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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誌華教授與他眼中的重大曆史事件zt

(2009-10-16 13:16:37) 下一個
沈誌華教授與他眼中的重大曆史事件

文/羅學蓬

目錄
筆者告白
——沈先生眼中的朝鮮戰爭獨發奇響,風起雲湧,血影刀光,讓人耳目一新,身心震撼;中蘇破裂的原因早巳鑄成定論,然沈君一番全新解讀,令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1、史學界呼喇喇殺來一匹黑馬
——伶牙俐齒遠遠不是沈誌華的演講能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同樣一樁重大史實的全新解讀,他的觀點,他的論據,讓那些出自高雅學府殿堂的專家學者們震聾發聵!耳目一新!
2、檔案毀掉了他的錦繡前程
——就在沈誌華覺得時來運轉,仕途通達的時候,某一天,連隊宣布複員戰士名單時,沈誌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沈誌華”三個字!
3、棄商從文,承諾誓言
——離開北京之前,沈誌華對自己過去的導師說了一句如同誓言般的話:“我現在是走投無路,背井離鄉去做生意,隻要有一天我賺了錢,我一定回來繼續跟您接著做學問。我要是沒本事賺不到錢,那我就客死他鄉,永遠不回北京了!”
4、莫斯科購檔案大顯身手
——有錢能使鬼推門,這話拿到莫斯科照樣靈驗,下了功夫後,有些原來不對中國人開放的檔案也開放了。但時間問題卻並未解決……沈誌華作為商人的精明在這種處境下再次發揮了作用,腦瓜子一拍,又讓他想出個招來。
5、蔣氏中國代表團受辱莫斯科
——宋子文、王世傑、蔣經國等人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萬萬沒有估計到斯大林會如此蠻橫無禮。三人頓時緊張起來,這簡直就不成其為談判,而是強取硬索!
6、斯大林擔心毛澤東會成為亞洲的鐵托
——中蘇條約一經簽訂,實際上就塑造了戰後初期以蘇聯為主導的蘇聯、國民黨政府和中共這樣的兩國三方關係的框架。在這樣的框架中,蘇聯使自己居於中蘇關係的支配地位,將國民黨政府確定為主要的合法的交涉對象和夥伴,而把中共置於一種次要的從屬地位。
7、斯大林逝世,鐵托逃過一劫
——斯大林準備采用暗殺手段除掉鐵托。畢竟,用暗殺的手段除掉一個“革命的敵人”,在蘇聯是有史可鑒的。當年,斯大林對他在黨內的勁敵和老對手托洛茨基就曾采用過這種手段。
8、毛澤東不吃蘇聯人送來的死魚
——毛澤東早就對斯大林的種種做法窩了一肚子火,沒地方發泄,此刻又見米高揚神氣活現地出現在他麵前,氣得兩眼一瞪一瞪的,但考慮到大局和有求於斯大林的幫助,隻能把怒火拚命往肚子裏壓。
9、劉少奇為毛澤東訪蘇鋪路搭橋
——一直到毛澤東逝世幾年後,明智現實的鄧小平才好不容易卸下了這副壓得中國老百姓喘不過氣來的重擔……斯大林欽封的“亞洲革命負責人”的這頂紅色高帽,還直接影響到了不久後中國在朝鮮戰爭中的態度和作為。
10、撩開毛澤東訪蘇的神秘麵紗
——毛澤東激動得眼淚驀然滾落,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頗有點遊子歸家的情調:“斯大林同誌,我是長期受打擊排擠的人,有話無處說……”說到這裏,毛澤東眼圈發潮,驀然哽咽起來。
11、西方媒體說毛澤東被斯大林軟禁了
——毛澤東大事沒談成,心裏窩著一團火,哪兒也不願去。他還對前來看望他的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大發了一通脾氣,聲色俱厲地說道:“我這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席,到莫斯科隻有三大任務,就是吃飯、睡覺、拉屎!”
12、斯大林被迫作出重大讓步
——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談判說到底就是一種博弈,既要據理力爭也必須審時度世適度妥協,尤其是弱國與強國之間的談判,隻要能達到自己最主要的目的那就不能不在其它方麵作出犧牲。
13、巨人較勁,誰是最後贏家
——把真實的曆史披露出來,肯定會讓今天的中國人忍俊不住,啼笑皆非。因為故意扭曲這一段曆史的動機,竟然是因為當時的中央領導人缺乏基本的經濟觀念所致。
14、金日成為何能脫穎而出
——沈誌華在論文與專著中披露的涉及到蘇、中、朝三國的秘密檔案就有數百件之多,而且還有相當部分都是中國領導人與蘇聯領導人之間的來往電報或會談記錄。如此大量的檔案資料的公開,不可避免地會引起新一波研究熱潮。
15、誤會,還是曆史的真相果真如此
——毛澤東根本不同意金日成通過發動一場戰爭來解決朝鮮統一問題,斯大林那時也沒有同意金日成的軍事計劃。因此,中國軍隊中的朝鮮士兵回國,決不能說明中國領導人當時就參與了戰爭的策劃。
16、金日成拒絕中國介入他的戰爭
——美國政府的反應迅速而強烈。然而,令人驚訝的是美國對朝鮮戰爭的第一反應竟是派第七艦隊進駐台灣海峽。也就是說,在朝鮮戰爭爆發後,杜魯門首先把中國而不是正在向南朝鮮大舉進攻的北朝鮮擺在了美國的對立麵。對此,勃然大怒的毛澤東做出了激烈的回應。
17、 沒有來得及舉行的慶功會
——金日成如夢初醒,馬上給斯大林發去一份感激涕零的電報:“斯大林同誌,我們被您的關注深深地打動,並對您的熱情參與和忠告,向您,我親愛的導師,表示衷心的感謝!”
18、毛澤東為何一天之內發出的兩份內容截然相反的電報
——根據這份電稿,全世界的學者都一致認定:中國在1950年國慶節的第二天決定出兵參戰……然而,真實的情形並非如此,遠沒有這麽簡單。
19、中國為什麽堅決否認朝鮮戰爭是斯大林和毛澤東共同發動的
——當年,中蘇兩黨領導人在內部都不回避戰爭是北朝鮮首先發動這一事實。他們爭論的關鍵僅僅在於,到底是誰批準或者說決定發動這一進攻的。

20、斯大林出爾反爾,突然變卦
——彭德懷一聽斯大林出爾反爾,立即炸了,說沒有空軍,無異於讓中國軍人去白白送死,他決不能幹這樣的傻事,這誌願軍總司令,他不幹了,誰有能耐誰去!
21、入朝初戰完全取決於彭德懷的應變能力與臨場指揮
——毛澤東極為渴望用優勢兵力像淮海戰役殲滅國民黨軍那樣全殲美軍幾個整師。宋時輪指揮三個軍也的確將美軍的一個師包圍在積雪複蓋的蓋馬高原上……令他們驚訝的是,美軍士兵並非他們的宣傳材料上說的那樣貪生怕死,他們的勇敢,一點兒也不亞於中國人。
22、美國人與蘇聯人心照不宣
——直到冷戰結束後人們才知道,當時美國領導人與莫斯科有著同樣的顧慮,他們需要和蘇聯人共同保守蘇聯空軍參戰的秘密。
23、毛澤東逼著彭德懷打過三八線
——誌願軍首戰告捷使毛毫不懷疑其戰略方針的正確性。然而,恰恰在這時,現實環境和客觀條件表明,毛澤東預先設定的戰略方針是難以執行的。
24、毛澤東兩次與最佳停戰時機擦肩而過
——毛澤東在確定戰略方針時的失誤,不僅在於超越了現實條件,還在於超越了現實目標。實際上,當誌願軍把美國軍隊趕過三八線時,毛澤東賴以決定介入戰爭的三層考慮基本上都已經變成了現實。
25、巳經到手的完勝最終變成了一場慘勝
——毛澤東心裏總算明白了,他為中國軍隊所設定的戰略方針是不現實的……從開城談判,到板門店談判,無論是最初的停火分界線問題,還是最後的遣返戰俘問題,其結果大體上都是接受了美國的方案
26、“那邊的風一吹,這邊的螞蚊就出窩。”
——有誰想得到,也曾步入舞池“瀟灑走一回”的顧工,回去竟執筆告禦狀……這封密函直達“天庭”,引致天威震怒……這真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導致無數文藝界人士“夕貶潮陽路八千”
27、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是怎樣出籠的
——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猶如原子彈爆炸,幾十年來,斯大林不僅在蘇聯,而且在全世界共產黨人中間是一種精神支柱。而現在,在赫魯曉夫的報告麵前,斯大林的神聖形象被打碎了,人們在心靈上所經受的震撼可想而知。
28、波蘭人對斯大林的深仇大恨從何而來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世界上從來就不曾有過什麽公理,但是所有的波蘭人都深信卡庭大屠殺的罪魁禍首是他們必須愛戴的斯大林,而不是千夫所指的大屠夫希特勒。
29、發生在布達佩斯機場的戲劇性一幕
——赫魯曉夫的動作粗野得令所有的波共領導吃驚——揮舞著拳頭惡狠狠嚷出一句:“我告訴你們,你們的陰謀絕對不能得逞!
30、蘇波衝突看毛澤東的大國謀略
——赫魯曉夫心中的千斤石頭落了地,立刻喜形於色,挺起胸脯,不無幽默地回過頭來問胡喬木:“宣傳家同誌,你同意剛才說的政策嗎?它可行嗎?你支持我們嗎?”
31、三起三落的納吉
——20萬人組成的悲憤的河流緩緩流淌,20萬人的沉寂使空氣變得象鉛一樣沉重。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麵是拉伊克夫人和納吉。伊姆雷
32、30多萬條嗓子齊呼“我們要納吉!”
——這就恰似一盆油潑到了正在燃燒的火堆上,一下子就把布達佩斯鬧了個天翻地覆……電台大廈四周巳經是人山人海,場麵猶如洶湧澎湃的大浪……9點鍾,響起了第一下槍聲!
33、蘇聯人殺了個回馬槍
——當動亂突然發生以後,中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郝德青大使下令把大門鎖上,拒絕與匈牙利的任何一派建立直接聯係,即使是那些以前來往密切的朋友。
34、納吉和他的政府被蘇聯人劫持了
——當絞繩套上納吉脖子的那一瞬間,納吉給他的祖國和人民留下了一聲既痛心又費解的呼喊:“社會主義的、獨立的匈牙利萬歲!”
35、赫魯曉夫搬掉了壓在毛澤東頭上的石塊
——毛澤東在中共政治局會議上滿懷激情地講道:“是誰讓我們認識了個人崇拜的危害,是誰讓我們今天能夠站起來理直氣壯地批判斯大林呢?是赫魯曉夫同誌,我們應該感謝他!”
36、毛澤東語驚四座
——在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中,毛的情緒也愈發激昂,用以加強語氣的手勢也揮動得更加有力。隨後,他以全然不屑一顧地口氣大聲說道:“核大戰沒什麽可怕的,中國有六億人,死一半,我還剩三億。”
37、毛澤東忽悠赫魯曉夫
——毛澤東笑著說:“沒關係,秘密來,可以公開走嘛。不但你要公開走,我們還要發表一個《中蘇聯合聲明》。”……赫魯曉夫被搞得一頭霧水,因為他們在會談中根本就沒有和毛澤東談什麽重大國際問題
38、響尾蛇導彈事件與蘇聯人毀約
——其實,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同小異,從親密無間的兄弟變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到今天可以客觀地講,一個巴掌拍不響,其間必然包含著一個曲折的過程
39、赫魯曉夫踩到了毛澤東的痛腳
——毛澤東憋了一肚子氣,因為他一直在等待著蘇聯老大哥認可他的這種試驗,其他東歐國家的領導人早就巳經發表講話,都對他搞的人民公社讚不絕口,你蘇聯人怎麽就老裝啞巴呢?
40、中蘇分裂的深層原因
——這樣的話關起門來說說可以,一但到了國際場合,就必須維護偉大領袖的絕對權威了。即便全黨都知道毛澤東錯了,也決不可能承認,承認毛的錯誤,那就意味著放棄了中國共產黨正統馬克恩主義的地位
後記:不能讓曆史學家承擔政治家的責任
——凝聚著沈誌華教授心智結晶的一部部專著的出版,對國人看世界、思考當代史、觀察地緣政治變動等等,都產生了巨大衝擊和影響。因為,在他的書裏,有著獨立思考者最為寶貴的探索曆史真實的勇氣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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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告白

