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真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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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一個:聊聊梧桐

(2012-11-26 08:44:29) 下一個

天涯論壇 > 閑閑書話 > 書餘文字 作者:有一段哭聲

  聊聊梧桐
  
  前一陣子,上班路上砍了兩棵梧桐,每天從這裏經過,很痛心,不知為什麽。這兩棵梧桐還是活的,今年夏天還生氣勃勃地立在那裏,隻是有些老,樹幹已不再碧綠。

  我本來是不認識梧桐樹的,包括很多植物,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以為法國梧桐就是中國梧桐。其實這裏麵有個誤會,法國梧桐係懸鈴木,顧名思義,也就是掛著球球的樹。之所以叫梧桐,是因為它的葉子跟我們中國梧桐的葉子,形狀相似。這種新事物到了新大陸,我們不知道怎麽稱呼,於是就叫它梧桐了。那時節,大約也沒有植物學家介意這個事。

  有一次到青島,在膠州灣一個什麽山頭,鳥瞰原德國租借地,鬱鬱蔥蔥,都是法國梧桐,三兩棟外國建築,零零星星地,這裏露出來一角,那裏露出來一道,風景著實是美。不過作為中國人,這種感受美的心情是複雜的,或多或少夾雜著一種半殖民地的屈辱,讓人欲言又止。

  和殖民者一樣,法國梧桐也是霸道的。如今它遍布中國許多城市的街頭巷尾,這種植物很容易成活,長起來很快,樹冠很大,葉子多而密,很適合種在人行道上遮陰。它是實用的,有生命力的,適者生存,在這個越來越小的地球上,動植物之間的交流,大多數不是壞事。草木無辜,就像我們今天吃著美洲的玉米、土豆、辣椒、紅薯,而以為這些東西都是自己的一樣。

  中國梧桐與法國梧桐的區別還是明顯的,中國梧桐樹幹是光滑的,葉子肌理更均勻,質地更柔軟。就像比較東方人與西方人的皮膚一樣,西人的毛孔粗大,易衰老,難道與水土有關嗎?冬天來了,闊葉植物總是多數是要落葉的,即便是落葉,中法之間也有區別,法國梧桐落葉更脆一點,一碰就碎了,中國的更韌一些。

  其實誤會不僅產生於法國梧桐和中國梧桐之間,就是在本土,也有梧桐、泡桐、油桐,讓人摸不著頭腦。民國豐子愷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散文――《梧桐樹》,開篇就是“寓樓的窗前有好幾株梧桐樹”,豐子愷是散文大家,文字功力令人敬服,但是讀到後麵他對這幾株梧桐的描述,不竟讓人心生疑竇,“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重疊疊地掛著,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那麽他寓前的“梧桐”葉子是豬耳朵形的,而且他不提碧綠的樹幹,顯然那幾棵“梧桐”實質上是“泡桐”。 在民間,泡桐也是很普遍的,極易成活,不過從造型上看,它土氣一點,不夠美,我這點偏見,是該受批判的。

  另一種是油桐。我對“桐”字有些敏感,家鄉在桐城,桐城古屬桐國,後來名稱曆經變遷,安史之亂前,還叫同安。後來,安祿山作亂,唐王朝一惱火,凡郡縣名中有“安”的,都改掉了,於是同安縣遂改名桐城縣。我想,改成“桐”字,應該是有說法的。小時侯,我們就知道,桐城的桐梓樹多,也就是油桐。油桐可以榨桐油,果實比較大,富含油份,是一種很有價值的經濟作物。以前建築的主要材料是木頭,家具也都是木頭的,這些木頭做成家具以後,必須要用桐油漆一下,這樣就可以不怕水侵,不受蟲腐,而且光潔耐用。鄉間一副諧音趣聯“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樂。丫頭啃鴨頭,鴨頭枯,丫頭哭”,說的就是油桐。

