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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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波《蓮波詞話》

(2009-12-17 12:51:58) 下一個


今日得朋友來信,獲贈《鵲踏枝》一首,心甚喜。蓮波少年時初學詞,讀過一點敦煌曲子詞,其中有一首《鵲踏枝》,印象頗深:

      叵耐靈鵲多漫語
      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
      鎖向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
      誰知卻鎖我在金籠裏
      願他征夫早歸來
      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裏

  說的是一女子閨中思怨,恰逢一隻不識相的小鳥兒來吱 吱喳喳地唱,一時心中忿忿難平,就把小鳥當了出氣筒。這首詞,語句平白而活潑,在深深的思怨當中卻也有一絲淺淺的笑,尤其令蓮波激賞的是詞中那種無遮無攔的情感,真的 讓人對那女子和那小鳥都產生憐愛之心。敦煌曲子詞及其他一些唐初的無名氏詞中,常可見《鵲踏枝》詞牌,而風格大都接近民間口語,詞所表達的也大都是凡人的情事,讀起來,總覺得與我的心好貼近的。後來,晏殊嫌《鵲踏枝》詞牌不雅,便修之改之,乃為《蝶戀花》。從“鵲踏枝”到 “蝶戀花”,固然是雅了,也符合晏殊一向主張的“富貴清華”之氣,但蓮波總覺得有點不舒服,仿佛我自己窗前樹上天天為我唱著歌的小鳥被趕走了。老晏也是無聊,為了慰他 富貴之後進了他高處不勝寒的冷冷金籠,讓蓮波在千年之後,抬眼隻望著一片沉默的天空。縱然老小兩晏寫了不少美 麗的《蝶戀花》,但因了這個心結,我總是不大喜歡。自己要寫,便不由地想還小鳥兒一個快樂無涯的自由空間。


【蓮波詞話 (二)】


  朱彝尊的一首《桂殿秋》,寥寥數字,委婉深摯,蓮波一直很喜歡的。

        思往事
        渡江幹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此詞是回憶往事之作,在溫柔燕婉之中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悲涼。詞中所敘的舊事,乃是與一女子乘船渡江,於雨夜昏黑的煙波江上。兩人彼此有心有意,卻依然咫尺天涯。蓮波當年初讀此詞,心中困惑不已——既然“共眠一舸”,那兩人已經不是尋常的緣分,那為何詞中所流露的關愛,竟是這麽無奈?後來讀了一點別的東西,方知舸中的佳人,不是別人,竟是詞人的妻妹!心中霎時有一種很酸楚的感動,熱淚滿盈。中國的詞人,傷心真的是傷心刻骨,愛人與被愛,仿佛總是天邊很遙遠的故事。在煙花巷陌裏率性輕狂,贏一個青樓薄幸名,這並不是他們真正的期待;同樣,有幸能象蘇軾對王弗那樣“不思量,自難忘”的情深伉儷也是人間難求。而對煙花與妻室之外的那些可愛女子,隻能“發乎情,止乎禮”。我因而聯想到了李重光與小周後的歡愛傳奇:“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李煜《菩薩蠻》)而李煜的愛情,最終還算有個結果,他畢竟是個帝王啊。中國的詞人,風流也是風流入骨。此詞之中最讓我心顫的便是最後一句的“各自”二字——萬愛千情,盡在不言中了。這是人世間最走投無路的愛情,縱使數百年過去了,蓮波還是為它灑下一掬清淚。


【蓮波詞話 (三)】


  詞是溫婉的東西,中性偏陰。蓮波讀詞,喜歡那些有關平常人心事的內容。也許生性淺薄吧,大凡豪言壯語入詞,總是有點看不下去。蘇軾的兩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和“老夫聊發”,一則溫柔深摯,一則豪邁曠達,我總是偏愛前者,讀到“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時,不禁柔腸百結眸頓作流淚泉。至於“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不過讀過翻過而已,並不很關心。蘇軾的豪言壯語還好,因為他天性中清朗的成分多,胸襟也坦然,讀著還並不吃力;若說辛棄疾,我讀了要走火入魔,太濃了。說到“縱使相逢應不識”,我倒又聯想到了晏幾道的《鷓鴣天》,那是另外一種相逢——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是我一直很推崇的詞。無他,隻因為詞中充滿了凡人的情感,沒有一處不妥貼,沒有一處不自然。一首詞或其他任何的文字作品,如果表達了一些我從未思考過的思想,即便它再怎樣華美、鏗鏘或投入,我都未必會為之所動;如果表達了我思想所及的內容,卻用了我也會用的文字或筆法,我會有同感,但也未必是感動;真正讓我感動的是那些我想到過卻從未形成語言文字的東西,是那些我張口欲說卻又哽在喉頭的話語,是我深夜潛然入夢、夢醒卻空的一些無所謂有無的遐想或記憶。如果一首詞點燃或激發了我心中潛藏著的深深熱情或悲情,我將以千遍的低唱或長歌來回報詞和詞人的鍾靈。而這“猶恐相逢是夢中”,真的是好稔熟的情和景。我想,我們每個人,設若有那麽一次不容易的相逢,在輕撫他或她雙手麵頰的那個傾情時分,定然是恍若隔世又近在眼前,柔情萬種卻酸楚滿懷,心中一定充溢著對人生因緣的悲欣交集的無限感懷與膜拜——這,就是詞人所謂的、我們所醉的“夢”了。


