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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燕淩空

(2009-08-24 18:26:35) 下一個

當女兒收到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電腦係博士入學通知書時,一顆高懸的心才安了下來,全家浸潤在喜悅的海洋裏。那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窗口透進微弱的路燈反光,臥室內顯得靜謐而溫馨,正可以細細咀嚼回味往昔種種。毫無睡意的興奮,頗似久戰沙場的老將聽到凱歌時的喜悅。不是嘛,人生有多少關口充滿險惡,付出多少代價才能成就誌向!“回憶如一匹脫淼囊榜R,在記憶的軌道上狂馳,它將我馱到苦難的年代——那個足以摧毀人的意誌的可怕年代!

父輩生於安樂的環境而最終受盡苦難,自幼在我心靈中已形成濃厚的憂患意識。三歲那年,山河易色,一家被掃地出門,一下子從富裕無憂的樂境跌入無隔宿糧的淒慘深淵。說來難以使人相信,我那樣小的年紀,已似乎明白降臨到頭上的災難了。其實也沒有可奇怪的,連我家那隻聰明的黑貓,也知道禍福,從寬敞明亮的高樓遷入潮濕骯髒的籬笆屋,情緒十分低落,常看到牠像老頭子般低著頭無精打采地在泥地上蹣跚而行,憂苦到生起病來。那個時候,地主分子白天去勞動改造,晚上還要集中起來訓話。有時情形更糟,鬥爭大會接二連三,不時聽到爆竹聲與喊叫聲,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刑場的槍聲和口號聲。哥哥們上學去了,家裏隻留下我這個最小的。沒有玩伴,沒有玩具,常常依徬著鄰家的屋柱愣愣地看著過往行人,孤獨稚嫩有誰來憐呢?每當看到母親伴著父親瘦弱的身影向家門走來,陰雲散了,人間又有了短暫的歡笑。母親抱起我,親親我的臉蛋,常常看到母親眼中的淚光。母親很堅強,不輕易掉淚。直到長大了,母親回憶那些年的心境時說﹕ “ 老的老,小的小,七張嘴等著吃飯,生活來源沒著落,還沒完沒了地被鬥爭,多寒心啊!看到兒子這麼小跟著大人受罪,心痛啊! ”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慢慢熬大的。

讀書人有他們的固執與夢想,儘管世道遽變,危機四伏,我父親還是堅持 ‘ 書中自有黃金屋 ’ 的信條。大清早,就叫起我大哥讀英文,時時傳來清脆的耳光聲,父親信奉的是一套舊式教育,覺得耳光是上進的良伴。那耳光打在我大哥頭上,也震動了我的心,讓我也堅定地相信起來 ‘ 書中自有黃金屋 ’ 。那個特殊年景,也可算是幼承庭訓了。

所以一上小學,我就分外認真地讀書,六年中能保持在前茅,應該理所當然吧。前四年的學生生活非常順暢快樂,階級鬥爭的腥風尚未吹進學校,一切均憑個人表現,我成了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同學心中的好榜樣。可是好景不長,五七年的反右鬥爭激起層層惡浪,衝擊著各個領域。老師們被整怕了,誰還敢 ‘ 抗旨 ’ 去公平看待一個不是扶植對像的階級敵人的後裔呢?有少數幾個一想起來便為之汗顏的媚骨十足的老師,為了表演進步,昧著良心落井下石,專欺負我們這類毫無保護層的弱小子弟,以博取領導賞識。有一位老師在課堂上這樣訓話﹕ “ 同學們,你們好好想一想,為什麼那幾個地主子女的成績特別好?他們是想做官當老爺重新欺壓人民啊! ” 有一次,這位教師用老頭皮鞋狠狠踢一個地主的兒子。這樣的教育真是千古奇聞,夠使人心寒。我也躲不了這個惡擼?‘ 三好學生 ’ 一下子 ‘ 蛻變 ’ 成 ‘ 壞家夥 ’ ——一個教導主任指著我的鼻子咬牙切齒地用這個低級詞語罵我。人這個動物是善於演戲呢,抑還是容易仇視同類?我至今也搞不太明白。除了被有些老師歧視欺侮,每個星期還至少養一整天的豬(學校有一個豬舍),而每個下午還必須去田間勞動(學校有農場)。儘管環境如此險惡,我還是沒有動搖讀書的信心,以致仍能在兩班學生中以第一名畢業。

