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尼娜》
她出現的時候是先有聲後現形,笑聲稀裏嘩啦的,讓人竟不住從座位上欠著屁股直了腰想要看個究竟。似乎她故意想不讓人看見,聲音在幹燥的空氣中脆生生地嘣來炸去冒了一圈濃煙,便消失在她自己的辦公桌前。再見到她時,已是中午時分,從桌前走過,故意弄了點響聲,看她是否外向到了家。她果真進了圈套,很懂人情事故地抬起了頭。
“我叫尼娜,今天新來的。”笑咪咪的她滿臉真誠。
“我們這裏還好吧?習慣嗎?”
“當然!”她很爽快,聲音朗朗的。才發現尼娜本人不似她的聲音那麽年輕,四十多歲,闊臉,厚實而紅潤;大鼻頭,薄唇;鼻梁上架一老式黑邊眼鏡;一頭棕色卷發,剪得極短;身材不高,最多一米五八而已;厚肩,粗腰,但兩腿卻出奇的細,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這是對尼娜的第一印象。
“想去江邊走步嗎?”沒有想到尼娜這麽快就先把她自己當成了熟人。
“行啊,每天都去的,等我去換雙鞋!”有點受寵若驚,注意到她用了“走步”而不是“散步”,所以要認真對待,得換雙跑步的鞋才能隆重上陣。
細腿粗腰的尼娜果真行走如風,麵不改色心不跳,還不停地大聲說話,眉飛色舞的,讓人有點招架不住。
“你原來在哪裏工作?”既然她將話匣子打開,跳進去探訪一番又有何不可?
“海軍!”
“開什麽玩笑?”這話差點就衝出口,這個粗壯、厚實的女人居然是個美國海軍!身邊不乏有體態保持良好的退伍陸軍,甚至還有一位空軍,可從來也沒有碰到過退伍海軍,是女的不說,而且還是這般年齡,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軍人,怎麽都該是個英姿颯爽的形象!年齡、性別就不歧視了,美國海軍至少應該是個肌肉型的嘛!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左打量右打量也將身邊這個中年女人跟威武、神聖、神秘的海軍聯係不起來。
“不相信嗎?”她寬容的笑笑,顯然察覺了我懷疑的眼神,大概吃驚的人太多,她早已習以為常了。
“有一點,從來沒有碰到過海軍!”有點尷尬,不過還好,看她並沒有在意,“你當兵都去過什麽地方?”
“隨艦隊去的地方多著呢,你知道我們到處都有基地,去過日本、菲律賓、澳大利亞、印度,……”接著,她說了一串聽不懂的地名,然後就唧哩咕嚕地冒了一串島國語來,好在能辨出兩句。似乎地球上很多海灘上都有她的足跡,確切地說是美國海軍的足跡。不過,此時腦子裏出現的仍然是花花綠綠,露胳膊露腿的沙灘女郎,換個布景,實在有點不習慣。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全副武裝的迷彩裝……
就這樣跟美軍尼娜成了朋友。尼娜開一輛紅色的大奔敞篷轎車,每天從很遠的一個城市來上班,單邊高速要花一個半小時。問她為什麽不在本地買房子,她說:很簡單,喜歡飆車的感覺。有幸坐過她飆的車,那真叫個痛快,但見她黑色的眼鏡框上架了墨鏡鏡片,短發被風吹得狂飛亂舞的,嘴裏還輕鬆地一路吹著口哨,感覺四十歲的女人瀟灑到這個份上,這輩子真是活得值了!