——沈先生眼中的朝鮮戰爭獨發奇響,風起雲湧,血影刀光,讓人耳目一新身心震撼;中蘇破裂的原因早巳鑄成定論,然沈君一番全新解讀,令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老話說:“人上一萬,必有異者。”
此異者,或是身懷絕技,或具特異功能,或有卓絕天資,或演空手白狼一夜暴富,或謂翻雲覆雨仕途飆升。
毫無疑問,在筆者心目中,沈誌華教授就是一位光彩四溢的異者。不過,他之異,顯屬大異,與所有前麵羅列的異者全然不屬同一層次。他異在超凡絕倫,異在亮節高風,異在慧眼獨具,異在胸中裝有五湖四海寰球世界,異在具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堅韌,異在能將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與擁有萬貫家財的大富翁渾然合為一體,更異在他竟然能以一介書生之力,傾其經商所獲之巨額金錢,對國家和民族作出的一件又一件功德無量的大義大德之舉。
作為“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同齡人,筆者毫不掩飾對沈君的熱愛景仰之情。筆者舞文弄墨20餘年,出書十餘本,也算是著作“半身”,一管筆下寫過的英雄惡棍精英貪吏,不知巳有多少,卻從來沒有像此刻寫沈君其人其事一樣,心中充滿如此亢奮激越之情!
筆者有幸聆聽過沈誌華兩場驚世駭俗的學術演講。有關朝鮮戰爭的文章近些年汗牛充棟,而沈先生眼中的朝鮮戰爭卻獨發奇響,風起雲湧,血影刀光,讓人耳目一新身心震撼;中蘇破裂的原因早巳鑄成定論,然沈君一番全新解讀,令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沈先生依據自費數百萬元從俄美東歐諸國購回的解密檔案,引經據典,台前幕後,緊鼓密鑼,人影翩躚,紛至遝來,娓娓向我們講了個一清二楚。講壇上的沈教授身材魁梧,當過軍人的他腰板挺直,國字臉上雙眼炯炯,曆史在他的敘述中充滿了傳奇和懸念,象江河一般迭蕩起伏。在一係列驚心動魄的史實鋪陳中,他不斷提出假設、分析,進行著精致的、富於靈性的思辯。北大、人大、南開、複旦、淅大、武大、中大,中國社科院、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台灣大學、台灣政治大學等很多國內名牌大學都回蕩過他講演的聲音,日本的早稻田大學、中央大學、韓國的仁川大學、意大利的羅馬大學、佛羅倫薩大學等國外名牌大學,也留下了他講學的足跡。
當掌聲在中國和異國的一座座學術殿堂裏無數次驟然響起的時候,筆者注意到——其實根本就無須注意——所有在場的莘莘學子、或風華正茂或白發蒼然的專家學者加教授,眼中閃溢著的,均是與筆者絕無二樣的眼神!
沈教授在同行們的眼中卻分明多了一層意思,那就是妒忌。當然不是妒忌他所擁有的金錢與名聲,而是妒忌他居然私人花費巨資,先下手為強,從美俄等國購回的寶貴檔案。
對史學家來說,還有什麽能比檔案更珍貴?
單單是為了買回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解密的俄國檔案,沈先生就一擲140萬。除此之外,他還長期資助中國青年史學工作者出版專著,多次主辦國內和國際高層學術研討會、講座,又花費了數百萬元。
站在講台上滔滔不絕並接受著聽眾掌聲與景仰的演講者,竟然兩次被投進了共和國的深牢大獄,一次是因為反對“四人幫”,一次是被當成了美國中央情局的“特務”。出獄後,沈先生當過賣水果的小販,當過替小老板提包的隨從,然後自己先嚐試做小打小鬧的小老板,再把自己操練成個日進鬥金的大老板。就在他連數清楚自己巳經掙到手的金錢都成為一件難事的時候,這位剛剛腰纏萬貫的商人,卻決然離開商場,賣掉了自己的公司和股票,重新鑽進巳經久違的書齋,獨影孤燈,猶如苦行僧般潛心搞起了世界近代史研究。
圈內人說,在國內研究現代國際關係史的學者中,像沈誌華這樣“上窮碧落下黃泉,五洲四海挖史料”,而且同時能夠自如地運用中、英、俄三種文字者,如果沈君不是唯一,也是幾位當中的一個。
筆者不能不驚歎,造物主怎麽會如此慷慨地把這麽多反差極其強烈的色彩全都塗抹到了這個中國男人的身上?究竟是什麽樣的精神力量,才為中華民族塑造出了這樣一個當代極為稀缺的精神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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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學界呼喇喇殺來一匹黑馬

——伶牙俐齒遠遠不是沈誌華的演講能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同樣一樁重大史實的全新解讀,他的觀點,他的論據,讓那些出自高雅學府殿堂的專家學者們震聾發聵!耳目一新!

