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

一個美國人的中國情懷,一個現代人的古典情思,一個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曆程
個人資料
正文

昨夜朱樓夢(四十八):在金錢的陰影下顫栗

(2009-10-29 20:06:11) 下一個



          “
如果你不相信錢能買到愛,那是你不知道去哪兒購買。曾經有西諺如是坦白地說。但是中國人,尤其是文化人,在嘴上對錢都是很鄙視的,盡管行動常常是另外一回事兒。

賈府裏裏外外,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各種疙瘩麻纏,說穿了,十之八九跟錢有關。但是畢竟是詩禮傳家的候門,大家都站在禮儀道德的高度說話,敢把錢當成問題提出來的無非就是鳳姐和探春,但是前者被李紈批評為泥腿光棍,好像一談錢就成了下作的小家子行為;後者被寶釵領著拽了一段朱子鴻文,總算是和思想主流掛了鉤,才不至於流入市俗。可是整部《紅樓夢》中,幾乎所有的人和人際關係都籠罩在金錢的陰影下。在大廈將傾的末世氛圍裏,薛姨媽這樣拖兒帶女的寡婦感受尤深。

《紅樓》長輩裏,薛姨媽大概是脾氣最好的一個,寵薛蟠、疼寶玉,連對黛玉對親和無比,慈姨媽的評價不虛。我總覺得看一個人的品質,要看她對弱者的態度。香菱是惹出人命官司的禍根,可薛姨媽對她一直很不錯。別的丫頭被男主子看上了,拉到房裏睡一覺,就收了房,可是薛姨媽覺得香菱“做人行事”,“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都跟不上,“特地擺酒費事”,給薛蟠明公正道地做了妾,可見薛姨媽對香菱的疼愛和尊重。後來又看上了邢岫煙為人雅重,想給薛蟠做媳婦,又覺得兒子配不上這樣的好女孩兒,於是替容貌清秀的薛蝌定下了這門親事。世上有多少母親能這樣客觀地看待自己的兒子?又有多少伯母能這樣為夫家侄子的婚事出力?薛姨媽對香菱、岫煙這樣窮苦少女的欣賞和幫助,正說明了她心地的良善和慈悲。

可是脾氣好、心地善,並不代表眼光不敏銳。薛姨媽早就看出賈府上下人人長著一雙富貴眼睛,而且人多嘴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所以謹言慎行,從不多話多事,當然最重要的是,決不能讓賈府人看穿薛家破落的真相。第三回裏說的明白,王子騰聽說薛蟠的人命案後,怕這個外甥惹事,和王夫人商量了,把薛家“喚取進京”,到了賈府後,賈政留他們住下,理由也是怕薛蟠在外生事,可見薛家進京是親戚間想出的看管薛蟠的法子,所謂送寶釵入宮,隻是場麵話罷了。本來是齊名並列的四大家族,現在落到了要依附別人的地步,薛蟠不懂事,可是其中的冷暖薛姨媽想必清楚。本來在權勢人脈上比不上賈家、王家,為了不給親戚看不起,薛家隻好把錢的金招牌擦得亮亮的,隨時注意保持。

同樣是寄居的親戚,薛姨媽的地位比邢夫人的哥嫂要高得多。這固然和她是王子騰和王夫人的妹妹這一身份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她手裏有錢,至少賈府的人認為如此。除了住賈府的房子外,薛姨媽在經濟上絕不拖累親戚,而且每次賈府或大觀園搞活動,她還特別讚助,比如給鳳姐過生日湊份子,她出手可是和賈母一樣大方的。對劉姥姥這種攀附上來的或者邢大舅這種躲不開的窮親戚,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是有錢的親戚就不一樣了,薛姨媽在賈府始終是受歡迎、有尊嚴的。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裏,史家敗得最早,千金小姐史湘雲每夜做活到深夜,比使喚丫頭還累,這有可能是她嬸娘故意欺負孤兒,但更可能史家已經到了內囊都使盡了的困境,難怪賈母經常把湘雲接到家裏住,不光照管她衣服,還特別送給她丫鬟。薛家因為是皇商,估計隱性收入比史小侯家多,就是敗落了,還有曆年的積蓄支撐著,而且開在都中的商鋪、當鋪也能帶進來收入,一時還周轉得動,讓外人暫時看不出家業凋零的真相。

可是作為薛家的掌舵人,薛姨媽對家境的實情是很清楚的。她是個寡婦,對夥計們的坑蒙拐騙無能為力,兒子又是一匹沒籠頭的馬,隻會花錢闖禍,薛家的財富在她眼前漸漸如春雪般消融了。薛家的窮不是說揭不開鍋的赤貧,而是相對於全盛時期的巨富,日子過得不那麽隨心所欲罷了。不過曾經富過的人另有一套標準,一般讀者看賈家的千金們已經很享福了,可是在王夫人看來,這些女孩子簡直是在受罪。薛姨媽對金錢的恐慌也是如此,她並不是沒錢,隻是對兒子失望,對未來絕望,除了恐懼和無奈,她能做的隻是從小處節省。

薛姨媽正式出場是從寶玉眼裏寫的,她正在打點針黹與丫鬟們。換做普通人家,這個場景可能再溫馨平常不過。可是薛姨媽不是平常人家的女人,她可是傳說中巨富薛家的當家奶奶,如此仔細謹慎地過日子,正流露她寡婦人家對未來的蒼茫無力感。同樣是王家姐妹,王夫人什麽時候管過針線小事兒,這些活兒自有專人料理,哪用她親自分派?

香菱的石榴裙弄髒了,寶玉立刻擔心嘴碎的薛姨媽嫌她不知道過日子,隻會糟蹋東西,可見薛姨媽平常節儉嘮叨,連不知庶務的寶玉都有所耳聞。後來金桂折磨香菱,在家裏攪擾,薛姨媽脫口而出,要把香菱賣掉,隨便賣幾兩銀子,拔掉金桂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固然是一時氣話,可是也說明了她已經對金錢恐慌到連兒子侍妾的身價銀都不舍得放過,難怪寶釵要製止她,“咱們家隻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笑話什麽?無非是賣人不像是大富之家的行為唄,薛姨媽氣頭上忘了裝闊,寶釵隻得提醒她。

做窮人難受,可是做一個曾經富過的人,住在勢利眼的親戚家裏,眼看家業日漸凋零,每天卻要活在恐慌和偽裝之中,哪種滋味恐怕更難受。薛蟠天天不著家,可寶釵卻十分理解母親的難處。薛大姑娘的克製懂事的個性不見得是天生的,很可能是在目睹了母親在金錢的陰影下顫栗的次數太多了,隻好壓抑住了她的少女天性,來撫慰母親,幫著她支撐起這個日漸沒落的家族命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