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風箏的人第十章

(2009-09-28 18:39:4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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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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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13月有個年輕的婦女坐在我們對麵。她穿著一身橄欖綠服裝,黑色的披肩將麵部包得嚴嚴實實,以抵禦深夜的寒意。每逢卡車急刹或顛簸過路麵的凹陷,她就會出聲祈禱,每次汽車的高低起伏總伴隨著她的“奉安拉之名”。她的丈夫身材矮壯,穿著破舊的褲子、天藍色的長袍,一手抱著嬰兒,空出來的那隻手用拇指轉動著念珠。他嘴唇開合,默默祈禱。同行的還有其他人,總共十來個,包括爸爸跟我,行李箱放在我們兩腿之間,盤膝坐在被帆布包起來的後鬥上,跟這些陌生人擠在一起,搭乘這輛破舊的俄國卡車。

  我們淩晨兩點離開喀布爾,自那時起我的內髒就已經翻江倒海。雖然爸爸沒有說什麽,但我知道在他眼裏,暈車是孱弱無能的表現——這可以從他的臉色看出來,有好幾次,我的胃收縮得厲害,忍不住呻吟,他的表情很尷尬。那個拿著念珠的矮壯男人——在祈禱的那個婦女的丈夫——問我是不是要吐了,我說可能是。爸爸把頭別開。那男人掀起帆布的一角,敲敲駕駛室的窗門,要求司機停下來。司機卡林是個黑瘦的漢子,一張老鷹般的臉上留著小胡子,他搖搖頭。

  “我們離喀布爾太近了。”他大喊,“讓他撐住。”

  爸爸低聲咕噥了幾句。我想告訴他我很抱歉,但刹那間我滿嘴唾液,喉底嚐到膽汁的苦味。我轉過身,揭起帆布,在行進的卡車一邊嘔吐起來。在我身後,爸爸正向其他乘客賠不是,仿佛暈車是犯罪,仿佛人們到了十八歲就不應該暈車。我又吐了兩次,卡林這才同意停車,大部分原因還是因為擔心我弄髒他的車,他賴以謀生的工具。卡林是個蛇頭,從被俄國人占領的喀布爾,將人們偷偷運到相對安全的巴基斯坦,這在當時可是日進鬥金的生意。他把我們載往喀布爾西南170公裏外的賈拉拉巴特,他的堂兄圖爾在那邊接應,負責再送逃難的人一程,他有一輛更大的卡車,會載著我們通過開伯爾隘口[1KyberPass,阿富汗通往巴基斯坦的重要隘口,長60公裏。[1],去往白沙瓦[2Peshawar,巴基斯坦中部城市。[2]。

  卡林把車停在路旁,這時我們在瑪希帕瀑布以西數公裏的地方。瑪希帕——它的意思是“飛翔的魚兒”——是一處山峰,壁立千仞,俯覽著下麵1967年德國人為阿富汗援建的水電站。數不清有多少次,爸爸跟我路過那座山峰,前往賈拉拉巴特,那個遍地柏樹和甘蔗的城市是阿富汗人過冬的勝地。

  我從卡車後麵跳下去,跌跌撞撞走到路邊布滿塵灰的護欄。我嘴裏漲滿了唾液,那是快要嘔吐的征兆。我蹣跚著走近懸崖邊,下麵的深淵被黑暗吞噬了。我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做好嘔吐的準備。在某個地方傳來樹枝劈啪作響的聲音,還有貓頭鷹的叫聲。寒風微微拂動樹枝,吹過山坡上的灌木叢。而下麵,水流在山穀淌動,傳來陣陣微弱的聲音。

  我站在路肩上,想起我們如何離開家園,那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仿佛我們隻是外出下館子:廚房的洗碗盆堆放著沾有肉丸夾餅殘渣的盤子,盛滿衣物的柳條籃子擺在門廊,被褥還沒疊好,衣櫥裏掛著爸爸做生意穿的套裝。起居室的牆上仍掛著壁毯,我媽媽的圖書仍擁擠地占據著爸爸書房裏的架子。我們出逃的跡象很微妙:我父母的結婚照不見了,爺爺跟納達爾國王站在死鹿之前合影的那張老照片杳然無蹤。衣櫥裏少了幾件衣服。五年前拉辛汗送我的那本皮麵筆記本也消失了。

