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歌
以後介紹
【同室操戈】
想當初下鄉伊始﹐知青之間和睦友愛的氣氛多麼濃烈﹗飯是合鍋煮的﹐燒火擔水等
雜活是搶著幹的﹐吃飯也不計較誰的肚子大﹐還將老家帶來改善夥食的菜餚﹐大方
地陳列在飯桌上請大家吃……。這樣的好景保持不了多久﹐本來骨子裡儲存的「緇
銖必較」的劣根性迅速膨脹﹕米桶上了鎖﹐柴草各歸各﹐水缸見了底裝做沒看見﹐
照明的油燈各備一盞……﹐所有這些無不顯示了烏合之眾的弱點﹐讓老農民看在眼
裡暗暗竊笑。
經過造反批鬥一連串運動﹐幹部們終於認清知青是批危險的人物。他們深知﹐知青
們內心對幹部﹑甚至可說是對政府有著極大的不滿和怨忿。從知識青年趁造反之亂﹐
整各級當權派就看出了這一苗頭。所以當幹部們奪回大權﹐知青們有懈可擊的時候﹐
他們也就乘機報復。
知青隊伍﹐龍蛇混雜﹐日子一久﹐一個個現出了崢嶸頭角。那些遊手好閑之輩﹐大
家湊在一起﹐不是談論誰家姑娘漂亮﹐就是謀劃怎樣去偷農民的東西。那時農民早
已分得自留地﹐種些瓜菜之類的貼補生活。部份知青﹐懶得打理自留地﹐常去老農
民地上偷現成的﹔怕爬高山砍柴﹐乘著夜色掩護﹐去隨便哪家門前偷柴草﹐因為農
民們不可能將體積太大的柴草都藏在家裡的﹔後來這些好吃懶做的年輕人﹐食髓知
味﹐發展到偷雞。雞隻是農民珍愛的家禽﹐平時的油鹽醬醋﹐靠母雞們屁股下麵的
蛋去交換﹐逢年過節﹐也靠牠們把桌上的菜餚弄得體麵些。誰家的雞隻被偷﹐必定
轟動這一帶的村民﹐事主拿著砧板菜刀﹐一邊剁﹐一邊惡毒地咒罵﹐鄰居們交頭接耳
地竊竊私議﹐幫著出主意﹐以示自己清白。也難怪村民當一件大事﹐家禽對貧困的
農家委實太重要了。因為雞隻經常被偷﹐村民慢慢將懷疑的目光移向知青們﹐但抓
不到證據——雞毛雞骨﹐什麼也不留下痕跡﹐村民也無可奈何。
俗話說﹕「夜路走多了﹐終遇鬼」。偷雞賊雖然手法越來越純熟﹐難免有失手的一
天。村民逮住了把柄﹐自然不肯輕易饒過。他們選定大年初一﹐家家都洋溢著新春
的喜氣﹐兩個被逮住的知青被押上了鬥爭大會﹐一個「群眾專政指揮組」的打手上
台揍了他們每人兩記耳光。大年初一﹐被人鬥﹐被揍耳光﹐是多晦氣的事啊﹗(後來
被揍的其中一人﹐小組長王某﹐強扒油罐車﹐被摔死在公路上。)做人真要自己把握﹐
貧窮雖然可怕﹐年紀輕輕﹐何愁吃不到一口苦飯﹐而非要做偷雞摸狗的勾當﹗不吃
雞也照樣可活命呀﹗
知青隊伍內部矛盾的暴露﹐又給了幹部們下手的機會。
公社級幹部們領教過知青的厲害﹐覺得絕對不能不乘此機會教訓教訓﹐毛主席不是
教導我們﹕「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嗎﹖既然缺口被打開﹐順藤摸瓜
就比較容易了。
不久﹐公社派了位張姓駐隊幹部來到了藕浦﹐將所有知青召集﹐接連開會。每次訓
話後﹐要年輕人相互揭發不法言行。知青們覺得來自同一個鎮﹐要是今天揭發你﹐
日後如何見麵﹖所以曾一度保持沉默﹐誰也不吭聲。張某看事情沒有進展﹐決定突
破缺口。他好不容易物色到積極分子﹐又利用知青間的矛盾﹐終於挑起了內部的
「仇恨」。知青們互揭瘡疤﹐缺口於是打開。
起先也是偷雞摸狗之類的﹐諸如誰在什麼時候偷過柴草﹑誰偷過南瓜﹑誰偷過生產
隊的毛竹等等﹐張姓幹部覺得這些無法「上綱上線」①﹐不感興趣﹐他要捅出更大
的實質性的問題﹐那才是他負著的使命。他一再強調偷竊之類是人民內部矛盾﹐可
以再教育﹐必須揭露思想深層問題﹐才能取得文化大革命的最後勝利。
