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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錚:2015年湖北老家觀感

(2015-11-30 09:29:53) 下一個
 
蔡錚
 
路與車
 
今年回老家我最感驚奇的是眾多的私人轎車。
我老家湖北紅安屬大別山區,原是個貧困縣。八十年代初自行車就算大件,十年前有輛小摩托就不得了,而今從我壪到鎮上的水泥路上小轎車來往不斷。2009年我和朋友從深圳開車回武漢,高速路上幾乎沒什麽車,當時就奇怪為什麽要建那麽好的高速路。如今我們十幾人的小壪裏三人有小轎車,鄰村周壪車子更多,一小夥子開輛奔馳,村書記也開輛黑轎車。朋友來看我都是開自己的車。表弟表哥都有車;表哥前年給女兒的嫁妝就包括一輛二十多萬的紅轎車。
從壪前有條石坯路通到對麵山上,這是政府搞的村村通的一部分。原來壪前到對麵山上去的那條路彎彎曲曲,走過塘埂,塘埂垮了;走過田埂,田埂被水衝爛了;要過個小溝,小溝上的橋被衝垮了。壪裏送個死人上山要磨死活人!有了這條路就好了,壪裏人都感恩不已! 我小時做夢就想有寬路通達門前山上,不想如今有人修了。修這條石坯路就得上十萬!
大哥說門前那條路本該鋪水泥,因村裏幾個人要自己幹,不讓縣裏派來的工程隊幹,扯皮,所以沒鋪成;塘埂也要鋪水泥板,也沒搞。我以為就這樣就夠好了,塘埂鋪水泥板就不能長草,路鋪了水泥就會有車從我屋前跑來跑去。
原來從我壪出去隻有往東一條車路,到西邊姐姐家要往東走幾裏地,再折向南走幾裏地到鎮上,再從那兒往西走,繞老大一圈。如今從壪前出發,到麵前山上那條東西向的路上就可直上西邊公路去姐家。還有一條從種植園直通西邊高速路的車路正在修,修完後從我壪到東西南北就都有公路直通了。 
好車好路縮短了距離。八十年代初從街上坐車到武漢得四個多小時,如今從家裏出發到武漢走高速不過四十分鍾;原來從街上坐車到縣城要兩個來小時,現在從家裏出發到縣城就二十來分鍾。將來住到我老家就可到武漢或縣城上班。
隔天下午武漢朋友劉歆開車來了,當時我正在縣城與朋友漢平逛街,漢平就開車送我回家,半個鍾頭就到家了。來不及做晚飯,哥說隻好到外麵吃,說新城的飯館都太貴,老街上的餐館都是宰人,鄰縣蔡榨街上的飯館貨真價實。蔡榨離家一二十裏,我們便決定去蔡榨。哥打電話問村主任哪家最好,他說“第一家”。 漢平便開車帶著我和大哥,劉歆叫他司機開車跟著。 十來分鍾就到了蔡榨。蔡榨原是個破爛的小街,現在全翻修了:新馬路,新房子,路邊地麵都鋪了水泥,道路、空地和房子都幹淨亮堂。“第一家”在街頭,餐館內也幹淨亮堂。餐館對麵有水泥鋪就的露天舞場,好些人在那兒跳交際舞。
點了七八個菜,又要了點酒。份量很大,隻吃了一小半,隻費兩百二。大哥說他們就是這樣收費的。黃陂原來一直比紅安富,現歸武漢市;哥說黃陂的飯館如今特別喜歡紅安人,說紅安人都有錢。我想這都歸功於新城的建設。 
住在村裏卻開車去外縣吃飯這在從前是不可想象的,如今卻稀鬆平常。車與路正在改變中國人的整個生活方式。
 