  早晨,賈拉魯丁——五年來的第七個仆人——興許會以為我們出去散步或者兜風。我們沒有告訴他。在喀布爾,你再不能相信任何人——為了獲得懸賞或者因為受到威脅,人們彼此告密:鄰居告發鄰居,兒童揭發父母,兄弟陷害兄弟,仆人背叛主人,朋友出賣朋友。我想起歌手艾哈邁德·查希爾,他在我13歲生日那天彈奏手風琴。他和幾個朋友開車去兜風,隨後有人在路邊發現他的屍體,有顆子彈射中他的後腦。那些人無所不在,他們將喀布爾人分成兩派:告密的和沒有告密的。最麻煩的是,沒有人知道誰屬於哪一派。裁縫給你量身時,你幾句無心快語可能會讓你身處波勒卡其區的黑牢。對賣肉的老板抱怨幾句宵禁,你的下場很可能是在牢欄之後望著俄製步槍的槍管。甚至在吃晚飯的桌子上,在自家的屋子裏,人們說話也得深思熟慮——教室裏麵也有這樣的人,他們教小孩監視父母,該監聽些什麽,該向誰告發。

  我三更半夜在這路邊幹什麽呢?我應當躺在床上,蓋著毯子,身旁放著一本毛邊的舊書。這肯定是一場夢,肯定是。明天早晨,我會醒來,朝窗外望出去:人行道上沒有那些陰沉著臉的俄國士兵在巡邏;沒有坦克在我的城市裏麵耀武揚威,它們的炮塔活像責難的手指那樣轉動;沒有斷壁殘垣,沒有宵禁,沒有俄國軍隊的運兵車在市場上迂回前進。這時,我聽到爸爸和卡林在我身後討論到了賈拉拉巴特的安排,持續了一根煙的時間。卡林一再向爸爸保證,他的兄弟有輛“很棒的、質量一流的”大卡車,到白沙瓦去可謂輕車熟路。“他閉上眼也能把你們送到那兒。”卡林說。我聽見他跟爸爸說,他和他的兄弟認識把守關卡的俄國和阿富汗士兵,他們建立了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這不是夢。一架“米格”戰鬥機突然從頭頂呼嘯而過,仿佛在提醒這一切都是真的。卡林扔掉手裏的香煙,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指向天空,做出射擊的姿勢,他朝那架米格吐口水,高聲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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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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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知道哈桑在哪裏。跟著,不可避免地,我對著雜草叢吐出來,我的嘔吐聲和呻吟聲被米格震耳欲聾的轟鳴淹沒了。

  過了二十分鍾,我們停在瑪希帕的檢查站。司機沒熄火,跳下車去問候走上前來的聲音。鞋子踏上沙礫。短促的低聲交談。火機打火的聲音。“謝謝。”有人用俄語說。

  又一聲打火的火機聲。有人大笑,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聲讓我跳起來。爸爸伸手按住我的大腿。發笑的那個男人哼起歌來,帶著厚厚的俄國口音,含糊走調地唱著一首古老的阿富汗婚禮歌謠: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鞋子踏上柏油路。有人掀開懸掛在卡車後麵的帆布,探進三張臉。一張是卡林,其他是兩個士兵,一個阿富汗人,另外的是一個咧嘴而笑的俄國佬,臉龐像牛頭犬,嘴巴叼著香煙。在他們身後,一輪明月高懸在空中。卡林和那個阿富汗士兵用普什圖語談了幾句。我聽到一點——有關圖爾和他的黴運。俄國士兵把頭伸進卡車的後鬥,他哼著那首婚禮歌謠,手指敲打著卡車的後擋板。雖然月色昏暗,我還是能看到他的炯炯目光,掃視過一個又一個的乘客。盡管天氣寒冷,他的額頭仍有汗珠滲出。他的眼光落在那個戴著黑色披肩的婦女身上,他眼睛死死盯著她,朝卡林說了幾句俄語。卡林用俄語簡略地回答。那士兵聽了之後轉過身,更簡略地咆哮了一下。阿富汗士兵也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曉之以理。但俄國士兵高聲說了幾句,他們兩個畏縮了。我能感到身旁的爸爸變得緊張起來。卡林假咳幾聲,低下腦袋,他說俄國士兵想與那位女士單獨在卡車後麵相處半個鍾頭。

