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時的記憶裏，母親，每天忙忙碌碌，起早摸黑地幹著無窮無盡的活。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每天淩晨三四點鍾，幼小的我準會被母親挑來井水倒入水缸中的巨大的“嘩啦”聲驚醒。因為要挑滿滿的四擔水才能倒滿那個大水缸，所以每天都要“嘩啦”四次。通常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我會被驚醒過來。有時，我還會睡眼朦朧地起來“查看”，結果每次都看見母親摸著黑在倒水。我好奇地問：“媽，您怎麽不開燈啊？”母親總是摸摸我的頭說：“省電呀！快去上床睡覺，還早著呢！”我也隻好摸著黑迷迷糊糊地上床再睡幾個小時。
母親的勤勞“聞名”於方圓幾十裏。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挑四擔水；做早飯，包括為午餐做準備；去菜地，澆菜，拔草或種菜。每次她從菜地回來，父親和我們兄妹都已經吃完早飯，她就吃剩下的冷粥，扒拉幾口，急匆匆地唰完碗，就在小隊長地“上工嘍！”叫嚷聲中跑著去田裏。很多次，我都看見她光著腳就跑向田間。中午，隊裏歇工。母親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做午餐，狼吞虎咽地吃幾口飯菜，趁隊裏還沒有開工，就去地裏拔一大籃筐豬草（當時家裏養著兩頭大母豬），然後又跑著去上工。傍晚歇工後，她又上菜地施肥，澆水，摘菜。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又是急匆匆地做晚飯。通常晚飯都是“菜粥”，據母親說省事，而且“有菜有飯”一鍋燴啦！洗刷完畢，要趕到別人家去做“計劃生育”工作（那時，母親當了近十年的村婦女主任），勸年青人要堅決執行“獨生子女”紅頭文件政策。頂著星星回到家時，已是半夜。有一次，我半夜被一股濃烈刺鼻的酒味驚醒，摸黑找到了母親。原來，她正黑燈瞎火地就著一碗自製地辣醬在喝一碗劣質燒酒（那時，大約一毛錢一斤）。我還天真地問母親：“辣醬是辣的，這酒聞起來也是辣的，您同時吃能受得了嗎？”母親摸摸我的小腦袋說：“媽媽喝了這酒啊，很快就睡著，明天又‘長出’力氣來幹活了。”現在想來：一定是當年母親為供大哥上大學，沒有錢而煩惱著，借酒的力量快入睡而恢複體力的。每天隻睡三四個鍾點對母親是家常便飯！大哥上的是醫科大學，經常會一封家書要急需30元買聽診器或書之類的東西。每次母親便象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借錢。往往不到一個星期，大哥就會收到母親低聲下氣向別人借來的錢。為了那些“借款”，母親和父親每天都一起辛勤地幹分配給男整勞力的重活，母親跟父親一樣要記10個公分（女的通常是7分到8分）。賣命苦幹，就是為了年終可以分到更多的分紅把那些借款還掉。
母親和父親一樣都樂善好施。從兒時的記憶中，母親每個冬天要替我們村很多人納棉鞋的鞋底，因為據父親說母親納的鞋底可以多穿好幾年。白天在隊裏幹活，晚上還要在微弱的燈光下打著哈欠給人納鞋底！從沒有收過一分錢。母親也是“種菜高手”，除自給自足後還會幾乎送遍全村的人家。至今，保留這個傳統。