命呱@張牌似乎已攤給我看了,不得升學是意料中的事。不過同學們歡欣鼓舞地進了中學唸書,而我與同類小夥伴們挑著鋪蓋被押解到 ‘ 試驗農場 ’ 放牛,遭遇如此懸殊卻萬萬沒有想到。求訴無門,欲哭無淚,如嬰兒斷奶般的椎心之痛,有多少人體會得到?那年我才十三歲,為了沒得讀書,常從惡夢中驚醒,幾次哭濕了枕頭。當時,我最怕在路上碰到同學或老師,丟失自尊的感覺令我不知所措。半年後,農場倒閉,我返回小城,可是讓人自生自滅的環境依然嚴酷無比。 ‘ 一日打漁 , 三日曬網 ’ 是我那些年以羸弱的體質掙錢餬口的寫照 , 走幾十裏路推幾百斤重的獨輪車賺取微薄的嗶M , 回得家來筋疲力盡 , 要兩、三天調息。生活艱難,前途茫茫,精神苦悶,隻好到知識中去找尋精神安慰。那時,我三哥也失學,他有幸初中畢業,正開始自學高中課程,充當我的老師,耐心地教起我來。課本是現成的,卻缺乏演題的草稿紙,家中窮得沒錢買大疊的紙,隻好買一塊石筆板,可無數次地使用。母親也到處去親友處討舊帳本,拆開反麵可用,還是上好的書寫紙呢!

三年半後,我以同等學歷跟著中學生上縣府報考高中。其實當初就知道那是白日夢,即使考全縣第一,又有何用?我三哥不是個很好的例子!仔細想起來,當時投考,的確包含一種不服以示反抗的微妙心理。你不讓我讀書,我照樣能自個兒讀得很好!

一九六四年,毛澤東發動全國性的 ‘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 邉螢o學校進不了,我成了第一批下鄉對象,一去整整十六年。當初幾年,我不甘心在知識上落後,繼續自學高中課程,相信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不久,文革開始,尤其在六九年 ‘ 清理階級隊伍 ’ ,用莫須有的叛國罪名,重重地沖擊了我們。一年復一年的期待,望穿了雲山,卻盼得個更糟的環境。 繁重的勞動,艱苦的生活,無有間歇的政治迫害,人如何受得了這多重的災難!我如一棵纖細的小草,好不容易從亂石縫裏鑽出頭來,卻遇到當頭一場霜雪!當時的環境,除了毛的著作,無書可讀,有書也不讓讀,甚至根本不讓擁有知識性的書,接連的抄家,連書本也逃不出厄擼?業男乃榱拴o碎成如高處摔下的磁盤不可收拾…‥。 難道我這一生,真的要這樣窩囊地過下去?信心有一定的限度,在接二連三的重擊下也會彷徨起來,正在那個最危險的歲月,是妻的體貼與支持,挽回了我的信心。

想起一生的苦難,尤其是不準讀書,令人髮指而刻骨銘心,怒火中燒!再來看看我們的孩子,雖然在學習上付出巨大的精力,那是在平和的環境中求知向上的正常狀態。她們多麼幸福!隻有嘉勉,沒有迫害,隻有收穫,沒有憂患,可根據各自愛好,施展個人才能,真正是個 ‘ 書中自有黃金屋 ’ ,重知識的時代!兩代人,命叩牟町惡紋鋺沂獍々u

我重重地舒出一口氣,仿佛當年的沉重壓力剛剛得以紓解。思緒慢慢轉到女兒走過的足跡……。

文革後期,女兒來到了人間,她給我們點燃了熄滅已久的心燈,依稀照亮了我們的前程;也如枯竭的心田中,湧出一股清泉滋潤著我們的生命,下一代成了我們唯一的精神寄托。皇天不負苦心人,她四歲那年,國家翻天覆地的劇變,我們盼到了春天!兩年後,我們送她上鄉村小學,她是全班最小的學生,成績卻常常名列前茅,是一個全校矚目的小女孩。後來我們隨著 ‘ 知青 ’ 回城的浪潮,遷回到闊別的小城。女兒小學畢業後,考取了省重點中學。畢竟年齡太小,身體瘦弱,不敢放她去外地,她那次傷心地哭,回憶起來,還有一分朦朧的內疚,那是傷害還是保護?三年唸畢初中,她又一次考上那所夢寐以求的學校,十四歲了,可以讓她去獨立生活了。

女兒從小乖巧懂事,我們向她灌輸的是祖傳的 ‘ 書中自有黃金屋 ’ 、 ‘ 知識就是力量 ’ 之類的觀念,與必須真丈屏頰?輩話⒌臑槿酥?潰?貏e是不準讀書的遺憾,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期望她用功讀書,學有所精,出人頭地。她仿佛很領會我們的心意,除了學業上抓緊,道德上也很注意修學。她從善如流,嫉惡如仇的個性,可能就是那個時期養成的。記憶中我們很少責罰孩子,有一次她做錯了事,我叫她 ‘ 麵壁思過 ’ ,她對著牆壁默默地流淚,時而抽搐瘦小的肩膀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生活把她帶到遙遠的南美巴西,投入了更繁重的學習。大家知道,對於需要克服語言關的人來說,年齡越小越好,她那年從國內高一轉來,要在極短的時期內,掌握功課考上高校,其難度是相當大的。當她捧回一厚疊葡語讀本,我真替她擔起心來,這麼多單詞要從頭學,這麼多觀念要轉換,能對付得了?但見她不言不語,每天放學回家,安靜地坐到書桌邊,一頭鑽進書堆,一直苦讀到深夜,那麼自信,那麼從容不迫。三年奮鬥,考入競爭激烈的聯邦大學,後來提前一年修完物理係學分,轉讀電腦係,一年後被南部名校金邊大學錄取為碩士生。遺憾的是每逢周末,學生四散回家,唯獨她家遠回不得,為安全計,隻好回原地讀。