  那年輕的婦女拉下披肩,蓋住臉,淚如泉湧。她丈夫膝蓋上那個嬰孩也哭喊起來。那個丈夫的臉色變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樣蒼白,他跟卡林說,求求那個“士兵老爺”發發善心,也許他也有姐妹,也有母親,也許他還有妻子。俄國佬聽卡林說完,連珠炮般叫囂了幾句。

  “這是他放我們通過的代價,”卡林說,他不敢正視那丈夫的眼光。

  “但我們已經付出可觀的報酬,他得到了一大筆錢。”丈夫說。

  卡林跟俄國士兵交談。“他說……他說任何代價都有一點附加稅費。”

  那當頭,爸爸站起身。這回輪到我用手按住他的大腿了,可是爸爸將其抹開,拔起腿來,他站立的身影擋住了月光。“我要你跟這個家夥說幾句,”爸爸說,他在跟卡林說話,但眼睛直望著那個俄國兵,“你問他的羞恥到哪裏去了。”

  他們交談。“他說這是戰爭。戰爭無所謂羞恥。”

  “跟他說他錯了。戰爭不會使高尚的情操消失,人們甚至比和平時期更需要它。”

  你每次都得充好漢不可嗎?我想,心怦怦跳。你就不能忍哪怕一次嗎?但我知道他不會——忍氣吞聲不是他的本性。問題是,他的本性正要送我們上西天。

  俄國兵對卡林說了什麽,嘴角露出一絲邪笑。“老爺,”卡林說,“這些俄國佬跟我們不同,他們不懂得尊重、榮譽是什麽。”

  “他說什麽?

  “他說在你腦袋射顆子彈一定很爽,就像……”卡林說不下去,但朝那個被士兵看中的女人努努嘴。那士兵彈掉手裏還沒吸完的香煙,取下他的手槍。看來爸爸要死在這裏了,我想,事情就會這麽發生。在我的腦海裏,我念了一段從課堂上學來的祈禱。

  “告訴他,我就算中了一千顆子彈,也不會讓這齷齪下流的事情發生。”爸爸說。我的心思一閃,回到六年前那個冬天。我,在小巷的拐角處窺視。卡莫和瓦裏把哈桑按在地上,阿塞夫臀部的肌肉收緊放鬆,他的屁股前後晃動。我算哪門子英雄?隻擔心風箏。有時我也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

  臉龐像牛頭犬的俄國兵舉起他的槍。

  “爸爸,坐下吧,求求你,”我說,拉著他的衣袖,“他真的會朝你開槍。”

  爸爸將我的手打開。“我什麽也沒教過你嗎?”他生氣地說,轉向那個一臉壞笑的士兵,“告訴他最好一槍就把我打死,因為如果我沒有倒下,我會把他撕成碎片。操他媽的。”

  聽完翻譯,俄國兵獰笑依然。他打開保險栓,將槍口對準爸爸的胸膛。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嚨,用雙手把臉掩住。

  槍聲響起。

  完了,完了。我十八歲,孤身一人,在這世上舉目無親。爸爸死了,我得埋葬他。把他埋在哪裏呢?埋完之後我該去哪裏呢?