轉眼春去冬來到了年關,有幸被尼娜邀請去她家做客——過新年。
在尼娜家裏,見到了她的丈夫傑生和漂亮的女兒海蒂。傑生敦實憨厚,話不多,也很少笑,跟尼娜的開朗形成強烈的對比。傑生是職業緝毒警,家裏養了兩隻大黃警犬,十分凶惡,跟鄰家的寵物狗非常不同。進出尼娜家的大門都要經過警犬的狂吠一番,跟入海關一樣,經過毒品搜查後,方才如釋重負,從此縮在屋裏再也不敢貿然出來。傑生並不像一般的主人,吼住自己的惡狗,讓它們不得在朋友麵前放肆。他通常是站在門口,兩臂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客人和自己的警犬殊死較量,這似乎是他的職業病,總是希望他的寶貝能查出點什麽,好刺激他的神經,讓他興奮。
傑生其實很友善,除了不愛笑,不愛說外,總是走來走去默默地做一些為客人著想的工作,給你遞一把椅子,將酒杯遞到你的手裏,把地板上灑了的果汁快速擦去。看上去很細心、體貼。海蒂那時十一二歲,眼睛淺棕色,頭發偏紅,臉細白無暇,典型的小白美女。海蒂見人愛笑,跟尼娜一樣,但話不多,體了傑生。
尼娜和傑生是猶太人,非常傳統,每年要過無數的猶太節,但絕不過聖誕,所以與他們的非猶太客人共同的節日大概就是這個新年了。每年的新年晚餐幾乎都是一樣的食物:烤雞、煮黑眼豆、沙拉、玉米鬆糕,外加蜜桃餡餅。一年一次,自己做不地道,所以感覺口味總是很新鮮,好吃。後來知道,尼娜、傑生其實並沒有猶太血統,而是成人後自願入的夥。沒有想到猶太人還有半路出家的,而且這出得家來,比人家有些流著正宗猶太血的還要虔誠、講究。聽說開封有很多二戰移民過去的猶太人,尼娜發誓說她總有一天會去中國開封,去尋尋那裏的猶太人。
夏天去尼娜家,她會開放後院的露天遊泳池,滿池的水碧藍碧藍的,很爽。尼娜穿著三點式,一身滿滿當當的,撲通一聲就跳到池子裏。從來就沒有真正信服過身材欠苗條的尼娜會是海軍,可當她跳入水中時,才露廬山真麵目,威顯海軍本色。尼娜在水裏完全可以被稱為浪裏白條,可惜沒有浪,用海豚來形容一點不過分。尼娜輕鬆自如地與池子裏的人戲水打鬧,踩著假水走來飄去的打水球,一不留神,就被她拖住了後腳跟,跌翻到水底,心想:見閻王爺也不至於要讓美軍親手送去啊,還沒想清楚,卻被她輕輕隨手打撈到池邊……
在尼娜家裏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新年,每每進入十二月份,就開始向往她的黑眼豆和玉米鬆糕。可惜後來跳了槽,跟尼娜不得不分了手,就那樣,新年的晚餐也照樣吃了一陣。分手時,尼娜送了一貨真價實的美軍手雷作禮物,手雷是墨綠色的,圓形,拳頭大小,看上去是生鐵鑄的,很沉,至少五磅重。手雷上有一個小小的手把,大概是點火用的,中間一鏤空圓柱,估計火藥就填裝在這裏。小心地捧著這珍貴的玩意回家,一路怕它突然爆炸,將手腳炸飛了。回家也不知道放哪裏合適,想來想去把它放在書架頂上最受看,轉念一想,又怕它突然掉下來造成傷亡,最後將它定居在書架最底層才算安然。
不知什麽時候,尼娜不再請客了,來信說傑生和她在湖邊買了一棟破舊的度假房子,兩人一到周末就開車去修理那棟房子,沒有空閑了。說是等房子修好了,就請大家去湖邊度假。想象著在酷熱的盛夏,住進尼娜林子裏那間涼爽的木頭房子,守著窗前一池碧綠的湖水,眺望著遠處泛舟的波光,心境便愜意而祥和起來,即便每次要入一回海關,也將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時間又流逝了一段,尼娜來郵件了,但不是去湖邊房子度假的邀請,而是說她跟傑生拜拜了,原因寫得很簡單:他們那個十七歲的海蒂,因為吸毒綴學了,倆人意見不一,所以隻好分道揚鑣了。信寫得輕鬆自然,看不出任何傷痛,就像她打出的有音有調的口哨,飄飄然地隨風而去。緝毒警的女兒居然吸毒,簡直讓人不寒而栗!海蒂每天是如何入關出關的?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最具諷刺意義的事,想到敦厚的傑生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心裏永遠會為此痙孿。
再後來,尼娜開著她的紅色跑車飆到另外一個城市了,從此了無音訊……總想著美軍尼娜哪一天會突然出現,就像從遊泳池中突然冒出來時一樣,然後就有煮黑眼豆和玉米鬆糕可吃。興許到中國開封去,才有可能碰到她,要不然,隻有盯著那隻墨綠色的手雷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