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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怪誕治愈羞恥--梁文道談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ZT

(2016-02-25 05:36:14) 下一個

用怪誕治愈羞恥|梁文道談君特·格拉斯作品《鐵皮鼓》 

 

 

 

“他是聯邦德國文學的領軍作家,一個無懼抗辯的異見者,影響著這個國家在政治上對自我的認識和反思。君特·格拉斯無愧於德國近百年曆史中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明鏡》


用怪誕治愈羞恥

梁文道談君特·格拉斯作品《鐵皮鼓》

原發於一千零一夜

- 聲明:感謝允許刊發,轉載先請私信聯係 -

【一千零一夜】是一檔邊走邊說的讀書節目,由優酷土豆聯合出品。名字取自古阿拉伯故事,那位自願每天用故事換姓名最終改變國王的勇敢姑娘,到了梁文道這裏,變成了隻在夜晚、在街頭、隻讀經典的文化節目。

購物狂歡節和國殤紀念日

今天我們錄這一集節目的時候,是11月12號。所以昨天就是11月11號——光棍節。這個我們中國人新發明的節日,當然主要目的就是要造成一場消費的狂歡。這回聽說格外成功,好像才一天,有人這麽講,破了人類史上單日的消費額記錄,可喜可賀。

但11月11號這一天,在中國之外很多國家,也真的是個節日——國殤紀念日。

這個國殤紀念日紀念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那天,也就是1918年的11月11號。這一天他們紀念的是什麽?紀念的是為了一戰而陣亡的士兵,到了後來,就是為二戰而陣亡的士兵,再到後來,就是曆次為國捐軀的士兵,大家都會在這一天去紀念他們。紀念他們為國家、為曆史做出的貢獻,想起他們的犧牲以及更重要的就是——要吸取曆史給我們的教訓。

前陣子習近平到英國,跟英國首相卡梅倫會麵的時候,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那天他們兩個在酒吧喝啤酒、吃炸魚薯條的時候,卡梅倫西裝的胸襟上,別了一個小紅花?其實你常常會在最近這段期間看到英國有很多人都別著那個小紅花。那個小紅花叫做remembrance poppy,其實是一種虞美人花。這種花他們都會在這個時候別起來,專門用來紀念那些戰亡的將士們。

每年11月11號這一天的中午11點,倫敦教堂的鍾就全敲響了,所有幹著活、上著班、做買賣的人全停下來,要默哀兩分鍾。我們兩邊同樣是11月11號,同樣是個節日,氣氛環境是完全不一樣的。而說到這個戰爭的紀念,我們現在又講回,這一季節目裏常常講的那個老話題,就是二戰的紀念。

“為了忘卻的紀念”

關於這個二戰的紀念,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類型的關於二戰的說法。但是好像還沒有從德國人的角度來談過二戰對他們的影響,今天就給大家介紹一本書——《鐵皮鼓》,也有人翻譯成《錫鼓》,他的作者格拉斯,199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今年(2015年)4月去世。他可以說是德國曆史上,或者當代史上最重要的作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德國作家君特·威廉·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15年4月13日逝世享年87歲。

沒錯,德國人今天讓我們看到了,對於二次世界大戰,對於他們所犯下的種種的罪行有一個深切懺悔的良好態度,可是我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樣的態度並不是從戰爭一結束就是這樣。曾幾何時,德國也有許多人經曆了那場戰爭之後的表現跟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日本人不差太遠。有很多人都想把那段曆史抹殺掉,或者至少遺忘。

其實想想看,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久而久之他們一定會覺得這樣的事是幹不下去的,不能把它輕易忘卻。西方人對於什麽叫罪、跟罪惡這一點,有一些特別的纏繞的深刻的感悟和思考。

同樣在對待曆史的罪惡這件事上,你也完全看得到這件事對他們帶來的麻煩。

從受害者的角度,我們之前在這個節目裏有兩集介紹《被淹沒和被拯救的》已經跟大家提過了,許多猶太人,他明明是受害人,但是他幸存下來,他也會覺得有很深的很深的罪惡感,為什麽?為什麽其他人都死了,而我還活著。

那麽同樣,你從殺人凶手的這一麵來講,比如說像德國人,當年所有的德國人,他要不就是參與過納粹的行動,要不至少就是袖手旁觀見證了這一切的發生。而這些人熬過戰爭活下來之後,他們對於過去那種罪惡的反省會是什麽呢?就是為什麽當年這一切在發生的時候我會參與,或者至少我就坐在旁邊束手看著那些我認識的人被送走、被消滅,而我什麽都不做呢?