  但我睜開眼睛,看到爸爸仍站著,腦裏這些盤旋的念頭停止了。我看見又一個俄國兵,還有其他人。他的槍口朝天,冒出一陣煙霧。那個要射殺爸爸的士兵已經把他的武器收好,立正敬禮。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又想笑又想哭。

  第二個俄國軍官頭發灰白,身材魁梧,用一口破法爾西語對我們說話。他為他手下的所作所為道歉,“俄國送他們來這裏戰鬥,”他說,“但他們隻是孩子,一來到這裏,他們就迷上了毒品。”他恨恨地望著那個年輕的士兵,如同嚴父被兒子的行為不端激怒。“這個家夥現在藥性發作。我會試試阻止他……”他揮手讓我們離開。

  頃刻之後,我們的車開走了。我聽到一聲大笑,跟著傳來第一個士兵的聲音,含混而走調地唱著那古老的婚禮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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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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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路上默默行進了十五分鍾,那年輕婦女的丈夫突然站起來,做了一件在他之前我曾見到很多人做過的事情:他親了爸爸的手。

  圖爾的黴運。在瑪希帕那邊,我不是從短暫的交談中聽到過這句話嗎?

  大約在太陽上山之前一個鍾頭,我們駛進了賈拉拉巴特。卡林匆匆將我們從卡車領進一座房子。那是單層的平房,位於兩條土路的交叉處,路的兩邊是平房,還有沒開門的商店,種著合歡樹。我們拖著行李走進屋子裏頭,我拉起衣領,以抵禦嚴寒。不知道為什麽,我記得有蘿卜的味道。

  我們剛進入那間昏暗且一無所有的房間,卡林就把前門鎖上,拉上那代替窗簾的破布。跟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們壞消息。他的兄弟圖爾沒法送我們去白沙瓦。上個星期,他那卡車的發動機壞了,圖爾還在等零件。

  “上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這事情,為什麽還把我們帶到這裏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陣急遽的動作。隨後有個模糊的身影穿過房間,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牆上,爸爸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麽,”爸爸憤怒地說,“因為他要賺這一程的車費,他隻在乎這個。”卡林發出哽咽的聲音,唾液從嘴角流出來。

  “把他放下來,老爺,你會殺了他的。”有個乘客說。

  “我正要這麽做。”爸爸說。這個屋子裏麵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並非在開玩笑。卡林臉色漲紅,雙腳亂踢。爸爸仍掐著他,直到那個年輕的媽媽,被俄國兵看中那個,求他放手。

  爸爸終於放手,卡林癱倒在地板上,翻滾喘氣,房間安靜下來。不到兩個鍾頭之前,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願吃一顆子彈。而如今,若非同一個女人的求情,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一個漢子掐死。

  隔壁傳來一陣敲打的聲音。不,不是隔壁,是地下。

  “那是什麽?”有人問。

  “其他人,”卡林呼吸艱難地喘息著,“在地下室。”

  “他們等多久了?”爸爸說,眼睛盯著卡林。

  “兩個星期。”

  “我記得你說過那輛卡車是上星期壞的。”

  卡林揉揉脖子,“應該是再上一個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麽?

  “要過多久零件才會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縮,但啞口無言。我很高興身邊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殺氣騰騰的凶相。

  卡林打開門,門後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樓梯,一股像黴菌的潮濕臭味撲鼻而來。我們一個個下去,樓梯被爸爸壓得吱嘎作響。站在寒冷的地下室裏麵,我感到黑暗中有很多雙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著我們。我看見房間到處有人蜷縮著,兩盞昏暗的煤油燈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地下室的人竊竊私語,除此之外,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滴水的聲音,還有刮擦聲。

  爸爸在我身後歎了口氣,把行李包扔下。

  卡林告訴我們,應該再過幾天,卡車就可以修好了。那時我們便可前往白沙瓦,奔上那通往自由和安全的旅途。

  接下來那個星期,地下室就是我們的家;到了第三晚,我發現了刮擦聲的來源:老鼠。

  待得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數出地下室裏麵約莫有三十個難民。我們肩挨著肩,倚牆而坐,吃著餅幹、麵包,配以椰棗和蘋果。第一天夜裏,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禱告,當中有個問爸爸為什麽不加入,“真主會拯救我們所有人,你怎麽不向他禱告呢?

