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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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與沙漠玫瑰

(2013-12-12 14:59:25) 下一個


作者: 龍應台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裏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裏,是一蓬幹草,真正枯萎、幹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鬆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裏,第八天它會完全複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幹掉,枯幹如沙。把它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裏,它又會複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一團枯幹的草,用一個大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麽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裏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裏頭往外頭,稍稍 ;舒展鬆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鬆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幹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裏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複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瘋狂地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幹嘛呀?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美,美到哪裏去呢?他看到的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裏;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曆。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裏,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複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隻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裏。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鑒往知來,我隻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問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麽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對於曆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隻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裏,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的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麽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判,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情在更大的坐標裏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坐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了解這一點之後,對於這個社會的教育係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的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西方文藝複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複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另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過,什麽叫中國,什麽叫中國國情,就是專製,兩千年的專製。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曆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中國是專製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麽你說"中國兩千年專製"指的是哪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麽意義呢?自己進入曆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麽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麽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曆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係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裏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讚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麽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侍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製結構的問題。

 
寫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好,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在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誰呢?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讚美堯舜禪讓是多麽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笑聲)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製裏,僅隻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利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予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麽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製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為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講到這裏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係裏去評斷才有意義。譜係,就是曆史。然而這個標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毋寧是困難的,因為長期政治動蕩與分裂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我們離我們的原典,我們的譜係,我們的曆史,非常、非常遙遠。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裏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在思想的迷宮裏認識星座,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麽曆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素養跟知識有沒有差別?當然有,而且有著極其關鍵的差別。我們不要忘記 ;,納粹頭子很多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這些政治人物難道不是很有人文素養嗎?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知識是外在於你的東西,是材料、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誰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人文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後,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後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隻能有人文知道,不能有人文素養。

 
對人文素養最可怕的諷刺莫過於:在集中營裏,納粹要猶太音樂家們拉著小提琴送他們的同胞進毒氣室。一個會寫詩、懂古典音樂、有哲學博士學位的人,不見得不會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個真正認識人文價值而"真誠惻怛"的人,也就是一個真正有人文素養的人,我相信他不會違背以人為本的終極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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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ing1984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好做又懶吃' 的評論 : 一開始被文章吸引就是這含生草頑強的生命力, 置之死地而後生, 絕大多數的動物沒有植物如此不可思議的堅韌生命。 讀這文章又增長見聞, 也因為這篇文章才知道含生草和沙漠玫瑰的不同。
好做又懶吃 回複 悄悄話 沙漠裏的玫瑰,該是有多強的生命力啊~~~
ling1984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KJL111' 的評論 : 真如你所言, 這植物應該是 Rose of Jericho 中文翻譯成“含生草”,開的是小白花。 沙漠玫瑰(Adenium obesum), 是另一種開豔麗花朵的植物。 謝謝指正,隔行如隔山, 對植物沒有研究真容易被忽悠。
KJL111 回複 悄悄話 It's not 沙漠玫瑰(Adenium obesum), it's probably "The Rose of Jericho." Your Israel friend is a little joking , jews are like t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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