在商潮洶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當今中國社會,能夠徹底超越金錢物質的羈絆,上升到追求形而上境界的大智大賢者,純屬鳳毛麟角。筆者有充分的理由認為,2005年才被華東師範大學聘為該校曆史係博導的沈誌華,算得一個。
最近十多年來,沈誌華這個名字在中國史學界無人不知。被稱為史學另類人物的沈先生,命運多舛,30歲前後曾兩度入獄,也曾下海經商,從街頭賣梨到開辦工廠,炒股票,從涉獵進出口貿易到漫步圖書市場,在資金積累上收獲頗豐。
1990年,巳經掙了很多錢的沈誌華認為“一個人如果把掙錢當成一生中最大的奮鬥目標實在沒有意思”。而且,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整整十年的沈誌華太知道生意場上是怎麽回事,中國最令人誘惑的金錢和最令人鄙視的品行往往都集中在這個領域裏,他害怕自己在這個圈子裏混久了也會被銅鏽蒙住眼睛,掉進錢眼裏爬不出來。盡管已成為一位成功的商人,但沈誌華始終覺得自己不是一個經商的材料,他夢寐以求的就是幹點比掙錢更有意思的事情。而成為一名中國的曆史學家,正是他多年以前的一個美夢。隻不過這個美夢,在即將實現之際,被一場突入其來的塌天大禍給無情地毀掉了。於是沈誌華果斷跳出生意場,去幹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他毅然決定與中國商界“拜拜”時,還順手做了一回“出版商”,一部《文白對照》曾風靡華夏大地,又讓他收獲數百萬,然後徹底棄商從文,金盆洗手,重新操起了他酷愛的專業——世界現代史研究。
在不經意之間,中國少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商人,多了一個殊為罕見的曆史學家。波瀾不驚的史學界,也因為沈誌華的出現,而變得風生水起,生動絢爛了許多。
回到老家北京後幾年,沈誌華先是獨居上方山,潛心學習,又在南郊購置別墅,安營紮寨,一麵創辦了民間性質的中國史學會東方曆史研究中心(後更名為北京東方曆史學會)。此後又用自己經商賺得的大筆金錢,設立“東方曆史研究出版基金”,資助青年學者的研究成果出版。為了推進中國的史學研究,他不惜一擲上百萬,采購搜集大量曾經與中國有著密切關係的國家的解密檔案,因為他深深知道,紮實地掌握檔案,是研究國際關係問題和世界曆史的本錢。
沈誌華曾在70年代末就讀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從商界轉為學界,得到圈內人的承認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1993年他回京後第一次去參加一個史學界的學術會議,參加此類會議的代表都是體製內吃皇糧的學者,有些還是史學領域赫赫有名的專家。大家一開始全都不認識這個長得墩墩實實,皮膚黑得來像個鐵匠般的外來人,但他在大會上的發言一下子就引起了所有與會者的注意。
如同中國老話說的“不鳴則巳,一鳴驚人”,沈誌華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把在場的專家學者鎮住了!
沈誌華講口極好,這是先天後天的因素混合造就的,沒辦法。同樣的史實,在別人口裏講出來幹巴巴的,讓聽眾渾渾欲睡,而一旦從他嘴裏滔滔不絕地流瀉出來,人物就鮮活了,故事就生動了,有主杆,有鋪墊,起承轉合,抑揚鈍挫,講起史實來猶如單田芳說評書,一忽兒殺機四伏,一忽兒鐵馬金戈,陰謀、奸詐、強橫、妥協、貌恭實傲、笑裏藏刀、出爾反爾、背信棄義、寡廉鮮恥、心如鐵石殺人如麻絕非反麵人物的專利,為了至高無上的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一切必要的手段不僅合理而且情有可原。國家關係緊張到劍拔弩張時,他能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一旦進入蜜月期,又恰似陣陣清風撲麵而來。
但,伶牙俐齒遠遠不是沈誌華的演講能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同樣一樁重大史實的全新解讀,他的觀點,他的論據,常讓那些久在高雅學府殿堂的專家學者們耳目一新!專家學者們不會不知道,能作出全新解讀,靠的絕非僅僅是敢發不同之聲的勇氣,而是豐厚的知識積累,大量檔案資料的支撐,獨具慧眼的發現能力,以及以水滴石穿般的堅韌孜孜不倦探尋真相的持久耐力。
史學家錢鎮曾在一篇《沈誌華其人其書其事》的短文中說出了他自己受到沈誌華講演衝擊時的複雜感受:
“說句讓學術界喪氣的話,在某些學術研究領域,像沈誌華這類重新回到學術界的家夥太具有殺傷力了。他過了金錢關,不把學術研究當作謀生手段,因此也就不必追隨國家課題、不必瞄著市場需求,更無需看上級領導的眼色定選題,不用小心翼翼什麽想法可以談,什麽想法不能談。他不必考慮一時的功名利祿,恩想觀念與一個長期廝混在學術圈裏的專家學者大相徑庭。他不畏懼說出格的話,別人對他的放膽也會格外寬容。他得以擺脫學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人事糾葛,也用不著非要在導師主編的書中熬更守夜地寫出幾個章節而該書出版後與自己全無關係,更不必違心地去研究自己並不擅長,或是並不喜歡的課題。”
中國史學界的各種從業人員,無一律外都是吃皇糧的體製內人員。而且從事史學研究的專業人員大都過著苦行僧似的清苦生活,怎麽會有一個既沒有學曆、又沒有職稱、還沒有單位的“三無人員”眼著眼睛往火坑裏跳?這人的腦袋裏進水了麽?
一位德高望重的權威人物好奇地問他:“沈先生,你的發言有文稿嗎?”
沈誌華畢恭畢敬地回話:“我帶來了剛寫就的論文,如果您有時間,請你指教。”
這位老專家拿去看了,當天就在會上對沈誌華的論文大加讚揚,認為觀點新銳,論據充分,文風也尤為生動。會後,這篇經過修改的論文很快就在中國史學界的權威刊物《曆史研究》上發表了。
從這以後,沈誌華便作為“獨立學者”經常出現在中國相關的曆史學術會議上。
與所有史學界人不同的是,沈誌華重新進入這個行當,並不僅僅靠著自己的出色研究成果,獨特的解讀曆史檔案與資料的能力,還靠著他經商賺來的大筆金錢。
沈誌華是貨真價實的個體戶,沒有單位,沒有一分錢工資,但是他卻有錢。錢對他來說真是個好物兒,這讓他剛剛重回史學界,就占據了一個極為主動有利的製高點。因為囊中頗豐,他可以慷慨地拿出錢來,自己組織召開全國性的史學專題會議。
沈誌華第一次嚐式自費舉辦高層學術會議就大獲成功。1994年,他決定召開一個全國性的探討“蘇聯解體的曆史教訓”的學術會議。他特意把會址選定在當時在觀念風氣上相對於北京要開放寬鬆得多的深圳。因為中國人都知道,談蘇聯解體不僅會涉及蘇聯共產黨的種種錯誤,還必然要涉及到中蘇關係,而中蘇關係骨子裏就是中共和蘇共之間的關係,就是毛澤東和斯大林、赫魯曉夫為了各自的國家民族政黨利益而結下的恩怨情仇,莫說涉及的人物、史實,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充滿了最敏感的政治,想避也沒法避。雖然中共中央早就在1981年6月召開的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毛澤東晚年犯下的錯誤早巳成為不爭的事實。但中國的事情就是如此奇怪,黨中央都巳經向全世界承認的事,史學家要公開地、有根有據地來論證這位偉人犯下的錯誤,卻成了一件犯諱的事。這樣的會議倘若在北京召開,史學家們說得興起時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一個不留神,很可能會議還沒結束,麻煩就上門了。
而當時的深圳,被北京的某些有頭有臉的老人斥為“除了天上飄的國旗是紅的,全都變成了資本主義”。一部《血戰台兒莊》演遍全國,唯獨進不了北京城,為啥?老人們拄著拐杖拍著桌子咻咻叫:“我們和國民黨打了一輩子仗,如今看著他們成英雄,感情上受不了!”
資本主義雖然腐朽沒落,雖然氣息奄奄日薄西山,但誰也不能否認它有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允許人說話,隻要你不真刀真槍動真格兒的,即便話說得稍微出點格,警察也絕對不會前來封門問罪。所以沈誌華決定把這個必然要涉及到毛澤東晚年犯下的某些錯誤的會議,拿到全中國最“資本主義”化的深圳去開。住宿、夥食、會議所需的資料,全由他獨自操辦承擔不算,他還在邀請函裏特意聲明,凡專家學者的單位舍不得報銷飛機票的,全拿到他這兒來報。
組織高層學術研討會議,組織重要課題的研究和對檔案的翻譯,做學術活動的讚助人、組織者,與受邀參加會議的代表比較起來,其地位、效果與影響力,顯然絕對不同。
重返史學界十幾年,沈誌華一躍成為中國史學界的民間“老大”。他發表蘇聯史、中蘇關係史、冷戰史論文60餘篇,出版了《新經濟政策與蘇聯農業社會化道路》、《斯大林與鐵托》、《蘇聯專家在中國(1948-1960)》、《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爭》等學術專著,並主編了《蘇聯曆史檔案選編》(34卷)、《朝鮮戰爭:俄國檔案館的解密文件》(3卷)等文獻資料集。此外,他還有三百餘萬字已出版的著述。中國史學會理事的頭銜落到他頭上,中國、日本、韓國、意大利,以及台、港、澳各所著名大學爭相邀請他去講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研究所、香港中文大學等學術機構爭相聘請他但任兼職教授和研究員。
2005年,巳經55歲的沈誌華最終受幾位同行鼓動到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做了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史學界唯一的個體戶,到老還是吃上了皇糧。
有朋友笑稱,沈誌華自在了大半輩子,老來到底被“招安”了。
沈誌華卻很認真地說:“本人早已過了知天命的歲數,被‘招安’是個好事:第一,未來的社會科學研究,就應該體製內與體製外相結合,如此才更有生命力;第二,一所大學能夠接納體製外的人員,說明當今社會的寬容和進步。無論如何,利用各種資源把研究搞上去,對於中國的曆史學發展有益無害。”

2、檔案毀掉了他的錦繡前程

——就在沈誌華覺得時來運轉,仕途通達的時候,某一天,連隊宣布複員戰士名單時,沈誌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沈誌華”三個字!