母親的超負荷勞動和狼吞虎咽式的飲食方式，終於在我上初二那年倒下了。她得了一種叫“幽門阻塞”的怪病：吃什麽吐什麽，連水也不例外。嚴重時，要從鼻孔插入一根長長的管道直接進入胃裏，喂入流質來維持生命！至今已有近三十年了。曾經看見過一次當醫生的大哥親自給母親插那根長長的導管。因為是自己的母親，大哥一定極度緊張，看大哥的手抖得很厲害，連續插了五次都沒法插好，母親一直嘔吐，連黃膽水都吐了半痰盂罐。我看著都著急，母親卻一直在鼓勵大哥“你一定可以的，就把我當是你平常看的病人。”最後，大哥幾乎是閉上眼睛插進了母親的胃。插入後，趕忙灌上流質“喂”母親，因為母親幾乎有七八天隻靠水生活著，餓得頭暈眼花。做完這一切，大哥倒在母親床上流汗，我卻跑到另一個房間默默哭泣！後來大哥給母親插了無數次，我沒有勇氣再看第二次大哥的操作。母親還逢人便說：“我這條命是我的兒子給我撿回來的，沒有我兒子，我有十條命也都去見閻羅王了。”訴說中透著淒涼和自豪！
一向強壯堅忍的母親在這個怪病的煎熬裏，日漸消瘦，兩年後體重不足30公斤。就在我上高一那年，母親脾氣變得極度狂躁，動輒謾罵，簡直把我們家罵得雞犬不寧。那兩年。母親過著極其焦慮惶恐的生活。我在上大學時看了那本叫“婦女更年期心理學”的書後，放假回家我問起母親當年的感受。母親說：“那兩年，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怕和焦躁？尤其入夜後，那種惶恐達到癲狂。所以老要拿掐你爸來證明我還活著。隻是苦了你爸。”整整兩年呐！那是一種怎樣的地獄般的生活？天天生活在沒來由的恐懼之中！後來我看自閉症的書，講到有的自閉症孩子，你要打破他的規律，他就非常恐懼。我聯想母親說的話，我一下子特別理解這種自閉兒的心理。所以對於小P，我也隻是循序漸進地方式來讓他接受改變，不讓他生活在一丁點兒地恐懼之中。為此，我特別感謝母親跟我講她的心理感受。也因此非常慚愧：在母親的艱難日子裏，我不但沒有好好保護她，疏導她；也沒有想到要帶她去看看醫生，讓她身心摧殘，還記恨她。好在看了那本心理學的書後，我徹底原諒了她。尤其在學佛後，我開始真正的反省自己：當她幹完一天的活拖著疲憊的身軀，需要用劣質燒酒來讓她快速入眠的時候，我沒有能力來替她解憂；當母親低聲下氣向別人借錢的時候，她心中的苦，我沒有真正去體會過她的艱辛；在母親更年期焦躁抓狂的時候，我沒有安慰她反而記恨她；當我不成器的二哥老在外麵賭博的時候，她心中的憤怒和羞恥，我也沒有幫她想想辦法；當她為了二哥尋不著合適對象的時候，我也沒能替她一起分憂；當她得知父親患了“不治之症”的時候還要“瞞”著我這個遠在萬裏之遙的女兒，怕女兒擔心得要死的時候，我沒有時間去體會她的悲苦；當父親重病期間，每天都要絞盡腦汁做些好吃的東西給父親，還要熬中藥，同時還要幫忙照顧我那兩個生病的兒女的時候，我也無暇去跟她談談心裏話；當她提出要替我代勞給父親洗腳而讓我照顧我自己兒女的時候，我不但沒有感激她的好心，反而固執己見地指責她“怎麽忍心剝奪我給父親洗腳的權利？”當她心疼女兒多花錢給父親掛“人工蛋白”而對父親說了那句當年我和父親都認為母親說話“尖刻”的時候，我不但沒有體會她的良苦用心，反而背著父親跟她吵架指責她“心地刻薄”，我想母親一定也背著我們留下許多苦苦的淚水。後來，我看到自閉症的書有關於Asperger的症狀，我聯想到母親也許真有些象是Asperger的人。她向來快人快語，和她對話，經常是單向的，自顧自說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滔滔不絕，說話也不考慮對方是否能承受，說過後又後悔莫及。難怪父親老說：“你媽呀，刀子嘴豆腐心，不要介意！”可見父親是極度了解母親的，也是為何父親能夠多年的忍讓母親的緣故。父親老說母親總是要在錯誤中學習，就象我在大學裏學到的神經網絡要在容錯中學會技能一樣。父親還說：“你媽最大的優點是勇於承認錯誤，還會及時改過！”是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能改，歸於無”。就這一句簡單話語，有人一輩子都無法做到。如今，我用這句話經常教導我這兩個兒女。我也是在學了聖賢人的經典後才真正開始懂得：要寬恕別人，寬恕別人就是寬恕自己。