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韓天衡先生的《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論五百年篆刻流派藝術的出新》一文,首次從傳承、風格、技法上,對五百年的明清文人篆刻史進行剖析,並對其發展的規律作了歸納與總結,引起廣泛關注並引領當代。四十年來,韓天衡先生繼續沿著這一課題深入研求、思考,對五百年印壇巨匠出新的理念、源頭等,又做了係統的梳理,他近日完成的《理念的輝煌——再論五百年篆刻巨匠的出新》一文,演繹並回答了五百年來印壇巨匠“何以出新”的曆史之問。文中強調:沒有新的理念,不可能真正地守正推陳,接過前賢的接力棒;也不可能承擔起推動篆刻藝術勇猛前行的守正創新。新理念,正確、新奇的理念,方是印人孕育、實現創新特立的源頭和本諦,是印壇巨匠生成新麵的魂靈。本刊以特稿的形式推出韓天衡先生的最新研究成果,以期對當下的篆刻創作、理念的出新與人文精神的生發有大的裨益,有大的推動!(編者)
文/韓天衡
在魏晉以後,紙張的普及替代了竹木簡牘,公私印章的使用方式和手段都發生了革命性的變革,加之秦漢用字,尤其是篆書退出了實用的曆史舞台……諸多原因,促使印章總體的實用性,特別是藝術屬性出現了隋、唐、宋、元以降的近十二個世紀的式微。式微不是消亡,而是墜入低穀期。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有印章的製作和施用,其普及程度、藝術水準,顯然是不能與周秦漢魏相頡頏的。當然,此時也不乏創作和關注印學的匠人和學人乃至印作,但頹勢難挽。史載,唐人即出現過“璽譜”,但早佚。宋元時期,也有關注於上古璽印的學人,但所見原物有限(因為周秦兩漢的璽印,存在量極少,大量的官印都因被彼時的官製加以銷毀,私璽印又多殉葬入土。)我曾研讀到過十餘種宋元印譜的史料,除元代趙孟頫手摹三百四十方印成《印史》兩冊,餘都為付之棗梨的俗工翻刻木板印刷的中古印譜,而其摹刻水平則是稱得上麵目全非,見《沈潤卿刻譜》。這也難怪,其時輯譜,除趙孟頫外,多非出於藝術的本心。如李邴是著眼於“古文奇字”;揭汯著眼於“遺文舊典”;王沂著眼於“稽時世先後,書製度形象,考前代官製,辨古文籀篆,分隸之同異。”故而印人讀到此等災及棗木的印譜,以為多不可取,連明末翻刻水平尚好的顧氏《印藪》,印人甘暘也尖銳地認為:“翻訛迭出,古法豈不澌滅無遺哉。”又如陳钜昌對木版翻刻的印譜亦稱:“梨棗所傳,十不得五。即抵掌叔敖,猶效顰裏婦,加之蠹鼠,遂極魯魚,即鏽蝕遺文,已非其舊。”把這類翻刻印譜說得一無是處,醜陋無比。
其實,這些宋元印譜,也還是內蓄著大信息量的珍貴史料。除去藝術性缺失,自有其可貴的存在價值。此外,今所能見到的唐、宋、元印實物,就中也還有可取的時代特性和可取的藝術品質,乃至偶具清新可人之品,是不應輕率地一概抹殺和否定的。
晚明,在中國篆刻史上是一個偉大的存在。決定了篆刻藝術要印起千年之衰,成了衰極而盛的曆史性轉折點。此時,諸如易於受刀而晶瑩的青田石在印壇的廣泛引進采用;以顧從德集輯的上古璽印原物精準鈐拓的《顧氏集古印譜》問世,為好古好印的彼時文人提供直麵親炙上古璽印經典的學習借鑒範本。際遇交匯,長久以來渴望刻印的文人群有了親曆親為篆刻之樂的機會。刻印的熱情如開閘之洪,沉寂的印壇由寒冬急轉盛夏,隊伍龐大,情趣高漲,印譜、印論疊出,的是果實累累。從而,在印壇開啟了足以與周秦漢魏相對峙又一高峰的大幕,這也就是被我們定名為“明清篆刻流派印”朝氣蓬勃的新時代。
明 顧從德《顧氏集古印譜》首頁