沈誌華的人生軌跡與中華人民共和國興衷榮辱的曆史密不可分,他出自高幹家庭,是個先天性的“紅孩子”,在政治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父親1937年就到了延安,從事鋤奸保衛工作,能幹這一行的,全是經過精挑細選最忠誠的共產黨人。父親是解放前的高中生,在八路軍裏就屬鳳毛麟角,能算知識分子了。母親在“西安事變”時是西安學生救亡運動積極分子,帶領同學們到華清池去向蔣介石請願就有她的份,事變結束之後也和一大批同學們去了延安,分配到除奸保衛部門工作,在那裏認識了沈誌華的父親並喜結良緣。進城後,父親當上了公安部勞改局副局長,跨過11級門檻,躋身於高幹之列。母親最初也在公安部當處長,後來卻因為弟弟的事受到了牽連。沈誌華的舅舅是國民黨員,在西安警備區當過一個小排長。後來隨部隊起義了,按照政策應當算是起義人員。但因為部隊要占沈誌華姥姥家的房子做辦公室——他們家是商人,結果舅舅堅持不給,說自己是起義人員,財產不能沒收,鎮反的時候就把他劃成了反革命份子,還判了20年徒刑,發配到青海勞改去了。因為姐姐在公安部,他就總給姐姐寫信發泄不滿。姐姐也的確曾經為他奔走,還找羅瑞卿說過這事。結果反右傾的時候,有人反映她革命立場不堅定,不適合在公安部工作,於是就把她調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當了個係總支書記。
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城樓上升起的第二年,沈誌華誕生在新中國的首都北京。沈誌華家教甚嚴,從小好學,並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北京最著名的男四中。初中剛畢業,文革爆發,學校停課,他失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
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一顆紅星頭上戴,鮮紅的旗幟掛兩邊”是高幹子弟幾乎共同的人生選擇。18歲那年,沈誌華也報名參軍了,偏偏這時候母親因為弟弟的政治問題被關了起來。幸虧父親還在其位,所以這事沒能毀了他的軍人夢,他終於當上了一名海軍航空兵。
剛入伍兩個月,哥哥壓著嗓子給他打了個電話,說父親也被抓起來了。
沈誌華嚇壞了,趕緊問:“爸爸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要抓他?”
哥哥說:“什麽都不知道,既不告訴家屬罪名,也不準探望。聽爸爸的老戰友說,是因為‘楊餘傅事件’。”
從那以後,沈誌華就覺得自己政治上低人一等,心裏再苦,也不敢有絲毫的流露,整天隻有拚著命學技術。經過一段時間的專業技術培訓後,他被分到連隊,成為機械員,負責轟炸機的維護保養工作。
因為父親進了大獄,沈誌華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要小心謹懼,夾著尾巴做人。可是,由於當時部隊官兵的文化水平普遍很低,他本是北京四中的初中畢業生,加之鑽研起業務來又特別刻苦上心,就很容易顯山露水。由於技術好,工作認真,他維護的飛機安全性強,經常受到部隊首長的光顧。一次,師長走下飛機後,滿意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夥子,你就是中國航空兵的未來啊!”那時候,沈誌華心裏就覺著一個詞兒,爽!這麽一來,他就成了全師赫赫有名的技術尖子,當上了代理機械師。機械師責任大著哩,戰機要一頭載下來,第一個被抓的肯定就是機械師。
那時候部隊裏政治學習抓得比每日三餐還重要,還得常常寫思想匯報,沈誌華嘴一張,筆一動,文化水平想掖也沒法掖,誰都知道他是個口筆兩厲的大能人。當兵第三年,沈誌華便時來運轉,領導找他單獨談話,內容讓他心花怒放,一是準備發展他入黨,二是準備提拔他當幹部。
沒想命運太作弄人,就在沈誌華覺得時來運轉,仕途通達的時候,某一天,中隊宣布複員戰士名單時,沈誌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沈誌華”三個字!
晴天霹靂!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心肝五髒被人突然掏空了一樣。當兵三年,還是個白丁就被扒掉軍裝,這樣的打擊對沈誌華來說太難以承受了。那時他還不到21歲啊!他心窩上像突然被插進了一把刀子,血汩汩流,人徹底傻了,丟魂喪魄地念叨著:“是不是念錯了?怎麽會是我?中隊長,可不能讓我複員啊!”
中隊長念完名單,發出口令:“解散。”
戰士們散去後,一直對他很器重的指導員讓沈誌華留下來,給他做思想工作,說:“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但是你記住一條,複員對你有好處,你在部隊是沒有前途了。我隻能說到這個程度。將來到了地方上,像你這樣又年輕聰明又肯幹的人,一定會有前途的。但是,你要理解,部隊的情況不一樣。”
這樣的思想工作,不僅沒能起到一點安撫的作用,反倒讓沈誌華心中七上八下敲開了小鼓。“你在部隊是沒有前途了”,啥意思啊?咋聽起來簡直都不像是人民內部矛盾了?
那幾天他天天喝酒,心裏煩啊。喝醉了就一個人到機場去撲在飛機上痛哭。他不理解,那麽多人留在部隊不過是為了脫離農村艱苦的環境,而自己這麽追求進步刻苦學習技術,卻在竄紅的當口上冷不防被列入了複員名單,而且還“沒有前途了”。
後來大隊長和副團長也都找到沈誌華,對讓他複員的事表示遺憾,平時也還算器重他的兩位首長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沈誌華太想問個明白,可涉及到組織紀律,又不敢開口。
沈誌華離開部隊的時候,把自己在被窩裏打著手電記下的兩大本技術筆記送給了他的下任。這些對他已經沒有用處了,但是戰友們還用得著。
  脫下軍裝回到北京,好在父親的問題巳經得到落實,並且從五七幹校回到了北京。通過武裝部分配工作,沈誌華成了石景山發電廠鍋爐車間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檢修鉗工。報到後,沈誌華十分消沉。老爸看出來了,說了一句讓兒子受用終生的話:“人不能受一點兒挫折就這樣灰心喪氣,你要好好學習。現在這個社會不正常。人生最大的遺憾不在於你有了本事沒有地方去施展,而在於社會為你提供這個條件的時候,你拿不出本事來,所以你現在需要積累,需要學習。”
從那以後,沈誌華就開始自學數理化,白天上班,晚上複習,初中的數理化整個複習了一遍,還自學完了高中的課程。正好趕上1973年那次考試,他躊躇滿誌地報了清華大學,竟然讓他在京津唐電力係統考了個頭名狀元!清華大學的老師都來工廠找他麵談了。正在沈誌華得意之時,東三省那邊突然又冒出個張鐵生交白卷的事兒,當年全國高校考式的成績全讓他給攪得來一風吹了,錄取名單整個調了個兒,考了第一名的沈誌華反倒落榜了,開會還挨批呢:“你考這麽好就是白專道路”、“聽說你還學英語,崇洋媚外”。結果考了頭名狀元的沈誌華沒能跨進大學門檻,廠裏送了一位4門功課加一塊兒才考了15分的起重工去上清華!
沈誌華氣得含血噴天,一把火把數理化書本和作過的習題全燒了!改學社會科學,學馬克思列寧主義!他那時就想整明白,這社會主義到底是怎麽了?他印像中不應當是這麽副昏天黑地的樣兒呐!以前,他對政治不大關心,文化大革命他是“逍遙派”,打著大串聯的旗號到全國各地免費遊山玩水。現在,他滿門心思就想弄明白,父輩們流血犧牲就是為了今天?社會主義到今天怎麽就變成這副樣兒了?
這時他原先部隊的副指導員到北京出差,老領導告訴他,當時之所以讓他複員是因為他的檔案裏存進了一份對他來說很致命的文件——“聯動”分子,還打死過人。
沈誌華瞳孔大張,嚇得魂飛魄散!
文革中的“聯動”,都是被打倒的高中級幹部的子女,因為沈誌華出身在這個圈子裏也就成了清查對像。因為要入黨、提幹,按照當時的規定,部隊必須調查清楚培養對像的政治曆史情況。負責外調的就是這位副指導員。
當時參加“聯動”的幹部子弟都關在北京的監獄裏,副指導員來到了監獄,有一個人就跟他講:“沈誌華是聯動分子,還打死過人。”
這位副指導員大驚,下了許多工夫,但是查無實據,隻好回去向部隊如實報告。部隊首長也感到這事非同小可,雖然隻有檢舉沒有證據,但性質嚴重,絕對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就做了這樣的決定:不處理,按正常複員,把所有調查材料裝進本人檔案。
副指導員把這位舉報者的名字告訴了沈誌華,他一聽怒不可遏,舉報者居然是他哥哥的同學。
送走了好心的副指導員,他趕緊設法找到了那位多年未曾謀麵的舉報者。闖進家門,沈誌華劈頭就問:“你認識我嗎?”
舉報者端詳了半天說:“不認識。”