 
種植園
 
回家第二天,大哥叫我去壪後的種植園看看。早聽說村裏幾個小家夥承包壪後廢棄的老廠四周的山和地,在砍山上的樹。我以為他們瞎搞。那山上全是紅土硬石,除了鬆樹還能種什麽?哥說他們把村裏好些人的田地都強征了去,每畝每年給三百塊錢的用地費。他們用推土機推了魚塘,沒經他同意就把他原來種的一塊地也給推了。他找他們扯皮,他們賠禮道歉才了事。我以為這幫小青年是想騙政府的錢 , 因為政府鼓勵人搞種植園,且按畝數予以補助。表哥也在他黃陂老家附近搞了三千畝茶地,搞了五六年,據說到如今還沒賺什麽錢,全靠政府補助才得以生存。
從屋裏出來走到壪後就可看到原來老廠處矗立著一棟漂亮的六層樓房。通到那樓房的路是水泥鋪就的,路邊有各種移植來的樹;地裏種著香椿、蘋果、銀杏樹等各種樹苗。走到那樓房附近就可看到養豬場和巨大的水泥打岸的魚塘。原來這種植園把附近幾個自然村荒棄的上千畝田地全包了。園區內有水泥鋪就的路,有水塔,有噴灌、排水係統。哪兒都幹幹淨淨、漂漂亮亮,仿如一大公園。我沒想到有人會把我家附近的荒山廢地弄得如此漂亮,這讓我有如置身聊齋幻境! 
村裏的老弱婦女在地裏薅草。大嫂也在那裏幹著,她是打零工,想去就去,一天幹八小時得六十塊錢。嫂說監工看她們就像看犯人,你多歇一會他們就過來說你。大哥嫌工錢少,不讓她去,她說:“六十塊總是個錢。多個錢是個錢。”她每天五點起來洗衣做飯,七點半趕到地裏,十一點半回來,下午一點半去,五點半回來。壪裏的國平從外退休回來在那兒全職幹,一月三千,月休四天,一天不休多給一百;多休一天扣一百。忙時一天要幹八小時以上,超過八小時按鍾點額外付錢。
他們有十來個固定長工和幾十個短工,單付工人工資和幾百畝地的租地錢每年都得四五十萬。樹苗、魚、豬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但現在他們才開辦不久,這些賣不了多少錢,還得繼續投資;這個種植園總投資得上千萬。我不知他們哪搞到這筆錢,怎麽做出這番事業。這是我們好幾個在外的人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我隻有佩服村裏這幾個小家夥!
 