誠然,在晚明這短暫的時段裏,文人印家,蜂擁並活躍於印壇。時人的集古印譜、自刻印譜,乃至印學論著即不下百數,說是異軍突起當不為過。筆者當初曾將其中最具代表性印風的印人,遴選出文彭、何震、蘇宣、朱簡、汪關五大家。他們是彼時傑出的巨匠,但又都無不具有初生代篆刻家的特質。總體而論,他們的理念是推倒中古、跨越中古,直追上古的“印宗秦漢”。在流派印章的初生期,這種學乎其上的“複古運動”和“回歸意識”,它不同於後世的守舊戀古,在彼時都是必要的、有益的,合乎邏輯的。即使在這理念集體化“印宗秦漢”的時段,睿智的初生代篆刻家裏,從“篆”與“刻”的兩端考察。在“刻”的方麵,也不乏有新理念的印人。
以前,古人治銅玉牙印不可能施用的爽勁直驅,何震麵對青田石的利於奏刀,順應地創造了以直衝刀法治印。在“篆”的方麵,他注意到力求篆文的訛誤有本,稱“六書不能精義入神,而能驅刀如筆,吾不信也。”並首創了“刀筆兼得”的衝刀刻印及切刀刻款的技法(如何震《芳草王孫》印)。在今天看來都不算稀奇。但在彼時可是一種曠古未有的發明,是獨領風騷的。又如朱簡,也對此前擇篆的荒誕不經,編寫有《印書》的篆文字典(孤本,未出版過)。“刻”也大別於何震的強衝,而是以適應印石的切刀為主的技法。避同求異,開了先河。在“印宗秦漢”的初生期,也算新理念支撐下的創造。但其步伐欠大,也是實況。故而,清初秦爨公以苛刻標準衡量彼時及先前的印壇稱:“未脫去摹古跡象。”但初生期的局限如影隨形,庶不可免,非但不必厚非,還得為之鼓掌才是。
明 何震 聽鸝深處
3.5×3.5cm
明 蘇宣 放浪形骸之外
2.9×3.1cm
明 朱簡 孫克弘印
4.05×4.2cm
明 汪關 汪關之印
1.8×1.8cm
篆刻到了清初,程邃的出現。他已初步形成了書、畫、印氣格一體的理念。所作畫渴筆古厚,印亦如此,且多刻意地以秦以前的奇字入印(如程邃《垢道人程邃穆倩氏》《少壯三好音律書酒》印)。因受訛誤多多的《六書通》一書的影響,擇篆不免有些訛誤錯字,但他已意識到“印宗秦漢”的理念狹隘。結合古璽印,去表現渾樸淳鬱的氣格。正是這新理念,使其成為清初印壇不二的巨匠。
乾隆時期的高鳳翰,也是有新理念的印人,破方正雕琢,求爛漫自在,所作恣肆汪洋,饒有狂放的醉意(《家在齊魯之間》)。可惜在彼時是不被世俗接受的印風。
明 程邃 垢道人程邃穆倩氏
1.9×1.75cm
丁敬小高氏十二歲,作為浙派的開山鼻祖,他就不客氣地推倒了“印宗秦漢”陳舊到層層相應且狹隘的理念。他嚐作詩明誌:“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如嶺上雲。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思離群”即是區別於古人、他人,立誌確立自己的新理念。他的探索之路是擺脫了“追踵秦漢”及追求先前一家一派的局限。視野空前開闊,觸角廣伸,既學習借鑒周秦漢魏,又重視被前人視為不屑的六朝隋唐宋元時期印章中可掇取的妙趣。對璽印自初出到元明作了全麵的梳理、學習、消化、借鑒、開拓。丁敬是二百年流派篆刻史上風貌最多而風格醇鬱的巨匠。正是這一理念是前無古人的,嶄新的,從而開創了耳目一新、從者如雲的浙派。睿智的丁敬,把“印內求‘印’”的探索和成果,推向極致,堪稱是“印內求印”的集大成者。
從明人的“印宗秦漢”到程邃的“上溯古璽”,再到丁敬的跨越宗法周秦兩漢的局限,廣泛到上探蒼穹下碧泉,幾乎窮盡了“印內求印”的求索途徑。
丁敬無愧於是開創新理念的巨匠,而宗法丁敬的浙派傳人,蔣仁、黃易、奚岡、陳豫鍾、陳鴻壽、趙次閑六家,雖也多成績,但都還是在丁敬開拓的地盤裏轉悠。有高妙的技法,無更新的理念,決定了他們隻是丁敬理念,也必然是風格的承襲者。
