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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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金瓶梅》之牙縫裏的鰣魚

(2015-06-17 23:32:44) 下一個
 
 
中國古典小說的妙處在於很少通過長篇累牘的描寫或者獨白來展示人物心理活動,往往是用白描式的語言,讓小說人物通過自身的言行舉止來展現他們的性格,揭示他們之間的關係,暴露人性幽微處的光彩或者陰暗。《金瓶梅》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文人創作的長篇小說,從藝術手法上講,盡管有不成熟的地方,可是也有很多特別精彩之地方。比如說,在用生活細節來塑造人物性格上,就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
 
第三十四回裏,西門慶家族企業的一個部門經理韓道國的老婆和小叔子通奸被鄰居發現,並捉拿送官,西門慶最信任喜歡的清客應伯爵陪韓道國去西門慶家求情。西門慶答應幫忙後,應伯爵留下吃飯。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
 
這段話把應伯爵作為一個破落戶子弟又好吃,又會吃,既吃得寒酸精細,又吃得冠冕堂皇的特色表現得淋漓盡致。鰣魚難得,所以兩尾中的一條先送給了大哥,顯得應伯爵很看重西門慶的禮物,更顯得他懂得長幼有序,尊重兄長。從前的人重男輕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西門大姐的存在基本等同於空氣,西門慶隻有在給自己心愛的丫鬟做行頭的時候,才想起應該給女兒添點兒衣服。可應伯爵不是這樣,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經常會提到他的兩個女兒,老大嫁出去了,生了病他就趕緊接回來散心。連收條好魚,也要送一段給她。
 
他當然也饞,把剩下那條魚仔仔細細地保存下來,留著一早一晚吃飯,主要是解饞。然而,作為一個清客,他的話最後還要兜攏回到金主身上,所以,最後一句特別提到“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再次表示對西門慶的感激和尊重。
 
然而西門大官人已經今非昔比了,自從當了提刑官後,西門慶從一個攬事過錢,交通官吏的“浮浪子弟”,變成了體製內的司法官員,對從前那種酒肉朋友的吹捧已經不感興趣了。留應伯爵吃飯,特地拿出荷花酒和糟鰣魚來,不是為了聽應伯爵的奉承,而是想跟他分享做官的特權感受。
 
   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裏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裏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裏,再三央及,隻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裏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隻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裏,隻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
 
此時離西門慶當官還不過一個月,權力對他有一種新奇的吸引力。他從前發財要靠經營藥鋪、當鋪來慢慢掙,要靠騙娶有錢寡婦來積累,可是當了官之後,權力尋租的來錢法,既快又猛,連依附皇權的太監都給他麵子,親自送禮道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讓他在物質之外,有一種心理上的滿足。
 
從前的西門慶是個沒爹沒娘,也沒兄弟姐妹的富家子弟,而且作為藥鋪老板,並沒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在官員麵前,他不過是個送錢的商人。然而,當上提刑官後,他在社會體係中突然有了不可思議的權力和話語權,借著荷花酒和糟鰣魚,西門慶忍不住驚喜地顯擺自己的權位、身份和手段。應伯爵這個機靈鬼,看得出西門慶的心理需求,於是立刻轉變話鋒。
   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隻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裏就放了,成甚麽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麵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調侃夏提刑的貪婪,是為了反襯西門慶的清高,應伯爵的話令西門慶的“超我”得到了關注和認可,因此很開心地陪著應伯爵吃吃喝喝。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權力對西門慶的改變,尤其是對他自我期待的影響,象白來創那些還繼續拿他當“浮浪子弟”的老朋友,不懂得去欣賞崇拜西門慶的官威,就吃了西門慶的閉門羹。
 
關於鰣魚,應伯爵最出名的一段話出自第五十二回。他用箸子撥了半段鰣魚給李銘。
 
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拿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麽?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裏曉得,江南此魚一年隻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裏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裏,誰家有?
這段話當然是對西門慶赤裸裸的奉承,朝廷都還沒吃的東西,西門大官人這裏有,這不是成功人士,什麽是成功人士?此刻的西門大官人官場、商場雙得意,生意已經早已超出了從前的藥鋪、當鋪,發展到了綢緞、香料等高檔物流領域。西門慶越成功,越希望有人關注,應伯爵的馬屁於是越拍越響。當然,應伯爵也從一個單純的陪吃幫嫖的清客,慢慢轉化成了一個搭橋提成的掮客。他不但懂得回味牙縫裏鰣魚的滋味,他其實更懂得如何在牙縫裏求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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