沈誌華咆哮如雷:“你他媽的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憑什麽說我沈誌華是聯動份子,還說我還打死過人?”
舉報者這下想起來了,猛地一拍額頭,滿臉慚愧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那時在監獄裏被整怕了,就想立功,就想早一天出去……”
沈誌華說:“你這家夥,害死我了!現在趕快給我寫個材料,證明這事兒全是你胡說八道的,然後把材料寄到我們廠政治部。要不,我饒不了你!”
舉報者老老實實寫了材料,長時間壓在沈誌華頭上的石頭才被搬掉了。
這件事驚動了當時的廠黨委書記,後來出任北京市委書記的李錫銘,加之1975年全國學理論,廠裏開批判大會時沈誌華寫了一個發言稿,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像,對沈誌華挺器重,李書記就發了個話,把他從鍋爐車間調到廠黨委宣傳部坐辦公室去了。一下子成了全廠小有名氣的筆杆子,這讓沈誌華很是得意了幾天。
可惜好景不長,1976年周總理去世時政治空氣特別恐怖,沈誌華呢?越學理論越研究,對政治接觸得越多,就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特別是對江青、張春橋他們不大滿意,會上會下說了許多有失恭敬的話。看到北京的空氣弄得特別緊張,廠領導對沈誌華還是很關心的,對他說:“小沈,情況不太好,你出去躲一躲吧。”
那時正好開廣交會,石景山發電廠是全國工業學大慶的紅旗單位,專門給了他們一個展位。領導就把他派到廣州,一切文字材料,全部交給他來妙筆生花。
1976年3月初,沈誌華到了廣州,大概剛過半月突然接到廠裏一個加急電報,通知他馬上回北京。沈誌華接到電話就知道出事了,想跑,又害怕牽連到老爸,老爸從大牢裏放出來後,那會兒巳經是中共中央聯合專案辦公室的副主任了,沈誌華隻好硬著頭皮回到了北京。
果然,一回北京就被抓起來了。什麽罪名?當時能把人給嚇癱了,“傳播分裂黨中央的重大政治謠言”!
而事實是,皇城根下的老百姓最關心紫禁城裏的一舉一動,當時社會上紛紛傳言,說張春橋爭著要當總理,中央政治局吵翻天了,最後決定不讓張當總理。沈誌華也跟著說了這事兒,讓人舉報了,就落下這麽個罪名。
呆在號子裏,讓沈誌華想不通的是,這個傳言很多人說過,為什麽單單抓他呢?而且還被關了小號,說明案情重大。
審訊時,追問他聽誰說的,目的很清楚,鐵了心要挖他的後台。
到了唐山大地震以後三天,審訊人員通知他:“你可以回去了,但這事兒沒完,我們還會接著查下去。”
沈誌華就這樣回到工廠,宣傳部自然是回不去了,於是把他下到磨煤班勞動。事情果真如審訊人員說的沒完。“四人幫”倒台後,“四•五事件”都平反了,就沒誰給他平反。那時李錫銘巳經調到水電部當副部長去了,廠裏是造反派當家,誰也不理睬他這小工人的事兒。
沈誌華去找公安局,公安局查了檔案,不承認抓過他,還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找不到你的檔案,所以沒法給你平反。”
“嘿!”沈誌華哭笑不得,大叫起來,“你們說沒抓我,這幾個月我這個大活人上哪兒去了?”
因為公安機關找不到他的檔案,所以他被關是白關。1977年高考,他也沒有資格報名,政審不合格,第一關就把他擋在了大門外。
突然,1977年9月27號的《北京日報》登出一大版消息:北京市公安局長劉傳新自殺!劉傳新是江青四人幫線上的人,在他的私人檔案櫃裏發現了“沈誌華卷宗”,是張春橋親自批的,“逮捕沈誌華”。而且還被內定為當時全國16個重點案件之一。為什麽成了重點案件呢?張春橋他們當時的推測是這樣:因為沈誌華的母親跟葉劍英的秘書很熟,所以他們想順著這條線整葉帥,就拿沈誌華當突破口。因為沈誌華的案子由劉傳新直接掌握,下麵的幹警都不知道這事兒,所以公安機關就查不到沈誌華的卷宗。
這篇文章披露說:劉傳新秉承張春橋等人的旨意,抓捕了一名石景山發電廠的青年工人,想從他身上整葉帥的黑材料。
事情清楚了,到1977年底也給沈誌華平了反,但廠領導的位子還被造反派占著,沈誌華的工作就不好安排了。
那時候北京市電管局的局長是後來當上國家總理的李鵬。正好李鵬想辦《北京電力報》,缺人,局政治部向他推薦了沈誌華,李鵬同意了,於是沈誌華就拿上調令離開發電廠,到了北京電管局。他也沒辦過報,就現學,看排版,畫版麵,那時還是撿鉛字呢。工作幹得很是不錯,現在的《中國電力報》的前身就是他們創辦的《北京電力報》,李鵬對他們的工作也挺滿意,還好幾次在會上提出表揚。不過沈誌華不大習慣機關工作的氛圍,感到非常別扭。他這個人自小就大大咧咧,自由散漫,不願受人拘束。
1978年,許多中央機關和中直機構紛紛登報在社會上招收各種人材,沈誌華同時報考了新華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結果成績優異,全考上了。對此,《北京日報》把他當做個自學成才的典型,在頭版進行了報道。
老爸老媽好高興,置辦了好酒好菜,闔家慶賀。席間,搞了一輩子政治的老爸喝了幾杯酒,赤眼潮潮地說:“誌華,新華社你就別去了,就你這張嘴,呆在那樣的地方將來準還得出事!你還是去社科院老老實實地做點兒學問吧。離政治遠點,對你有好處。”
這麽著,1978年12月沈誌華就到了中國社科院世界史所,跟著張椿年辦《世界史》雜誌。辦了沒幾個月,他又考研究生,成績自然不錯,專業考了個第二名,就等發錄取通知了。
某一天,突然黨委書記找到他,說:“小沈,出了點麻煩,你的通知書在我那兒呢,可我不能發給你了。”
沈誌華嚇了一跳,趕緊問:“為什麽?”
黨委書記說:“力群同誌對你有看法(當時鄧力群是副院長)。”還問,“你最近是不是寫過什麽東西?”
沈誌華說:“寫過啊。”
書記說:“解鈴還需係鈴人,我給你透了風,你就趕緊去找找力群同誌吧。”
沈誌華想起來了,考研究生得交一篇東西,他就寫了一篇——《社會主義社會的科學概念及其他》,並交給社科院,在內部刊物《未定稿》上發表了。沒想到後來《哲學研究》、《馬克思主義研究參考資料》等刊物到處轉載,一下就把影響鬧騰大了。
在文章中沈誌華主要提出:中國當時搞的不是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講的社會主義是一個理論上的概念,它指一定的曆史發展階段,中國還沒有發展到這個階段。但是中國在製定政策的時候使用的是社會主義的理論,所以建國這麽多年來的政策一貫“左傾”。主要就這個意思。
鄧力群看到沈誌華的文章後在全院大會上講:“我看這個沈誌華就是個持不同政見者,我們社會科學院培養的是馬克思主義者,不是持不同政見者。”
沈誌華這下明白了,正是因為鄧力群的這個講話,把他的性質弄嚴重了,他們才不敢給他發錄取通知書。
沈誌華急了,找到鄧力群家,推門就進。
鄧力群詫異地看著他,問:“你是誰啊?”
沈誌華說“我是沈誌華。”
“哈,你就是沈誌華!你看看,我正在看你的文章哩。坐,你坐下。”
沈誌華一看,鄧力群書桌上攤開的正是他那篇文章。
鄧力群說:“小沈呐,你這篇文章我看了好幾遍,你挺有才氣的嘛,文章寫得的確不錯。不過你的觀念很有問題啊,你最後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中國不是社會主義,那我倒要問問你了,我們是什麽?我們辛辛苦苦地搞了四十多年,不是搞的社會主義,那我們搞的什麽呢?按照你這個結論,那中國要不是社會主義,朝鮮、越南、古巴就全都不是啦?這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影響有多惡劣啊,你知道嗎?”
沈誌華說:“哎喲,力群同誌,我可是沒想到這些,我隻是把它當做一個學術問題,談談我個人的膚淺看法。”
鄧力群說:“你說的嘛,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們年輕人考慮問題就是太簡單了。你說你這個東西傳到國際上,政治影響有多壞。”
沈誌華趕緊做解釋。
後來聊著聊著,鄧力群就問了:“小沈,你們家幹什麽的啊?你父親母親幹什麽工作啊?”
沈誌華就把家庭背景講述了一番,鄧力群還沒聽完,臉色一下就和緩下來了,變得像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似地說:“哦,自家的娃嘛,那你就更不應該了!”
沈誌華說:“正因為我是自家的娃,我才特別關心社會主義的問題,關心黨的問題,所以我才寫了這篇文章。”
鄧力群說:“哦,哦,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就是讀研究生那事兒。”
“這事呐,那你就回去等著吧”。
第二天,通知書就到了沈誌華手中。後來他和鄧力群的交往特別多,沈誌華發現他挺在乎這個,出身、家庭、父母。隻要是“自家的娃”,他就免不了有些偏心。

