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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人到中年

(2010-08-20 03:11:11) 下一個
 ·湯 凱·

  自從幾年前過了“四十五”這個所謂中年人的坎後,我就時不時地對路上那些看上去比我大上幾歲的陌生男人多瞧上幾眼,在心裏麵無端端地揣測這男人——他是幹什麽的,結婚了嗎,婚姻幸福嗎,有情人嗎,是不是為他那男人魅力的下降而煩惱,嫉妒比他年輕的男人嗎,開始有“老之將至”的恐懼嗎,諸如此類的。我正經曆著每個中年男人都要熬過的所謂中年危機,總想知道別的人是如何度過此關的,尤其是比我老的男人,下意識地,我甚至有點同情他們,盡管這種同情也許包含著幾許晦澀和陰暗。

  比如現在,坐在我對麵的這位看上去大約五十四、五歲左右的美國男士。出於禮貌,當我打量他以及他身旁的看來是他的妻子時,我故意表現出一種隨意的神情,好像我的目光是在不經意間才偶然落在他們的身上。我料定他們是美國人,是因為我們現在是在東京機場的候機廳裏,正在等待登機的是飛往底特律的飛機,而從他們相互間的談話中我能聽出我所熟悉的那種美國中西部特有的標準美式英語,斷續間還聽到他們數次提到“克利夫蘭”。好像這次他們去的是克利夫蘭,但不在底特律機場轉機,而是由他們的女兒到底特律機場接他們,再一同驅車前往克市。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克林頓的個頭,甚至連他的相貌也有點像這位美國總統,是一副娃娃臉。不過,若仔細觀察,他還是比克林頓漂亮。他很消瘦,尤其是臉麵,這就使得他的那雙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更大和深邃。眼睛是深藍色的,那種典型的北歐人的眼睛。平我的直覺,這是一雙直率和友好的眼睛,曾經應該是光芒四射;可眼下,卻顯得疲憊,給人一種憂鬱的感覺。他戴著一頂標有“印第安人隊”的棒球帽子,帽邊下麵露出了稀疏的頭發,已經發白,是那種沙色白,那種隻有原本是金發才能變成的白色。他大概是怕冷,整個身體裹在一件黑呢大衣裏。即便如此,當他偶爾站起時,卻仍顯得挺拔,令我不由得猜測這個人年輕時一定是個運動型的男人。再看他身旁的女人,看上去雖是已過五十,兩鬢見白,卻是風韻猶存,小巧釺細,自始至終都是握著男人的手。他們是原配嗎?三十年前走在大街上一定是羨煞了不知多少人吧?我揣摩。

  我在那裏胡思亂想,借以消磨時間。隱約間,怎麽感到那位女士也在注視我。有兩次四目相碰,彼此禮貌地點點頭。奇怪的是,她依舊在瞧我。終於,就在我有點左右不是之即,她開口說話了:

  “Hello,是去Troy嗎?”

  “是啊,”我頗為詫異。Troy是我的家所在的城市,離著底特律機場四十分鍾的路程。可底特律附近這麽多的城市,她怎麽知道我住在Troy?我不由得開始仔細打量她。女士則顯得有點興奮,又加了句:

  “您是在北京工作?北京xx汽車研究院的副院長,研究汽車底盤的?”

  “你是……,”我有點張嘴結舌,愣愣地望著她那雙既富有善意卻又忽閃著某種審視的冷峻的眼睛。

  “真是太巧了。忘了,湯先生,四年前,就在這駕飛機上?”她開心地笑起來,向我伸出了手。

  想起來了。我站立起來,緊緊地和她握手:“琳達,見到你實在是太高興了。”

