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朱樓夢（四十）：雲無心以出岫

紅樓群芳中，邢岫煙的出身是最平民化的。她沒有寶釵姐妹的皇商家產，沒有黛玉書香門第的根基，更沒有湘雲的侯門氣概，連讀書識字都是妙玉教的，出家人扶貧掃盲的善事。她家道貧寒，父母猥瑣，到處投親靠友。“雲無心以出岫”，被父母牽拖到紅塵富貴中受人冷眼的岫煙心中恐怕很無奈。然而她卻能保持一份不羨不妒的平常心，“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羅綺叢中也不失“荊釵布裙”的樸實本色，難怪贏得了薛姨媽的尊重喜愛，非要她做侄媳婦不可。

做人難，做窮人更難，做富人當中的窮人難上加難。岫煙的難處在於出身貧困，可偏偏不得不在富人圈裏混。她和寶琴同一天生日，一樣是知書達理的閨秀，甚至在同一天進了大觀園，但在上下生著富貴眼睛的賈府，所有的風光和焦點都集中在薛二姑娘身上，連管家娘子們爭著給寶琴送花送禮。鳳姐、寶釵、探春這樣的主子們倒是跟她惺惺相惜，生活上肯照顧她。難纏的是底下的奴仆們，平常對她愛答不理，隔三差五還要讓她買酒買點心請客。平兒的金鐲子丟了，大家立刻懷疑是她的丫頭篆兒偷了，那種鄙夷的眼光肯定讓岫煙的心刺痛流血。

更可憐的是，岫煙沒有長輩的嗬護，她“酒糟透了”的父母和“左性”的姑媽對她的處境不聞不問，隻知道榨取她的零花錢。論起來她父母雙全，其實她的生活比湘雲、黛玉這兩個孤兒還不如。這種艱難境況中，岫煙保持了溫厚的心性和閨秀的尊嚴。她寧可凍著點兒，把衣服當掉，也不肯向別人訴苦乞憐，那份自尊和剛強讓人十分敬重。

有些窮人受傷的次數多了，心態由自卑轉傲滿，以挑戰的姿態對待人生，把別人的好心當惡意，不接受，不感恩，一副窮有理、惹不起的樣子。岫煙的心態很好，對自己的經濟劣勢坦然而且坦白。她從不開口叫苦，但是當寶釵盤問她時，就能誠實相告，並不遮遮掩掩，毫無“輕薄造作”的小家子氣。

世人的冷眼看多了，岫煙看人也冷靜入微。大觀園裏人人都怕和妙玉打交道，隻有岫煙在她麵前是坦然的，早年跟她識字，後來陪她說話。寶玉給妙玉回帖的用詞全是岫煙的主意，可見她早就看透妙玉“放誕詭僻”的姿態和孤獨落寞的心情，然而不嘲諷不譏笑，隻是淡淡地接受承認。

岫煙還看出了妙玉對寶玉的情愫。論起來小尼姑動春心是件名教大事，差不多的女孩子該義憤填膺或者假裝糊塗，但岫煙的反應卻是把寶玉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然後連用了三個“怪不得”為妙玉的傾慕擊節稱賞。可見岫煙行為溫柔雅重，但她本質是個性情中人，絕不是“佯羞詐鬼”的庸脂俗粉。

岫煙的未婚夫薛蝌，容貌清秀，性情溫和，若兩人能順利結合，未嚐不能彌補她早年的坎坷。隻是根據薛蝌父親的遺囑，寶琴不出嫁，薛蝌不能結婚。岫煙即將到手的幸福又因梅家的宦海沉浮，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不知道作者規劃中岫煙的結局是什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比起其他閨秀來，岫煙麵對日後家破人亡、“飛鳥各投林”時的承受力會強些。畢竟她是逆境中長大的女孩子，經得起貧窮和富貴的轉換。正如她自己在詩中所寫，“濃淡由他冰雪中”，保持住那份真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