 
民居和廁所
 
壪裏好點的家庭都建有樓房,還有個院子,有的還在屋上安了攝像頭。大哥二哥的房子都是平房,也沒院子。但他們屋裏都有太陽能熱水器,有衝水馬桶,有噴淋熱水的洗澡設施。二哥屋裏的水是用太陽能或沼氣加熱,政府免費提供了個沼氣截硫器;大哥熱水是用太陽能加電,洗澡間有製暖設備。大哥家的廁所修得亂七八糟:用的材料和裝修工的技術都不過關:化糞池的臭氣倒進廁所間;衝水馬桶老塞住不出水;洗臉池下的管子老脫落,水流到地上;地上鋪的瓷磚、牆上貼的瓷磚接縫大,醜陋不堪。大哥卻對他的廁所洗澡間非常滿意,因為他不必再冒雨摸黑跑到壪前的茅坑去解手。大哥和二哥屋裏的主臥室都安了空調。
大哥做米飯、稀飯是用電鍋,做菜用煤氣和煤炭,偶爾也用柴草燒火炒菜。二哥是用電鍋做米飯、稀飯,用沼氣或煤氣炒菜,用煤球燒水、熬湯,不再用柴草。壪裏三紅家還用柴草炒菜,但煮飯、熬稀飯也用電鍋。我看到壪前山下新修的石坯路邊丟滿鬆樹根、鬆樹枝,感慨不已。我們小時見到一根樹枝都要搶回去做柴火,每到假日都要背著筐子扛著鋤頭去山上刨挖青草回來曬幹做柴火,山地上常被刨得隻見土。
大哥家和二哥家門口都有井,可手搖出水。二哥今年叫縣裏水質管理處的人查了他家的井水,發現有幾樣超標,已通告村幹部,全村人不久將全部改用統一的自來水。從木蘭湖通到新城的大自來水管從壪前塘外過,露出一截,以便我們壪接自來水。通到各家門口的水管由政府出錢連接,各家內的水管設施得各家自己掏,水按噸收費。
在大哥家我可無線上網,大哥每月為此付費七十塊。大哥說他本不想要,但人家找來要給他們裝,他就裝了,他不會用,也就為侄兒放假回來用用。姐家在偏僻的山裏,村村通的路的盡頭,屬武漢市,也有無線上網,每月交九十塊。外甥媳婦偶爾用手機跟我微信視頻,我在美國家裏便可看到老母。如果信號不好,那多半是我美國家中的無線聯絡有問題。            
我抽空去看了離家十來裏地的袁家畈的舅父,也到表弟的新屋去看了看。表弟是個文盲,一直在家瞎折騰。十多年前他就買了個卡車,沒拿駕照就亂開,撞死個小姑娘,被抓起來關了一陣,陪了上十萬。如今他有三部卡車,專門用來給人送碎石;他還有部大吉普。
五年前我特別去看過鄰壪政府資助建的農民新居,發現那室內的裝修材料、裝修技術都土氣低劣。表弟的房子卻讓我看到現代化的建築材料和合格的裝修工已來到了這山窩裏。他的房子整潔明亮,置身其中,仿佛置身美國中產家庭的居室內。這與我從前所見的農民居室有質的區別。我特意看了他樓下的廁所。裏頭整潔幹淨,除了方便處為蹲坑外,別的與美國家庭廁所沒有二樣。隻有蹲坑,並不是因為他們用不起坐式,而是習慣蹲坑的在那坐式上根本沒法適應。很多人安了座式也是為了給客人用,自己根本不用。
2003年我回國拍了很多廁所照片。廁所是人們生活水平的最好反映。中國要變,廁所當先。從前都是在房裏放隻糞桶解決問題。公廁也叫茅房,是在石板鑲嵌的糞坑上架石板,石板上留個坑,人蹲那石板上對著那坑拉;有的茅房上頭蓋瓦,有的隻蓋草,有的就露天。我小時使壞,見人進到茅房,估計人已蹲下去時就跑過去往糞池裏丟塊石頭就跑,糞會濺人一屁股。那種茅坑千年未變。看到我家後種植園的公廁我一喜。這公廁大外麵看起來跟從前的一樣,進去一看才知很現代,雖然材質和清潔都不如意,是蹲坑,但有洗手處,有鏡子,跟好點的旅遊景點的公廁差不多。
從廁所變化即可看出老家人的生活正在發生質變。
 