  四年前,也是在這個聖誕除夕,也是在這架從東京飛往底特律的飛機上,我結識了我的鄰座琳達,一位美國女士。我們先是客氣地點點頭。相互自報姓名後,我告訴她,我原在Ford工作,但兩年前去了中國的一家汽車公司,現在是北京xx汽車研究院的副院長,從事汽車底盤的研發工作,而太太和兩個孩子則仍留在Troy市,每年的聖誕假期我都要回去,過著“候鳥”般的生活。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繼而露出半驚訝半興奮的神情,說想不到原來也有人像她一樣兩地分居這麽久的。見我有所不解,她解釋說她和她丈夫在過去的幾年裏一直就是這樣;他是個石油勘探數據分析工程師,常常要到處跑,現在在韓國工作。“哦,你是剛去看望他後回家的吧,”我似問實答。她卻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將目光移開我,緊盯著前排的椅背,若有所思。總也有近十秒吧,她卒回過臉來。“不,”她說,“我是去與別人爭我的丈夫的(‘I went there to fight someone for my husband’)。”

  我頓住了,一時不知作何應答,但她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旅途中的邂逅,大多是短暫的,也是表淺的,通常是一段不及皮毛的對話,真真假假,間雜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談笑間兩個陌生人也就打發了孤獨的時間。她卻一上來就如此開誠,且是涉及她的家庭隱私之事,我仿佛感到那條無形和巨大的溝壑在我和她之間瞬間消失。人,究其本,都是孤獨的,渴望著旁人的理解和安撫。

  琳達告訴我,她和大衛都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中西部的白人。她來自克裏夫蘭市的一個中產家庭,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一生都在一所中學教書;大衛則來自克市近郊的一所小鎮,是一位牧師和幼兒園老師的孩子。他們是在俄亥俄州立大學讀書時認識的。“那真是段好時光,無憂無慮,每天起來總覺得天是特別的藍,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我,”琳達說。她從皮夾子裏抽出一張照片。照片已經發黃,可反倒更加突出了它裏麵人物的感染力——那是一位長著一頭漂亮的金色卷發的高個子陽光青年,右手握著副網球拍,左手則嗬擁著一位嬌小的有著火雞雞冠般紅發的女孩。無需猜,他們就是當年的琳達和大衛。

  “我進校時,他已經讀三年級,有一次觀看我們學校和鄰校的網球比賽,不知怎的,四場比賽,可我的眼睛隻往一個場子上轉,好像是被什麽磁鐵吸著似的,更確切點,是被那個我校的隊員吸引住了。每打了一個好球,他都要用手撩一下他那厚厚的卷發,那樣子優美極了。晚上回來後,我在床上輾轉了一夜,說不上什麽不適,就是無法入睡。你知道的,這就是愛情。是我主動約他的。那時還有幾個女孩子追他,可他自從見了我,隻是約會了幾次,就說就這樣了,他不想再折騰了,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了。他稱我是他的郝本,盡管我一再向他抗議說我不如郝本那麽漂亮。他說他特別欣賞我的快樂的性格,誠實和率直,這一點我倒是不否認。他呢?除了那漂亮的卷發,那雙有點憂鬱的藍眼睛,我還特喜歡他身上不經意流出的那種來自小鎮的淳樸,甚至有點野性。知道嗎,他長得真的有一點像那位拉丁情歌王子Julio Iglesias。他等了我快四年,我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

  “後來呢?”

  “我們婚後次年就生了大女兒,”琳達繼續著。“第三年又有了小女兒。我們都不想離開各自的父母和親戚,所以就在克裏夫蘭安置下來。大衛在大學學的是化工,正好附近有一家大的煉油公司,他就在那兒做了位工程師。我呢,則很快就在一家體能康複中心找到了不錯的工作,非常對口我大學的專業,護理。我們買了座房子,不大,卻是精巧別致,淡綠色的屋頂,還有個很大的後院,每到周末,大衛都在那兒忙個不停,割草,種樹,還抱著兩個女兒在草地上摘蒲公英,打滾滾,星期天一家又打扮得整整齊齊去教堂。總之,那時的日子,怎麽說呢,就像是現在我們這飛機一樣,平穩,安然。”

  飛機微微顫動了一下,接著是幾下明顯的顛簸,是碰到氣流了。我和她麵麵相視——人生不也是如此?

