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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百草園

(2017-08-22 20:08:21) 下一個

我的百草園

 

木愉

 

 

 

我的少年時代都是在當初的實驗小學校園裏度過的。那裏猶如一個童話世界,居於城東,坐落在一個凸起的山丘上。東麵也是全城的製高點,所以校園是小城的屋脊,就像喜馬拉雅是世界的屋脊一樣。

 

學校的行政樓就在山丘的最頂端,跟它平行,往虹山那個方向,是教學大樓。行政樓和教學大樓的外表都是乳黃色,看去祥和而寧靜。

 

校園裏有很多古樹,其中有兩棵最富盛名。一棵是皂角樹,粗得要三四人才能合抱。如果要去追溯歲月,這棵樹怕該是唐宋時期的了。皂角樹長得彎曲有致,把時間的滄桑傳達得淋漓透徹。夏日裏,周圍方圓一百米的地帶在其蔭庇下,一派清涼。樹冠深處有一處老鴉窩,經常會見到烏鴉出沒。偶爾幾聲沙啞的鴉噪,平添了幾分曠遠。從主校門進來,是一棟呈丁字形的平房,顏色也是乳黃色,我是在那裏發蒙的。魯班爬山時被一種鋸齒型的草割傷手指、從而發明鋸子的傳說就是在那間教室裏知道的。丁字形平房的門在豎鉤跟一橫的結合部,門前有幾級石階,石階旁邊是另一棵名樹。那棵樹是桂花樹。到了八月,桂花開了,細密的黃色小花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那香很有穿透力,形成的氣場比那棵皂角樹的蔭庇要大了好幾十倍。城裏的老人們常常成群結隊,走來這裏,坐在桂花樹下,扇著蒲扇,從容地打發光陰。

 

校園的東西各有兩個桃園。早些年,到了桃子成熟的時候,除了老師可以分到一籃子,高年級的學生也可以分到幾個。高年級的學生之所以享受成果,當然是有代價的,他們要值班守護桃林。一次,有個叫長毛的少年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來偷桃,被發現了,逃得倉皇,都逃出了校園,卻不幸掉到外麵農民的菜地間一個露天糞坑裏,被活活淹死。幾個桃子就斷送了一條年幼的生命,大家都歎了好久的氣。繁衍就如一條條細密的蛛網伸延分化,長毛的死就斷了人類的一條繁衍之線。

 

在行政樓跟教學樓之間是一片整齊的鬆林。一種很小的鳥、我們叫青豆崽的、就最愛在這些鬆樹間盤桓。青豆崽不愛鳴叫,隻靜悄悄地在密匝匝的樹枝間跳來跳去,一邊遊樂,一邊覓食。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許就要行將終結,有一個彈弓正在冷冷地對準它們。我懺悔,我當年就是那些彈弓手中最血腥的一個。

 

行政樓前麵是兩個冬青樹圍成的花園,中間是石板鋪就的路,不進花園,隻從那裏走過去,就是一件很賞心悅目的事。花園裏有各色各樣的花,長得最繁茂的是鮮豔的洋花。那種洋花肯定有名的,但人們似乎都不明究裏,就籠統地以洋謂之。豔麗的蝴蝶常常在花園裏翩飛。我曾經闖入花園,脫下外衣,捕捉過幾隻花蝴蝶,並把她們夾在書頁裏,讓她們不朽。花園裏還有夜來香,花蕾黃而長,到了黃昏時分,就在我們的注視下神奇地綻放。

 

在行政樓旁邊,還有一兩片竹林。竹林看來有些年頭了,粗的有若碗口,可以抱緊了,雙腿夾緊,往上爬得很高。春天的時候,竹林裏會冒出很多筍,前端尖尖的,渾身裹著一層淺褐色的新衣,就像小了一號的將要發射的火箭。

 

校園裏還有很多梧桐,到了深秋,巴掌大的落葉都飄落下來,鋪滿了下麵的土地。冬天來了,結冰下淩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一半為了樂,一半為了取暖,我們把枯萎的梧桐葉團攏,生了火,把凍得通紅的手伸到火苗上方。那個時候,校園裏四處都飄蕩著一縷縷青煙,孩子們的說說笑笑在四下裏穿越開來,冰冷的冬日就多了好多的暖意。

 

除了那些挺拔的大樹和惹人愛惜的果樹,比如桃樹、梨樹、蘋果樹和山楂樹,校園的各個角落裏還有很多灌木。其中一種叫狗地芽。到了春夏兩季,狗地芽長得繁茂起來,我們就像采茶一樣,把尖嫩的芽采回家裏。大人打了兩個雞蛋,跟狗地芽做成蛋花湯,放在餐桌上,晚餐就會生色不少,大人就會頻頻投來嘉許的目光。

 

沒有樹沒有灌木的地方,是寬闊的田野。有的地方,開了荒,或者種玉米,或者種小麥。很多個夏夜,我們就匍匐在麥地或者玉米地裏,玩打仗的遊戲。收獲的季節來臨的時候,老師們跟公社農民一樣,結了隊,去收割。我們跟在後麵,把那些看去滋潤的玉米秸砍了,用牙熟練地把表皮叼了剝去,一口一口把芯咬斷,咀嚼著,其滋味跟甘蔗並不相上下。