清 丁敬 丁敬身印
2.4×2.4cm
清 丁敬 丁氏敬身
2.35×2.2cm
清 丁敬 兩湖三竺 萬壑千岩
2.1×2.1cm
清 丁敬 小山居
3.65×1.7cm
清 丁敬 陳鴻賓印
2.5×2.5cm
清 丁敬 純禮坊居人
2.3×1.4cm
清 蔣仁 蔣山堂印
2.5×2.5cm
清 黃易 一笑百慮忘
2.0×2.0cm
清 陳豫鍾 瀔水審定
2.0×2.0cm
清 趙之琛 神仙眷屬
2.9×2.9cm
“新”的重複就失去了新鮮度,自有出新的聰明人。鄧石如也正是這般威武地登場了。我們從鄧石如癸卯(1783)四十一歲深秋天寒,旅居鎮江的他,置印石於火具中,見石上呈“幻如赤壁”之圖,遂在其色塊上詳盡地記其事,並在印麵篆刻蘇東坡句“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此中即可領略到他藝術上獨具的變通想象力。他機敏地洞察到“印內求印”這條古道已經被丁敬開辟成了旅遊線路,少有新鮮可言。在認真學習古人及前賢篆作的同時,他別辟新徑,迸發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新理念、新印風。開創了對後世影響更巨的皖派,魏稼孫稱其為“奇品”“別幟”。浙派篆法尚方正,他尚圓暢,浙派刀法尚切,鄧氏的刀法尚衝兼披,浙派及古來的印章,在篆法上少頓挫提按的節奏。明末雖有“用刀如筆”之說,講的還是工具的功能。而鄧石如從漢碑篆額,乃至漢人篆隸中體悟到筆勢、筆意、筆趣節奏起伏的特殊魅力,破天荒地引進、借鑒到篆刻中來,真正地達到刀筆互換,互補,魅力倍增(《靈石山長》)。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跨度突破的新理念。刻印的疆域自此有了多向多元的拓展,也客觀上促使篆刻藝術加快了走向現代的步伐。由丁敬的篆刻對“印內求印”的終結性成果,到鄧石如新理念“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成功體現,這一重大的轉型,我們不能將其僅僅看成是印壇的變局。事實上,篆刻理念的突破、更新,無不與彼時社會大文化趨勢息息相關。鄧石如的開宗立派,及其後印學、印藝的迅猛發展,都與新興的乾嘉學派金石學的進入鼎盛期相呼應,相銜接。諸如當時風氣日熾的三代銅器、摩崖碑碣刻石、畫像石刻,以及銅鏡、符節、磚瓦、錢幣、封泥的發掘、探索、鑒藏、考釋、傳播,給印壇提供了豐富、奇幻、新鮮的文本,滲透並滋養、推動著印藝理念和技法的踐行。
鄧石如“書從印入,印從書出”新理念,令印壇叩開了更廣袤壯闊的、多姿多彩的“印外求印”的疆域。
鄧石如的印從書出,書印相融,印作絢爛而婀娜,生動而多姿,方寸的天地裏,有著宏恢的萬千氣象。故其傳人從吳讓之,到稍後的吳谘、徐三庚、趙之謙等都吸取過(不是照搬)拓展著這一別辟的新徑。但不同於丁敬浙派傳人們的麵目相對模糊難辨,個個都個性清晰,各具風標,不易混淆。這也許是浙派在之後的發展遜於皖派的原因之一。
清 鄧石如 江流有聲 斷岸千尺(附邊款)
5.4×3.4cm
清 鄧石如 靈石山長
2.6×2.6cm
清 吳谘 白雲深處是吾廬
3.0×3.0cm
清 徐三庚 孝通父
2.8×2.8cm