3、棄商從文,承諾誓言

——離開北京之前,沈誌華對自己過去的導師說了一句如同誓言般的話:“我現在是走投無路,背井離鄉去做生意,隻要有一天我賺了錢,我一定回來繼續跟您接著做學問。我要是沒本事賺不到錢,那我就客死他鄉,永遠不回北京了!”

沈誌華最初的學術研究方向並不涉及中蘇關係,組織上安排他學非洲史,他研究的對像也是非洲的社會主義。第一篇文章是翻譯《恩克魯瑪與非洲的社會主義》。後來還不到一年,世界史所所長朱庭光就找到沈誌華,建議他轉學蘇聯史,說:“蘇聯同中國是近鄰,現在中國在搞改革開放,蘇聯二十年代的經驗和教訓對我們來說都是寶貴的財富,非常值得我們汲取。”
當時中國史學界上上下下強調的都是“曆史為現實服務”,沈誌華也覺得應該是這樣,就同意了。第二年他就開始發奮學俄語,轉攻蘇聯史,主要由齊世榮先生帶他,齊先生是世界史所的學術委員,也是這一研究領域公認的領軍人物。
讀研究生期間,沈誌華先後在《社會科學戰線》、《世界曆史》、《世界史研究動態》發表了七八篇論文,都是關於現代史和蘇聯新經濟政策的,《人民日報》也轉載過他的文章。入道不久便成績菲然,這恐怕與他自小養成的刻苦精神和天生的悟性密不可分。
1982年初,沈華誌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1994年修訂再版的《新經濟政策與蘇聯的農業社會化道路》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寫成的。
那一段時期,沈誌華就像手紅時打麻將,咋打咋和,不僅在史學界春風得意,連仕途也主動向他敞開了大門。就在《人民日報》轉載了沈誌華的文章後不久,當時的財政部長王炳乾看中了他,準備把他調到自己的秘書班子裏去。
沈誌華也是個俗人,覺得給國家領導人當秘書是個難得的人生機會。可是,朱庭光所長,還有他的導師齊世榮、加上他老爸,三個人一致反對。
老爸還說:“你這樣的個性就不能在中國當官,隻能老老實實地做學問,你要當了官,準得給我弄出點事來。”
齊先生則說:“誌華,我希望你繼續做學問,憑你這麽下功夫,憑你現在這水平,十年之內,你就可以成為中國的一流學者。”
導師的開導遠遠超過老爸的叮囑,就衝著齊先生這句話,沈誌華最終拿定主意:秘書不做也罷!
沈誌華是社科院世界史第一屆研究生,說起來是當時中國的最高學府,可大家連答辯怎麽搞都不知道,就拿他做實驗,因為他提前一個學期就把論文交了。
他的答辯預定在1982年5月21日。離研究生論文答辯還有16天的時候,一撥兒警察突然湧進家門,把他給銬走了。
看到警察如臨大敵的樣兒,沈誌華心裏說:“咋回事啊?‘民主牆’我都沒去過,一門心思做學問,不參與政治了,我這又惹著誰了?”
等到審訊時他才明白自己犯了啥罪,罪名聳人聽聞——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
1981年底裏根當選美國總統後,對中國采取強硬政策,在紐約逮捕了一名中國人,說是竊取美國機密文件。為了外交鬥爭,中國也要盡快抓到一名美國間諜。沈誌華認識一個在中國外語學院教書的美國博士生,專門研究當時中國的農業改革和農村包產到戶問題。由於專業接近,沈誌華與這個美國人有過幾次交往,談話也挺投機,還為其找了一些研究資料。不知道怎麽回事兒,這個人被認定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於是散開網跟蹤,就把沈誌華也給圈進去了,當然不止他一個,另外還抓了七八個人。後來弄清楚這個美國人不是特務,於是被限令48小時離境。
本來事情已經搞清楚了,美國人也放了,沈誌華等一幹人也就沒事了。不想,美國當局抓住此事不放,攻擊中國政府惡意破壞中美關係。這就成了國際事件,中國自然不會讓步。
因為向美國學者提供了十幾本社科院農業經濟研究所辦的不公開發行的學術刊物,沈誌華被審訊了整整10個月,最後確定的罪名是“泄露國家重大機密”,判刑兩年。宣判後,法官對沈誌華說的一句話道出了實情:“為了國家的利益,你就犧牲一下吧!”
不過,說到這樁早成過眼煙雲的冤案,沈誌華倒十分達觀,“沒什麽,一段難得的人生經曆而巳,不就住兩年監獄麽?偉人不說過,逆境是智者最大的財富。更何況,那監獄也沒白呆,我在學術上掘得的第一桶金,正是在監獄裏。”
平白無故地被當做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務關在大牢裏,百口莫辯,換做其他的人,恐怕腦袋都會急瘋。但研究曆史的沈誌華不同,能讓他在厄境中竭力保持心態平衡的,也恰恰是中國的曆史,因為他太了解,在中國的曆史上,這樣的冤假錯案簡直是多如牛毛,腦袋還長在自己脖子上,還能思想,獄方還允許自己寫作,就巳經是不幸中之萬幸了!除此以外,他還敢奢求什麽?還能奢求什麽?
當然,沈誌華也是現實中人,人說30而立,他現在巳經32歲了,不要說立業,就算兩年後能從監獄裏出去,也是一切都毀了!沒有工作,沒有學曆,沒有飯碗,政治上被打入另冊……他甚至打算,如果能放出去,最好憑著自己的本事,到遠離繁華都市的深山裏當個鄉村教師,數學、物理、化學、語文、曆史、地理,他啥都能教,裹腹應當沒有問題。
命運的大起大落並沒有改變他的人生軌跡,在獄中,沈誌華寫完了他的第一部專著《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而正是這本專著,奠定了他今生要走的學術道路。
沈誌華剛進看守所那段時間還想不會有什麽事,等把事情搞清楚了盡快出去,他還得答辯哩。等了幾個月,就徹底失望了。整天呆著沒事,閑得發慌,就萌生出把自己那篇論文寫成一本專著的念頭。因為他收集了好多資料,但是論文寫得很短,大概三萬字多點兒。一天到晚就琢磨這個。那時候也沒筆,就用牙膏皮。他在書上看到,革命者坐監牢時拿牙膏皮寫東西,他就試了試,還真行!牙膏皮含鉛,撕開了,鋪平,擀得特別薄,然後搓成一個細卷兒就能寫出字來。又向看守要了一套馬恩選集,假裝整天在看守眼皮底下學馬列著作,其實是在書邊角上寫自己的東西,同監犯人的牙膏皮全歸了他。後來律師偷偷給他一支鋼筆,他又在暖氣後麵發現了半瓶墨水,大概是前人留下來的,最後就偷偷地寫成了這本書的大綱。判刑之後被送到勞改農場了,那兒的條件比看守所就好多了,他就不斷地寫條子要書。
他開始把監獄當成自己的研究室,巳經成了勞改犯的沈誌華白天與犯人一起勞動,晚上,則埋頭寫自己的書稿。長達40萬字的《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就是在他那篇未來得及拿上台麵的碩士論文的基礎上擴展而成的。寫作初期,沒有資料,憑的就是過去對資料的消化積澱與超強的記憶功夫。最初,監獄裏的管理人員把他的書稿全搜走了,好在他們對什麽蘇聯的土地問題、雇傭勞動關係、租賃等問題看不懂,也似乎與中國的政治無關,就退還給了他,隻要不給獄方弄出什麽麻煩,願寫就讓他寫,這樣的結果讓沈誌華喜出望外。
到後來連沈誌華向前來探監的家人和同事索要寫作資料,獄方也不再製止。社科院世界史所的於沛、馬揚、張曉華就不斷地為他搜集和傳送資料。管教幹部也不阻攔,因為送來的書籍和資料,不是俄文就是英文,他們也看不懂。
當時世界史所的一幫年輕人都知道沈誌華是吃了“啞巴虧”,對他特別好,凡是沈誌華開的書目,他們都會想盡千方百計給他弄來。
監獄裏有一個自由世界沒有的好處,晚上不關燈,雖然燈光暗淡了些,就一盞15瓦的小燈泡,但也還能湊合,就趴在被窩寫。有時上夜班,白天休息時就蜷縮著靠在牆根下,把洗臉盆往膝蓋上一扣就是桌子。40萬字的學術大部頭,沈誌華就這麽一個字一個字地鼓搗出來了。
1984年5月22號,沈誌華拎上裝著書稿的提包跨出了監獄大門。他的老領導朱庭光很想把他重新弄回社科院世界史所,他努力了,可他麵對著的是個刑滿剛釋放的政治犯啊,結果隻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誌華馬上就麵臨著嚴峻的生存問題,沒有單位,社科院也不可能給他這個刑滿釋放人員補發學位證書。他成了個無業遊民,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去做生意。到大邱莊同禹作敏合作搞過生態農場,在河北霸縣辦過機械加工廠,還曾在北京街頭推車賣過水果,還一個人天遠地遠地跑到雲南的大山裏去收購幹紅辣椒,運到北京市場上賺點差價,在艾蕪《南行記》中描述過的山區旅店裏一呆兩三個月,結果錢沒賺到多少,裹了一身肥滾滾的虱子回北京。
1985春節剛過,朋友對他說,現在深圳開放了,誰都可以去,那裏的人不論出身,也不講成份,不會因為你呆過大牢就歧視你。沈誌華那時最窩心的就是每個月都必須到派出所去報一次到,匯報他這一個月來都幹了些什麽。窩囊啊!他這個在公安部大院裏長大的“自家的娃”咋受得了這份歧視?他想不通——我沈誌華,怎麽就成了社會最底層的一個角色了?
那時候全國能走的人都一窩蜂往深圳跑,到了這年年底,沈誌華也隨著這股大潮,成了一隻“南飛雁”。
離開北京之前,他特意去向自己的導師齊世榮辭行。麵對曾對他寄予厚望的恩師,沈誌華既慚愧,又傷心,從不甘心失敗的他,說了一句如同誓言般的話:“我現在是走投無路,背井離鄉去做生意,隻要有一天我賺了錢,就一定回來繼續跟您做學問。我要是沒本事賺不到錢,那就客死他鄉,永不回頭!”
深圳當然不是遍地黃金,一心想成為曆史學家的沈誌華為了糊口,隻得放下身段,哪樣來錢幹哪樣,啥都幹。從當街賣水果,給老板拎包,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
好在讀書人學習能力比一般人強得多,很快就進了一家私人辦的進出口貿易公司,還進入了管理層。老板負責食宿,每月還給底薪,但業務完全靠他自己去攬,生意做成了老板和他按比例分成。
為了多掙錢,積累求學的資金,沈誌華曾請求公司讓他獨自承接一單生意——向日本出口紅辣椒幹。他挑選的合作者是一家香港公司,自己負責組織貨源、保管和運輸,對方負責把貨物轉銷日本。為收購辣椒幹,沈誌華一個人跑到雲南大山裏呆了兩三個月。最後生意很成功,算下來落到他個人頭上的就有18000美金。可是香港老板見錢忘義,把他給騙了,他當時也不可能過羅湖橋,追到香港去討債啊!吃一虧長一智,他這才明白,想賺大錢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事,不僅要懂生意,還要精通人情世故。
沈誌華後來又到一家中新(加坡)合資的石膏板廠做過一段時間,老板對他很器重,給他的待遇很好,他也感到很愉快。
1987年底,沈誌華突然接到北京的一封信,他在世界所的一個朋友張宏儒(現在是華夏出版社總編輯)正在搞一套“二十世紀文庫”,翻譯外國的學術名著,缺個審稿人,問他能不能馬上回京幫忙。沈誌華正愁找不著機會重返學術界哩,於是馬上就答應回去。聽說他要走,新加坡老板專程趕到廣州挽留,和他徹夜長談。沈誌華就跟他講自己的經曆,說他一定要回到學術界,老板一聽,確實是留不住了,說:“你就那麽想做這事兒?”沈誌華就把齊先生當年跟他說的話跟新加坡人說了一遍,他導師說的話對自己影響挺大的,而且去深圳之前他去看了一次齊先生,現在這麽好個機會從天而降,還能不回去?
回北京以後沈誌華就開始編書,拚了整整一年啊,他一個人就編了62本,兩千多萬字!最後眼睛累得實在不能看東西了,而且當時他既沒有檔案,又沒有職稱、職務,張宏儒做了很多努力,還是沒有地方能夠接受他。
重返學術界的美夢破滅了,1988年年底,沈誌華又一頭殺回了深圳。不久,他有幸進了一家黃金飾品公司當管理人員,他走南闖北,不辭辛勞替公司打通了原料采購的渠道,公司給他提成,賺的錢就很多了。以黃金飾品公司掙來的錢為基礎,他開始自己涉獵進出口貿易,賺到錢後又開辦了兩家工廠、一家農場,還大炒股票。
是金子到哪兒都能閃光,剛一介入圖書市場,沈誌華就讓業內人刮目相看。他獨立投資並組織力量編寫的文白對照全譯係列的通俗曆史著作《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等,讓他賺得來盆盈缽滿。
十年拳打腳踢,慘淡經營,總算讓他成為了一個深圳商界頗有收獲的成功者。他決意實現自己對導師許下的諾言了。

4、莫斯科購檔案大顯身手

——有錢能使鬼推門,這話拿到莫斯科照樣靈驗,下了功夫後,有些原來不對中國人開放的檔案也開放了。但時間問題卻並未解決……沈誌華作為商人的精明在這種處境下再次發揮了作用,腦瓜子一拍,又讓他想出個招來。