  “這些年下來,大衛和我之間當然免不了這樣那樣的波漪,可天底下哪對夫婦沒有?我和他真心相愛,彼此欣賞,一直過得很滿足。我們遇到首次大的顛簸,大約是在我們的大女兒離家進了大學的那一年。雖然我倆都有失落感,但我很快就過去了,大衛則不然。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晚都要翻看過去的相冊,他和我及兩個女兒十多年前的照片,自言自語,說那時我們是多麽的年輕,快樂。路上看到牽著小孩子手的年輕夫婦,他都要多看幾眼,臉上流露出一種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失落的神情。我知道,我們已經不年輕了,他那年四十五歲。但我對他說,COME ON,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茬的,我們有彼此,又秉上帝的慈愛,應該快樂。他也好了一陣子,可是不長。他在公司裏是搞技術的,過去一直兢兢業業,非常愛好他的工作。可近來卻常常有所微言,說像他那樣的工程師在公司裏總是被一麵玻璃牆蓋著。有一天他下班回來,臉色鐵青。原來他的部門新調來一位經理,隻有三十出頭一點,他心裏很不是滋味。晚上看電視,他獨自縮在沙發的一角,自言自語,說他是不是不行了,老了,沒有機會了。電視裏閃現出一位年輕的主持人,看上去有點春風得意,大衛把頭拗到一邊;他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心裏又受到了刺激。這樣持續了近一年光景。我聽朋友說,她們的丈夫也有類似的境況,中年危機。也有的建議最好是男人動一動,換換工作什麽的。正巧大衛的公司在委內瑞拉剛開張了一個項目,需要人去負責技術。我對他說,你就去吧。他有點心動,兩眼中忽閃出於我曾經是那樣熟悉的光彩。可他又猶豫,不願離開我。我說沒關係,我能忍,不就是三年嘛,他還有每年三次的探親假。我愛他,我希望他快樂。

  “他走後最初的那幾個月,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的孤獨。小女兒也離家上大學了。我們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大學的時光,天天都在渴望著彼此的電話和EMAIL。四個月後他第一次回家探親。哦,你不知道,他完完全全地換了個人,紅光滿麵,神采飛揚。接下來的那一個星期,我們猶如在度蜜月——不,當初的蜜月也比不上那一個星期。說實話,歡愉之外,我更為大衛高興,因為他又重新找到了自己。這樣下來兩年了;除了他的三次探親假,我也去過委內瑞拉兩三次。有朋友提醒我,說夜長夢多,還是叫大衛回來吧。可我卻不擔心。我相信我的大衛。”

  她停頓了一下。我想到了那句老話,“妻子總是最後一個知道”。

  “可是,事情還是發生了。有次他回來探親,我偶然在他的公文包的夾層裏發現了一個姑娘的照片。那真是位委內瑞拉的美女,長發飄飄,一雙那麽迷人的眼睛,還有那身材,完全像個模特兒似的,渾身散發著一種隻有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才具有的盎然朝氣;我猜她最多隻有二十歲。我質問大衛怎麽回事。他說那是公司的一個秘書,隻是朋友而已。可我不大相信。他走後一星期,我心裏是七上八下,越想越不放心,就暗自飛到他那裏。從機場徑直奔到他的公寓,那看門的老頭認識我,所以沒有通告。可我看他的眼神就有了預感。果然,她在他的屋裏。什麽都不用解釋了。那女孩倏地就跑掉了。我也拎起手提箱衝出了屋。大衛在後麵追,我不睬。叫了輛的士,也不知道去哪兒,因為回美國的飛機第二天才有,就叫司機在市裏麵轉,滿腦子一片漆黑。在次日回美國的飛機上,我看見了大衛。我想我們倆都不願讓外人看笑話,所以一路上也沒說話。他的座位在我的前邊;時不時的他就回過頭來看我。我望著他的後腦勺,突然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憐憫,沒有了絲毫的怨恨。那個當年的陽光男孩早已經變成了一位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滿臉的倦色。我環顧四周,怎麽覺得所有的人都比他年輕。我忽然意識到,差四個月就是他的五十歲生日了。