做飯專業戶
 
縣城有好幾個同學要來家裏,哥嫂都不願做飯,說去找大屋崗的波娃來家做,跟他講好規格,給他錢,讓他去采購。波娃是我村外甥,小時老在我村混,我們老逗他玩,他人聰明、調皮,三歲就要抽煙,後來他娘死了,他父親不管他,他在學校老挨打就棄學了。他人長得帥卻好吃懶做,成日偷雞摸狗。哥說他前年在路邊撿了個媳婦。那時他已三十多了,眼看就要一根光棍耍到老。一天他見個女的帶個女娃蹲路邊哭,就去問她哭什麽。女的說她男人打她,趕她走,她沒地去。波娃就把她帶回家,那個女的就跟了他。有趣的是,他舅,我壪的全安,三十年前也在大街上撿到個媳婦。他在武漢一路口擺攤補鞋,見一個破衣爛衫的女的蹲路邊哭,便問怎麽回事。那女的說她男人打她,他就把她帶回租屋,那女的就那樣跟了他。後來那女的男人找來,他請人把那男的打跑了。
夜裏哥去找波娃,說定六百塊一桌,讓他去買菜。第三天同學來了,大家吃得高興。我給波娃加了一百。我們吃完出去玩後波娃才出來吃飯,把他一瓶百多塊錢的白雲邊喝個精光,又喝了他五瓶啤酒 (一瓶五塊),喝得半醉後還胡說八道,讓哥很不高興;但飯後他媳婦,一個矮壯的婦女,拿起鐮刀幫嫂割麥子去了,又讓哥好受了些。
波娃他們壪裏十幾戶人家都成了做飯專業戶,專門到人家裏去給人做飯。一壪人都是一個叫抹布的人帶出來的。抹布原在我們大隊學校燒火,後來去學了做飯。他先是帶他幾個兄弟跟他做飯,後來又帶壪裏的人。他們給人做飯一桌收勞力費六十塊。先說好規格,他們開菜單,你自己去買菜;他們可帶桌子、餐具,甚至煤氣爐子(煤氣另收錢);你不願買菜,他們替你買。菜在頭天買好,當天夜裏他們就來你家準備。一般是夫妻兩個合夥幹,客多了,他們就從壪裏帶幾個人來。 這一帶在家做飯請客的活全被他們壪包了。他們壪每家都有麵包車,一家每年能純賺三五萬。
大屋崗人讓我看到深藏於中國人骨子裏的商業精神。我們老家人原以好打好鬥聞名,我縣本名“黃安”,乃因一方百姓素喜爭鬥鬧事、難於管製而得名;新中國成立後更名為“紅安”,成為有名的“將軍縣”,也是因一方人好打好殺、為革命流血犧牲數萬人之故。比起鄰縣黃陂人來我老家人顯得憨傻,不大擅長經商。但回家幾次,我就看到一股蓬勃崛起的商業精神。四年前我回來,二哥給我房裏裝了個空調,夜裏十點空調停轉;二哥便給裝空調的打電話;幾分鍾後一小夥子就騎了個摩托來,一會把空調弄好;第二天一早我們去上父親的墳,走到路上才記起沒買鞭炮,二哥就給街上一店子打了個電話;我們走到墳邊,一小夥子就騎個摩托送捆鞭炮來,比撥打911後美國警察來的還快。大哥出門,從不走路,打個電話,一輛麵的就開到門口來了;到鎮上十塊,到姐家三十。我上次回來,周家樓一小夥子拎掛東西來看我,讓我很不安,因我跟他不熟。他走後哥說:“你以為他白來?他組織了個樂隊。娘死了要請樂隊,你就得請他,一請就是一千多。” 我這才想起附近很多路口的屋牆上有紅油漆刷的“周家樓樂隊”和其電話號碼。
老家人顯示的這種商業精神讓我看到中國必將富強的某種基因。
 
 
 