  誤會可以澄清,差異可以分辨,回來還是說說梧桐。我們的梧桐在古時也很闊的,許多詩人都愛他。“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煜家院子裏是種梧桐的;“梧桐更兼細雨”,李清照家也種了;“酒闌人散忡忡。閑階獨倚梧桐”,晏殊也喜歡靠樹上。由於這些詞人的努力,梧桐又多了一股艾怨的味道,今天的癡男怨女,很容易把梧桐和寂寞、哀傷聯係起來。其實在宋以前,梧桐的形象更陽光一點,是吉祥的象征。我們都知道一句俗語:“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現在各地招商引資,常在這句話上作官樣文章。這個傳說春秋時就有了,說鳳凰隻會住在梧桐樹上,其他樹不行。為什麽呢?我私下猜度,可能梧桐幹淨些。樹皮幹淨,樹葉幹淨,而且還有一個好處,似乎不生毛毛蟲,所以鳳凰隻能在這樣的地方住。因著它不生蟲的特點,老百姓也喜歡在庭院裏種。如果改成楊樹柳樹,就不大好。想像一下,一家人夏夜竹榻納涼,忽然掉下來了一隻毛毛蟲,多不美妙。

  杜甫秋興八首裏有一名聯:“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是典型的倒裝句,如果說成“鸚鵡啄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就容易理解多了。但這兩種表達方式,關係很微妙,表達的重點不同,因為作者看到的,隻是香稻粒和碧梧枝,關於鸚鵡和鳳凰,隻是他的想像。如果不加倒裝,那就成了兩句敘述,說鸚鵡啄稻,鳳凰棲枝,顯然這是無中生有,也不夠委婉。

  學習中國畫,起手多是雜樹,梧桐、鬆樹是必須是分辨的,因為他們特征明顯。我們隨便翻翻古代中國畫的集子,不論是山水畫、人物畫,很多情境裏,都有梧桐的身影。它們或者與鬆枝交錯一起,或者與竹葉雜處,或者桐下一兩間茅屋,或者有高士飲酒彈琴。或者淡黑勾勒,或者略醮花青,一枝一葉,都典雅的很。

  從詩詞與書畫裏,我們可以側麵了解梧桐栽種的曆史。又有史書雜記,描述更具體。梁思成《中國建築史》談隋唐建築,引《大業雜紀》文:“殿庭並種枇杷,海棠,石榴,青梧桐及諸名藥奇卉”,可見梧桐在隋唐已經廣泛種植於宮廷。以下二則為百度結果:

  “明王象晉《二如亭群芳譜》:梧桐皮青如翠,葉缺如花,妍雅華淨,賞心悅目,人家齋閣多種之。”
  “明陳繼儒《小窗幽記》:凡靜室,前栽碧梧,後栽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以開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
  
於上可知,隋唐以降,梧桐自宮廷至民間,愈來愈普及。中國人對於植物的喜好,一般有兩個要求,一是要有美好的形狀,二是美好的寓意。梧桐二者兼有,也算難得。“皮青如翠,葉缺如花”,說的是它的形體美。莊子秋水雲“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連鳳凰飛了那麽遠的路,且非梧桐不棲,還有什麽說的。

  今昔對照,不免有一點小遺憾,因為曾經的梧桐風光過,無論在百姓生活中,還是文化認知上,都有它一席之地。今天呢?如果你留意下,在城裏走走,或者到農家小院坐坐,枇杷、海棠、石榴等能看見,再逛逛書畫展、工藝品展,梅蘭菊竹鬆都還是什麽“三君子”“四君子”的成員,獨有梧桐是沒落了,沒落得隻剩下誤會和張冠李戴了。

  換個角度想想,梧桐的沒落也是有道理的。說高大茂盛,它不及法梧,小巧玲瓏它不及石榴海棠,芳香馥鬱不及月桂紅梅,成材成器不及黃楊紫檀,經霜耐寒不及鬆柏,碩果累累不及桃李,無妖豔之姿以媚世,無赫赫之儀以惑眾,真真百無一用也。

  再說開篇提到的那兩棵梧桐樹,幾天前碰到一個工人,正在整理砍下的梧桐樹枝。問他,那兩棵樹不還好好的嗎,為什麽砍掉呢。他一指對麵的房子——對麵是一家醫院。他說,樹老了,怕它倒下來砸到房子。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多慮了。砍就砍了,也沒什麽可惜,這樣尋章摘句,何苦呢。如果我去跟一個朋友訴說,他一定說你顯擺,如果回家告訴老婆,她一定說你無聊透頂又不務正業。不過呢,人不能憋著,還是羅索一下吧,窗外正好細雨,北風一吹梧葉就黃了,天寒日暮,本來是“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的情境,淒美卻不那麽健康,那就找兩句好聽一點的作結吧,詩經句:鳳皇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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