沈誌華說,其實他在十年做生意期間一天也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創造條件重返史學研究的最高殿堂。商界很多朋友都不理解,說他腦袋瓜子進水了,一個人鑽故紙堆的高興勁,能和“唰唰唰唰”數鈔票比?其實,他就是對研究曆史感興趣,體會到裏麵其樂無窮,充滿巨大的吸引力。他認為研究曆史的基本和主要目的就是還原曆史,就是以當代人的認知和感受,在最新發現和發掘出來的更豐富、更詳實的史料的基礎上,再現曆史的本來麵貌。在他看來,這個再現的過程就像做拚圖遊戲,散碎的各種形式的曆史資料就是拚圖零件,而曆史學家的任務就是對這些豐富多彩、真真假假的構件進行鑒別、篩選,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再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把它們拚裝在一起,形成一幅圖像——也就是曆史學家眼中的曆史。怎麽能把它拚成像模像樣的東西,這就是曆史學家的功底了。拚得越合理,就越能接近曆史的原貌。曆史的原貌雖然不知道,但是曆史的邏輯客觀存在,一般人都能接受:這是拚圖的眼睛,上麵就是眉毛,下麵一定是鼻子,否則就不對了。這需要有豐富的材料,還要求史學功底的訓練。還有一個判斷的標準是公眾的認可,眾人的邏輯來推動一個人的邏輯。曆史研究就是這樣一種吸引他的“遊戲”,每當發現了一些重要的、足以改變曆史圖像的新構件,他就激動不已,就有一股創作的衝動;每當拚裝出一幅得到人們認可的,哪怕是一幅很小的圖像,他也會有一種沾沾自喜的成就感,而這種感受又鼓勵和催動他馬不停蹄地去進行新的探索。
圖拚出來,拚圖的人就有資格解釋了,曆史,它原來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而在一次又一次解釋曆史的過程中,他就品嚐到了一種“達者兼濟天下”的欣慰感和成就感——而這,對沈誌華來說,才是最最重要的!
沈誌華重返史學界後,做的第一件足堪自慰的事,便是拿出一大筆錢來,設立了“東方曆史研究出版基金”,專門資助學術著作的出版,由史學前輩和專家評審,到目前為止已資助出版了64部專著。筆者從“東方曆史研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表上看到了兩筆大數,僅是1994—2003年度資助《東方曆史學術文庫》評審、出版補貼費,沈誌華就掏了共計約110萬元。同年度資助中國社會科學院《蘇聯曆史檔案選編》課題組研究經費、稿費、管理費共計約140萬元。
此外,他每年還要拿出十幾萬元,資助中國史學界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議。
那一時期,沈誌華最值得濃墨重彩書寫的華彩樂章就是一擲140萬,去莫斯科購回一大堆俄羅斯政府解密的前蘇聯國家檔案。
而此次重大行動的發韌,正源自於他1994年在深圳舉辦的那個探討“蘇聯解體的曆史教訓”的學術會議。
沈誌華在發言中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重新振興蘇聯史的研究要靠檔案。他引用了一位外國檔案學家曾經說過的話,“過去檔案創造了曆史,而現在檔案又成為曆史的見證”。這句話簡明而又深刻地反映了曆史與檔案的關係,說得再通俗一些,曆史學家與檔案文件,就如同廚師與糧食,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他認為,由於一件檔案文件的公布而推翻一個曆史結論或揭開一個曆史謎團的例子,屢見不鮮。能夠還原曆史本來麵目的史料,無非是檔案文件、文獻記載(包括影像資料)、當事人的回憶錄、口述材料,古代史還要依賴出土文物和傳說。其中,檔案文件無疑是第一位的。文獻記載的多是表麵現象,而回憶錄與口述史料往往因記憶或是當事人所處的位置,存在相當誤差,甚至會將後人引入歧途。曆史學家要想盡職盡責,一項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必須在檔案上下足功夫。
當時在北京他就已經知道,前蘇聯的檔案解密了,再不動作就晚了。蘇聯檔案的價值和意義對中國來說遠遠超過了其它國家的檔案,因為中蘇兩黨兩國的關係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密不可分。中國史學界說了半天什麽蘇聯解體的原因,大家都是在憑空猜想,因為中國的學者看不到自己國家的檔案。蘇聯共產黨長達70多年的曆史,究竟是怎麽走過來的?中國學者不深入地研究曆史本身的真相,就妄下結論,不都是憑空想像出來的嗎?誠然,有一些當事人出版了回憶錄,但因為種種眾所周知的原因,回憶性史料的可信度遠遠低於原始檔案。蘇聯從偉大的十月革命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崩潰的今天的?列寧創辦的蘇聯共產黨打天下奪江山,從理論上講不都是想給人民帶來福利嗎?為什麽當他的接班人被趕出蘇共中央大廈時和克裏姆林宮時,竟然沒有一個蘇聯人民帶著哪怕是惋惜和同情的心情前去送送他們?這些重大的問題隻有在檔案中才能尋找到準確的答案。中國學者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搜集檔案,在檔案的基礎上探究出曆史的真相。
沈誌華的發言,引起了史學家們的強烈共鳴,激起滿堂掌聲。
沈誌華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巳,他還真有行動。回到北京不久,他又在大興賓館專門召開了一個小規模的論證會,被他邀請來的,全都是國內研究蘇聯史的領軍人物,就為了專門論證前去莫斯科購買檔案這事,其實是他請來一幫高參為他的這一重大行動出謀劃策。朱庭光、齊世榮,中央編譯局的鄭異凡,陝西師大的楊存堂,上海師大的葉書宗等史學界的大家都來了。眾人都說,於民於國於黨,沈誌華你這事都太應該做了。但也都認為此事非同小可,完全靠沈誌華個人運作,即便你錢再多,也不太可能達到目的。
而且眾位大師還有句話沒說出口,那時出國不像現在這麽簡單,你沈誌華連個單位都沒有,而且公安機關還要對申請出國人員進行政審,作為刑滿釋放的“政治犯”,你連護照都沒法辦,怎麽可能去莫斯科?而且究竟要花多少錢?大師們心裏誰也沒底。
沈誌華卻打定主意,非把蘇聯檔案買回來不可。會後,他送走了大專家大學者,馬上趕去社科院,直接請見兩年前從□□部長位置上退下來、當時擔任社科院黨委書記兼副院長的王忍之,向他談了自己的打算和所做的前期工作。他對王忍之說,檔案就是史學家的糧食,蘇聯五年前解體,國家一直處於動蕩與混亂之中,才給我們中國人提供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曆史機遇,所以無論如何,我們應當捷足先登。
王忍之當然知道蘇聯國家檔案對中國的重要意義和價值,說:“中國急需前蘇聯的檔案,這批價值連城極為珍貴的檔案最理想的當然應該是我們社科院出麵去買。可問題是,社科院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門,拿不出這筆錢啊。如果向上麵要,得先報項目,等到立了項,層層審查完畢批下來,那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關鍵時刻,沈誌華大言不慚地說:“社科院拿不出錢我有錢啊,我今天來找你,隻是來向你求個名分,請你就在社科院內部立個項,以社科院的名義組成一個赴莫斯科購買檔案的代表團,我要人,你給我人,我要去莫斯科,你給我辦護照,開介紹信。至於買這批檔案所需的一切資金,全部由我個人承擔。”
王忍之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慷慨熱心的沈誌華的請求,雙方談定,此事作為社科院重點課題立項,由社科院出具一切必要的手續,沈誌華負責全部課題經費,並主持全麵工作。然後,沈誌華挑選了聞一等三名社科院研究國際關係史的學者和俄文翻譯,匆匆飛到了莫斯科。
誰知到了莫斯科,才知道問題多多,遠非預案中那麽順利。檔案開放最繁榮的時期是1992年到1993年,等到他們去時,已經開始壓縮收緊,而壓縮收緊的其中一個直接後果就是比過去貴了許多。且不講由於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因兩國交惡所形成的感情隔閡,很多重要的檔案蘇聯人故意不對中國人開放,而且還下決心好好地敲中國人一筆金錢,去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複印,一頁1美金,去蘇共中央檔案館複印,一頁2•8美金,給人民幣不行,給盧布朝你翻白眼,蘇聯人眼睛裏,似乎隻知道美金才是錢。
因為俄國在專製體製下過了70多年,那種惡劣的官僚體製所長期形成的種種弊端辦起事來真讓人難以忍受。國家檔案局的工作人員每天隻工作三個小時。說是10點上班,但是11點才開門,中午休息,下午3點還要喝茶,4點下班。這樣的安排,大老遠從中國跑來的沈誌華一行人還能幹什麽?
好在沈誌華有過十年的經商生涯,隻好把做生意時種種行之有效的招數悉數使了出來。單請客吃飯不夠,還得行賄收買。經過大動亂之後的俄羅斯元氣大傷,生活物資的價格高得來令人咋舌,沈誌華邀請俄羅斯檔案館和蘇共中央檔案館的兩位館長吃了一頓飯,6張嘴巴,就吃掉了460美金!
送禮也是個傷腦筋的事,幾位中國去的秀才,都不清楚蘇聯人到底喜歡啥玩藝兒,到商場裏七嘴八舌窮盡心智好不容易把禮物買下來,還得打聽行賄對像家住何處,再畢恭畢敬給送上門去。
有錢能使鬼推門,這話拿到莫斯科照樣靈驗,下了功夫後,有些原來不對中國人開放的檔案也開放了。但時間問題卻並未解決,4個人呆在賓館裏,每天隻能去檔案館查3個鍾頭的檔案,檔案浩如煙海,按照這樣的進度,開銷可就大了。
沈誌華作為商人的精明在這種處境下再次發揮了作用,腦瓜子一拍,又讓他想出個招來。他了解到莫斯科城區與郊區的物價差異很大,為了節省開支,他讓一名學者和翻譯坐地鐵去郊區鄉下,到大賣場買麵包、黃油、香腸、各種湯料、鹹菜什麽的,再到農戶家地裏買蔬菜和家禽,然後背回賓館自巳動手,準備了一桌盛宴。
而他呢?卻帶著學者聞一,厚著臉皮去“公關”,什麽俄羅斯曆史所、遠東所、東方學所,到處拜訪,邀請俄國學者赴宴,盯準有利用價值的便生拉活扯地拽來。
俄羅斯人嗜酒如命,見了沈誌華從北京帶來的茅台、二鍋頭,高興極了,沙拉、涼菜、紅腸、雞鴨肉大盤大碗地擺上來。幸虧中國學者們在家裏大都有機會長期經受鍛煉,烹調手藝相當不錯。蜚聲世界的中國美酒一瓶瓶打開,讓客人盡著性子喝,一大杯茅台、二鍋頭一口就下了肚。酒過三巡,紅霞湧臉,俄羅斯人全變成了中國的濟公。沈誌華這才向客人說明自己目前所在的難處,請俄國學者幫忙去檔案館複印檔案文件,複印費照付。而席間的高潮是他居然掏出綠花花的美金,塞給每人800元勞務費!