 老人
 
我們壪有六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二哥東側隔壁的老太太九十三了,成天叼根煙,沒半點毛病,還自己做飯洗衣,看來還要活上十年。周壪也有好幾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還成天騎個摩托到處竄。見我們壪有這麽多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我很高興。
記事以來,我很少見到袁壪和周壪有人活過八十歲。我壪隻一老頭活到八十,周壪有一老頭活到九十一,一老太活到九十(跳塘死的)。壪裏人多半隻活到七十上下。大哥六十五了,一天四包煙,叫他別抽,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再活幾年就夠了,多少人還沒活到他這個年紀呢!遠近確實好些都沒活過六十。我零三年回來,遇上三個高中同學,我們一起赤膊挺肚照了張像。如今那照片上的兩個同學已不在了。一個是周壪的,零五年得肝癌走了;一個本村胡家田的,前年酒後騎摩托,頭碰了停路邊的摩托的反光鏡,一下摔出去兩仗遠,頭著地,當場死了!大哥屋後的全安家弟兄沒一個活過六十:老大不到六十得肺癌死了,抽煙抽的;老二全安天天夜裏喝酒,不到五十就得心髒病死了;老三也老喝酒,有天給周壪海家幹活,夜飯喝多了,海問要不要人送,他說不要,抬腳走了,走到壪後倒在路邊睡著了;夜裏雨夾雪,他就那樣縮在泥水裏凍死了,死時還剛四十出頭。大哥屋後的誌發,四年前紅發兒子滿十請客,我們坐到一桌。他比我小一歲,小時天天跟我屁股後頭,有回他娘把他關屋裏,他想出來,腦袋被門夾住了,鑽不出來,扯不回去,哭得我著急,我便把頭頂進去,我頭大,把他救了,門縫卻把我的頭夾住,我扯不出來也鑽不進去,夾得我死哭。十歲那年我拉他溜冰,兩人一起掉水裏;他是兒寶,不會水,是我紮進水裏把他頂到岸上,不然他當時就沒命了。這回酒桌上見了我,他來了興致,要跟我鬥酒,我說我不能喝,他死要跟我鬥,二哥便替我。三大杯白酒下去,當時他沒事,夜裏卻吐得一塌糊塗,第二天像個死人,我很不過意。要知道他不能喝,我會攔住他,吐酒太傷身體。他可憐一個光棍,苦種田,何以解憂,唯有白酒。三個月前哥說他在新城找到個看場子的事,再不用苦種田了,不知多舒服,一月三千。幹了兩個月就買了個摩托車,人也長好了。有天夜裏他喝了點酒,騎了摩托回家,跟貨車對撞,他上坡人家下坡,他被喂到車輪下,拖了八十米,腦袋被軋掉半邊,當場死了!
