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第六首末句“秦中自古帝王州”可視作本詩的引子,為子美思緒之延續,組詩銜接之巧妙。全詩圍繞長安昆明池敘述而展開。首聯回想漢武帝為征討南夷昆明國而在昆明池操練水軍,以漢時昆明池之恢弘氣象暗喻盛唐開元之輝煌,此為曆代注家主流之說,茲不贅述。筆者認為此處暗指“一明一暗”兩場戰事,“明”為漢武帝討南夷昆明國,“暗”為唐玄宗於天寶十年討伐南詔。《錢注杜詩》引《後漢書 西南夷傳》:“越嶲(guī)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裏,漢使求通身毒國,為昆明所閉。欲伐之。”文中“身毒國”即為印度,“身毒”念 (yuān dú) ,為漢代對印度的波斯語譯音,唐代還有另一譯音“天竺”,唐高僧玄奘歸唐後,著《大唐西域記》:“詳夫天竺之稱,異議糾紛,舊雲身毒,或曰賢豆,今從正音,宜雲印度。”“印度”以梵語 Indu 音譯沿用至今。漢武帝平定昆明國乃一場勝仗,而暗喻的唐玄宗在昆明池操練水軍,兩伐南詔,卻損兵近二十萬,直接削弱國力而難抵後來發生的安史之亂。此事在《資治通鑒》,《舊唐書 南詔傳》,《新唐書 南蠻傳》均有記載。
漢武帝伐南夷雖未完成開通與印度商貿,“鑿空西南”之初衷,但設立益州郡,將西南部落納入中原王朝,為南方絲綢之路成型埋下伏筆。而反觀玄宗南詔失敗,雖杜詩在此未提一字,然本詩為《秋興八首》組詩之一而非純粹“漢功懷古詩”,這“一明一暗”,“一勝一敗”,對完整理解杜詩真意,以及避免頸聯處出現誤讀而意義深遠,關於頸聯的解讀,筆者在下文詳述。
頷聯存在文本爭議,《錢注杜詩》在“ 織女機絲虛月夜”之“虛月夜”後注有“一作夜月”。筆者查閱多種文本,在唐宋善本及後世主流版本中,如宋蜀刻本《杜工部集》、清代仇兆鼇的《杜詩詳注》等,多作“虛月夜”,而清代出現“虛夜月”刻本。“織女機絲虛月夜”與“織女機絲虛夜月”均符合“平仄平平平仄仄”格律。以版本年代分析,“虛夜月”顯然不符合杜詩原意,而兩者在修辭上有何不同?“月夜”為有月之夜,“虛月夜”意為“在月夜裏空虛”,側重點為“虛”,將“虛”之狀態彌漫於整個“月夜”之中突顯空間感與畫麵感:整個夜晚,織女之石像在月光下顯得空寂,徒勞。而“夜月”一詞,月出於夜本是常理,如此組合在修辭上略顯滯重,意蘊稍遜,“虛夜月”意為“空對夜晚之月亮”,側重點在賓語的“夜月”,強調於“虛對”這一動作,對“虛”與“月”直白表達,意境的深遠和含蓄稍遜於“虛月夜”。“虛月夜”含蓄蘊藉,將情感與景物融為一體,更符合子美晚年詩歌沉鬱頓挫、意蘊深厚之特點。渲染整個月夜之淒涼氛圍下織女石像之空寂方為杜詩之原意。
“織女機絲”與“石鯨鱗甲”指昆明池畔石像,傳說昆明池東西兩側各有牛郎和織女的石像,杜詩隻提到織女像,“虛”字亦表明織機空置,《詩經 小雅》曰“杼柚其空”,“杼柚”為織布機重要部件,暗喻國力空虛,民生凋敝。 昆明池中曾置有長三丈巨鯨石像,秋風吹過,水波拍打石鯨似鱗甲躍動,此處既寫有秋風之勁疾亦渲染池水之荒涼,並以靜物之“動”反襯整體之死寂,且對仗絕佳。若深入探究,頷聯昆明池之織女巨鯨石像,或為子美曾親眼目睹或是引經據典?這是留給後世讀者與注家廣闊的想象空間。