嚴格地講,新理念隻屬於開創者,對於模擬傳承者而言,它即是“陳”而不“新”了。鄧石如“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新理念,對傳人吳讓之來說,的確不算“新”。那麽吳讓之何以有那麽大的後勁和影響力呢?有人說是鄧氏傳世印少,賴吳讓之一生刻印二萬多的發揚光大,有點道理,但不完全。試想丁敬存印僅七十餘方,浙派傳人濟濟,刻印存量更多,何以不能有吳氏那般的藝術影響力?趙之謙嚐評吳讓之印“手指皆實,謹守師法,不敢逾越。”純是誤評,將其喻為“謹守師法”且“不敢逾越”是說不過去的。吳讓之的偉大,在篆刻的“刻”字上。他巧妙地讓刀角、刀刃及刀背互換兼用,用刀一如書法的八麵出鋒,開創了完全區別於前賢的新理念、新技法。塑造了“淺刻披衝”樸茂自在、婉暢虛靈的新印風(吳讓之《足吾所好玩而老焉》《汪鋆字硯山又字汪度》)。他曾自負地批評“刀法文氏(文彭)未曾解”。汪鋆則稱其“使刀如使筆,操縱之妙,非複思慮所及。其以完白自畫者,殆謙尊之說。”吳昌碩的公子吳涵刻款中有對吳讓之刻印用刀妙技的記載:“家君時訓示其用刀之法。”稱“時”則非偶為的三、五次。令人惋惜的是,“訓示”的要義,並無具體的記錄,實乃憾事。倘使我們細加考察,自明末至鄧石如所有大家鐫刻的原石,都是深刻深挖的,其深度,無論朱白文印,都較吳氏至少深過一倍。如趙之謙的朱文印的深度較吳讓之更是在一倍以上(如《為五鬥米折腰》《鶴廬》印麵)。“淺刻披衝”完全是吳氏橫空出世的發明(吳讓之《甘泉程伯宇所讀書》《不無危苦之辭》印麵)。正是這新理念、新技法,使其擁有了不下於鄧石如的曆史地位和至今依舊強大的藝術磁場。流派印章一路勃興,到吳讓之出,才有了刻技“神遊太虛,若無其事”石破天驚的刀法創新。前人都忽視未被觸及的,乃至玄乎其說的悖論,被吳氏揭示並淋漓盡致地得以表現。所以說,這是刀法上探索開創的新理念,是刀法走向現代的覺醒和美妙的展現,也是吳讓之對篆刻創新的大貢獻,堪稱是三百年來無此君。其實,在配篆上巧用上下文嵌入的手段,使方正的小篆,通過他巧妙的印化,頓生出修長的姿勢和妖嬈的意趣(如吳讓之《方竹丈人》印),此法也每為吳昌碩所借鑒(《梅厓居士》)。對吳讓之用刀之特別,這一點似乎大都被印家忽視了。誠然,對於這點,吳昌碩是彼時唯一解人。而天才的趙之謙沒有弄明白,故而有“學渾厚全恃腕力”,又拿同樣是淺刻的錢鬆為例說“叔蓋以輕行取勢,予務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則一也。”這是不準確也不符合實際的結論。不同的用刀,必然有著不同的效果。當然這種不同,的確是微妙的存在,也不是庸常可能玩味體悟的。
清 吳讓之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3.7×2.6cm
清 吳讓之 甘泉程伯宇所讀書(印麵)
清 吳讓之 不無危苦之辭(印麵)
清 吳讓之 方竹丈人
4.2×3.65cm
清 吳昌碩 梅厓居士
2.8×2.8cm
鄧氏的傳人,若吳谘、徐三庚,都是“以書入印,印從書出”的高手,但與鄧的吸收麵稍加不同,總體而言,吳谘師鄧,參以漢銅鏡銘文字,局氣較小。徐三庚師鄧,多參以吳天發神讖碑篆勢筆意。用刀峻勁犀利,風姿綽約。但嚴格地從理念上講,都還是沒有越出鄧氏而自立。
稍晚於吳讓之的錢鬆,有過臨摹漢印二千方的非凡努力,加之慧心別具,這無疑給了他入而能出的資本。無奈,他被往昔注重地域圈子的史家納入西泠八家的末席,其實,他是具有新理念的印人。如在篆刻上,提出了“氣”的理念。為他的弟子胡震刻《鼻山摹古》印時,稱“去古日遠,其形易摹,其氣不能摹”的獨到見地。又如作《範禾印信》時稱“此印就仿六朝鑄式,所謂‘驚蛇入草’非率意者。”在印學實踐中,注重生活,捕捉自然物象,指出印作當“天真爛漫”。都是別具創意的新理念,他將刻技前所未聞的上升到形而上的新高度。對於“刻”,他類吳讓之,尚淺刻。他曾刻《未足解其縈結》印,但刻得太淺,以至“久之入渾,至淺不可拓。”受者再“囑為深之”(錢鬆《錢唐吳鳳藻詩書畫印》)。誠然,同樣是淺刻,吳、錢的理念及技法迥異。吳氏以衝加披的手段,吳昌碩讚其“氣象駿邁,質而不滯”,而錢氏則以“短切碎披”的手段(錢鬆《三石小居》),似春蠶食桑,呈現的是悠然閑逸、氣沉丹田的拙厚靜穆。