【蓮波詞話 (四)】


  讀詞,我比較喜歡格式整齊的。當然,這就大大地限製了我對長調的欣賞。然而蓮波讀詞,講究的是刹那間心靈的觸動和靈魂的感悟,而長調之鋪陳其事,本來就不大對我胃口。《浣溪沙》是我比較喜愛的詞牌,一則短小整齊,寥寥六句四十二字,琅琅上口,易於讀背;二則下闋之第一二句頗多妙句,往往令人一唱三歎,再三摹玩不已,以至癡迷。納蘭的“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老晏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當稱《浣溪沙》中之絕唱,斷了後人填《浣溪沙》的路。老晏另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也是另一個高峰,胸中江山之廣闊,無人能及。秦觀一首也寫得不錯,且與晏殊之“一曲新詞”題材相似仿佛,我們不妨一起看一下:

    晏詞:            秦詞:
  一曲新詞酒一杯        漠漠輕寒上小樓
  去年天氣舊亭台        曉陰無賴似窮秋
  夕陽西下幾時回        淡煙流水畫屏幽


  無可奈何花落去        自在飛花輕若夢
  似曾相識燕歸來        無邊絲雨細如愁
  小園香徑獨徘徊        寶簾閑掛小銀鉤

  兩詞都抒發了傷春之情,而且基本上隻描寫了一個幾近靜態的畫麵,因此給我的感覺都是一種清空純澈的美和一種絕對古人的心情。但同樣的美與雅,它們的內涵卻又是如此之迥異。先看上闋,上闋都是寫景的。晏詞之景物完全是大寫意的,詞、酒、天氣,這些都是不一定直接入畫的東西,真正的實景——一座亭台沐於夕輝之中而已。秦詞卻是工筆畫:小樓、曉陰、淡煙、流水、畫屏,精致而纖美。兩詞的上闋雖都是借景抒情,然晏詞情多景少而秦詞景多情少。同樣的傷春之情比起來,晏詞宏觀一些。再看下闋,“無可……似曾……”不如“自在……無邊……”工整,然而渾成。後者有一種一眼望出去的感覺,而前者則是一季甚而至於一生的浮沉。整體來看,晏詞愁則愁矣,卻仍籠在一種近於落日的博大的光輝之中,它所體現的坦蕩襟懷是無須用精確的詞句來表達的;秦詞之愁,乃是真正的斷腸之愁,它居然把春天愁成了秋天了。蓮波個人,當然是偏愛晏詞的。但秦詞的入畫之美,也決不抹煞。
  閑來無事,也填填詞的。雖然老晏封殺了《浣溪沙》的後路,但蓮波藝不高膽卻不小,偶而還是要碰一碰。寫過四五首《浣溪沙》,有些都忘了,最得意的還是最近的一首——下闋一二句“苔砌亂堆昨夜月,螢窗空點隔年燈”,雖然很微觀,但自己還是頗顧影自憐。老晏的氣象是不可啟及的,還是努力向少遊靠攏罷。記得舟子和了一首,那兩句是:“千古興亡今夜事,幾經昏曉長明燈”,後來因為音韻問題,改成“永明燈”。這兩句直抒胸臆,讀來渾然有英雄氣象,可作為不是“半瓶醋”的明證。 :)


【蓮波詞話 (五)】


  一向推崇陽剛豪放的杜魯門舟掌門殺上門來,要替古往今來第一大才女李清照討個公道。見舟掌門也“衝冠一怒為紅顏”,蓮波隻好老老實實地遵命,給易安女士捧個場,也不枉了舟掌門和她之間跨越千年的感應。:)蓮波讀書,一向對女性作家缺乏足夠的重視。倒不是說“同性相斥”,是因為我讀書的目的是了解一些自己心靈之外的東西,男人眼中的世界,往往對我更有吸引力,而女性作者的心境,因為離我並不很遙遠,故而缺少了一點“距離之美”。但回過頭來說,我又並不欣賞純粹的陽剛世界,又希望他們的筆下能帶點稍許的柔媚。也就是說,太近,沒有距離美;太遠,又沒有了心靈的感觸。也許我這樣麻煩的審美觀,正導致了我去沉迷於那些舟子所言的“不男不女”的腳色的詞。好吧,言歸正傳,我來講一下我比較喜歡的一首易安的詞:

      一翦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
    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我讀詞講究個“背影”,即不喜歡詞人在詞中以清晰麵目示人——自己的 別人的都一樣。而女人作詞,若正好有幾分姿色,便往往顧影自憐,揣摹不已。登峰造極的便如花蕊夫人——“三千宮女如花麵,妾最娟娟”,還要“隻恐君王寵愛偏”!李清照的詞中,顧影自憐也是常有的,不然,也不會撩起舟子千年的相思。 :)具體的句子舟子都一一列舉了,我便不再重複。這首《一翦梅》好就好在美得朦朧,沒有什麽清楚的眉目,除了最後“才下眉頭”隱約出一帶淡淡春山外,其餘的,便不過一淺淺背影而已。淡淡的身影就好象輕輕點染的中國畫,反而倒把一種十分深摯而蘊籍的意境烘托出來了。這就可以說明我為什麽喜歡老晏和小晏——“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這些都是詞人心中自我的寫照,我隔著薄薄詞箋望到的,是詞人玉樹臨風的背影。而“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之類則是詞人心目中“她”的寫照,我能看到的,是一株迎向輕風的幽蘭。“背影”也有許多種:風流放浪如三變,形銷骨立如白石,而蓮波最喜歡的,便是東坡般的峨冠博帶和晏氏父子白衣飄飄的玉樹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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