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有人一輩子都如此，太不值得了！這世間醜惡善良全都在我們的一念之間，原不原諒別人也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歸根結底：自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表麵看來好象是別人扔給我們的煩惱，如果我們不受，就當作根本不存在過，那我們還會不會有煩惱？當女兒來向我告狀說：“弟弟很mean,很bossy”的時候，我總是跟她說：“如果你不自私，不為自己考慮的話，你願意弟弟多吃一點，多一個玩的turn…….弟弟高興了你就高興，你就不會有那種感受說他很mean。這就是‘愛’的一種含義。你做完後，你會覺得你真的為他付出了愛，讓他覺得姐姐的愛很溫暖。《弟子規》也說‘揚人惡，即是惡；揚人善，即是善。’意思是說：說別人不好就是說的人自己不好了，說別人好就是說的人自己也好！”聽完這番話，女兒雖然有時還會說弟弟如何如何壞，當我一提醒她馬上就收斂起來。
自從父親去世後，每次打電話，母親都會說：“要是你爸還活著，就好了！”母親也是等到失去父親後才真正體會到父親對她的“種種好”。父親在世時，母親碰上什麽煩心事，父親總是百般相勸，令她開解！如今，她失去了傾訴的對象。有一次，母親在電話裏歎息著說：“有些話，對兒子說不出口；想對你說，你又隔得太遠，有時候想想也就過去了。”聲音裏透著悲涼和無奈！母女遠隔萬裏，這一根電話線總是不能讓母女盡情傾訴彼此的思念！我曾建議她到我這裏來，她卻說：“我老了，去你那兒，也隻是給你添麻煩！”她為女兒考慮也替兒子們考慮。她離不開我二哥的家，就是因為她一直把二哥當永遠長不大的需要她百般嗬護的孩子，甚至是我二哥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孫子也由她照顧著。她始終認為：我和大哥能力比較強，不需要她的特別關懷，“寵”著我的二哥，這一點我是在有了兩個孩子後才體會母親要“保護弱者”的拳拳之心！最近我二哥，二嫂鬧離婚，母親又開始心煩氣燥了。打電話回去時：母親劈頭蓋臉地把我罵一通，然後就“哢嚓”掛電話；還有一次，她氣得去掛鹽水，我打過去，她又說：“都是你把我氣的，害我掛鹽水！”又“哢嚓”掛掉！我想我根本不用跟她生氣。是我錯了！誰讓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不能在她的身邊好好陪她呢？要是在學佛前，我一定又要跟她吵一架。我感謝佛恩，我多麽的幸運，讓我能夠時刻反省自己，也能讓周圍的人少遭我的“刻薄”。我象當年的父親一樣容忍寵愛母親，讓她很自然的把我當個“出氣筒”，也很感激上蒼能夠還擁有母親。我太喜歡讓母親把我當“出氣筒”了，大哥，二哥都沒有這種“享受”呢！我也真正體會當年父親對母親的百般忍讓的樂趣，“忍”得明明白白！父親一定會想：“隻有叫老婆的那個人才如此理所當然的把你當‘出氣筒’”。我簡直和父親感同身受！還用《弟子規》的話“言語忍，忿自泯”來勉勵自己和兒女丈夫。人與人之間多一些這種忍讓，就能使我們的生活更和諧幸福。
兒子被診斷自閉症，至今我也沒有告訴母親，隻怕徒增擔憂！隻想讓她好好地安度晚年！父親去世後，每年的團圓節日最害怕給母親打電話，隻怕她會更想念父親！
無論母親曾對我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我隻願記住她對我的種種好，以及她那勤勞堅忍，樂善好施，堅強不屈的精神。她就象一麵鏡子，樸素光潔，一塵不染，也感謝上蒼還讓我擁有她，我有這麽好的精神財富可以繼承，也正在把這些精神承傳給我的兒女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