清 吳讓之 不無危苦之辭(印麵)
一個新理念被他人、後人因襲,即為理念的重複,新理念也失去其金貴之“新”。綜看流派印章創新史,後繼出新的巨匠,不是不敬畏傳統,輕率地擯棄前賢創新的理念,恰恰是在全麵吸收、借鑒、消化的基礎上,避同求異地去開拓更新理念。趙之謙的篆刻在理念上往往被評家簡單地定性為“書從印入,印從書出”。這不免以偏概全,太低估了趙氏勃發的創造力。趙之謙不僅睿智地兼收並蓄了明代印壇的“印宗秦漢”,清初程邃的接踵周秦,追蹤丁敬全麵的“印內求印”,探索過自周秦漢魏乃至六朝唐宗印的優劣,更玩味和踐行著鄧氏“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對他來說這是必需,但又是遠遠不夠的。
筆者認為,趙之謙新理念的可貴處。其一,是把要入印的文字視為創作表現的對象,而古代的文字皆是有各自的容貌姿式,乃至性情的,從對象出發,而非從主觀的、純慣性的陳式出發,加以審視。其二,是他以天生的敏捷捕捉古物而生發的印化切入點,和擅於將書畫金石修為合二為一地揉入創作,這猶如陰陽電極的撞擊,從而綻放出燦爛的火花。這正是前賢所稀缺的印化表現力。因此,他的印風姹紫嫣紅,獨具先前巨匠們所不能的多風貌、多形式、多情調。在客體上,他取徑的不僅是印璽、碑版、法帖,而是把彼時目所能及的古有、新出的金石文字造像……立體交會,消而化之,以詭炫的奇招,自在而魔幻地彰顯於創作的印裏。所有這些都說明,他主客觀合一的擴散性新理念,似可概括為“物我相融,印化眾妙”。如他首創以漢《中嶽嵩山三闕》大碑格局刻印(趙之謙《績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仁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以秦篆、魏碑體刻款(《績溪胡澍荄父·同孟子四月二日生》邊款)、佛像、馬戲圖案入款(《湌經養年》邊款、《仁和魏錫曾稼孫之印》邊款)、陽文刻款(《仁和魏錫曾稼孫之印》邊款),都是明證。古人雲“師心不師跡”,對於鄧石如的理念,趙之謙可以說是“換心亦換麵”,他那吸納萬物,天馬行空,類似孫大聖七十二變的萬花筒般“印外求印”新意迭出的篆刻,是遠遠地突破了鄧石如“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範疇。
清 趙之謙
績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仁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
3.5×5.5cm
清 趙之謙
“績溪胡澍荄父•同孟子四月二日生”邊款(秦篆、魏碑)
1.9×3.4cm
清 趙之謙 “湌經養年”邊款(佛造像)
6.0×4.2cm