  爸爸重重哼了一聲,伸伸他的雙腿。“能夠救我們的是八個氣缸和一個好的化油器。”這句話讓其他人說不出話來,再也不提真主的事。

  第一天夜裏稍晚的時候,我發現卡莫和他父親藏身在我們這群人之間。看到卡莫坐在地下室裏麵,距我隻有數尺之遙,這太讓我吃驚了。但當他和他的父親走到我們這邊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卡莫的臉,真的看見了……

  他枯萎了——顯然沒有其他詞可以代替這個。他雙眼空洞地看著我,絲毫沒有認出我。他耷拉著肩膀,臉頰凹陷,似乎已經厭倦了附在下麵的骨頭上。他的父親在喀布爾有座電影院,正在跟爸爸訴苦,三個月前,他的妻子在廟裏,被一顆流彈擊中,當場斃命。然後他跟爸爸說起卡莫,我零星聽到一點:不該讓他一個人去的……你知道,他那麽俊美……他們有四個人……他試圖反抗……真主……血從那兒流下來……他的褲子……不再說話……目光癡呆……

  我們在地下室與老鼠做伴一個星期之後,卡林說沒有卡車了,卡車沒法修。

  “還有另外的選擇,”卡林說,在一片哀歎之中,他提高了聲音。他的堂兄有輛油罐車,曾經用它偷運過幾次旅客。他就在這裏,在賈拉拉巴特,也許可以裝下我們所有人。

  除了一對老年夫妻,其他人都決定上路。

  那晚我們離開,爸爸和我,卡莫和他的父親,還有其他人。卡林和他的堂兄阿吉茲,一個方臉禿頂的漢子,幫助我們進入油罐。汽車發動了,停在那裏,我們挨個爬上油罐車的後踏板,爬上後麵那條梯子,滑進油罐。我記得爸爸爬到一半,從梯子一躍而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他把盒子清空,從土路中央抓起一把灰泥。他親吻泥土,把它放進盒子,把盒子放進胸前的口袋,貼著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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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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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惶。

  你張開嘴巴,張得大大的,連齶骨都咯咯作響。你下令自己的肺吸進空氣,如今,你需要空氣,現在就需要。但是你肺裏的氣道不聽使喚,它們坍塌,收緊,壓縮,突然之間,你隻能用一根吸管呼吸。你的嘴巴閉上,嘴唇抿緊,你所能做的,隻是發出一陣窒息的咳嗽。你雙手抽搐,晃動。身體裏似乎某個地方有座水壩決堤,冰冷的汗水洶湧而出,浸濕你的身體。你想哭喊。如果你能,一定喊出聲來。可是你必須吸氣才能哭喊。

  驚惶。

  地下室已經夠暗了,油罐更是不見天日。我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揮動,可是什麽也見不到。我眨眼,再眨眼,不見五指。空氣不對勁,它太厚重了,幾乎是固態的。空氣不應該是固態的。我很想伸出手,把空氣捏成碎片,把它們塞進我的氣管。還有汽油的味道,油氣刺痛我的眼睛,好像有人拉開我的眼皮,拿個檸檬在上麵摩擦。每次呼吸都讓我的鼻子火辣辣的。我會死在這樣的地方,我想。尖叫就要來了,來了,來了……

  接著出現了小小的神跡。爸爸卷起我的衣袖,有個東西在黑暗中發出綠光。光芒!爸爸送的手表。我的眼睛盯著那螢綠的指針。我害怕會失去它們,我不敢眨眼。

  慢慢地,我對周邊的景況有所知覺。我聽到呻吟聲,還有禱告聲。我聽到一個嬰兒哭喊,母親在低聲安撫。有人作嘔,有人咒罵俄國佬。卡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大家的頭撞上金屬板。

  “想著一些美好的事情,”爸爸在我耳邊說,“快樂的事情。”

  美好的事情,快樂的事情。我放任自己思緒翻飛,浮現出來的是:

  星期五下午,在帕格曼。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麵有繁花滿枝頭的桑椹樹。哈桑和我坐在淺及腳踝的野草上,我拉著線,卷軸在哈桑長滿老繭的手裏滾動,我們的眼睛望著天空中的風箏。我們默默無聲,但並非因為我們無話可說,而是因為我們之間無需交談——那些自出世就認識、喝著同樣奶水長大的人就是這樣。和風拂過草叢,哈桑放著線。風箏旋轉,降下,又穩定了。我們的影子雙雙,在波動的草叢上跳舞。草地那端,越過那低矮的磚牆,某個地方傳來談話聲、笑聲,和泉水的潺潺聲。還有音樂,古老而熟悉的曲調,我想那是雷巴布琴[1Rubab,阿富汗民族樂器。[1]演奏的《莫拉曲》。牆那邊有人喊我們的名字,說到時間喝茶吃點心了。

  我不記得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隻知道記憶與我同在,將美好的往事完美地濃縮起來,如同一筆濃墨重彩,塗抹在我們那已經變得灰白單調的生活畫布上。

  剩下的路程隻在腦海裏留下零零碎碎、時隱時現的記憶,多數跟聲音和味道有關:米格戰鬥機在頭頂轟鳴;斷斷續續的槍聲;旁邊有驢子昂昂叫;一陣鈴鐺的聲音和羊群的咩咩叫;車輪壓上沙礫的響聲;黑暗中嬰孩的哭嚎;汽油、嘔吐物和糞便的臭味。

  接下來我還記得的,是爬出油罐之後清早耀眼的光線。我記得自己抬臉向天,眯著眼睛,大口呼吸,仿佛世間的空氣即將用完。我躺在泥土路一邊,下麵是怪石嶙峋的坑壕,我望著清晨灰蒙蒙的天空,為空氣感恩,為光芒感恩,為仍活著感恩。

  “我們在巴基斯坦,阿米爾。”爸爸說,他站在我身邊,“卡林說他會喚來巴士,把我們送到白沙瓦。”

  我翻過身,仍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看到爸爸腳下兩邊放著我們的行李箱。從他雙腿間的三角形望去,我看到油罐車停在路邊,其他逃難的人正從後麵的梯子下來。更遠處,大地在灰蒙的天空下宛如鉛板,土路伸延而去,消失在一排碗狀的山丘之後。有座小小的村落沿著馬路,懸掛在向陽的山坡上。

  我把眼光轉回我們的行李箱,它們讓我替爸爸感到難過。在他打造、謀劃、奮鬥、煩惱、夢想了一切之後,他的生命隻剩下這麽點東西: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和兩個手提箱。

  有人在哭喊。不,不是哭喊,是哀嚎。我看到旅客圍成一團,聽到他們焦急的聲音。有人說了一個字:“油氣。”有人也說了。哀嚎變成撕心裂肺的慘叫。

  爸爸跟我匆忙走到那堆圍觀者身邊,推開他們,走上前去。卡莫的父親盤腿坐在圍觀的人群中間,身體前後搖晃,親吻著他兒子死灰的臉。

  “他沒氣了!我的兒子沒氣了!”他哭喊著。卡莫毫無生氣的身體躺在他父親的膝蓋上,他的右手軟軟垂著,隨著他父親的哭泣來回抖動。“我的孩子!他沒氣了!安拉,幫幫他,讓他活過來!

  爸爸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但卡莫的父親把他推開,衝向跟他堂兄站在旁邊的卡林。接著發生的事情太快、太短,甚至不能稱之為扭打。卡林吃驚地大叫,朝後退去。我看見一隻手揮舞,一隻腳踢出。過了一會兒,卡莫的父親手裏拿著卡林的手槍站著。

  “別殺我!”卡林哭喊。

  但我們所有人還來不及說什麽或者做什麽,卡莫的父親將槍口伸進自己的嘴裏。我永遠不會忘記那聲回蕩的槍響,不會忘記那一道閃光和濺出的血紅。

  我又彎下腰,在路邊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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