《錢注杜詩》注此處為詩人引典,錢謙益先生認為,“今人論七言長句,推老杜昆明池水為冠,實不解此詩所以為佳。”古人寫昆明池盛況的詩文,無一比得過班固,張衡。班固著《西都賦》曰:“集乎豫章之館,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若雲漢之無涯。” 張衡著《西京賦》曰:“豫章珍館,揭焉中峙,牽牛立其左,織女處其右,日月於是乎出入,象扶桑與蒙汜。”錢先生認為“餘謂班,張以漢人敘漢事,”“公以唐人敘漢事,”漢人鋪陳名勝,所以有星空日月字句,杜身處唐代,隻能摩挲陳跡,所以有月夜秋風之句,錢先生之意即為詩人描寫的昆明池為漢代之昆明池,石像亦是漢代之織女巨鯨石像,此觀點之支撐點即為上首末句“秦中自古帝王州”而連成一片。對此觀點,筆者認為或有可商榷之處,若僅為切合“秋興”主題而描摹漢代遺跡之秋色,似與班、張賦中鋪陳盛景的筆法相去甚遠,此解釋未能充分說明杜詩之深層用意,而筆者的“明暗對比”之說或更能揭示其間之曲折,武帝與玄宗都為討伐南夷在昆明池操練水軍,然結局為漢軍得勝而武帝鞏固南疆,唐軍慘敗而玄宗皇朝喪失元氣難抵祿山之亂,麵對同為一方池水,同為一群石像,子美顯然是明言漢功,暗歎唐衰。此真乃杜詩精湛絕妙之所在。
筆者認為若昆明池和石像即指漢時又指唐時,而頸聯中昆明池中菰米和蓮房兩植物則僅指唐時。菰為古時水生農作物,結出黑色細長的菰米,曾長期用作主食,北宋東坡曾在西湖作《六月二十七望湖樓醉書》中提到青菰,宋以後水稻種植取代菰米,後世又由菰培育出如今流行於江南的茭白。菰米整片黑色,在池水中“ 波漂沈雲黑”。古代漢字“沈”與“沉”均寫作“沈”。《西京賦》曰“昆明靈沼,黑水玄阯。”李善曰:“水色黑,故曰玄阯也。”“露冷”為秋季時令,秋日之後蓮蓬成熟,韓昌黎《曲江荷花行》曰:“問言何處芙蓉多,撐舟昆明渡雲錦。”昆明池周圍四十裏,芙蓉之盛如雲錦。“蓮房墜粉紅”為蓮房結子之後紅色花蒂墜落。此處“粉”作名詞指花,“紅”才是色彩,其實頸聯對仗極為工整。明代大學者楊慎注為“兵火殘破,菰米漂沉不收。”這一觀點影響後來注家成為現代主流。而《錢注杜詩》則主張承接“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時則曰漢,帝則曰武帝。織女石鯨,蓮房菰米,金隄靈沼之遺跡,與戈船樓櫓並在眼中。”
錢謙益先生以“自古帝王州並在眼中”,將“蓮房菰米”歸為漢時實乃牽強,筆者亦認為,不該因頸聯“沈雲黑”“墜粉紅”來主觀認為詩人暗喻戰亂國衰,雖這是現代主流解讀,而如此解讀或有將杜詩格局視小之嫌。“沈”與“墜”為昆明池每逢秋季之普遍現象和自然場景,子美亦曾感歎過“國破殘垣山河猶在,城荒春至草木自深。”以如朝之日出,夜之月升之最平常之景而感悟時過境遷,萬物無常的哲理,這才是杜詩之高度。
尾聯“唯鳥道”與“一漁翁”以地理絕境與個體渺小並置,子美在此用典隱蔽,將家國之悲推向極致,曆代注家留有精彩解讀,茲不贅述。全觀第七篇“昆明池水”無論明喻暗引,格律對仗近乎鬼斧神工,胡應麟《詩藪》曰“杜律壓卷之作”,清代詩評為“唐七言長句之冠”。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