趙之謙,他重視刀法衝推結合的運用,刻細朱文小印,放膽逼殺線條,使線條往往呈現斷續,這峻爽率性產生出筆斷意連的“超忽”妙韻,古所未有(《趙氏撝叔》)。他巧用龍門山摩崖刻石的“古椎鑿法”,對吳昌碩的細白文印也有可循的影響;他開創的單刀直衝,結合複刀鐫刻的白文《丁文蔚》印,直接影響到齊白石中晚年的印風;他以果敢衝刀所刻的朱文《靈壽花館》。線條欹斜險爽,在篆勢印化上,有空間分割的新奇追求,這也為窺出機關的黃牧甫、齊白石所吸吮演化,從而化一為萬,光大自立。這當然更不是鄧氏“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理念所能囊括的。鄧氏的理念,對趙之謙胸羅萬象、印呈百態的“印外求印”而言,是引子,是序曲,絕非是因襲而乏味的重演。趙之謙的成功,為後人理念和風格的出新拓展,提供了無限的可能。
天才趙之謙的出現,使太多的印人、印迷都擺脫前賢而賞娛在他藝術的蔭庇下,且日久天長。可是,小他十五歲的吳昌碩崛起,很快就成了印壇又一新出的巨星,讓趙氏不能專美於前。以往的創新理念,從其氣格上講太多“危襟正坐,斯文雅妍”。吳昌碩別具隻眼地洞察到這一傾向。他誠實地師法前賢,敬畏古賢,但又不跪拜於神壇之下。趙之謙謂“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吳氏則對壘趙氏,偏偏讓斑駁生渾厚。所作亂頭粗服,不衫不履,以破求完,以碎生神。不同於趙之謙的桀驁不馴,他以謙遜的性靈,堅毅的探索,去尋覓更前衛的理念。諸如對前賢未見,趙之謙見而不識的泥封,他窺出了“刀拙而鋒銳,貌古而神虛”玄妙。對前賢忽略不計的殘磚破瓦文字,凹凸虛實的呈現,由莊子一般意義上闡述“道在瓦甓”,而窺出了瓦甓有“道”。智者自具逆向思路的能力,對前賢不取乃至後之羅振玉卑視的爛銅漢印(漢《張壽私印》)。他從“爛”字裏窺出了入土爛蝕的銅印,是大自然的造化對漢印所作的神乎其神“再次創作”,“爛”裏有大文章可循可化。正是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新理念和足以駕馭操作的“入古出新,支離虛渾”的詭譎手段,造就了吳昌碩。他別與先前的巨匠,不僅在篆與刻兩端都大異其趣(如《石人子室》《吳俊卿信印日利長壽》印)。並創造了“做”印的獨門功夫,朱文對線條,白文對印麵,不擇手段而又精意憚思地“做”印。吳氏在成熟期的做印,如是朱文印是刻得頗深的,試以他的自用印“安平泰”為例,其直徑僅1.8cm,而其深度達0.4cm。之所以要深刻,是利於在線條間騰出空間,施展百般做印的手段,使其殘蝕、漫漶、凹凸、潤燥、斷續、離合……經他“做印”過的線條,如屋漏痕般地積點成線,乃至一根線條的每一分毫,都達到圓健古蒼,耐得咀嚼的境地。以印麵論,“做”出了秦漢碑碣,那曆經歲月風霜,殘蝕而古意雋永的況味。“做印”,做到出神入化,妙至毫巔,個性突現,別開生麵。吳昌碩由新理念統括下的新技法運用,足以使他雄傲千古,在印壇裏稱得上是巨匠中的巨匠。當然,我們也不必諱言,缶翁六十歲後的印作,代刀者眾,自刻者罕。這之後的印作,雖也“做印”,但與先前的已作,自有上下床之別。尤其可歎的是,吳氏做印的絕技,他的弟子和後人都未能傳其奧秘,遂成廣陵散。
漢 張壽私印
1.8×1.8cm
清 吳昌碩 石人子室
4.8×4.8cm
清 吳昌碩 石人子室(加邊欄圖)
清 吳昌碩 安平泰(印麵)
清 吳昌碩 安平泰三種不同鈐印效果
在平麵上鈐出的印蛻
此印向四側斜按下去,鈐出的印蛻
在平麵下墊兩層宣紙,鈐出的印蛻
