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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李叔同

(2009-05-17 11:21:36) 下一個

文/辛豐年

    哪怕是像溫源寧那樣的高手,讓他來為李叔同白描一幀小像,恐怕也難下筆。

    他是全能的才子。詩、書、畫、印、樂、劇,他全包了。他又是感化力特強的藝術教育家。在人生的半途上,忽然來了個突變:脫下青衫披上緇衣,做了個苦行頭陀。崇仰者看他頭上顯出圓光,是位活菩薩,不覺便五體投地!

    圓光太虛幻,還是聲音真實。李叔同的人生充滿了不同凡響的聲音。

    這位亂世真人通共不過六十三年的一生中,前二十五年他可謂閱盡繁華,是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清朝末年,他故鄉天津有位名妓楊翠喜。李叔同贈過她豔詞一闋,其中有“癡魂消一撚,願化穿花蝶”之句。

    此後他奉母攜眷移居上海,又同海上名花李蘋香過從甚密。她贈李的詩中有雲:“春歸花落渺難尋。”(見曹聚仁《弘一大師年譜》一文)

    豐子愷說,他的恩師是第一個將西方古典音樂介紹到中國的人。那主要指的是他東渡扶桑“向西方藝術全麵進攻”以後的貢獻。但從下麵這段“史中聲”來看,他早就在彈鋼琴了。

    1905年,他生母在上海病故。他扶柩返回天津老家為母開吊出殯。這場喪事極不平常,不但打破“外喪不進門”的老規矩,把靈柩抬進了老宅大門,而且是按西式做法辦理的。除了致悼詞(而非老式的孝子跪地念祭文),全家穿黑衣(老式該穿白衣)送葬以外,最值得我們傾聽的是,李叔同親自奏鋼琴,唱悼歌。

    可以想見,在當時那琴聲、歌聲必定是驚世駭俗的。李叔同的生母是舊家庭中地位低微的小妾,李曾不止一次對人提起“生母很苦”,直到出家多年後他一想到母親還有餘哀。有一次聽講《地藏經》,他竟涕泗滂沱,難以自已。當年感懷母親的身世,因而他采取了那樣不尋常的行動,那場麵,那樂聲必定是悲壯的。

    對於我們信奉無神論的凡人來說,李叔同是一位與曆史(特別是中國音樂史)同在的音樂人。

    他留下了不多的歌曲,完全是他原創的作品寥寥可數。絕大多數是他選曲配詞的。奇妙的是,在這些選曲填詞的歌曲中卻有絕妙之作。有緣、有幸從其中找到了共鳴的愛好者會發現,它們也許比他的原創之作更加珍奇。

    1906年發表的《隋堤柳》,連他的一位門人也曾誤認為創作。其實是洋曲調與李叔同所撰詞的巧妙的嫁接。試取其曲調單獨唱奏,洋味頗濃。再看他自撰之詞:“甚西風吹醒隋堤新柳,江山非舊,隻見景依稀淒涼時候。零星舊夢半沉浮……杜鵑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淚傷秋瘦……”當然是文情並茂的一篇長短句,那風韻是傳統的。但是,合而歌之,卻聲詞契合,流美異常。更叫人歎賞的是,中國味消融了原曲中的洋味,似乎它本就是詞作者的自度曲!

    《涉江》又是一例。歌詞取自漢代樂府《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今天的人們誦讀此詩,仍可享受那兩千年前的古樸風味。但如要用今天的音樂語言來表達詩中情味,恐怕就不那麽容易了。一九四○年我從豐子愷編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認識了《涉江》,覺得那音樂不但符合而且強化了自己對這首詩的感受,嚐到了一種古味的憂傷。好多年以後才知道是他妙選了一支英國民歌的曲調來配《涉江》,竟把那中西、古今的感受的鴻溝填平了。

    同樣可以說明他用“洋酒瓶”來裝“中國酒”釀製美酒的本領的還有《春思》。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要再現李白這首詩的明麗與惆悵之情,隻有乞憐於音樂,可誰有那本事?真不知李叔同是如何從他的資料庫中搜索到的,他找出了一首德國古老的大學生歌曲的曲調配在《春思》上。我衷心接受他這絕妙的選擇,按他的編配來唱《春思》,我就陶醉於李白的詩意之中了。

    《送別》這首歌曲中蘊含著不簡單的文化因緣。它原是流行於美國的歌曲,扶桑樂人對旋律作了一點點巧妙的改動,唱起來成了東方情調。李叔同看中這個版本,改填上雅俗共賞的新詞,於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不脛而走,唱遍了華人世界。

    他出家後,夫人到西湖尋訪,走了幾處寺廟才找到,在店裏吃了一頓相對無言的素飯,他便告別歸寺。妻、友送他下了小船。船開行了,他從不一回頭。直到船與人埋入水雲深處,他依然不反顧。夫人痛哭而歸。

    這是他老友黃炎培回憶親眼所見。遙想那頗似《紅樓夢》末回的一景,《送別》的歌聲變得絕頂淒涼了!

    音樂是表情、傳情的藝術。既然要斬斷情緣,忘情,絕情,也就沒有了音樂。於是我們多了一位得道的高僧,少了一位大音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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