在他的慫恿﹑誘惑之下﹐知青們開始冥思苦索﹐有人揭發陳姓知青﹕「你每天一大
早嘴裡就叫著『嘟—』『砰—』是什麼意思﹖」陳被逼不過﹐囁嚅著說﹕「槍炮聲。」
「什麼槍炮聲啊﹖」「我們知青沒有出路﹐希望台灣的國民黨打進來解放我們。」
好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居然盼國民黨捲土重來﹐那還了得﹗立即查一查陳姓知青
的祖宗三代﹕他父親是鎮上一搬運工人﹐共產黨員﹐響噹噹的﹐怎麼也沒法跟「階
級根源」搭上線﹐怎麼辦﹖再查一查他的朋友關係﹐也一無所獲﹐隻好歸納為受不
良思想影響﹐屬於「好人犯錯誤」一類﹐訓斥一頓後就擱一旁。
接著被挖出來的是個小店店員的兒子林某﹐屬於「小資產階級」之類的﹐張姓幹部
有了興趣。同伴揭發他﹕「你在板窗上寫過一守詩﹐從實招來﹗」林某愕然﹐想想
是有過這麼回事﹐但又記不得具體詩句﹐一臉的無可奈何﹐怎麼辦﹖張某馬上發動
同伴們回憶﹐終於湊成四句﹕天旱無雨白雲飛﹐不讀詩書穿破衣﹔十個指頭有長短﹐
山中樹木有高低。張姓幹部要大家分析詩的內涵﹐務必找出它的反動性。當時已有
一知青﹐成了張姓幹部的耳目﹐盡挖些陳年舊事來取寵領導。他也以軍師自居﹐一
邊抽著煙﹐一邊絞盡腦汁狀地苦苦思索﹐突然他一拍桌子﹐興奮地說﹕「有了有了﹐」
他清一清喉頭﹐振振有詞地說下去﹐「『天旱無雨白雲飛』﹐他在暗暗高興老天不下
雨﹐害得貧下中農抗旱抗得連覺也沒得睡﹔『不讀詩書穿破衣』﹐他在咒罵貧下中
農沒有文化該受窮﹔『十個指頭有長短﹐山中樹木有高低。』那更不得了﹐他在明
目張膽地攻擊以偉大領袖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誣蔑黨中央不團結﹐攻擊毛主席的親
密戰友林副統帥②和敬愛的江青同誌﹐用心何其毒也③﹗」我們在下麵聽得一頭霧
水﹐不知這個軍師是怎麼將兩者硬扯在一起的。張姓幹部也是一臉茫然﹐不知怎麼
下結論才好。「誰還有什麼其它意見﹖」張某畢竟算是國家幹部﹐不能將這樣的
「囫囹」問題向上邀功呀﹗林姓知青此時已嚇得麵如土色﹐連頭也不敢抬了。這人在
平時﹐一張嘴最喜歡討人便宜﹐沒老沒小的盡是些油腔滑調﹐到了這當口﹐卻噤若
寒蟬﹐一句話都分辨不得。其實他哪有那樣高明﹐會吟詩作對﹖無非從書上抄來﹐
一時逞興罷了。如今惹來橫禍﹐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我三哥說這首詩不是林某所
作﹐他隻是抄了一下而已﹐並且說這首詩是作為批判對象刊在一本雜誌上的﹐他趕
緊去家裡拿來這本雜誌﹐張某看了裡麵的具體內容——批判「讀書當官論」——才
將一齣鬧劇落幕。
事後﹐我們不無感慨地說﹐同室操戈真可悲呀﹗俗話說的「赤膊雞﹐自啄自」﹐真
有介事。大家都到這當兒了﹐同病相憐猶來不及﹐怎還可相互中傷呢﹖想想中國的
數次運動﹐都不證明了中國人善於內鬥這一弱點﹗這在反右鬥爭中已發揮得淋漓盡
致﹕今天你咬人家一口﹐讓那人戴上右派帽子﹐明天又有人以相同手法將帽子往你
頭上按﹐結果吃了二十年的苦頭後﹐大家都脫離了苦海﹐說是冤枉的﹗如今文革﹐
故技重施罷了﹐待老百姓相互咬得遍體鱗傷後﹐輕描淡寫一句話﹕又是冤枉的﹗於
是大家再從頭來過﹗中國人真是愚蠢至極的民族﹐這群人永遠不會吸取教訓﹗不﹐
或者這就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隻要將人家搞得七零八落﹐即使明知道對方有翻轉的一
天﹐心裡也樂﹗
我們弟兄暗暗說﹕「人心多險惡﹐還不能不小心﹗」