  “那天晚上,我們交談了一夜,就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黑著燈,各自就著沙發的一頭。我們談得很坦率,我們之間向來都是這樣。我問他是不是不愛我了,他堅決地搖搖頭。作為一個女人,我已經引不起他的興趣了?我又追問他。他沉默無語。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黑暗中似乎能夠窺見到他那雙充滿痛苦和懺悔的眼睛。他說他現在就如同是被兩個不同的人控製著,一個管著他的心,另外一個則是操縱著他的身體。他的心依然如舊,甚至更愛他的妻子,更珍惜她。可是他的身體近幾年來卻總是煩躁不定,仿佛一直在渴求什麽。和那位十九歲的委內瑞拉女孩在一起,他的心痛苦,但是他的身體卻感到了一種釋放,得以平靜。那女孩讓他回憶起了他和我當初在校園裏時的情景,讓他忘記了自己的白發,忘記了即將而至的五十歲的生日。他的心痛恨他的身體,可是他的身體卻是毫無理睬他的心。這兩個‘他’一直在搏鬥。說到這裏,他走過來,跪在我的麵前,拉起我的手,請求我原諒他,或者說是他的那個身體的‘他’,向我保證,他的心一定能夠戰勝這個‘他’。我原諒了他。我提起了聖經裏所說的窄門,提醒他當初我們在婚禮上曾經互相保證忠誠彼此,抵製各種誘惑,一同攜手走過這道窄門,直到永生。之後,我們緊緊地相擁,直到拂曉。”

  噢,窄門,這人人都想跨過的通往天堂的窄門。

  很顯然地,大衛的心最終還是輸給了他的身體,否則的話我現在身旁的旅客就不會是琳達了。

  “大衛回去後,就向上級請求調動工作。原打算隻是在委內瑞拉換個地方(他的公司在委國不止一個城市都有工作站),和那女孩分開。恰好在這個時候,在韓國的近海發現了石油,他的公司亟需派人到首爾工作,大衛征得我同意,就申請去了韓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離開那女孩遠遠的,以免再起波瀾。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琳達沉默了一陣,我也沒有說話。她忽然轉過臉來,直視著我,問了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問題:“請問,你在北京有女朋友嗎?我指的是女朋友,不單單是女性朋友,你知道的。”

  “沒有,我不會的,”我回答得幹脆利落。

  她認真地看著我,讚許般的微微一笑。

  “我們計劃好了,他在韓國就幹上兩年,然後回國。我當然清楚,這樣不正常,男人不能沒有女人。可是當初我們決定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他,為了他那顆不安定的心,為了他的中年危機。我想現在他已經過了五十了,這危機的坎也該過了,心也許就會靜下來。可誰能料到,他的那個‘他’有多麽的頑固。”

  “還是那位委內瑞拉女孩?”我問。

  “不是。他真的是下了決心,要和那女孩一刀兩斷。隻是,這南美女孩走了,亞洲女孩又來了。這次我多了顆心,暗自托他的一個同事幫我注意他。才半年,那邊就有消息傳來,說是有個韓國女孩和大衛走得很近,但他一口否認,要我放心,說他的心百分之百的都擱在我這家裏,他每月的工資也是全部立即匯到我們的戶頭上。可是,俗話裏怎麽說的,無風不起浪,他的那個同事是我倆的好朋友,隻圖我們好,怎麽會誣陷他?我本想聖誕節再去他那兒,耐不住心急火燎,十天前就去了首爾。麵對我的當麵質問,他叫我不要疑神疑鬼,說他有的僅僅是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而我又不能抖出我們的那位朋友。說實話,我還真的希望這次隻是我瞎疑心,捕風捉影而已。後來,也就是兩天前,我們的那位朋友組織了一次爬山活動,十來個人,除了他,大衛和我,其餘的都是韓國人,他們公司的同事,其中有兩個女孩。朋友尋空偷偷給我暗示,示意我注意其中的那位高挑姑娘。難道她就是大衛的那位‘女性朋友’?她真年輕,恐怕大學剛畢業,人也長得漂亮,討喜的那種。”