國外十年苦讀,用馬不停蹄,夜以繼日形容,絕不為過。對我女兒來說,那是沒有假期,不分周末周日,幾乎不去遊玩消遣的漫漫十年!俗話說一分辛勞一分收穫,碩士順利畢業了,三篇論文錄入國際性刊物,兩次公費出國演說的機會(因忙於準備美國博士入學試而放棄),其中一篇獲得南美洲電腦論文競賽第七名。

有誌者往往在一個段落後緊接著新的起點,她沒有滿足於碩士的成果,也不甘心在巴西這個三等國家繼續深造。儘管種種不利消息接踵而來﹕國民經濟萎縮、教育經費大幅削減、政府嚴控公費留學,但她毫不動搖初衷,也不投機取巧佔用本國博士獎學金,體現了學者應具有的操守與求知的執著。她說過這樣的話﹕ “ 即使爭取不到獎學金,那就打工去,積上一學期費用,出去了總有辦法可想的! ” 她體察近年經濟蕭條,家庭已無力資助高昂的留學開銷,她把立足點完全放在自己身上。父輩的艱難經歷、自己孩提時目睹的困苦,無異都成了她披荊斬棘發憤向上的動力。從長遠眼光看,自個兒刻苦奮鬥比躺在父母設置的金搖籃裏舒舒服服成長來得更為健康茁實。我常在女兒們麵前表露一生中最痛心疾首的,莫過於讀書太少,她們領會了父母的苦楚與遺憾,所以決心要攀登學位高峰,讓她們的高學歷來沖淡我們低學歷的哀傷。求上進的子女最使父母心慰,是普天下父母的共同心聲。

巴西的教育質量普遍令人懷疑,這疑雲無可違言的曾在我們心頭飄蕩。去年底,巴西獎學金機構批準了我女兒的留美全額獎學金。經費有了著落,固然是個好消息。但隨之而來的,心理壓力反而增加了,那是 ‘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 式的壓力,女兒的成績,在國際性競爭中能否勝出,尚無把握可言,萬一沒有學校錄取她,獎學金機會落空,不是更令人難受?直到收到第一張錄取通知書,心裏才真正消除了緊張。

入學的日子將臨,她將淩空而去,飛向美國北部的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聽說那邊給人的最深的印像是冰雪與學生。她先後收到美國五所名校的錄取通知書,之所以放棄有的大學極優厚的獎學金而選中相對環境最為艱苦的伊大,是因為那是她最心儀的學府,除了電腦係在美國與康乃爾並列第五位,其文獻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力還榮登榜首,如今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依戀的情緒越來越濃,眼前這個即將遠去的女兒就是那個十分愛乾淨、衣著永遠整潔、書包幾乎拖地的小女孩?不禁有些悵悵然。為什麼今天覺得她突然長大了?噢,原來父母總是視身邊的兒女為孩子,當分離在即,才意識到他們早已成長。

望著女兒的身影,百感交集,她終於沒有辜負親人的期望,那來之不易的晉身之階,包含多少的辛苦與汗水,有她自己的,有剛過世的視她如掌珠的祖母的,有學校師長的,也有我們做父母的,以及眾多親友的愛護關懷。這汗水心血與愛意匯聚成涓涓清流,無時無刻不在滋潤著她的心田,無時無刻不在澆灌這株含苞待放的花朵。耕耘何其辛苦,收穫又何其快樂!

或許還不該言收穫,那是遙遠的將來,還有很長的奮鬥路程,但我們把女兒看作是一隻矯健的雛燕,她既有一飛衝天的勇氣,還愁在遼闊的天空翱翔嘛!

感慨萬千,作七言詩一首,嘉勉女兒,以壯行色﹕

                   雛燕淩空乘西風, 為酬壯誌意未動,

                  滴水穿石猶可期, 豈有誌者不成功!

                  學識如山入天際, 步步登攀莫懈鬆,

                  五年有成家園回, 重話當年少兒夢。



1999年8月


(女兒於八月上旬赴美求學﹐臨行前作此文以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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