以後壪裏長壽的可能會多些。從前有了病大家一般不看醫生,更不用說住院,尤其是大點的病。現在住院有百分之五十到七十的報銷,這樣大病也可上醫院。縣裏的醫院水平也高了,縣醫院治不了的病他們會建議上對口的省醫院。但到省級醫院去看病得病人先墊付醫療費,完了再報銷。報銷手續麻煩,報銷單位也常是能給少報就少報。但醫院不再是高不可攀;鄉下人也不再都是一貧如洗,有大病要治,拿不出錢還可借到錢;二十多年前大家都一平如洗,借都沒處借。幾年前得了大病,很多人隻有等死或自殺,現在多半會去醫院。如經濟狀況好,還可自費上更好的大醫院。省裏有些醫院的醫療水平也正快速跟上世界先進同行。 
政府給六十以上的村民每月發一百塊補助,八十以上的每月二百。錢不多,對老人是個安慰。沒有老人會指望那個錢,多數老人雖然都有兒女供應,但能動的都在勞動。誌發父親八十六了還種地。
聽說我們村就我們壪過八十的老人多些,有的壪少有過八十的。
 
 
                        下一代
 
小壪裏我們這一班就我和隔壁繼紅上了大學。下一代,即八零年後出生的多半都上了大學。我侄女上了個大專,侄兒上了黃岡師範學院數學係,今年又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隔壁三紅的獨兒,小時讀不進書,隻知道玩,到初中突然發奮,考取一中;現在黃岡師範學院讀化學;三紅夫妻倆在家拚命幹活,一年一萬多的收入全供兒子讀書;屋裏破破爛爛,地上下雨就黑濕,房子早該修,但他們說要等兒子工作了再說。鄰居繼紅一家搬走了,他們弟兄的孩子都上了大學:繼紅女兒上的暨南大學,他老二的女兒也在黃岡師院上學。我屋後的宗壽舅到武漢賣菜,定居武漢,兩個大點的女孩沒上大學,幺兒卻上了武漢一所大學,現在武鋼工作。壪後國平的大兒上了所軍醫大學,現在鹹寧市醫院當醫生;繼國的二女上了湖北中醫大學,讀了研究生,現在南京一所醫院工作;他兒子也上了大學。壪後能發的老三上了哈工大,今年又考上研究生。那老三是意外超生,小時一黃毛黑臉,鼻滴流流,三四歲了話都說不清; 四年前看到他,高高大大,勻稱白淨,眉眼清秀,白汗衫、藍牛仔褲、白運動鞋,帶點憂鬱,看不出是個鄉下孩子。能發夫妻倆在縣城打工掙錢供老三讀書。壪後燕兵的兒子女兒都在武漢上大學。壪裏隻有雙安的孩子沒上大學;雙安小時就逃學,讀到三年級就打死也不上學,成了文盲。徐家紅發的姑娘成績很好,因為紅發不給她錢上學,她一氣之下讀到高三不讀了,跑去打工;紅發的兒子特聰明,考取了縣實驗小學,在那裏常在前幾名,將來該會上個好大學。紅發為兒子去縣城讀書借了高利貸,三千變成三萬,到現在還沒還清。
如果所有中國農村的下一輩都像我們壪這樣,中國將來不得了。但我發現讀書要種,還要帶,一壪如有一人讀書出息了,這壪後輩就會跟進,讀大學的就多。我們村有幾個壪子讀書風氣好,如胡家田、柏樹崗,都有人讀到了國外;有的壪子則沒幾個上大學的。
目前中國每年招收約七百萬大學生。如果中國將來能保持人口正常替換再生(現在出生比率幾近替換再生的一半),大學持續擴張,三十年後中國將有四億受過高等教育的勞動力(超過美國人口),如此,中國才有把握成為世界最富最強之國。
  