  “那是整容的,現在韓國女孩都做那個,”我插嘴。

  “真的嗎?你怎麽知道?”她似乎不大相信。“不管怎樣,我開始暗自仔細觀察大衛和那女孩,尤其是當他倆在一起的時候。有些事情很微妙,可我對大衛太了解了。我發現當他有她在身旁時,就顯得十分興奮,話也多,好像年輕了十來歲。那女孩嬌滴滴的,山路一陡,就要拉別人的手,而這隻手往往都是大衛的——他是英雄救美。什麽美,那兩個女孩子比我的小女兒還小,可是體力還不如我的一半,簡直就是靠著別人的肩膀上的山。我背著重重的背包,卻是第一個登上了山頂,等了半天才見他們一夥姍姍而至。我看見那女孩滿臉泛紅,額頭上沁著晶瑩的汗珠,雙眼因疲累而半眯著,一副孱女令人憫的模樣,我這個年齡即或累癱了也不會是那樣的。目睹一旁扶著她胳膊的大衛,我猛然間感到很傷感,我覺得自己真是老了。當年我和大衛在大學時去密執安北部的森林裏跋涉露宿,他就常常突然間止步,回頭看著我,說他特別喜歡我累的時候那種孱弱的表情,像個小孩子似的,真美,好可愛。而如今,他看那女孩的眼神,憑我的直覺,就是他當年回頭看我時的那種。下山後,年輕人要去卡拉OK,兩個女孩子拉住大衛,大衛看著我,我說,你去吧,我要回去靜一下,要休息了。”

  琳達沒有告訴我那天晚上大衛回去後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之間的爭吵(我猜那是肯定的)是否如火山爆發那樣般的激烈,這是否就是她竟然在聖誕除夕離開大衛返國的原因。她跟我說的已經是太多了,認我這個旅途上的陌生人為傾訴摯友。我為她的真誠所動,斟字酌詞,好不容易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男人大都是一樣的,由著兩個‘他’控製著,互相爭奪,想想也是挺可憐的。大衛一定還愛著你。”

  她感激地對我點點頭。飛機臨近底特律時,她站起身來,走到過道裏,舉臂伸腿,活動一下筋骨。回到座位,她對我說,更像是對她自己:“變老有什麽錯?我不用向任何人道歉。”她告訴我,她已經擬定了一個半年的活動計劃:每天她要跑四千米;她有一個姐妹圈子,要每周定期活動爬山,還要討論男女問題,尤其是中老年男女們的煩惱;她有教會的活動,有義工的活兒,還有她在康複中心的工作。我要好好地活著,她說,為自己,也為了把他爭回家,在半年內。