這辦法比啥都靈!俄國學者馬上“裏通外國”,積極建議說:“今後你們中國人就隻管去檔案館抄目錄,複印內容的事,交給我們俄國人辦,我們出麵複印,便宜多了。”
這樣一來,沈誌華就既省了錢,還省了時間。
為了盡快地把檔案弄到手,沈誌華可以毫不猶豫一擲千金,可他對待自己的生活,卻完全不是一個有錢人的做派,他和三名同伴在賓館裏呆了兩個多月,每天在賓館裏自己熬稀飯,煮點香腸就著麵包對付。
沈誌華花錢雇的人都是真正的專家,拿著中國人開的目錄尋找檔案輕車熟路。這批俄國朋友還真守信用,沈誌華等人在莫斯科呆了兩個多月後,實在熬不下去了,隻好把掃尾工作托付給俄國朋友們辦,他們回到國內後,所有目錄下的內容,俄國朋友們陸陸續續全寄到了北京。
為了購買這批極為珍貴的檔案,加上路費、食宿費,“行賄”所花,沈誌華總共掏了140萬元。他不僅沒有一絲心痛,相反,他還大為慶幸,因為,就在他拿到這批檔案後不久,巳經結束了混亂狀態的俄羅斯政府,重新下令封存了所有的國家檔案。倘若遲去幾個月,沈誌華就是雇船運座金山去,也買它不回來了。
檔案買回來還沒有完事,沈誌華在全國組織了70多人的翻譯和編輯隊伍,對這些檔案進行分類,整理目錄,並選擇專題譯成中文。整整幹了7年,一套34卷的《蘇聯曆史解密檔案選編》終於問世了。一位知名的世界史專家說,有了這批價值連城的檔案,不僅蘇聯史要重新認識、重新書寫,對20世紀世界史和國際關係史都要重新思考、重新評價。
沈誌華私人花巨資購買前蘇聯解密檔案,無疑是一樁非常具有個性和想象力的個人事件,是這一代中國曆史學家立足民間、獨立求索的見證。自我生成的這種個人的能量,也反映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的蓬勃活力。
除了俄羅斯,美國也是沈誌華常去的地方,因為美國的檔案是全世界最多,最開放的。威爾遜中心、國家安全檔案館,他和李丹慧成了常客。單是1996年那一次,夫妻二人每天在那些檔案館裏埋頭苦幹8個小時,一幹20天,從早上9點一刻不停地幹到下午5點,中午一個三明治就對付了。有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早上吃多點,中午幹脆就喝涼水打發。美國的檔案比俄羅斯便宜多了,複印一頁隻需兩美分,有的甚至還免費。夫妻二人搜集購買了大量檔案,精心作了分類,弄了八大行李箱回來,不知內情的中國人,看他們一人拖著幾個沉甸甸的大箱子,還以為是跑國際單幫的夫妻檔。
在查找檔案和有關文獻的過程中,沈誌華受到過不少“刺激”。
其中的一些“刺激”發生在國內。
某位學者手裏有一本國外新出版的著作,沈誌華想借來複印一下,不行。想問一下該書的書名、出版社,也不行。某家研究機構訂有一些其他單位沒有的國外雜誌,沈誌華想去看看。第一次,看到了一些。第二次再去時,那些雜誌全被收了起來。
而以他這樣一個民間“三無學者”的身份,要想在中國看到一些加了各種密級的檔案,連大門都別想進。中國學術界都知道這樣一件事,同是研究《再生緣》,郭沫若可以盡閱當時所能看到的珍貴資料,包括北京圖書館館藏、鄭振鐸捐贈的“海內孤本”,而在學術界名氣遠比郭大的陳寅恪就看不到。他隻能憑記憶搜索,請助手查找,最興師動眾的也不過是靠“私誼”請外地的學生幫忙。郭沫若可以在全國學術界眾所矚目的《光明日報》上以“排炮”的方式發表一連串研究文章,陳寅恪卻隻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釗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帶出境外刊行,事後還要被有關方麵追查,境遇之懸殊又何可以道裏計?結果,盡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經人介紹讀了陳寅恪的著作後,才心血來潮要研究這個課題的,卻能迅速地使之成為國內學術研究的熱點,而陳寅恪的《論再生緣》雖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卻隻能如陸遊所詠之梅花,“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根本無人問津。?
另一些“刺激”發生在國外。
俄羅斯使館的岡察洛夫,原來是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的研究人員,後來任駐華使館首席參讚。通過學術界的朋友沈誌華認識了他。岡察洛夫不僅抽出數小時的時間為沈誌華解釋檔案原件中很多難以辨識的手寫批語和簽名,而且還把自己做研究時的好多資料贈送給他。
德國學者海因茨希博士,沈誌華隻是在學術討論會上見過一麵。然而當沈誌華通過電子郵件向他提出想收集有關檔案的時候,他非常慷慨地將他掌握的檔案一一複印並郵寄到中國。
美國學者威瑟斯比女士,曾多次赴俄國查找檔案,積累了大批原始資料。沈誌華在美國時,她不僅熱情地帶沈到書房參觀,詳細介紹自己所收藏的檔案文獻,而且還親自複印這些材料,無償提供給他。
十幾年的酸甜苦辣,使沈誌華非常體諒中國學者查找檔案和有關文獻的難處。在收集到大量國外檔案之後,沈誌華並沒有因為是自己投資收集來的而將這些檔案封鎖起來,奇貨可居據為己有,相反,他要與他的同行共享這些寶貴的史料。
因此,沈誌華做出一個決定:“我帶回來的檔案,全部公開。誰需要都可以查。”
沈誌華在他的綠茵別墅裏專門騰出兩個房間,擱放搜集到的兩萬多件檔案史料,在朝鮮戰爭、中蘇關係這兩個領域內,他的檔案全國最全。許多人做博士論文,專程到沈誌華家查找資料,包括韓國、美國、日本、印度等國的學者也都遠道而來向他求助。國內學者更是穿流不息。因為現在俄羅斯檔案館不像以前那麽寬鬆了,很多檔案不再公開。他不僅免費把自己花巨資買來的檔案供人使用,對國外和外地來的專家學者還管吃住,他還自購了複印機,為求助者複印資料提供方便。
後來上綠茵別墅查資料複印檔案的學者太多,一者實在招呼不過來,二者,也需要保持個清淨的環境著書立說,他們索性把主要的檔案材料複印了兩套,一套放在北京大學曆史係,一套放在華東師大冷戰史研究中心,這樣讓別人查閱起來就更方便了。他還把有關朝鮮戰爭的檔案原文自製光盤,送給香港中文大學,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必須供人自由查閱。此外,他還把所有他搜集到的檔案細目上網。在這一點上沈誌華很得意,他說:“這些材料誰用我都歡迎,檔案就是要讓人利用,這樣學術研究才能更好的發展。”
一位為沈誌華拍攝過電視紀錄片的導演回憶說:“ 2001年1月中旬,我帶著紀錄片劇組到上海,參加了在上海複旦大學召開的‘冷戰結束後的朝鮮半島問題’學術研討會。這是一次規格相當高的國際會議,在沈老師的安排下,我們采訪了俄中友協主席季塔連柯、韓國總統金大中的中國問題顧問樸鬥福、美國國務院的文化官員以及日本的漢學家等大批相關人士。在與各方麵精英打交道中,我見識到了沈老師的號召力。在眾人中他一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的形象,頗現俠肝義膽。有時候正閑聊著,某位朋友打來電話,請他幫忙查詢當代史中的某一數據,他馬下停下一切,打開筆記本電腦很快幫忙搞掂。朋友在電話中表示感謝,這邊廂沈老師有些驕傲了:‘咱這方麵就是有點優勢……’欣欣然如同天真的兒童。這使我部分明白了他的影響力的來源。”
沈誌華“囤積”的檔案不僅在中國史學界受到讚譽,就是在國際同行中也是名聲顯赫,去年,俄羅斯駐華使館為紀念中俄建交55周年舉辦的俄國檔案、圖片展覽,就完全委托給了沈誌華獨自創辦的北京東方曆史學會來操辦。
沈誌華知道,真實的曆史從來就不會存在於教科書中,這種現像在所有的國家中都大同小異。在他眼中,隻有檔案才是會說話的曆史,從中,他看到了太多別人看不到的重大事件的真相。中國史學界後來給他冠上一個“異類”的名號,其實就是因為他是中國人中第一個掌握了這批檔案,因而有資格常常獨發異響的緣故。在一個又一個的史學研討會上,他可以用看似輕鬆的語調,一句話便否定了半個世紀中國人業巳形成的固定觀念和認識。比如說,波匈事件與中國的反右運動之間有著什麽直接間接的關係?二次被打倒的鄧小平為什麽會被扣上“中國納吉”的罪名?在中國出兵朝鮮的高層決策會上,毛澤東麵對的是一片反對出兵的聲音,後來連他自己也說:“在朝鮮戰爭出兵問題上,中國隻有一個半主戰派。”而當斯大林拒絕派出空軍支援誌願軍,連那被他當做“半個”的彭德懷也改變了態度時,毛澤東為何依然能夠一意孤行?對其它領導人的反對意見置若罔聞?毛澤東雄才大略,遙居深山村舍指點百萬大軍,三大戰役接連奏凱,為何偏偏在朝鮮戰爭中失誤連連,兩次與勝利失之交臂;朝鮮和中國的所謂鮮血凝成的友誼究竟是宣傳的結果,還是果真如此?有什麽證據表明金日成掌握了朝鮮大權之後,對中國就隻有利用而從未有過信任?中蘇從密不可分到公開分裂,真正的原因究竟何在?等等。
半個世紀以來,許多重大的曆史事件被人為地罩上了層層迷霧。改革開放以後,隨著經濟的繁榮,國家的穩定與逐步開明,國防事業的強盛,中國逐漸揭去了往日神秘的麵紗,也以更加自信更加透明的形像展現在國際大舞台上。
許多當年的參予者、知情人,紛紛撰寫回憶錄,回顧共和國曆史上一樁樁令他們永生難忘的重大事件。可是,由於時間久遠、感情傾向,意識立場,以及“不認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等種種原因,往往給後人一種撲朔迷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印像。
而擁有第一手原始檔案,並下足功夫的沈誌華教授,在這一研究領域具有的真知灼見,不僅常常令人驚歎不巳,還一次又一次在海內外史學界刮起了強勁的“沈旋風”,對許多早巳形成的傳統定論,予以強烈的衝擊甚至是顛覆性的震撼。在他的重點研究方向上,諸如中蘇友好條約簽訂的風風雨雨、中蘇朝三國領袖關於朝鮮戰爭的決策內幕、波匈事件對中國政治生活造成的重大影響,中蘇關係破裂的深層原因等方麵,他的每一項研究成果一經發表,無不受到海內外史學界的高度重視。毫不誇張地說,近十餘年來,不僅僅是中國以及港澳台,在亞洲各國大學裏的曆史專業課堂上,沈誌華這個名字出現的頻律也是最高的。他的著述並非官方教材,卻在教學實踐中占據著一個十分顯著的位置。
接下來,我們就借用沈誌華一雙慧眼,來洞穿重重迷霧,看一看這些經過他艱苦“拚貼”,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的曆史圖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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