戰後德國:醉酒必然帶來宿醉的痛苦

幸存者也好,殺人的那一方麵也好,兩方麵都有很深的罪惡感,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德國人或者西方人,他們的生活態度不夠好。比如說換成我們的話,我們可能怎麽樣?如果我們幸存,其他人全都死光了,那我們會形容這種狀態叫“還好死的是其他人,我活下來了”。又或者是我過去幹過一些壞事,我們曆史上做了一些集體的壞事,今天回想起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還提他幹什麽呢?最重要的是要發展向前看。

但是德國人好像不能接受這一套,就像我剛才講的,德國在戰後也曾經有過一段對於這個曆史,一種比較消極看待的態度。

我幾乎不費分文地在成千努力補習和學習的人的圈子裏受教育,報名聽業餘大學的課程,成了名叫“橋”的不列顛中心的常客。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討論集體罪責,我跟所有這些人一起感到有罪過,他們當時想的是:我們現在承擔罪責,那麽事情也就會過去,將來情況好轉時,我們也就不必再感到內疚了。

今天,對我來說,這些都已成往事;今天,我也懂得了戰後的醉酒狀態隻不過是一種醉酒狀態罷了,它必定帶來宿醉的痛苦,像一隻雄貓,喵嗚喵嗚叫個不停。今天,它已經宣布這一切已經成為曆史,而昨天,這一切對於我們來說,則是親手幹的行為或者罪行,還是新鮮的和血淋淋的。

——《鐵皮鼓》

我不為國家驕傲,我不能

西方國家重新占領西德和蘇聯占領東德之後,雙方都試圖要讓這幾個國家重新站起來,擺脫過去的曆史。問題就來了,這段曆史到底該怎麽平衡它?在上一屆世界杯他們得冠軍之前,有好久這個國家到處都很難看到國旗,為什麽?

對今天的德國人來講,如果一個普通老百姓說:我為國家驕傲!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對勁,一聽這話,馬上就聯想到你是不是很愛國?你很愛國,你是不是很愛集體主義?你很愛集體主義,那是否表示你想把我們帶回過去那套極端的國家主義的立場。他們這麽敏感。

最近,德國接受了許多敘利亞和中東地區去的難民。這些難民去了之後,很多老百姓在日常生活裏開始已經有點緊張,覺得一個國家忽然多了幾十萬、上百萬語言不通、宗教不同、文化上很不一樣的人,大家能夠相處得來、適應得了、德國消化得了嗎?

但是德國的主流媒體,很少對這個問題做出這樣的置疑,為什麽?誰如果敢在報紙雜誌上說這麽一種懷疑,說我們德國不應該接受那麽多難民,你馬上就被人罵:“你是法西斯,你是納粹!”這個國家已經從過去鍾擺的那一端擺蕩到這一端。

而德國之所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其中一個使得他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就是我們今天講的這本書的作者格拉斯。其中一個使得這個國家變成今天這樣子,對國家、民族、集權這麽敏感的一本書,就是我手上拿的這本《鐵皮鼓》。

 

 

《鐵皮鼓》

上海譯文2011年 “譯文名著精選版”

如何處理羞於啟齒的過去

那麽說回來,格拉斯他的少年時代,也跟很多他的同齡人一樣,參加過戰爭。幾十年來他不斷地給人一個感覺,就是這個人永遠站在道德高地,非常嚴酷地去要求德國國民要麵對曆史。1990年東德、西德要統一的時候,他還反對過。他說這個國家不能統一,這個國家要是統一起來,大家一愛國一怎麽樣,馬上又要變成過去那種軍事化國家,不行!

他極端到這個程度,那麽由於他的道德政治立場是這麽的嚴苛,因此很自然大家也會用同樣的標準看待他,問題就來了。2006年的時候,他出了一本自傳叫《剝洋蔥》,裏麵提到一件往事,說他當年16歲的時候被征召預備入伍,結果把他分配到了“SS”,親衛隊,武裝親衛隊,也就是納粹黨衛軍。

納粹黨衛軍,是惡名昭彰的部隊,他居然去過這個部隊。後來很多人為此詬病他,也有很多人同情他。從格拉斯的這個經曆,從他對別人的那種嚴厲的要求,跟他自己好像有意隱瞞這段往事,恰恰可以說明的是他以及這本書裏,那種很特別的對待曆史,對待過去的罪惡的一種態度。

為什麽這麽講?你這輩子參與過一個集體罪行,你做過一些很對不起良心的事,你會羞於啟齒。你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來。你心裏可能很難受,你不斷地給自己壓力,你不斷地譴責自己。這種壓力有時候會轉化成一種外向的、對外麵世界也要求一種很嚴格的、道德上的、思想反省水平上的、非常高的一個標準。

《鐵皮鼓》這本書,它真的是一本非常古怪的書,五十多年前它剛剛出版的時候,震撼全世界文壇。甚至開啟了後來我們所知道的,拉美的魔幻寫實主義,裏麵荒誕、幽默,有時候像恐怖故事一樣,有時候看了讓人睡不著覺,有人看了哈哈大笑,其中一些場麵,色情得不像話,傷風敗俗,他用來處理這麽嚴肅的一個大問題。

但是格拉斯的示範告訴我們,隻有透過這麽扭曲、這麽曲折,一種近乎狂歡的、暴力的方式,你才能處理那段你自己不知道如何啟齒的曆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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