  這是四年前的事兒。很快的,我就把它給忘得一幹二淨。我雖然是毫無猶豫地回答了琳達的提問,其實內心裏,我對自己也是毫無把握。像絕大多數的中國留學生一樣,我在美國過去的十幾年的生活可以用兩個字來描述,單調,也許還應該加上另外兩個,乏味。也就是八點鍾開車上高速,聽上二十分鍾Rush Limbaugh的右派宣言,然後是八個小時的對我來說已經是毫無興趣的汽車質量管理工程師的工作,通常是坐在計算機前無所事事,要麽就是和老中同事們聊上一些刺人的新聞,什麽公司裏又有一位某某某老中做了海歸了,官拜國內什麽汽車公司研究院的副院長,他在這兒的級別還不如我們呢,諸如此類的,大家心裏不平一番。晚上嘛,也就是看電視,看電視,還是看電視。周末呢,照例是二“陪”曲——陪太太逛超市shopping和陪兩個孩子去中文學校上課,偶爾也搞個BBQ,和小區的老中鄰居們打上幾局八十分,發一番對華爾街騙子們的牢騷。到了星期一,一切又照舊重複。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怎麽感覺自己的生活就好像是在繞著田徑場的四百米跑道轉圈子,雖是不知要跑多遠,但卻篤定終點在哪兒,因為我在不停地和重複地經過它。甚至連那夫妻之事,我怎麽也有這種感覺。有一天晚上,那是在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的生日不久,關了電視正要入睡,太太微微睥睨我一下,鼻子裏慢慢地哼出四個字“有五天了”,原來我們有五天沒那個了,破了我們一周兩次的約定。我和她正在那個,怎麽腦子裏突然出現了小時候家裏醃雪裏蕻的情景——每年都要醃,一律是在入冬之前。我現在和太太那個,不就有點像在醃雪裏蕻?該做了,不因為其它,就因為到時間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一夜未眠的我,做了海歸的決定。我就是那大衛,太太則成了琳達,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去的不是南美的美女之國,而是回到了當年我讀書的地方,回到了當年和我太太初戀的城市。二十多年前,我拎著個舊皮箱迫不急待地在首都機場向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家道聲再見,巴不得瞬間就能看到那日夜向往的自由女神像。而如今,成了美國公民的我,又興衝衝地趕了回來,迫不急待地想融入這個城市。這裏的生活實在太精彩——夜夜笙歌,桑拿浴中方鬆弛,KTV房裏又亢奮。這裏的事業又實在太誘人——北京xx汽車研究院的副院長,專用的秘書,呼風喚雨的感覺。即便太太最初堅決反對,擔心我一如她的不少朋友的海歸丈夫,一去不歸,成了前夫,可最終為了我的事業,還有我的信誓旦旦的保證(我在美國這麽多年可是隻有她這麽一個女人),她還是作了琳達。

  六年下來,工作狂的我很快地就把我名片上的那個“副”字抹掉了,手下的人數翻了一倍,當年在Ford時那種小人物的自卑和焦慮被一掃而空,代之以一種膨脹的滿足感。而最終,我的身體的那個‘他’還是戰勝了我的心的那個‘他’,並且是一發不可收拾。睡過的女人嘛,數數也有十幾個了,而且都是年輕的女人,她們讓我忘掉了這“知命”年的陰影,重生一種眩暈的活力。我覺得我這是在還債,還這世界欠我的男女情愛之債——誰叫我生長在那個禁錮人性的文化大革命時代,一直憋到二十七歲洞房之夜才知道這男歡女愛是哪碼子事。不過,有一條我倒是很堅持,就是絕不讓彼岸的太太知道自己在此岸的這些事兒,不給她任何蛛絲馬跡,因為我不想傷害她。我與我的那些年輕的女朋友們之間很是開誠布公——從第一天起我就會聲明,我們這是男歡女愛,絕對不要提婚姻二字,因為我已經有妻子了。常常地,在一陣翻雲覆雨般的快感後,我會想起彼岸獨守的她,心頭不禁漫起一片內疚的陰靄。可是側頭一瞥見身旁的這個年輕的身體,這個二十三歲的女人特有的充滿著活力和性感的身體,這對嫩滑的卻是豐滿沉實的乳房,這塊像刀片一樣扁平光滑的小腹,還有這兩片最不能讓我安心的半月形的豐臀,我的那個‘他’此時就會轟然而出,由不得我了。唉,正如我跟琳達說的,男人想想也是挺可憐的,反正我也不想進那窄門了。

  可是天下偏偏有這麽巧的事兒,讓我又撞見這位可愛率直的琳達,令我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大衛的故事,腦海裏又冒出窄門這兩個字來。

  琳達和我熱烈握手,繼而像個小孩子似的拉起夫婿的手臂,介紹我們認識:“嘿,大衛,這位就是我曾經跟你提過的湯先生,瞧,多巧啊,竟然又在飛機上重逢。”你好,他站起身來友好地與我握手,典型的那種磁性的男中聲,稍帶沙啞。他的手很大,不過卻是略顯蒼白。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知怎的,從一開始,我就喜歡這個男人。