在篆刻史上,同一時段,出現兩位巨星的話,那麽他倆的理念絕對是衝突到逆向相背,冰火兩重天。黃士陵晚出吳昌碩五歲,純屬一時瑜亮。黃氏生性淡泊,加之機遇因緣,他的一生可以高度歸納為單純而深入地追逐印學的一生。他自幼即心無旁騖地研讀《說文》,長期追隨彼時的諸多金石大藏家、校理鈐拓過巨量的周秦漢魏璽印,探索臨摹三代銅器,乃至古磚瓦文字,蕩漾在吉金貞石的長河裏。他自稱“篆刻無所師承”,然而,他可許為篆刻史上浸古最久長、最深入、最具養學的一人。因此,他有底氣倡導“篆”當“合於古籀”的理念。事實上,在他自創的衝刀印款裏,也是前無古人地時時闡述著考訂古文字的識見。在配篆的章法字法的印化上,對入印金文,都塑造出不尋常的奇逸態度,令人過目不忘。對入印的繆篆,橫線條之間,距離每有細微的參差,乃至稍作斜欹,在平實中見靈變,在類似巧搭積木,險而不墜中見機敏幽默(如《買夏園主》《書遠每題年》印)。這些處理也是黃氏的創造。在“刻”的方麵,他也有著獨到的審美理念。他每每讚賞仰慕趙之謙刻印的“光潔”,其實,在趙印裏並不明顯地見到如黃士陵所呈現的持力強衝、華貴爽挺的“光潔”。又如同樣是麵對漢晉古磚,吳昌碩玩味到的是“斑駁古蒼”,而他的著眼點是“鋒芒猶在”。所以,在“刻”字上,黃牧甫刻白文橫畫,每每由直畫的外沿進刀,留下了微而可見“鋒芒”的刀痕(如《師實酩柯》印),亦屬獨造。在“篆”字上對朱文亦偶見其作局部線條的黏合。豐富了線與麵的變化(如《陶父寓書》印),這也是他的新招。要之,不同的審美取向,確立著相背的理念追求和技法表現。
吳昌碩與黃牧甫,的確是氣質、風貌、技法都有強烈反差對立的兩位,吳執鈍刀硬入,黃則薄刃直衝;吳營造了破蝕支離,黃則光潔爽淨;吳不厭其煩修葺印麵,黃則一刀直落不加複刀;吳印邊欄殘破,黃則邊欄完整。吳印風似蓋世之雄的銅錘花臉,黃印風似溫情淡麗的素麗青衣;吳呈無上雄遒,黃則無上寧靜。誠然,雄遒中貴有清奇灑脫之氣,而黃氏在寧靜中自具嶔崎磊落的內涵。正是這強烈到水火的對壘和趣佳技精,造就了一時的雙雄。
前麵談到,吳昌碩刻印,基本上必破邊欄,而黃士陵反之,皆邊欄完整。其中自寓各自的匠心。不妨作一試驗,將吳昌碩的印,邊欄作封固式的處理,則宛如給斷臂的愛神維納斯去裝配上兩臂,橫豎看了都別扭。原因是,吳氏印的邊欄那打開印內外通暢的氣場被窒息了(吳昌碩《石人子室》試為其加邊欄圖)。反之,若黃士陵的印,破了其邊欄,則原本內蓄飽滿的氣場則渙散了(如《行己有恥》《美意延年》印)。吳氏印的邊欄,可減而不宜增,黃氏印的邊欄,完整而不宜減。完破增損之際,各具神韻。誠然,說離奇也未必,這正是吳、黃二家,各自體現於其理念中的應有之義。
清 黃牧甫 行己有恥(現在印蛻)
2.1×2.1cm
二十世紀是篆刻藝術大繁榮的世紀,也是印人輩出,風格多元,風情萬種的世紀。但從守正創新的製高點上觀察。齊白石是不可不論及的巨星。齊氏三十一歲方始學習篆刻,四年後得丁敬、黃易的印譜,潛心研摹。四十二歲得趙之謙刻《二金蝶堂印譜》,對整本印譜作了鉤摹。繼之,在他四十六七歲,又先後以墨、硃鉤摹過趙氏的整部印稿。足見其用心之專,浸淫之深。大致在他五十五歲前的印作,還有著趙氏明顯的蹤跡(如《譚印延闓》《畏公作字之記》印)。齊氏移居北京,交遊既廣,識見亦高,遂由漢《三公山碑》參趙之謙《丁文蔚》一印,而蛻變成他的印風。筆者認為齊白石“大寫意”的簡約印風與其繪畫的“衰年變法”的新理念是同時起步並取得大成的。他的篆刻,在“篆”的一側,他有明顯的舍圓就方的特點,在“刻”的方麵,強化了單刀直衝的猛利和霸悍,並推向極致,可謂是與石有仇,氣吞狼虎(如《奪得天工》《悔烏堂》)。此外,他配篆印化,采用的是縱橫交錯,大開大合,作別致而強烈的如建築圖紙般的幾何分割,去花哨、去婉約、去繁瑣、去忸怩,不拿腔拿調,它對疏密呼應有特殊的敏感性。特別會調用疏密虛實的衝突及和諧,一如他的大字寫意畫風。這也是前人多為忽視的創新表現。齊白石新理念的形成,是巨匠中最晚出者,他的長壽和多產,所以今天我們能見到的多為六十歲後淋漓痛快的印作。
齊白石 悔烏堂
7.9×3.4cm
齊白石 譚延闓印
3.9×3.9cm
