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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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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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3 11:43:40) 下一個

上路

 

木愉

 

 

次日,丈夫就要結束將近一年的拘押,從看守所轉到監獄的分流中心去,在那裏接受三個月的訓練,再轉到指定的監獄。這個消息,肖雪茹之前就打聽到了,她決定去送他一程。

 

肖雪茹幾乎一夜未眠,跟丈夫牛強結婚二十年來的太平歲月和他出事後的十個月像一本書的上下部,一頁一頁嘩嘩翻過。上部是喜劇,下部是悲劇。想來想去,到了末尾,她還是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不可思議-她居然成了一個囚犯家屬。

 

丈夫中學時代就是班裏出了名的機靈鬼,聰明透頂,平時玩玩耍耍、調皮搗蛋,學習成績卻特別優秀。物理尤其突出,有個物理學家叫虎克,大家就以虎克來稱呼他。肖雪茹坐在牛強的前麵。有次,下課後,她站起來,卻又猛然被什麽東西拉了下去,原來她的辮子跟栓在了椅子背上。後麵頓時一陣爆笑。不用說,那是牛強幹的好事。因為這件事,牛強被老師攆出課堂,肖雪茹也從此不再理睬他。

 

高中畢業後,大家都下鄉插隊。肖雪茹和牛強也許從此就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走下去,不再交匯。不料,一個趕集天,肖雪茹卻在集上迎麵碰到了牛強。牛強懷裏抱了一隻大公雞,對著肖雪茹傻笑,肖雪茹以笑回答。原來兩人插隊的公社相隔不遠,牛強拍拍那隻大公雞,邀請肖雪茹去作客。殺了雞,喝了酒,兩人從此往來頻繁,終於成為了情侶。牛強一路順風,參了軍,考上了軍校,畢業後,又留校教書。有多少人羨慕她嫁了他啊。哎,要是不勸他轉業,哪裏會有今天的倒楣。一想到這裏,她不由有了幾分懊悔和愧意。

 

她還記得出事的那天。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早晨,她的手機振動起來,那振動一向都習慣的,那個時刻卻仿佛是癲癇引起的痙攣,她突然覺得心緊。拿起手機的時候,恍惚間,就覺得那不是電話,而是泰山。電話那頭是丈夫的聲音,低沉而哆嗦。她馬上就有了不好的感覺。果然,牛強說:“我我遇到了點麻煩,暫時不能回家了。請你把洗漱用具給我帶來。”

 

牛強是因為受賄獲罪的。檢方指控他受賄六萬,市中級人民法院判了他五年。牛強不服,提出上訴,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維持原判。過程說起來很簡單,中間的辛酸和痛苦卻說也說不清,夫婦倆的生命似乎就在段時間裏加速衰老。打了那個電話之後,肖雪茹就沒有再能見到丈夫,直到案子成了定局,才得以跟他見麵。期間,律師成了兩人之間的信使。“他又瘦了”、“他情緒不穩定”、“他發脾氣了”像一根根尖銳的荊棘一樣,刺得她鮮血淋漓。一直睡得很好的,現在卻一夜一夜失眠。

 

窗戶再一次被她的目光漸漸染白,肖雪茹幹脆起了床,到衛生間洗了一把冷水臉,頭稍微感覺清爽了些。她有好些日子不化妝了,今天也不例外,素麵朝天出了門。三十年前,她也為他送過行。那次是送他去參軍,也是早晨,也沒有化妝,也不用化妝。那裏鑼鼓喧天,她青春的笑臉和他青春的笑臉相互映照,快樂無邊。

 

看守所不怒而威,好人對它充滿了敬畏,壞人也對他充滿了敬畏。門口沒有攤點,清靜得沒有生命的氣息,甚至蚊子和蒼蠅都不在那裏飛舞。肖雪茹等了好久,等到太陽都從看守所的圍牆上探了頭,大門才像一個巨大的鱷魚張開了嘴。

 

一隊武警已經坐在了最前麵一輛卡車上,他們手裏平端著衝鋒槍,保持準備射擊的狀態。幾個戴著手拷的年輕犯人被押著,神情癡呆地走上一輛囚車。肖雪茹張望著,卻不見丈夫的身影。她墊起腳跟,把頭使勁伸出去,巴不得眼睛也拉長出來,變成潛望鏡,可以看到建築物後麵的情景。

 

就在這時,丈夫一個人從拐角那裏走了出來,悻悻地,雖然緩慢,卻似乎有點輕飄。肖雪茹正有些詫異他怎麽沒有戴手拷,也沒有人押。另一個人卻從他旁邊閃身出來,原來那人的一隻手跟他的一隻手用手拷連在了一起,跟電影中的畫麵一模一樣。後麵不遠,一個武警牽著一條吐著長舌的大狼狗,緊緊跟著。

 

肖雪茹忍不住張口喊道:“牛強!”。他循聲看過來,發現是妻子站在那裏,就用自由的一隻手對她揮了揮。嘴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什麽,就被旁邊那人連推帶拉,上了第二輛囚車。狗和牽狗的警察跟著也上了同一輛車。

 

剛才上車那一拉扯,牛強右膝蓋的疼痛像電流一樣倏地傳來。他忍不住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右膝。離開看守所前,按規定要對犯人的身體進行檢查,獄醫讓他單腿跳,他用左腿倒是勉強可以跳幾跳,輪到右腿,那腿卻似乎沒有生在自己身上,再怎麽努力,也無法讓它懸空跳起來。獄醫又問他膝蓋上的兩處紅腫是怎麽回事。他沒有回答,鼻子卻不由一酸。審訊的那些日日夜夜和分分秒秒又像惡夢一樣真切地浮現在眼前。

 

押解囚犯的車隊肅穆地向郊外開去,周遭越來越荒涼。牛強的思緒活躍起來,一縷縷思緒就像深秋的一片片落葉,亂紛紛墜落。生命曆程中的很多假設爭先恐後冒了出來,其中任何一種都是通向天堂的路。要是他那年不參軍,那就可能在故鄉的那個小城做個普通的小職員,過著一份與世無爭的日子;要是那年不堅持轉業,那今天也許還會在那個軍隊學院做一個教員,日子也許刻板,卻也心高氣傲、衣食無憂;要是轉業了,不到公安廳,或者,到了公安廳,不到基建處,那什麽可能性都可能,就是肯定不會是現在。生活的一個個環節就如同一個個生化反應,其中一個不一樣,最終的結果就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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