  這個時候,大廳裏終於響起了登機的通知聲,我們一起加入了登機的長列。回克利夫蘭度聖誕節嗎,我問琳達。噢,是的,大衛率先回答。“不僅如此,”琳達隨即加了句,挽住大衛的手臂,“他這次是單程票,不再回韓國了。”啊,我心裏頓起漣漪,暗自為他們叫好——浪子回家,琳達,我真為你高興。原來大衛這次已經辭了他在韓國的工作,徹底地回國了。這後麵一定還有一番故事,我從琳達的眼神裏可以看的出來。我遞上我的名片,希望今後保持聯係。她認真地點點頭。

  十二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底特律機場。等候行李時,我和大衛攀談著,發現他那原是略顯蒼白的臉變得紅潤起來,人也顯得有些激動。他急著要見他的女兒和外孫子,琳達在一旁輕輕一掠我的衣袖,悄悄地說。等到我們一起過了海關檢驗,推開那扇門楣上閃著“EXIT”的大門,他已是等不及了。“Dad”,人群裏撲過來兩位年輕的金發女郎,一下子和大衛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又有兩位年輕的男士,想必是他的兩個女婿,各自領著個兩三歲般大的小孩擁了上來。大衛鬆開女兒,彎下身子,一邊一個抱起了他們。我看見他眼裏沁著淚水,任憑著兩個小家夥左右親他。其中那個男孩,頑皮地拽開了外公的棒球帽,要戴到自己的頭上。Eric,琳達突然大叫一聲,迅速地從孩子的手中奪過帽子,重新給大衛戴上。可是我已經看到了一切。原來大衛幾乎完全沒有了頭發。不,他不是謝頂,因為在他那禿濯的正頂,依稀塌拉著幾根細細的長須。這是典型的化療特征。我明白了,大衛是個癌症病人,也許已是病入膏肓。我看著踮著腳跟正在給大衛戴帽子的琳達,眼睛不禁一紅,悄悄地離開。

  晚上,聖誕晚餐後,兩個孩子一溜煙似的離開了家,也不知是去約會,還是去聚會。十七、十八歲,已經是大人了,可我真希望他們還是孩子。妻子在洗著碗筷,除了水聲,屋子裏寂靜得似乎讓我聽見了雪花落在玻璃窗上的聲音。窗外,白雪皚皚一片。不敢想象,上次離家時,四周還是一派生機盎然的墨綠,而那僅僅是四個月前。人生不也是如此?一絲無名的感傷和惆悵悄然襲來。我望著妻子,忽然發覺和我同年的她近來變化得十分明顯;僅僅四個月不見,她好像又老了整整一歲。

  “等明年兒子也上了大學後,把這房子賣了,你就來北京吧,”鬼使神差,我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在家裏多呆了三天,同時要求已經在外地上大學的女兒也在家裏多呆上兩天,陪陪我們。她老大的不願意。可這次我十分堅決,提醒她別忘了這六年來她的媽媽是如何獨自一人辛苦帶她姐弟倆的,還有她那每年五萬美金的學費可是我老爸辛苦賺來的。我又要求兩個孩子答應我一件事兒,就是每個星期和我交換一次Email,一行字也可以。姐弟倆噗嗤一聲,連聲抗議,說這是哪嗎子事兒,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我說我可不管你們美國同學們的事兒,這是在我的家裏,以後你們就會明白了。

  回到北京後,我又全心投入到了我的工作中。我很忙,忙到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和我最新交的那位大學剛畢業的女友碰麵了,她好像也不是太介意,我甚至懷疑她是否背地裏有另外的男朋友,比我小上二十歲的小夥子。她圖我什麽呢,我最近常常想。暗地裏,我甚至高興這樣,因為我想到了在美國時給妻子留下的那句“你就來北京吧”。我還一直在想著大衛和琳達。大衛現在究竟怎樣了?琳達不應該忘了我吧?