 
政府
 
零三年回國時農民都罵政府,那時連七十多歲的老人也要交稅,看病全得自己掏錢。這回很少聽到農民罵政府。壪裏就隔壁三紅一個壯年人還在家種田;空閑他也幫人幹幹活。我問他過得怎麽樣。他說:“現在多好啊!政府不收你一分錢,還要給你錢 。病了住院有報銷。隻要你肯幹就有錢賺!哪兒都有活幹,工錢也好。從沒這麽個好時候!”二哥也說好;他原來打工老拿不到錢,如今在外跟人搞裝修,一天幹十幾個小時可拿一兩百;一年打半年工就可讓二嫂在縣城租個兩室一廳(年租金三千五)帶著侄女在縣城上中學。壪裏隻老黨員七十五歲的達喜因為病痛而不滿,但他也每月得好幾百塊錢的老齡補助和田地補助。 
我高興的是門口的塘泥清了。八十年代前集體會把塘裏的水抽幹,然後全隊兩百勞力一起挑挖塘泥,個把月才把塘泥挑幹。分田到戶後幾十年沒人清塘泥,塘幾乎被瘞平了,塘埂也垮了。大哥多次要我幫忙把門前塘清清,把塘埂修修。清塘泥得一萬多,修塘埂又得一筆錢。我不忍心看那塘瘞掉,又拿不出那個錢。 今年三月,政府派人來把塘泥清了。大哥說:“來人找我, 要給我們壪修路、清塘。說:要壓些田、壓些樹。你們要是扯皮,我們就不動。你們同意, 我們就修。”哥召集壪裏人開會,大家都同意。他們抽了水,再開來輛大推土機,從早拱到黑,拱了三天,拱得見了硬底; 用泥築了塘埂,修了一條從壪前通道山上去的石坯路。
有新聞說中國過去三年用的水泥比美國過去一個世紀用的水泥還多,我不信,到老家一看才信了。壪後從縣北通到鄰縣的一條幾百裏的紅旗渠全鋪了水泥;我壪有政府為村民用水泥做的稻場,用水泥板鋪就的魚塘;許多水溝、魚塘排水處都有水泥管道、閘門,這都是政府出錢搞的,很多閘門上印有“國土資源,土地整治”字樣。我問三紅政府怎麽決定跟誰做。他說你找他們,有人來看,他們覺得可以做就做了。還有危房改造。所有八十年代前的房子基本都是危房,村民申請,村裏上報,有指標,就有人來看房,如房子破舊了,他們就讓你改建;你改建了,政府就補助五千塊。大哥把屋上的老瓦換成大紅瓦,地下鋪了水泥,建了廁所、自來水、太陽能,得了五千塊補助。壪裏就三紅和大喜家的房子待改。他們的屋頂都漏水。我叫村書記春華給想辦法,他說這事他掛在心上,要等上麵的指標。
去年村裏選舉,把原來的書記黑衝搞下去,選上周壪的春華。黑衝不幹事,就知道吃吃喝喝,有時還瞎搞,但他弟弟金山在鎮上管電,選舉時金山就拿著票到各家去要人選他哥,有人不好意思不投黑衝的票,有人怕他弟不敢不選他。村裏人早想趕黑衝下去,但沒人願出來當村書記,有本事的都到外麵去掙錢去了,所以好些年黑衝就一直當書記。前年他弟弟喝醉酒騎摩托撞死了,去年在外打工的春華回來了,大家就都勸春華當書記。春華同意,村裏人就選了他。春華父親是個善人,聲譽好,春華也很能幹。春華一上來就到處找人讚助,搞到二十幾萬捐款,把要倒塌的小學重新裝修了,在校內搞了個村民活動中心,裝修了幾間房子,把老王醫生請回來住那裏給村裏人看病;還在小學門口修了籃球場。學校後麵還有一棟兩層樓空著,他想把它辦成養老院,但沒錢,暫時沒法辦。
貧困戶會有額外補助。村裏去年有過得很好的三四戶因為有關係被定為貧困戶。群眾反映上去,上麵給撤了。今年貧困戶要公議,大哥也參加了評議。全村隻能有二十多戶貧困戶,指標比原來少一半,但補助會加大,所以對貧困戶的要求更嚴。建新房的人不能算貧困戶。但家裏有人得絕症的、有殘疾不能工作的、家裏隻有老人的都不用評議就算貧困戶。貧困戶的醫療可報銷百分之七十,而非貧困戶隻報百分之五十。 老軍人另有補助,參加抗美援朝的每月可得三百塊額外補助。為了防貪汙,所有補助都是從銀行卡上直接走賬,不經人手。
大哥老感歎說政府哪來那麽多錢!表哥辦茶園,每年政府都要補貼他幾十萬。他的茶業加工廠的設備、茶園內的水泥路等等都是政府掏錢搞的,花了上百萬。村村通的路、每個村水泥鋪的稻場、水泥板加固的塘堰、渠道等等,這都得大捆大捆的錢!年前在我家西邊一裏外修了條八十米寬的高速路,壓了村裏李家田的房子和田地,政府賠了他們兩百多萬;壓了我們村一點地,賠了三十多萬。三紅說徐家大壪的老七最走運,那條路正好壓他的魚塘。現在養魚的多了,他那魚塘不賺錢。政府一下賠了他二十多萬, 他夫妻倆日夜守著這魚塘一年也就掙一兩萬,他兒子大學早畢業了,也不用他幹了。他在他們壪裏建了棟三層樓的樓房卻住不成,隻日夜守在這野外塘邊的篷屋裏,這回他得了錢歡歡喜喜拆了棚屋回去住他的樓房去了。我們壪那三十萬補償款放在銀行裏,因壪裏沒幾個人在家,沒法分。哥說要用這筆錢給壪前壪後修路,在路邊架設夜光燈,這得戶口在壪裏的人來一起商量。但好些人多年都不回來。 
 