到此﹐貧下中農們的眼中﹐常對知青流露出不屑之色﹐因為真正當之無愧的知青已
越來越少了。
①指扣得上政治問題﹐從而被批鬥的標準。
②指林彪﹐當時尚未爆發「林彪事件」﹐林﹑江紅極一時。
③當年批鬥階級敵人用語﹐成一格式。
一杯「濁酒」
看了這個標題﹐或許您猜想我要做詩了。範文正公寫過這樣的詩句﹕濁酒一杯家萬
裏﹐燕然未勒歸無計。那是一種多麼悽涼無助的心境﹗我們僅離家十裏﹐也是有家
歸不得①。
以下這段文字﹐將揭示當年知青們極度的無知﹑無聊和鄙俗。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們同室有弟兄倆﹐出身於原國民黨軍醫家庭﹐兄十分上進要
強﹐弟卻不學好﹐嗜睹成性﹐不能自拔。因生活無規律﹐後來得了糖尿病﹐父親軍
醫出身﹐醫術在當地數一流﹐還是束手無策。得這病的人﹐胃口十分好。那知青﹐
整天就是填不飽肚子。另有一知青﹐綽號「小肉豬」﹐還是我的侄輩﹐再喜歡捉弄
人。一天從生產隊分得一升羅漢豆﹐對那病患說﹕「如果你肯喝我的尿﹐我情願將
這升豆送你吃。」病患見豆子擺在眼前﹐經不起誘惑﹐答應喝尿。那捉狹鬼就拿把
尿壺尿完尿﹐使勁搖動﹐務將尿壺內陳垢搖落﹐如此這般斟滿一杯。病患看到那麼
一杯渾濁不堪臭氣熏天的尿液﹐也失去勇氣﹐「小肉豬」見他有悔意﹐沒好戲看﹐於
是竭力慫恿﹕「怕什麼嗎﹐譬如李玉和喝酒﹗」②那病患﹐略一猶豫﹐抓起酒杯﹐
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真有「臨行喝媽一碗酒」③般的英雄豪氣。還有可惡的﹐居然
事前立下條件﹕不準漱口。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當年的所謂「知識青年」的素質如何了。
知青常常以「損人又損己」的點子來找刺激取樂。另一次惡作劇時值隆冬天氣﹐滴
水成冰。一天深夜﹐幾個無聊至極的知青雖早已睡進被窩﹐卻還在天南地北地瞎聊。
突然有個年輕人發難﹕「誰去門外隻穿褲衩赤膊站二十分鐘﹐我情願出『雄師牌』
④一條﹗」這一條「雄師牌」香煙﹐當時價值一元八毛﹐相當於知青在田間勞動四
天所得﹐可謂不小的數目。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個葉姓青年應聲而出。一陣
騷動後﹐待見證人看準了鬧鐘﹐那葉姓青年當即從被窩裡躍出﹐赤著膊趿著布鞋﹐
牙齒「得﹑得」響地沖出了屋門﹐站在了露天下。那天正好又是陰凍天﹐一絲星月
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隻聽西北風「嗚嗚」地在屋脊呼號﹐大地早凍得堅硬如鐵。
睡在被窩裡的知青們高聲地哄笑著﹐興致高到仿彿在觀賞世界奇景似的。葉姓知青
本來身體瘦弱﹐起先還勉強附和著眾人的說笑﹐過不了幾分鐘﹐大家漸漸聽不到他
的聲音了﹐有人大聲同他說話﹐他已凍得沒了回答的調門﹐其中不乏較穩重者﹐提
醒大家凍出人命可不是玩的。那個發難者覺得說得也有道理﹐即使沒凍死﹐就是凍
出病來﹐自己也是脫不了幹係的﹐所以當眾宣佈認輸﹐葉姓知青才跌跌撞撞進屋鑽
進了被窩。
①知青們雖常可回鎮﹐但這裡所謂的「歸」是指不能將戶籍歸原籍。
②當時極為流行的樣板戲之一「紅燈記」中的英雄人物。
③「紅燈記」英雄人物李玉和被捕﹐臨行前的一句唱詞。
④一種廉價香煙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