  大約是在聖誕節後兩個月左右的一天,我終於收到了琳達的信:

  “親愛的湯先生,

  能和您在東京機場巧遇,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不過,我想這也許並不是巧合,而是上帝的安排。祂希望我遇到你,把大衛的故事講完。

  大衛是昨天下午走的。所有的人都在他的身旁:我,我們的兩個女兒,女婿,我們的兩個可愛的外孫,大衛的母親(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兩個兄弟,我的父母親,還有我們的牧師。近來他時常處於昏迷狀態,可是唯獨昨天他是異常的清醒,兩眼灼灼有神。他依次地端視著我們每一個人,嘴角邊掛著微笑。他請求牧師朗讀馬太福音的第七章,也要我們一起跟著念:‘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念罷,他轉過臉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喃喃耳語:‘琳達,我愛你,謝謝你對我的寬恕,我現在可以安心地走了,去見祂了。’看得出來,他走得很安詳,沒有絲毫的痛苦和遺憾。

  實際上,自從四年前(就是上次我們在飛機上相遇的那次)我從首爾回來以後,直到這次,我和大衛就一直沒有照過麵。他很快就和那位高個子韓國女孩同居了,但沒有多長時間。後來他又交了好幾位韓國女朋友,都是年輕貌美的那種。他拒絕見我,可是又決不同意離婚,定期還是把他工資的大部分寄給我,不過我都沒有碰它們,隻是把錢存在一個特定的戶頭裏。到最後,我們的兩個女兒也拒絕了他,斷絕了和他的聯係,連我們的外孫出生的事兒也沒有告訴他。你講的很對,男人一生都在掙紮,與他的那個‘他’搏鬥。他其實心裏很害怕,對衰老和最終死亡的逼近越來越恐懼。他在尋找愛,渴望愛人的撫慰,可是卻忘了他的真正的愛人。我怨他,但不恨他。他就像一隻迷路的羔羊,我等著他回家。

  大約三個月前,我們突然接到大衛的一個電話,說他想回來。女兒們堅決要我不要理睬他。我卻有了某種預感,趕忙和他在首爾的公司聯係。原來大衛在半年前被診斷出了胰腺癌,至今已經化療五個月了。你趕緊過來吧,他那邊的人催促我,他現在就一個人在醫院裏,他的那個女朋友早就不知去向了。我搭了當夜去首爾的飛機,趕到他的醫院。噢,你不知道,當時他那個樣子,比我四年前見的他好像老了十歲,可又像個無助的孩子,卷縮在病床上,那雙藍眼睛深深地陷凹在眼眶裏,裏麵充滿了說不上是內疚還是感激。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的大衛又回來了,真正地回來了。他含著淚請求我再次原諒他的一個決定,就是立即停止化療。因為化療已經把他摧殘得不成人形,於病情卻是毫無見效。他要好好療養兩個星期,回複他那原本英俊的身形,然後回克利夫蘭,去見他久違的親人。我想他心裏也明白,他的病是沒有救的;他要把他生命中的最後的日子留給他的家人。

  大衛走了。昨天晚上,我們一家大小聚集在我那兒,回憶著大衛生前的絲絲縷縷。我的那兩個外孫在地毯上快樂地爬著,旁邊圍著嗬護他們的家人。我忽然想,大衛當年不也是這樣,依著他的父母親的嗬護和愛長大成人。而在這最後的兩個月,他又像是還原成了一個三歲的孩子,脆弱無能,唯有依靠親人的嗬護和愛才能安詳地去見祂?他是為了愛而來到這個世上,又是在愛中離開了這個塵世。我想,他現在一定很快樂吧。

  祝您和您的家人永遠彼此相愛,

  琳達。”

  讀完信,我發現屏幕忽然變得有點模糊不清,原來自己的雙眼早已潤濕。安定片刻,我打開電子郵箱,給琳達發出了一行電郵:

  “親愛的琳達,man has to come home,David is home now。”

□ 讀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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