                                                                                 
    新城
 
四年前就聽說要在我家附近建一容納十萬人的新城。我不大信:這十萬人從何而來?我們縣在籍人口六十多萬,實際遠不足此數;人口外流加上計劃生育使全縣人口麵臨巨大萎縮。再,誰來投資?建成後以什麽產業維持?但這次回去就看到一座新城在我家東邊幾裏外的地方冒出來了。那裏原來是小山丘和田地,好些山被削平了,田地不見了;一條四道寬的馬路綿延數公裏,馬路兩邊樓房連著樓房。主街外一排排的居民樓正在興建中。我驚奇又佩服。在這窮鄉僻壤,憑空建起一座城市要十幾個億,哪來的錢?
建新城讓我們這一帶人沾光不少。表弟的新房新車多半因此而來。村裏那種植園也靠賣樹苗獲利,壪裏幾個小夥子有車開也多歸功於這新城。
今年美國媒體一直大談中國經濟敗落,我想那些人該到我老家去看看,至少從我老家發展看不出中國經濟敗落跡象。在我老家看不到閑人,凡是能動的都在辛勤勞動;如果老少都在拚命工作,那個經濟壞不到哪裏去。多年來美國媒體也常談中國的“鬼城”。這座新城會成為鬼城嗎?它在縣南端,靠近武漢,走高速到武漢不過半小時,算是武漢的衛星城;我想隻要武漢不衰落,它就有生機。
三十年前所有農民被搜刮得如白石板樣幹淨,村裏沒有任何財富,最好的新房也不過是一廂石頭土磚瓦房;遠不如解放前富農的青磚瓦房結實。到七十年代底,多數村民最貴的家當大概是家裏的飯桌和床被。八十年代後有了收音機、手表、電扇、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拖拉機、摩托車。隻到這幾年才有現代化的民居,私人轎車。 財富正開始積累:這四通八達的水泥路,水泥鋪就的塘堰、魚池、園林都是財富;當然還有那平地冒出的城市。財富積累尚需時日。自古以來,隻要有安寧的社會環境,政府不瞎折騰,中國百姓就會自行運作,迅速積累財富,使國家繁榮富有。中國現在又進入了財富積累期。希望這種進程不為社會混亂或戰亂打斷。
中國麵臨的最大問題是人口再生不足 。村裏辦的種植園打工的幾乎全是老人;這種現象恐怕不為我鄉獨有。因生源不足,我鎮初中開不了班,學校拆了。原來全鄉(鎮)有九個大隊(村),每個大隊都有小學甚至中學。七十年代我們大隊學校有兩百學生,前幾年所有村小學都並到鎮上,而如今鎮上小學又沒幾個孩子。一方麵是人遷走了,更主要的是計劃生育把孩子都計沒了。本來九十年代就該廢除“計生”,但那時“計生”反而變本加厲。鄉村是人口生產基地。鄉村消失,中國就將跌入人口再生不足的萬劫不複的深淵。中國社會發展狀況已使人口再生發生根本變化,中國必須緊急啟動鼓勵生育政策。另外,現有的交通通訊已使中國可走“反城市化”的道路,即鼓勵大家到鄉村定居。如沒有適宜的國家政策,我們村及附近許多村子四十年後將空無一人,村村通也白修了,那座新城也會成為“鬼城”。
 
(部分載於《世界周刊》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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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我媳婦是湖北公安人。 哈哈!
rancho2008 回複 悄悄話 去年回國旅遊,也是對祖國的發展之快,人民生活的改善之大印象非常深刻。好多親友都說現在是他們一生中過的最好的日子,並且都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和感恩。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令人振奮的好文章!
nemomama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記得湖北,一個很好很乾脆的地方!真高興現在終於給鬆綁了。
soullessbody 回複 悄悄話 想不到蔡兄小時候那麽淘氣。
每天都是好晴天 回複 悄悄話 我有個親戚在湖北鍾祥縣是農村還是農場不清楚,她是年輕時嫁過去,現在六十多了,現在兒女成行。他們那裏人早十年左右都是每年家家年收入二三十萬了,他們承包山林,具體種什麽不知道。感覺湖北自然條件好,氣候好,水力充沛,人均土地麵積多所以農村容易致富。
注冊了不能發言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很細,用心記載了時代的變遷。醫療其實是投入不足的,醫院欠不少錢。
鄉野一村夫 回複 悄悄話 讀了文章,深有感觸,為湖北老鄉的生活大有改善而歡欣。

從中國傳統來說,我也是湖北人。當年抗戰軍興,父親離開故鄉湖北,跟隨蔣公抗戰,再也沒有回去過。我出在上海,長在上海,從沒去過湖北,想乘回國之機去那裏看看,但因為老家已沒有任何親人,不知是否值得回去,一直在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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