五百年的篆刻創新史,所湧現的這些傑出印人,我們不妨從理念上作一小結:明末清初幾大家,基本上是以虔誠的崇古、複古之心,參以各自的性情,重現周秦漢魏上古印藝的精髓,然也賦予了自我的性情和修為。高鳳翰看到了先前印壇印風的崇古不化,不溫不火,從豪放不羈新的理念出發,從而有了解衣磅礴印風的彰顯。
丁敬以博大的胸襟,廣袤的視野,上下求索,所作上溯周秦兩漢,下究唐宋元明,印呈各體之妙,基本上窮盡了“印內求印”的途徑。
鄧石如則敏銳地跳出“印內求印”的局限。首創以書入印,在篆刻的“篆”字上闖關突圍,表現出色。吳讓之借鑒了師爺的“以書入印”,繼承的是鄧氏的理念,但他的新奇,是以“淺刻披衝”的用刀,在“刻”字上作出前無古人的創新。
天才的趙之謙,每能以其新奇的多元相生的理念,則在篆刻的“篆”與“刻”的兩端,乃至碑碣印化上都有光怪陸離的突破而影響深遠。
吳昌碩則別開生麵,不僅在“篆”與“刻”的兩端都有新的創造,且出人意料地在篆、刻之外,發明了“做”印的絕活,既雕既鑿,複歸於樸,刻意的做印,而得似一刀未動的原始天成的本領。的是出人意思的新理念。黃牧甫則是對上古璽印、彝器文字研求最深入,且能鑽進去,出得來的印壇巨星,不同於吳氏的“道在瓦甓”“以破求美”,恣肆外溢,而是反向地“道在吉金”,體正韻清,寧靜內斂。與吳氏成為最具對比意義的印壇雙星。齊白石則是以古人視霸悍為歧途為不屑處入手,單刀直入,向石嘯傲,直抒性情,在用刀、章法、配篆上力求簡約,刪繁就簡,縱橫排奡,獲得了簡而不單的至味。要言之,理念對於創作是這般的重要,關係到作品的意趣、格調、情操、風貌。它還孕育、主宰和統領著那千差萬別、因人而異的高妙技巧。巨匠們的成功和成就,告訴我們,隻有塑造確立新的理念,才有奮鬥的方向、目標、力量和後勁,才有擺脫前賢與時俱進的可貴創造。
回望印壇,五百年間這些巨匠的疊出,串成一條燦爛耀目的創新之鏈。這些巨匠,無不是誠實地重視、敬畏、借鑒著先前的優秀傳統,又無不是虔誠地學習前輩的新理念、新風貌而自塑自立。他們無不是貫徹著“推陳出新”的藝術發展規律。倘使往深處推求,即可明白一個道理:“推陳出新”的本諦是“推新出新”。即推往昔巨匠之新,而成就今日,乃至明日之新。陳是新之母,新是陳之果,因果使然,顛簸不破。不可對立,不宜割裂。至少曆史如此誠實地告誡著後人。
理念的光輝照亮了創新之路,采擷到創新之果。然而,有新理念而不結碩果者有之;無新理念而能結碩果者絕無。篆刻史上不乏這類悲劇式的先例。
筆者認為,理念的產生,或來自瞬間的靈感,或生成於年久積累的頓悟,或得於高層次金石印學朋友圈的啟迪,或在讀書賞古的修為中捕捉。自吳讓之始,篆刻巨匠皆擅於篆書、繪事、賞鑒,這綜合的藝術才能,對理念的生成也是多有裨益的。當然我們又不能不承認,上述的巨匠,都有天生的稟賦和靈性。作為印人,筆者以為循著某個巨匠的理念、技法去再現,樂此不疲,以了終身,這也是印壇及受眾的需要,而且還省了為尋覓理念的苦辛和糾結,這條路走下去,的確是愉悅大於困惑。然而,為新理念去勇於探索者,則是在布滿荊棘、艱辛坎坷的險途中攀行。雖虔誠想往,亟力到死去活來,而終其一生多不能至,但新的巨星的誕生恰恰隻存在於這輾側在荊棘裏苦苦尋覓的勇士中。要之,一個時代的藝者,總要在作品裏體現出區別與古人、前人的風采。理念決定方向,刀筆當隨時代,並典型地映襯時代。這也許正是筆者對新理念是篆刻藝術出新的主宰和靈魂,這一命題的理解。
(本文刊發於《中國書法》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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