到塘裏來抬水的大醜細醜也在塘邊跺腳拍掌,幫忙趕雞。雞便朝沒人的一邊爬去。希才沿著塘邊跑,見雞頭朝向哪邊就跑向哪兒,雞也見勢不斷轉向,死活不攏岸。堂客也跟過來,坐在塘埂上捶腿拍地。希才隻得下水,但腳一落到水裏就直往下陷,水下的泥太深,挪不了腳,他隻得爬出來,盯著雞。那雞在水裏爬得慢,終於支撐不住,望岸邊劃,一會就近了岸。希才搶下水撲向雞。雞貼著岸邊拍打翅膀,濺起水花,卻再也飛不起來。希才在水邊跑幾步,哈腰撲上去,一把逮住雞。雞嘎嘎叫著掙紮撲打,炸了他一臉水。他抓死雞的翅膀,抹了把臉,拎起雞往屋裏跑。

他顛進屋,撲進灶房,抓起菜刀,左手勒住雞脖子,對準雞脖子一拉,雞血噴了他一臉。雞亂踢亂蹬幾下,不動了。“貴花,貴花!”他叫著,一把撕開雞嗉子。癟癟的雞嗉子裏幾根青草做成一個窩,裹住像蟬蛹的貴花。貴花睡在那幾根帶涎的青草中,一動不動,眼閉上了。希才手捧著蟬蛹般的貴花,啊啊啊哭起來。堂客也跟進來,看到那幾根青草中裹著的貴花,跪到地上,嘶聲喊天喊地。

 

7

 

一會左鄰右舍都來了,有的擠到希才屋裏,有的聚在門外。婦女都跟著素哭。那隻雞斜躺在屋中央,毛上沾了血,頭擱在一邊,血從斷頸的窟窿裏流出來,流到黑黃的地上,紅亮亮的;屋裏一股甜甜的血腥氣。希才呆坐在破桌邊的小凳上,兩手窩著貴花,半張著嘴坐著,像是要睡去。

原來很多人都想謀那隻雞去吃,這會連見吃不要命的希輝都沒開口討那隻雞。

很晚壪裏人才散去。希才用個木頭盒子裝了貴花豆兒,抱了盒子,趁天黑無人,摸到山上密得人鑽不進的杉林裏,在一棵杉樹腳下挖個深坑埋了她們, 又在墳上蓋了許多枯死的杉樹枝。

夫婦倆從此瘋瘋癲癲,逢人就說他們家的貴花讓雞啄去吃了。但誰也不信。有人聽說希才撿的是長青的孩子,便去問對麵壪裏的長青。長青說他是生了個女娃,女娃生下來就斷了氣,有接生婆芸桃娘作證。他把斷氣的孩子埋在壪後的杉樹林裏,不信去扒了墳看。有人說希才他們想孩子想瘋了,撿了個死娃當活娃養;小娃壞爛了,希才為了哄堂客就弄個小狗仔給她養著;狗仔死了,他又給弄個貓仔給養著;貓仔死了,他又給弄個鼠仔養著;鼠仔死了,他又弄個知了養著,老說是那個孩子。他堂客親眼見那知了叫雞啄去吃了,死了心才瘋了。

2005

 

(選自小說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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