 

草地到處都是,人們放任自流,灰灰菜、蛤蟆兜(即車前草)、喝媽(一種長滿了小刺的葉狀植物,手摸了,會燒癢疼痛,那時就止不住叫“媽也”,故叫喝媽)。每家養的雞每天都在那些草地間自由啄食。我家養了十數隻,大都是蘆花雞。

 

有時,會聽到雞驚惶地鳴叫,四下裏撲騰。原來,一隻盤旋了很久的老鷹,看準了目標,從空中凶狠地撲下,雙爪叼了一隻雞崽,迅速地飛竄到附近的虹山。

 

襲擊雞群的,除了空中的飛鷹,還有地下的蟊賊。飛鷹的目標是沒有長成的雞,賊人要的是長成的雞。他們背了馬桶包,來到校園裏,乘了無人的時候,就會飛快下手。賊們以幾粒玉米為誘餌, 把毫無城府的雞誆近,出手一抓,雞還來不及發出救命的呼喊,就被裝入了黑洞洞的馬桶包裏。發現雞被偷的時候,往往都不在現場。晚上去吆喝雞回家,才發現那隻最肥壯的雞丟了。

 

校園的東麵和西麵各有一個操場,沒有鋪設,都是野草。西操場就像一個小草原,離我們住的地方近。我們很多時候就在那裏玩樂。很多星夜,我們就躺在地上,看著天,各自說些不著邊際的夢想。有人想當作家,有人想從軍,還居然有人想入非非,要當航天員。

 

這個美麗的地方很早以前其實是個墳坡。有的墳就赫然立在那裏,碑上的楷書或者隸書都寫得遒勁,透著舊時代文化的刻板和嚴謹。有的地方黃土坍塌,棺材就露了出來。在我的眼裏,黑森森的棺材是很可怖的。有的頑童卻不怕,非要刨根問底,不知怎麽把蓋板橇開了,就會看到裏麵的白骨。那些白骨在我的眼裏,跟鬼是一樣的,是鬼的物質存在,是鬼存在的一個證明。

 

後來校園裏的土木工程漸漸多了起來,發掘出來的棺材到處都是。我才發現,我的樂園原來是個鬼世界,我每晚枕著進入夢鄉的原來就是那些棺材、白骨和四處飄散的陰氣。

 

人死後,入土為安。那麽,如果活人入侵了他們的冥界,把他們驚擾了,他們也許會憤懣的。

 

校園太過遼闊,開始引來無數覬覦。西操場的西北角,一棟二層樓先建起來,由花燈劇團和電影公司共享。我們倒也高興,可以去看《收租院》的編排,可以在小房間裏看畫麵如同連環畫般大小的被禁電影。不久,地區醫院門診部也在操場的東南角建了起來。而東操場的東南角也劃給了地區教育局。教育局得到了一筆不菲的基建款,拿來建辦公大樓和員工宿舍。

 

那些日子,我們教工子弟得到了打小工賺錢的機會,幹的活是挖土方,采取計件製。教育局的宿舍要人挖地基,我們就包了下來。 我們在那裏挖出了好多的棺材,也許其中有很多可以算文物吧。

 

宿舍是平房,全磚,寬敞亮堂,教育局的員工按照家庭人口多少分房,不按官階分。我家就搬遷到那裏,得了四間房。家家都如翻身農奴一樣喜氣洋洋。

 

人們就在那裏住了下來,開始歲月靜好,後來倒黴事就接踵而至。一家的二兒子因為跟家長賭氣,在家裏上吊了。一家的男人和另一家的女人英年早逝。一家的女主人摔了一跤,大腿骨就竟然折了……

 

那個校園早已經曆了滄桑巨變。東西兩處桃園早就消逝了。桃園裏先是挖了戰壕,準備打仗;後來幹脆調來推土機和施工隊,修了防空洞,準備打核大戰。校園幾經蠶食,周圍的空曠地帶早被拔地而起的建築遮掩,中心地帶也已經擁塞不堪,那棵皂角樹不在了,那棵桂花樹倒是還幸存,在八月裏,依舊飄逸出異香。那片密匝匝的竹林也香消玉隕。那片偉岸的鬆林則猶如遭受了戰火的重創。

 

不過,那處美麗的校園依然長存在我的記憶裏,她過往的每一處風韻都在我的腦海裏鮮活。她死了,她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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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噢顏顏' 的評論 :
你的讀後感寫得好自在。你寫的文章都見地不凡,而且文字極有功力,可惜埋沒了。不求聞達於文學城啊!
木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蓮盆籽' 的評論 :
過去有好多美麗的地方,都被現代化給毀滅了。
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好美的地方!桂花樹上留個記號,熱天來樹下乘涼:)
噢顏顏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喜歡,寫了一篇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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